阿星
1
十六岁时,我继承了傅家家主之位。
上一任家主是我叔父,他去世的时候未满四十岁,可这已经是傅家历代家主里活得最久的一位了。
两年前,我被叔父亲自从北方草原上接回了傅家,而在那之前,我同阿娘一直在那里跟着赫图部落的人生活在一起。
在我四岁那年,她就带我逃离了傅家,说是要逃开傅家人的宿命。
西秦的傅氏一族,天生就带着能窥见命理的能力,曾出过数位祭司,在神庙中占卜国运受天下人敬仰,便是西秦皇族,也对其无比尊崇。
只是数十年前,傅家却卷入了门阀的倾轧之中,最后差点灭族,自那以后,傅家远离朝堂,再不司任何神职,并传下家训,傅氏子孙,永不入朝。
因为有参透命理、预见未来之能,天下人莫不想得到傅氏子孙的指点。远离朝堂虽然远离了争斗,可没了权势的庇护,又有带着那样的能力,总有人想要得傅家人相助,为自己占卜扶乩、看透运势,便被各方势力争来逐去,备受胁迫欺凌。
于是曾经那样声名赫赫的一族,也日渐凋零。
傅家能参悟天机,不仅依靠世传的扶乩之术,更重要的是天命赋予的能窥见未来的灵性,灵性最高者,才可继承家主之位,而叔父说,我就是傅家同辈中灵性最高的那个,自小就被定为了下一任的家主。
傅家家主,一句判语在西泾犹如神谕,可历任家主,少有能善终的。
人世变幻,命运轮回这些都是天机,泄露天机那是要受上天降罚的,是以傅家人大多英年早逝,天机泄露得越多,逝世得越早。
阿娘常叹息地说着,傅家人从来都是悲苦的命运,傅家的女儿就更是。
十四岁那年,她去世了,我抱着她的尸身不肯撒手,不光是难过,还有害怕,娘去了,天底下就剩我孤零零一个了。
后来,叔父就来了。
其实叔父待我一直很好,教我识文断字,教我占卜扶乩,我自小没有过父亲,那段日子,他就像我的父亲。
可惜,两年后,叔父也去世了。
叔父去世的时候一直拉着我的手,他说日后我就是傅家的家主了,要我一定要重振傅家。
重振傅家……那时我并不知这四字背后意味着什么,只眨眼问他,要怎样才能重振傅家呢?
“重新回到神庙里去,”他虚弱地道,“我们傅家,应该在君王之侧,受万民敬重,而不是像这样四下流离……”
“可叔父,秦国已经亡了,”我看着他道,“已经没有君王了……”
他却笑了,笑着对我道:“所以锦言,这就是你要做的,替这个天下,找到那个天定的君王。”
2
西泾原有三国:西秦、东夏、南楚。
三国之中,西秦兵马最强且历代君王皆好战,与东夏之间发生过无数场战事,终于在数十年前亡了东夏,可多年穷兵黩武,加之朝内朋党之乱,西秦国祚也日渐式微,数十年后,西秦皇族为武将所灭,自此,秦夏之地烽烟四起,诸侯并立。
可乱世终将过去,叔父死前说过,我要找到那个终结乱世的人,然后带着傅家,站到他的身边。
四年后,我终于找到了那个人。
那时我的声名已遍传西泾,但从我嘴中出的预言,未有不应验者,他们对我所说的话又敬又怕,却没有任何人敢怀疑它。
他们也相信,我一定能看到这个天下未来的命运,能看到那个结束乱世的人。
我是在陵川言府遇到那个人的。
言氏曾为西秦贵戚,先祖曾受封高邑侯,后代子孙世袭爵位。
言家曾有恩于傅家,老侯爷请我为家中三子扶乩,我不得不答应。
四处纷乱,战火频频,言家却一直按兵不动,我知道言老侯爷是在等待一个时机。
我去到言府是在这一年的秋末,老侯爷亲自在府外相迎。
陵川一直远离战乱,城内一片安然景象,言府引了城外温泉水,在这样秋风瑟瑟的时节,府内草木不凋,碧池内一池的荷花还开得正好。
“三位公子都是人中龙凤,”我淡笑着放下手中乩盘,对老侯爷道,“拜相封侯,也只是时日问题。”
他的眼中却没有多大的喜色,甚至有一闪而过的失落。封侯拜相,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可对于言家子弟,这是远远不够的。
仅凭着祖先恩荫,他们就有世袭的王侯爵位,对于此时的言家和言老侯爷而言,要的是一个能征伐四方覆掌天下的人。
言家势必会加入诸侯相争中去,只是老侯爷年岁大了,要在几子中选出能交付言家麾下兵马的人。
“府上不是还有一位公子吗?”我看向老侯爷,“侯爷何不一同叫来。”
言家有四子,可外界所知常常只是前头三位,因为四公子是庶出,母亲又是外族,一直为言家所厌弃。
老侯爷迟疑着,然后命人将四公子请来。
言峥就是在那时,走到了我的眼前。
很久以后我还是会忆起那一天,他随着侯府下人踏入院中,荷风扬起他的墨发与衣角,时光像在那一刻静止,让我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扶乩占卜,算卦看相,一切能窥破命理的手段都被我用尽,言家众人似乎也在我这样凝重而漫长的沉默中看出了端倪。
“侯爷,”我擦着额角的汗,朝着老侯爷道,“这,就是您要找的那个人……”
3
老侯爷死于两年之后,那时言峥已带着陵川数十万大军攻下了西泾以东最重要的数个州郡,成为一方霸主。
当初因我预言言峥有帝王之命,老侯爷将言家交给了历来不受他重视的第四子言峥,而那番话流传出去,引得四方震惊,自此,言峥这个名字在西泾尽人皆知。
从前是因为父亲的轻视,他无法一展抱负,掌了言家之后,众人才见识到他的谋断征伐之才。
而傅家的预言怎么会有错,世人便开始猜想,或许他日后真的会成为一代帝王。
于是两年中,天下无数能者异士纷纷归于言峥的帐下,而他亦设天策府招揽名臣武将,自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我记得那日扶乩后我离开言府,言峥前来相送,他作揖道:“言峥谢傅姑娘今日之恩。”
“不,”我含笑看着他,语气熟稔仿若旧识,“言峥,这与我无关,是你的天命,也是你的时运。”
再遇他是在两年后,傅家所容身的那座城被围一月后终于为言峥所攻破,我在一众流民里,他骑马带着将领们匆匆行过,偏巧我身前不远处起了动乱,他闻声驻马,一回头就看到了我。
“傅姑娘如何在此处?”将我带回营帐后他惊讶地问我,“这两年,言峥四处寻遍,都未曾打听到姑娘的踪迹。”
乱世流离,为了躲避祸患,傅家一直四处隐匿,自然不能让人轻易找到。
“公子为何寻我?”我笑了笑问,“言家招贤纳士,难道公子是想将傅家收入麾下?”
他定未想到我会如此直接,苦笑着答:“我自然知道姑娘不愿蹚这浑水,又怎会强求。”
当初我离开言家时,言老侯爷曾数次挽留,请我留在言家,助言家夺取天下,而我断然拒绝,言峥也必然以为我是不愿卷入天下之争的。
“若我说我愿意呢?”我平静地看着他,“其实言峥,这两年,我一直在等你。”
4
我一直在等言峥,等他足以匹配那日我对他的预言。
当日的预言是我说出,但那时我亦不敢相信他是否就真能担得起那样的命运,那时他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侯府庶子而已,就算能继承言家,又是否真的有才能去逐鹿天下,我不知道。
这世上再高贵的命格,都需要足够支撑它的能力。
可如今,我终于确信,我找到了那个可以结束纷乱让傅家重回神庙的人。
有时我觉得自己与商贾无异,操奇计赢,待价而沽,然而言峥也的确需要傅家,他答应,若傅家能助他,日后他愿意给予傅家想要的一切。
自那时起,我开始留在言峥身边,随他四处征伐,几乎是形影不离。
后来许多人都说言峥是命好,又有傅家相助,事先就知凶吉,焉能不胜。
可不是那样的,他从不在战前让我占卜,他说,若是吉倒好,若是凶,岂非动摇军心。他看着我,笑得云淡风轻:“很多时候我都信命,但在战场上,我只信我的剑和我的兵。”
我被那一刻他眼中的光芒所惊,问他:“那你岂不是根本不需要我?”
“不,”他转头来看我,“我需要你站在我身边,你在,所有人就会相信接下来的一战一定是吉。”
我看着他每次战前同将领们商议战术,哪怕众人离去他仍站在巨大的沙盘舆图面前直到夜尽天晓,攻城时也必冲锋在前,身上覆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许多次,几乎就只剩了一口气,最后又从鬼门关捡回了命来。
有时我也会问他,我说言峥,你是真的很想坐上那个位置吧?
他笑了一笑,目光竟有些晦暗:“我一直想要变强,想要拥有能掌控一切的权力,想以后能保护身边最重要的人,可后来我身边最重要的那两个人,一个去世了,一个找不到了,哪怕这样,我还是想要站在最高的地方去,这样等有一天我将她找到,就可以给她想要的一切了。”
说完他有转首来问我:“那你呢?你做的一切,仅仅都是为了傅家吗?”
“我不知道啊……”我低下头喃喃道,“人活着,总要在意些什么吧,而我的生命里,也只剩一个傅家了。”
他怎么会懂,我的生命有多贫瘠。
我转头看着他,他清俊的侧颜在暮光中显得那样柔软,却让我心中溢满怅惘和酸楚。
我会帮你,站到最高的地方去的。我看着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5
言峥战前不让我为他占卜,可其实,每次我都会偷偷为他揲筮以测算凶吉。
这自然是极耗费元气的事,世人所不知的是,傅家人每一次占卜虽准,却都要付出代价。
这一次,我随大军留守,他带孤军深入探敌,揲筮的结果却是大凶之兆。这样的消息不能泄露出去,那样会令将士们自乱阵脚,我只能去寻他的心腹属下。
他的副将点了千余精兵前去救援,我执意,让他们带上我。
茫茫重山,都忘了是寻了多久,只记得夜里下起了大雨,山间湿滑不堪,就在我体力快要耗尽时听到前方有人在喊,寻到了他们。
可等我赶到,才发觉地上横七竖八都是士兵的尸体,跟着言峥出来的人,没有一个活着,他们身上插满箭羽,身体已冰冷。
我们一具一具尸体地翻找,我连牙齿都打着战,雨水瓢泼中,血水泥水混了一地,然而,没有找到言峥。
我坚信他还活着,于是所有人分开往各个方向去找,我随着一小队,上马继续前行。
找到他的时候,远远只看到他的战马蹒跚独行,它已中了数箭,还撑着最后一口气驮着主人前行。言峥则更惨,胸前那一箭几乎将他整个右胸洞穿了,他的面上没一丝血色,任我何如呼喊都无应答。
他在返回的途中醒过一次,看见了我,嘴角抽了抽,似乎想笑。
“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卜了一卦,你就死在外头了。”
他张嘴,想答却已发不出声音。
我皱着眉,心底有密密麻麻的痛楚浮上来,我想起寻到他的那一刻,看到他仿佛没了生息的样子,那一瞬间,我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他又沉沉睡去,我攥紧了拳头,才没让眼底的泪落下来。
回到军营时,大夫看了他的伤也只是直摇头,一盆盆血水送出去,整整三天,他都没有醒来,当所有人都以为他撑不过去时,第四天,他终于睁开了眼。
他养伤时,我就常去帐中陪他,有时聊着聊着,他竟说起了从前的事。
6
他的生母其实是外族人,来自北荒的一个部落,正是因为如此,当初他父亲才抛弃了她。
后来他生母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于是带着他回到了北荒,只是未婚有孕,且又是和一个外族人,部落里的人自然轻视母子俩,他自小就是受着同龄孩子的欺负辱骂长大的。
可他不能还手,因为他没有父亲,就算能打赢那些孩子,等他们的父母找上门,那就会连累母亲,甚至被打伤了也不敢回家,因为怕母亲担心难过。
“还好,有她在,”他笑着对我道,笑意直达眼底,“我一直想,或许她是那些苦难的补偿,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命运降下那些苦难,是为了让我遇到她……”
他说她叫阿音,是西泾人,同他一样跟着母亲住在部落外沿,而她的母亲会医术,靠着给部落人看病来换取食物用品。
有一次他被部落孩子敲破了头,被她拖回了自己家中,她母亲为他上了药,她则在一旁为他擦拭汗水血渍。
“我……我没有钱……”他嗫嚅而出的第一句话竟是说没有药钱。
“别担心,”小姑娘眉眼弯弯答他,“这次不收你药钱。”
可那只是开始,他身上的伤就没好过,她常从家里拿来药膏给他上药,看着他浑身的疤也是不忍,只问他为什么不还手。
他只是苦笑,甚至不让她给自己上药,那些药膏不是不珍贵的,他无以为报。
她仿佛明白他的窘迫,便说:“你看你欠了我这么多药钱,以后就跟着我去寻药吧。”
寻药要去几十里外的雪山上,他倒不怕苦累,每次就跟着她,危险又劳累,他却开心又满足。
有一次回来时又遇到部落里那些孩子,夺了他的药筐,脚踩着那些材料对他辱骂嘲讽,那是他第一次还手,却被众人打翻在地,她上前去挡,就被推搡到了地上。
他眼都红了,把她压在身下护着,任拳脚全落在自己身上。那时,他就决定,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一定要变成世间最强的人,让母亲,让她,不再受任何人的欺辱。
那样一直过了五六年,直到他十六岁那年,他的生父竟找了来,要带他离开。西泾的言家,那样显赫的家族,可以让他拥有数不尽的金钱与权势,让他实现他的愿望。
“所以我走了,”他惨淡地一笑,“离开了阿娘和她……”
他甚至不敢去跟她告别,只想着,等他拥有了足够的能力就回去,回去接母亲和她离开。
可等他终于回到那片草原,母亲的坟上已长满青草,他念念不忘的姑娘也不知所终。
7
“锦言,”他看着我问,“你能占卜能扶乩能知晓一切,那你能不能帮我找到她?”
“言峥,其实……”我轻声开口,“其实,那个姑娘已经不在了,对吧?”
是啊,我能占卜能扶乩能知晓一切,又怎会看不出那个故事的真正结局。
“他们告诉我她死了,可我不信……”他眼中一片暗淡,还有掩不住的痛楚,“我会一直找,一直找,哪怕穷此一生……”
“生死自有天命,你不是不信,只是不愿接受,正如我所言,人活着总要为了什么,你坚信她活着,这样你才有理由继续走下去。”
他沉默不语,眼中像是笼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雾,我从未见他这样,像一座孤岛,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人这一生啊,朝朝暮暮也不过几十年的光景,”我叹息着开口,“难道就一定要和某个人一起过?失去她,就那样难受吗?”
“难受吗……自然会难受,但更多的是不甘,哪怕这世上再好的人站在你的身边,你都会问,为什么不是她呢?人生不过几十年,这可几十年里的每一日,每一夜,你都无法解脱。”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却笑了一笑问我:“锦言可有喜欢的人?”
“有啊,”我苦笑着,对他道,“言峥,我也喜欢过一个人,可我,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了。”
在他疑惑的眼神中,我伸出手,取下了头上的幂篱。
我常年戴着这顶垂纱的幂篱,几乎无人见过我本来的样子,而当这张脸出现在言峥面前,我看到他眼中来不及掩饰的惊愕。
“没想到我竟长得如此可怖对吧?”我淡淡一笑。
“从小,我就发觉自己有些奇怪,许多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画面,最后竟会变成现实,我很害怕,觉得自己很不祥……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傅家人天生具有的能力,也因为这样,我今生注定,甚至活不过三十岁。”
“傅家人的占卜预言无一不灵,可这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我脸上这些丑陋的疤痕就是其中之一,甚至我仿佛都能感受到,伴随着每一次占卜,体内的生气就一点点流逝……傅家少有女子继承家主,因为女子孱弱的身体更难承受那些代价,她们的生命短暂得像一捧流水,她们也不能嫁人……你看我这个样子,怎么能站到他身边去呢……”
“世人并非都在乎容貌的。”他开口道。
“可我舍不得,”我看着他,眼中盈满了泪,“舍不得让他身边站着的,是这样的一个我,他那样好,而我什么都给不了他……我还能活多久呢?可他的一生,却还那样长……”
我擦了泪,用力地笑起来:“我和你不一样,言峥,我一早就接受了孤独一生的宿命,知道他会过得很好,就别无他求了。”
8
言峥伤未痊愈,依旧可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西泾以北几路最强的兵马中,除了守着帝京的窦氏,已无人能再与言家抗衡了,窦氏派人来言和,说与言家休战,平分天下。
一路跟着言家浴血奋战的将领们自然不愿,可与窦氏相比,言家的实力的确悬殊,若想与其相争,势必要先结盟。
宛平郡的慕家自然是最好的选择,言峥带着部下前往宛平城,在我的央求下,也带上了我。
言峥去了慕家商谈结盟之事,我在驿站等着,日暮时分他才回来,脸色却并不好。
夜里我非拉着他去逛宛平的夜市,他兴致不高,一直走神,直到离开夜市许久他反应过来:“这不是回驿站的路。”
“你不记得了吗?”我笑着问他,“前面就是慕家了。”
“我带你来见一个人。”
我们从慕府的一处外墙翻了进去,沿着临水的回廊绕了几圈,就绕进了一座小院子里。院子里有座阁楼,我同言峥躲在树丛之后,此刻窗户正开着,恰好可看见里头临窗而坐的女子。
窗后的佳人螓首蛾眉,遥遥可见其国色天姿。
“这是慕家的二小姐,慕芷。”我转头问言峥,“慕家提了结盟的条件,是联姻对吧?”
他并不豫多言,只转首道:“回去吧。”
长街上寂寂无人,我同他并肩而行,只余脚步声回响在巷子里。
“那次你问我,能不能帮你找到那个姑娘,我不能,可我给你卜了一卦……”我顿了一下,道,“言峥,你的未来里,没有那样一个姑娘……你没有再遇到她。”
我停下脚步侧脸去看他:“因为卦象里,你此生只娶过一人,那就是慕家的二小姐慕芷。”
“不,不会的……”他面色惨白,低喃着。
“慕家的姑娘有什么不好呢?”我低叹,“相貌家世无一不高,品性也是出了名的好,提亲的人踏破了慕家的门槛,慕家愿将这样的姑娘许给你,并不算亏待你。”
他低下头,我从未见他有如此暗淡哀伤的神色,我想他真的是很爱他的阿音。
“她是很好,”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却不是我等的那个人……”
9
言峥拒绝了联姻,底下的将领都急坏了,只求我去劝他。
我们并没有直接回陵川,而是去了言峥年少时所在的北荒部落,去看了他母亲的墓,上面果然长满青草。
离开了他母亲的墓,不让人跟着,他独自朝着草原另一边走去。
我知道他要去哪里,于是便偷偷跟着。
走了不久,就看见了两座相连的坟茔,那就是阿音和她母亲的墓了。
他蹲下身去,伸手抚过墓碑,却沉默不语。
“言峥你不要再欺骗自己了,”我走上前,“她死了,就睡在这坟茔下面。”
“不,这里面没有她……”他声音徒然抬高,狠狠盯着我。
“是吗?那我们就看看吧……”
我冲上前去,用手去挖那坟茔上的土,言峥前来阻拦,我冷笑着道:“如果你信她没死,那我这样也不会侵犯到她,如果你不愿有人碰这墓……那么其实你是信了的,你知道她就埋在这里面。”
他犹豫着,将手垂了下去,我用力挖着,很快,十指就染满鲜血。
我正挖着,言峥却突然上前挥开了我的手,他别开脸,哽咽着道:“别……别挖了,求你……”
语不成语,句不成句。他猩红的双目里,有溢满却不敢掉落的泪,或许没人能懂那个姑娘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我想要去保护她,想要让她快乐……看见她笑了,我就觉得,只要能让她永远那么笑着,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他断断续续说着,像在说给坟茔下的那个人听。
“言峥,”我指着方才挖开的泥土朝他道,“你看……”
他伸手将土刨开,拿出里面埋着的东西。那是一只海音螺,上面还挂着一根红绳。
我看着言峥痛苦地伏下身去,然后有强忍的呜咽溢出来。
“这是阿音的对吧?”我的声音也飘飘荡荡的,“她是真的死了,所以它才被埋进了这里,言峥啊,你的阿音真的不在了……”
10
言家同慕家的婚事震惊了整个西泾,出嫁与结亲的仪仗多少年后也无人能及。
慕芷成了言家的女主人,两家结盟后言峥继续带兵出征,一路势如破竹,捷报连连。
我没有再随他出征,只是留在言府,倒和慕芷十分投缘。
她的性情真是极好,府里人提起夫人无人不说一个“好”字,除了言峥……
他偶尔归家,待新娶的妻子却极冷漠,有时竟只来找我,下棋聊天直至入夜也不见有回主屋的打算,我也劝他。
“她是个好姑娘,值得你好好相待。”
他不语,我自然知道他心里的结。
慕芷似乎也不太在意,每日面上含笑,唯在有一次,在我说起言峥时露出了哀戚之色。
“锦言,有时我真羡慕你……”
到底还是在意的吧,她望向言峥的目光里,有藏不住的爱意。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锦言……你,你也喜欢言峥吧?其实,其实我们性格相投,以后真成了姐妹,我是很高兴的……”
我一怔,随之笑了:“原来,这么明显吗……是的,我喜欢言峥,当初的那番预言也出自我的私心,他是不是命定的君主其实我并不知道,只是,我想尽我所能,去助他成为那个人。”
“可你不用担心,”我看着她,“若我和他有一分的可能,我就不会沉默至今,这份心思,既然当初我没让他知晓,今后就更不会。”
喉间的不适再难忍住,我俯身捂着嘴咳了起来,像是五脏六腑都被撕扯着地痛。
“锦言,你怎么了?”她惊慌地问,在看到我掌中的血迹后吓白了脸。
我阻止了她叫大夫的打算,只淡然道:“这没什么,这是傅家人的宿命,泄露天机……改变命运,注定要付出代价……”
我支起身子,朝她虚弱地一笑:“本以为能撑得久些的,看来是不行了……你别告诉言峥,过段时间我就打算离开了。你们不知道,每一任傅家家主去世的时候,那样子有多……可怖,我可不想让你们瞧见,让你们往后想起我都只是害怕……”
言峥回来时并没有发现我的异常,他和慕芷的相处依旧尴尬。
那一晚他们的院子里起了喧哗,我披衣去看,主屋里一片狼藉,慕芷正蹲在地上哭,言峥站在一旁,神色疏离淡漠。
第二日我遇上了他,倒也没提前一日的事,只问:“难道你打算永远这样下去?夫妻如同陌路?就算她不是阿音,可她哭了,你也不会有一点点心疼吗?”
“我打算去一趟云山的玉澜谷,”他转头来看我,“你可听说过玉澜谷有一种术法,用灵烛可以剪去一部分记忆……你说得对,慕芷是个好姑娘,我不该辜负她。”
我笑了一笑,声音轻得像是只说给自己听的:“那好呀,忘掉那个人……”
我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忍不住出声唤:“言峥……”
他转头,疑惑地看着我,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朝他一笑,却再没了力气开口,只缓缓摇了摇头,说了一声“珍重”。
11
我去了叔父的墓前,最后一次去看他。
“叔父,我找到了那个人,用不着多久,他就能攻到帝京夺取天下了,他也答应了我,以后让傅家入主神庙,答应您的事,我做到了。”
我将杯中酒洒在他的墓前,和他告别:“我要回到北荒的草原去了……如果当初知道他会回去找我,我一定不会离开的……”
其实那两座坟茔是叔父立的,他说从此以后,你是傅家的下一任家主,是傅锦言,那个叫阿音的小姑娘已经死了,就葬在这座坟茔里。
我把脖子上挂的海音螺取了下来,埋在了坟前,我想日后如果苏日勒回来,或许就能找到它。
对,那时候他还不叫言峥,他叫苏日勒。
他走的时候并没有来与我告别,我以为他永远不会回来了,我哭了很久,对阿娘说:“怎么办,苏日勒不在了,我就是一个人了。”
赫图部的人都厌憎西泾人,从小到大,也只有一个苏日勒愿意跟我说话陪我玩,会陪我去雪山上采药,会讲故事给我听,会把我护在身下让拳头都落到自己身上……
我原以为这辈子我都无法再见到他了,没想到在言府的后苑里,他随着下人走出来,言老侯爷含笑对我说,这就是犬子。
他是言家的四公子……
我摸上自己的脸,却不敢让他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赫图部的那个阿音,可就算记得,他也一定认不出我了。
言侯爷央我为家中四个公子扶乩,乩盘上言峥的命运分明,他不是什么帝王之命,那上面他的命运是早亡。
他的大哥会继承言家,然后杀了其余兄弟三人。
或许我能救他,我的话可以改变老侯爷的决定,只要他的大哥无法继承家业,他就不会有危险了,甚至……我可以让他拥有更多。
那个能终结乱世的人是谁呢?我不知道,可若我说是他,那么世人一定会信吧,或许,那样就能成真了。
只是……只是作为傅家人,作为能看清他人命运的傅家人,最大忌讳,不是泄露天机,而是生生改变命轮。
我明知他的命运,可我打乱了命盘,上天会降下惩罚,我的生命就是代价。
12
我悄悄地离开了言家,一路向北行着,也不知道多久会走到赫图草原。
大约半个月后,在西泾边陲的一座小镇里,我听到了言峥攻下帝京的消息,那时我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想我是回不去了,于是就在那座小镇上住下,等着宿命终结的那一日到来。
不久,言峥登基为帝,封了傅家新一任家主为国师,不过大家议论的,还是傅锦言。
他们说是傅锦言当初的一番预言成就了言峥,她的名字,日后会和言峥一样流传后世……
这样真好,我闻声笑了起来。
言峥,我们的名字能自日后被一同提起呢,哪怕仅仅是这样,我也觉得足够了。
那些人还在议论,说新登基的陛下很宠爱他的皇后,宛平慕家的姑娘,那样的风仪才当得上一国之母的尊荣。
他们一同祭天,一同祝祷,一同登上九重宝塔,一同接受群臣叩拜……日后,他们还会一起直到视苍苍,发茫茫,直到齿牙摇落,直到葬入同一座墓穴里。
可我也很开心,他曾说他的心愿是君临天下,于是我帮他实现了这个心愿,连最后,他心爱的妻子,也是我亲手带到他身边去的。
这是我爱他的方式,不能陪他终老,就让他余生幸福。
只是,偶尔还是会想起,在宛平逛夜市时,人群推搡中他握住了我的手,我们走到石桥边,坐在石栏杆上,看着底下河面上盏盏莲灯,他低低地开口说:“每当我走到哪里,看到了怎样的美景,我都会想起阿音,我会想,如果此时在我身边的人是她就好了。我真后悔当初离开了赫图部,其实比起君临天下,我更希望能和她一起平平淡淡地度过余生……”
那时我垂下头去,心里默默想,可对不起言峥……这个愿望,我不能帮你实现了。
其实我也多希望能在你身边,就那么平淡地过完一生。
年少的时候,我们许过许多诺言,只是那时我们不曾知道,这世上有一样东西比爱还要强悍,它叫命运。
可我仍旧感谢它,感谢它让我在许多年前,遇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