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藏
一
夜九又一次把人带进他的香香斋时,妙香香终于忍不住摔了书,打从他将这自称苦难神的小乞丐带回香香斋,她就没有一日不往他这饭斋带人的!不是死了老婆的可怜光棍汉,就是死了全家的苦情小媳妇,哭着喊着求他卖给他们起死回生粥。
没把他烦死!
夜九缩在门口:“我发誓是最后一次,你看我最近没有度人苦难,个儿都不长,多可怜。而且我保证这次这个你一定喜欢,这个长得好好看!”忙扯着一人进到屋里来。
那人被门槛绊了一下,摔在了妙香香的脚边,妙香香刚想发火,那人便在灯色下抬起了头,紧张地道:“对……对不起。”声音清脆而柔软。
妙香香低眼看着那张脸,眉头慢慢松了开。
“好看吧?”
是好看,非常好看,白似玉的面,一双琥珀色的眼又深又明亮,湿在鬓边的碎发竟是卷的。
“他叫长安,是混血,声音都好听。”夜九极力想打动妙香香。
果然妙香香松开眉头,道:“说吧,这次这个小可怜想要买什么?”
长安紧张又局促:“这里有卖美人皮吗?”
“是有,奶羹美人皮。”
他一喜:“是吃了就能变好看吗?”
“是会。”妙香香侧歪进榻中,托腮看他,“你这么好看还需要美人皮?”
他脸红了起来:“你可以卖给我吗?”
“可以。”妙香香十分爽快,“但是,你要拿东西来换。”他眯着狭长的眼睛道:“拿你的这张美人脸皮来换。”
长安的笑容僵了僵,妙香香道:“做这美人皮的原料就是美人的脸皮,小可怜,你还买不买?”
长安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说:“买。”
二
长安整整三个月都没有再出现,消失无踪,至此夜九“度人苦难,累积功德,回归天界长个子”的事业陷入了瓶颈期。
她等了又等,没有等来长安,却等来了另外的人。
“谁是香香斋的老板妙香香?”一女子的声音清脆脆地响在后堂。
夜九回头就见一个妙龄女子和两个家丁,押着一个女人过了来,夜九顿时乐了,这女子和那被押着的女子俱是一头黑雾,苦难罩顶啊!
“我是。”妙香香懒懒地抬头看一眼,“何事?”
那女子眼睛落在妙香香身上呆了一下,这名动京都的美人老板居然是个男的,还是个这么好看的男的……
夜九上前道:“夫人黑云罩顶,是大难征兆,可要我度一度你?”
那女子瞟了她一眼道:“我不算命。”越过她径直看向妙香香,“叨扰妙老板了,我此来只是为了请教一件事。”挥手让家丁把那个女人带过来:“妙老板店里可是卖一种可以让丑人变美人,脱胎换骨的甜点叫美人皮的?”
“是有。”
那女子便又问:“那妙老板可还记得卖给谁过?有没有卖给这个女人过。”伸手捏起那女子的下巴。
那一张脸便展现在眼前,白的面,深深的眼,琥珀色的瞳子,微卷的发。
夜九吃了一惊:“这是……”
妙香香握了握她的手指让她别说话,看着那张脸笑道:“抱歉夫人,我斋中规矩,要为客人保密,恕难奉告。”一挥手,“送客。”
那女人却急道:“你只用告诉我这女人的脸是不是换的就好。我是当今相国柳声远的夫人江玉音,只要你肯说,多少银钱我都付得起。”
妙香香笑了一声:“夫人还是请小乞丐给你算一卦吧,你确实大难将至。”
江玉音要上前,那刚被松开的女人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轻轻柔柔地道:“姐姐别再闹了,若是柳郎知道了会生气的。”
江玉音挥手一耳光就甩在那女人脸上:“下贱的东西!柳郎也是你叫的!”
那女子被甩得踉跄,跌坐在了地上,鬈发散在侧脸,忽然捂着肚子轻声惨叫了起来。
那柳郎柳相国就如此正好地进了后堂,冲过来就看到自己的娇妾坐在地上,血湿透罗裙,流了一地。
那小娘子抓着柳郎的衣襟,痛苦又柔弱地道:“别怪姐姐是我不好……只求姐姐放过我肚子里的孩子……”哭音一带,很合时宜地昏了过去。
柳郎悲痛至极,回头喝下人将夫人押回去,抱着小娘子便急急地走了。
那江玉音还在惊愣,挣扎着解释:“我……我并不知她已有身孕,我不知道。”
一群人闹哄哄地消失在香香斋前,夜九看着这一地的血回头看妙香香:“那个女人……长得和长安一模一样!”
妙香香眯着狭长的凤眼只笑道:“这次你要度谁的苦难?”
三
没过几日,京中就传出相国夫人得了疯病的消息。听说是因为她犯病,将柳相国的小妾弥生打得小产了,之后就夜夜梦到面目狰狞的人来向她索命。
夜九坐立难安,恨不能立刻去解救她的苦难,偏妙香香拦着,说她会找来。
果然,第四日的晚上江玉音出现在了香香斋外,她神色慌张,进屋就跪在了妙香香眼前。
“妙老板救救我吧!”她发鬓都跑得散乱了,脸颊瘦了一圈,跪在那里两珠子眼泪就滚了下来。
夜九伸手去扶她起来:“你别急,你有什么苦难,我们一定会帮你度过的。”
妙香香在看书,闻言皱了皱眉:“是你,不是我们。”
“不不。”江玉音不起来,伸手一把抓住妙香香的衣袍,悲声道,“只有妙老板才能救我,只有您了!”
妙香香厌恶地拨开她的手:“我这斋中只卖吃食,不救人。”
“您只用向柳郎证明那个小贱人的脸是吃了您的美人皮才变成那样的,她是假的,她是换了张脸来向我们报仇的!”江玉音泪珠子不停地滚,“柳郎被那小贱人迷住了不信我,您去将那小贱人的脸收回来!”
妙香香在看《白蛇传》,正看到许仙怀疑白素贞是妖精要用雄黄酒试探她,有些生气地蹙眉:“我说过了恕难奉告,你的夫君都不信你,我为何要帮你?”
江玉音一愣,望着他不近情面的侧脸,哭了起来:“是啊,我的柳郎都不信我……”她哭得可怜至极,“我不怕她害我,我只怕她害柳郎,害我的孩子……”
夜九看着难过,伸手挡住妙香香的书:“你不是答应我帮你磨三天豆腐,你就帮我度一次苦难吗?”
妙香香便将眼抬起:“你确定你要帮她度苦难?而不是另外一个?”
夜九点了点头,看那江玉音一眼,她本是明媒正娶的妻,却被小妾逼迫至此。
妙香香便合上了书,问江玉音:“我不解,你说她要害你们,她为何要害你们?”
江玉音一顿,抬起泪水涟涟的脸看妙香香,低头又哭道:“因为我曾经差点害死了她。”
“哦?”
她自始至终低眉垂泪,声音哑哑地道:“两年前她曾和柳郎在一起过,但当时我已与柳郎定了婚约,我那时年轻气盛,逼着柳郎将她赶出了京都,可偏巧她在京都之外遇到了一伙劫匪,险些丧命,我以为她死了,没想到……她不但活着,还回来了。”她抬头红着眼道,“她回来就是为了报仇,报复我们。”
“你怎么知道?”妙香香问。
“她亲口告诉我的!”江玉音抓着帕子的手指都发颤,“她亲口说她就是绮罗,要我把欠她的都还给她!”
门外忽有脚步声传来,妙香香一抬头就瞧见柳声远带着家丁侍卫冲进了屋子。
江玉音脸色顿时惨白,那一娇娇小小的身影走了出来,一张风情十足的脸白得没有血色,娇怯怯道:“姐姐可以讨厌我,恨我,但你怎么可以编出这些昏话来?你就不怕给柳郎惹来麻烦?”
柳声远扶着她,一双眼瞪着江玉音满是失望和愤怒。
江玉音便忙解释道:“我没说,柳郎我什么都没说,你要信我!我只是求妙老板揭穿她的真面目!她是绮罗……”
“闭嘴!”柳声远忍无可忍地喝道,“我看你真的是疯了。”
四
江玉音被柳声远抓回了府,夜九不放心地偷偷跟了回去。
高森的相国府庭院里丫鬟侍卫都遣了出去,只有他们二人。柳声远一耳光甩在她面上:“我看你当真是疯了!绮罗一事你也敢随意跟外人讲!你是想害死我吗?”
“我没有。”江玉音嘴角肿起一片,红着眼看柳声远,“我没有讲实话,我怎么会害你!我生怕你受到一点伤害,可是你不信我,我能有什么办法?那个小贱人真的是绮罗!”
“荒谬!”柳声远喝断她,压低声音道,“绮罗已经死了,当日你我亲眼看着她死了!”
“她换了脸!”江玉音一把抓住他,急切道,“你信我,你若不信我可以把那小贱人抓来,撕了她那层脸皮看看!”
柳声远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真是疯了……为了赶走弥生竟想出这样恶毒的法子,亏她还在小产时为你求情,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恶毒?”
他满脸的厌弃让江玉音愣住了。
“我恶毒?你说我恶毒……我这么恶毒是因为谁?当初是谁将利用绮罗……”
“闭嘴!”柳声远一把掩住她的嘴,怒道,“我当初是为了谁?”
江玉音心就软了下来,抓着他的手哭道:“声远你要信我,她真的是绮罗,她换了张脸来找我们报仇了,你将她赶走,赶出京都。”
“我看你真是疯了。”柳声远甩开她的手,“换脸?这世上若真有换脸的法子所有人都去换了!”她还想辩解,庭院之外忽传来奶娘的声音。
一个小小的人跑过来,一头扎在她怀里:“娘亲不要和爹吵架……”
柳声远忙收回手,看着面团一般的小儿子哭在江玉音怀里,愤然回头喝站在庭院外的奶娘:“怎么看少爷的!我不是说过谁都不准进来吗?”
奶娘吓得扑通跪下,一个娇小的身子已伸手扶起了奶娘:“不怪奶娘,柳郎别生气,是瑞哥儿哭得厉害,我才抱他出来走一走,没想到趁着我去拿点心,他就跑来了。”
弥生站在那里,又娇又怯,一头鬈发散在身后:“怪我,我这就带瑞哥儿回去。”忙进来,伸手要去抱瑞哥儿。
“滚开!”江玉音疯了一般扑上前拉扯她,厉声道,“你别碰我儿子!你是绮罗!我要撕了你的脸让他看看你是谁!”
弥生被她一把扯住了头发,痛得低呼一声,柳声远忙上前擒住江玉音的手,要甩开她,被江玉音胡乱抓着的手指一巴掌呼在了脸上,登时一痛便有热热的血流了下来。
众人皆都一呆。
“柳郎!”弥生忙扶住他,“你流血了……”
“你真是疯了!”柳声远压着脸上的伤口怒不可遏,“江玉音你看看你如今的样子!我看你需要好好静心调养一段时日,从今日起你就住到庄子上去静心休养吧!等你什么时候知错了再回来!瑞哥儿就暂且交给弥生照料。”
江玉音愣在那里慌了,这是要将她送出府关在庄子里了吗?连儿子她都保不住……
柳声远喝来家丁带她走,她死抱着瑞哥儿不撒手,哭着闹着,吓得瑞哥儿哭起来。
庭院外忽有人报了一声:“老爷来了!”
柳声远回头便见老相国柳长风快步走进庭院:“爹……您怎么来了?”
江玉音哭着上前跪在了柳长风的眼前:“爹救救我!声远不要我了!他要把我送走,把瑞哥儿交给那个小贱人!”
“行了。”柳长风看她披头散发的样子,皱了眉,“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也不怕吓着瑞哥儿。”挥手让人抱来瑞哥儿,亲自抱着道:“瑞哥儿是我柳家的嫡孙,我亲自带着,你且下去冷静两日,想想自己是怎么输给一个小妾的。”
“爹我……”江玉音还想辩驳,被柳长风一眼瞪下,命奶娘扶着她去了。
柳长风看了低垂着头的弥生,冷淡道:“你要记着谁是你的夫人,就算你再喜欢现在的这个玩物,也只是个玩物。”
弥生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地攥紧手指。
夜九在窗外树干之上听得发寒,足尖一点奔着庄子去了。
七
夜九冲进庄子拉着江玉音道:“快逃,不要跟柳声远回去,他要害你!”
江玉音却执意不听,她能走去哪儿?柳府就是她唯一的家,她的儿子她的夫君都在柳府。
她的夫君怎么会害她?当初是他费尽心思地救下自己,如今他只是被那弥生给迷惑了,只是一时气她,过几日就好了。
夜九又气又急,刚想跟她解释,门外便传来了马车声。
她乃小仙,天庭规定,她不能与凡人起冲突,便只好再三嘱咐她不要听信柳声远的话,飞身躲到了院子里。
便见柳声远进来,满目柔情地叫她玉音,伸手抱住她说:“是我错了,我不该不信你,我们回家吧!”
她就在他的怀里哭了起来,她的柳郎,当初为了救她费尽心机,不择手段的柳郎,怎么会害她呢?
他说,我们回家吧,瑞哥儿还在等你呢。
她便什么都不顾地点了头。
夜九急得跳脚,拔腿追了上去。
等她追到柳府已看见冲天的火光映红半壁夜空,她心道不好,也不顾规定不能动用法术,穿墙而入。
失火的是瑞哥儿的房间。
柳声远带着江玉音冲进那小小的院子,看着发疯般往房间里冲的江玉音,终是有些不忍心地转头出去,对着站在院落外的弥生道:“交给你了。”
他快步离开,弥生看着那不管不顾往失火的屋子里冲的江玉音,笑了。
却听有人喝了一声:“不要进去!”
弥生眉头一皱,便见那个叫夜九的小姑娘出现在门前,拦着江玉音道:“你儿子没在里面,这是柳声远和弥生设的计,要引你进去毁了你的容!”
江玉音一愣,看着那洞洞的火光。
弥生快步进来道:“你儿子就在里面,不信你叫一声。”
江玉音声音嘶哑地冲那屋子里喊了一声,便听有细小的哭声传出来。
“瑞哥儿……是瑞哥儿!”江玉音推开夜九就要往里冲。
夜九死活抱着她,弥生上前一把抓住夜九的手:“不要多管闲事!”
“我乃苦难神,这天下哪里有苦难,我就要管!”夜九盯着她,一团明光便燃在眉心。
弥生忽然笑了:“苦难神?这世上还有神明存在吗?我受苦受难时你在哪里?我快要死时将这天下神明都求了个遍,你们可听到了?”
她发狠地用力,将夜九扯过来:“你们这些神明既弃我不顾,就任我自生自灭,不要插手!”
她一把抓住江玉音的发,一字一顿道:“宋音音,我明白告诉你,这确实是你的柳郎为求自保布的局,就是要引你进去,毁了你的脸,好让你这辈子都被人认不出来你就是宋音音。”
江玉音身子发颤:“你果然是绮罗……”
“是我。”她发狠地笑着,“我回来了,当初你们是怎样对我的,今日我就要你们亲自尝尝。”她眼中映着烈火,道:“你儿子就在里面,再过一会儿就要烧成灰了。”
江玉音看着大火只觉得身心都被烧着了,甩开夜九的手道:“放开我!我要救我儿子!”
夜九还要再拦,妙香香忽然出现在眼前,伸手就将她勾了过去。
江玉音就在她的眼前,冲进了熊熊烈火之中。
那房中哪里有瑞哥儿,只有一个家丁装模作样哭出声引她进去,她一踏进那家丁就上前将她按在地上,夹着烧得通红的木炭往她脸上按:“对不起了夫人,这是老爷吩咐的……”
那惨叫声从房中传出,弥生就站在大火之外,笑得前所未有的畅快。
“你干什么?”夜九发恼。
妙香香擒着她,不让她扭头去看,低声道:“你度错了苦难,她这不是苦难,是报应,真正的苦难在那里。”他伸手一指。
夜九气恼地望过去,就看见火光下笑着流泪的弥生和躲在她身后树丛里的一个人,黑纱帽罩着整张脸,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弥生。
那是……
“长安。”妙香香道,“他用他的眼睛换我来拦住你不要插手,我答应了。”
八
长安在那天夜里来求他阻止夜九插手,用他的眼睛来换。
妙香香问他:“我为何要帮你作恶?况且小乞丐要度那苦难,我也答应了她。”
“不是苦难……是报应。”夜九用干哑艰涩的嗓音,一字一字解释。
他给妙香香讲了一个故事,故事是绮罗的故事。
他说绮罗是个好姑娘,在他被胡姬母亲当垃圾一样丢在城墙边快死的时候救下了他,将六岁的他带回家一直养到十六岁,绮罗只有一个呆呆傻傻的爹,她常在宋将军府做工,挣钱来养活傻爹和他。
他说绮罗特别好看,笑起来弯弯的眼睛,有两粒小梨涡。
他说绮罗特别喜欢柳声远,每次去宋将军府做工,都会偷偷溜去宋小姐那里看一看柳声远。
他说绮罗总是说柳声远这也好,那也好,待她这种下人都很温和,可惜她配不上他,只有音音小姐才配得上他。
他说有一日绮罗回来脸颊通红,偷偷跟他说:“柳少爷说他也喜欢我,让我叫他柳郎,说等娶了音音小姐过门就纳我为妾。”
她是那么开心,她开始偷偷地绣鸳鸯,她让长安去买丝线。
也是在那天夜里,长安回去就看见那间小小的屋子着火了,傻爹烧死在门前,绮罗不见了。
他说:“我找了两天快疯了,然后我在运送宋将军一家老小的尸首车上看到了绮罗,她被烧得面目全非,但我认得她。”他指了指自己的手腕,“绮罗的手腕上还有一块红红的胎记,我认得她……”
他声音干哑得实在难受,几次发不出声,妙香香便让他休息,施法钻进了他的脑子里,亲自去看他的记忆。
妙香香在他的记忆里看到了十分恶心的画面——
城外的乱葬岗上,堆积如山的尸体,蝇虫满天,长安发疯地翻找尸体,在终于看到带有红色胎记的腕子时,哭了出来。
绮罗没有死,却还不如死了,她的面目全被毁了,狰狞得吓人,她躺在草席上水米不进。
她总在夜里做梦,哭着喊着:“柳声远你不能这么对我……音音小姐求求你可怜可怜我……”
长安便在那夜里抱着绮罗哭,他哭得比绮罗还厉害,哭着求绮罗活下来。
绮罗最终还是活了下来,她的伤疤在长安的照料下慢慢愈合,但狰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很少说话,也不再笑了,总是吃了就睡。
有天夜里她走到屋外,看着桥岸对面喜气洋洋的迎亲队伍站了半天。
半夜里她又做了噩梦,她哭着跟长安说:“疼……”
长安便提着一颗心,问她哪里疼。
她摸着她的脸,哭得醒不过来:“我太疼了……长安,我的脸好疼……我求他们放过我,我求柳声远,我求音音小姐……我说我疼,让他们别再烫我的脸……我求观音菩萨,我求天上的神仙,求他们发发慈悲救救我……可是没有人救我……”
那漆黑的夜里,昏暗的破庙里,佛祖高高在上,长安抱着她,抓着她乱抓的手,一遍一遍跟她说:“我救你,神明不救你,我救你……”
那之后长安白日里做工四处打探哪里有治疗伤疤的大夫和药膏,晚上就回去陪绮罗。
整整两年,绮罗的伤才好完全,那噩梦却在每个深夜发作。
后来,长安遇到了夜九,被夜九带回了香香斋。
他问妙香香,可有美人皮。
他抱着用自己的脸皮换来的美人皮,回到那破庙,绮罗还在睡,他怕绮罗醒来看到他的脸,便留了张纸条,嘱咐她一定要吃了这碗甜点,将甜点放在她身边,躲了起来。
绮罗半夜醒来不见他,只见那一碗嫩嫩的,像一块莹着光的奶豆腐一般的甜点。
长安看着她吃下,看着她昏迷,看着她痛苦地褪下一层皮,长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她重获新生,他安心地躲了起来。
他再也没有在绮罗的面前出现过,却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来到香香斋,为她换取所需。
九
相国府失了一场大火,烧死了一个小妾,圣上派人来查时正赶上那小妾的尸首抬出去,烧得看不出人形了。
只是一个小妾,柳声远说是意外,那人也不好多问,只说了一些安慰的话,看过江玉音便告辞了。
那江玉音深目鬈发,有几分像胡姬,怎么可能是宋将军之女宋音音呢。
此事不了了之,但没过多久,柳声远忽然得了疾病去世了。
几日之间,相国府只剩下柳夫人和她的儿子瑞哥儿。
京都之中皆在感叹她命苦。
如今,她就坐在香香斋中,柳夫人,弥生,或者该叫她绮罗。
那大火中烧死之人才是江玉音,死在大火里算是报应。
她一双深深的眼睛看着妙香香,鬈发散在耳侧:“我知道香香君的规矩,不透露客人的姓名来历。但我可以买吗?”
“你想买什么?”妙香香放下书卷。
“买我这张脸的主人在哪里。”她道,“我知道是他跟你买了美人皮,也是他跟你买了那茶叶吧?毕竟这世上除了他没有人会帮我,会救我了。”她低头苦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离开,我只想知道他在哪儿,香香君需要我用什么来买都可以。”
妙香香看着她,摇了摇头:“你的买卖我不做。”
“为什么?”
妙香香又拿起了书卷,道:“小乞丐,这个苦难你度不度?”
夜九便站在她眼前,问她:“姑娘,可愿意让我帮你度这苦难?”
她看夜九,轻轻笑了一声:“我已没有苦难,我只有一个心愿,我想找到长安。”
“可他……不想见你。”夜九看了一眼后院,他一直躲在那里,不愿现身。
他如今什么都没了,没有容貌,没有声音,没有眼睛,他不愿绮罗见到他。
她低下眼,半天才问:“只见一面也不行吗?”
她从香香斋回去的夜里就做了个梦,她梦到长安回来了,她摸到长安柔软的手指,长安抱着她不说话。
她说:“长安,我报仇了,你看到了吗?”
长安摸着她的发。
她说:“长安我很想你,你为什么不回来呢?”
长安抓住了她想要去摸他脸的手。
她看不见长安的脸,只看到他琥珀色的眼睛又浅又亮,她忽然就哭了,她说:“长安,我脸疼……”
长安低下头,轻轻吻在她的额头上,在她掌心一笔一画地写道:我走了。
她想要抓住长安,却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长安,走了。
尾声
长安艰难地问妙香香:“绮罗……说她脸疼,我可以拿什么换让她好受点?”
妙香香道:“你如今还有什么?”
夜九道:“不如让他留下来磨豆腐?”
“又瞎又哑又不好看,不用。”妙香香果断拒绝。
夜九便死皮赖脸地道:“你可以把眼睛,嗓子还给他,再给他一道美人皮,让他变得又美又能干。”
“你答应帮他度苦难了?”
夜九赧颜地点了点头,她帮人度一次苦难,就增加一分法力和修为,还长一点个子,等她修为积满就能位列仙班了:“香香君,你就再帮帮,我发誓是最后一次!”
妙香香被吵得不耐烦:“等价交换是我这里的规矩,你如今想换回那些也不是不可以。”抬眼看他,“我的痴心羹里还缺一味痴心,你可愿意拿你的心来换?”
“换换!”夜九道。
妙香香看着长安笑道:“想清楚,没有心不但会忘记所有过去,将来也活得如行尸走肉,无情无爱。”
长安低头想了想,艰涩道:“换,我不想留下绮罗一人。”
此后他愿活成一个没有爱恨的人,守在绮罗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