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无邪
齐王从钧还是世子的时候就认识了苏小芙,生母早逝,由她的父亲苏太傅一手带大。记忆中她安静沉默,仿佛也秀气漂亮,常被她父亲带到太学府中,她是当中唯一的女孩子。
那时候从钧就有所意识,他需替老师分忧,他有责任照顾这个无母的小妹妹,带她念书,教她认字,数她长出来有几颗牙齿。悠长如永生的童年,也一样愉快地度日如年,直至分别那一天的来临,他随当时还是王爷的父亲前往封地豫鹿居住,而小芙也在父亲的教诲中体会着生离的苦楚。分别的那些年中,两个孩子独自长大,在落日熔金的塞北,在春风沉醉的江南,渐行渐远渐无书。
直到一场意外,将他的父亲推向了本以为无缘的齐国王位,叫他有幸重回阔别十二年的城都。苏太傅亲自去城门口迎接,他翻身下马跪在昔日恩师足前,苏太傅忙以双手相扶。
他一眼就认出了当年的小妹妹,她婷婷地站在父亲身侧,轻声叫他殿下,明亮的眼里忽然滚下泪来。
他心中感慨万千,却在她那一声陛下之后消音为无言,他长久地,怅然地凝望着她,记忆中的小妹妹分明还是蹦跶的姿态,却在分别的那些年里安静地成为别人的妻子。
一、
从钧生母大寿那天,邀了城中诸多贵戚夫人去宫中小宴,这当中就有已婚的小芙。
因为都是女眷的缘故,从钧也不便出现。直至日暮散了筵,他才匆匆赶去母亲宫中,却见一列宫装丽人袅袅地出殿,躲或者不躲都不是眼下合适的举止,于是他做了一个最符合身份的选择,漠然地立在车辇旁边的官道一侧,任由宝马香车辘辘轧过,艳艳香风徒劳地追逐他目不斜视的眉梢。
然后他就看见了队伍当中的小芙。
她也看见了他,仓促而温暖地冲他笑,他便一再地对她微笑。
直到视线中再也见不到她夫家来接的马车,他启步入殿,远远地便听到伺候的嬷嬷在跟母亲闲聊:“也真是可怜那孩子了,打小就没了娘,偏偏嫁进那种人家……”“要是从钧早几日回城,我便跟苏太傅要了这女孩儿,只可惜,真是命中没这福气……看她那样子,如何能叫我心里不难受?”
他的脚步恰好踏尽最后几阶,推开门,应声便问:“小芙何事?”
苏小芙的夫君有个尽人皆知,但又不为人知的癖好。皆知的是齐国上下荒淫无度的贵族,不知的是以苏太傅为首的清白世家子。他喜好男风,不近女色,光是如此也就罢了,他的父亲,小芙的公公还是个色中恶鬼,儿子成亲当日便相中了这儿媳,只可惜屡次不得手。老的为老不尊,少的又行事荒唐,一时兴起,将妻子跟父亲锁在同一屋中,不叫人开门,只让人送一点食物跟水,一连数日,可怜小芙又是哭闹又是求救,觉也不敢睡,拼死反抗才不叫对方近身。
原本不过茶余饭后被人秘密谈笑的一桩家族丑事,但因从钧着意打听,很快便传到他耳里。
勃然大怒并不能确切地形容这个年轻皇子的态度,他连衣服都没换,直接回书房取了父王钦赐的宝剑,径直策马去了小芙夫家,破门而入,随便抓了个看门的严厉逼问,找到了关押小芙跟她公公的房间。以宝剑斩断门锁,踹门进去,一眼望见瑟缩在墙壁以及屏风组成的阴影中的小芙,她身如抖糠,她的头深埋在双臂中。
她的公公倒在距离她三四丈远的血泊里,旁边翻倒着一跟尖端带血的长条。
她在从钧碰到自己的那一刻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他已命悬一线,悬在她发颤的唇与呼吸之间,他大力拥紧她,除此以外再无他法:“小芙,你看看,你看看我是谁?”
她慢慢抬头,一滴冰冷的泪落在他心间,她凄楚地唤他四哥哥。
连犹豫都无,从钧俯身抱起小芙,走出了这困锁她将近两天一夜的居室。他带她回了自己别院,将她妥善安置。
所幸她的公公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不日便恢复,一家上下大概都觉得羞耻,暗暗托人上门索要妻子小芙。从钧温和地接待了那人,主动询问那天发生的一切,在对方言辞闪烁语焉不详的同时,微笑着命下人掀开桌上一块纱布,露出底下金光灿灿的珠宝。
那人咽了口口水,将事情原原本本地毫无保留地复述给他听。
讲到锁门一节,小芙与公公同时被关在屋内时,屏风应声而裂,背后站着一脸怒白的苏太傅。
他的身体在爆发的愤怒中持续发抖,这一向与人和善的中年书生举起案上杯盏,狠狠朝对方掷去,痛骂道:“滚。”
苏太傅在心痛跟悔恨中带走了女儿小芙。
他并不能保护女儿多久。回去后他大病一场,药石渐渐无灵,他走得匆忙,族中婶母理所当然地接手了小芙的管教,为谋取苏太傅身后仅剩的一点财物,迅速做主,将她再嫁自己远房侄子。
从钧得知后做了一个最破釜沉舟的决定。他在婚宴当天出现,公然带走了小芙。他没有向谁刻意隐瞒小芙的去向,他带着这个还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孩儿匆匆进宫,跪在母亲脚前痛哀地流泪,恳切地请求:“儿子要娶小芙为妻,求娘给儿子想想法子。”
齐国的王听说后大为震怒,说什么都不肯,既不肯见他,也不准他这样荒唐的举动。从钧眼见事态胶着,做主将小芙带回自己府中,小芙怕极了,伏在他怀中流泪不止,哭湿了袖子跟衣襟。
从钧用指腹把水珠擦干,安慰她:“小芙不要怕,让四哥哥再想想办法。”
父亲是生气的,母亲是忧愁的,办法,一直都是没有的。
从带走小芙,选择跟一切世俗伦理作对开始,从钧已经心知肚明。
而他一意孤行,他的态度坚决不可违逆,齐王气他冥顽不灵,母亲夜不能寐,对着他落泪:“这天下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何必冒这个险开罪你的父亲?”
他俯身深跪,向生母请罪:“我不仅是您的儿子,齐国的皇子,更是小芙的哥哥,妹妹已经没有父亲了,不能再没有哥哥。如果我就此放手,谁都不能确保小芙落入的将是哪种噩运,您要儿子明哲保身,但齐国但天下需要的是一个心怀仁义的君王,小芙需要一个能够给她足够安全感的哥哥,您就让儿子任性这一回吧。”
齐王止步于殿外,母亲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从此往后再也没有听他们提起。
小芙在他府中长久地住下,他没有娶她,这是父亲唯一的条件。病故之前他将从钧叫到榻前,语重心长地相劝:“你当她是你的妹妹,这样最好不过,倘若有一天……”齐王虚弱地苦笑,怅然道,“倘若那一天真要来临,那就是你的命,是我们齐国命该如此,怨不得谁去。”
二、
从钧登基为帝的第一件事,就是着手为小芙寻找合适的夫君,她的夫君不必有权有势,反正都比不上他有钱他有势,只要爱她一个就足以。
治理江山社稷,难度未必见得高于此。
他的后宫中有一名柳姓的妃子,甜美活泼,能言善辩,很得他欢心,一力将自己的兄长推举到从钧跟前,夸她的大哥是如何英明神武,赤胆忠心,至今为止连个妾侍都不曾纳过,只待心目中合适的妻子人选。
他说不出心里的感受,当他真的安排小芙跟那人见面,在某次宫宴上。那男子很周到地待小芙,可偏偏从钧横看竖看皆不顺眼,他的鼻子不应当这样挺拔,他的面庞不该如此英俊,他更不该以这种眼神凝视着她。一切的一切让从钧觉得无力的愤怒。
他并没有细究这种情绪的源头。
他听凭自己的意愿,他又一次在大庭广众下带走了小芙,跟上次不同,这一回他不必向任何人解释感受。
他握着小芙的手腕,气喘吁吁地走了一段路,最后在她居住的阁前停住了脚,回过头,情绪跟动作一样稳定,他平静地问:“小芙觉得他怎样?”
那一刻,他心中是有期盼的,他期盼着她摇头,他期盼着她哭,他期盼着她说,我不要。
他过于殷切,反倒露出一种可怜,只有他自己不觉。
可惜小芙胆小懦弱,一再的悲剧使她沦为惊弓之鸟,她不确定从钧的意图,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她无法再承受任何一种意义的离别,她摇头,因此落下泪去:“四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从钧动容,揽她入怀。
柳氏气到极点,既恨大哥又恨苏小芙,夜半咬牙切齿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该恨谁多一些。翌日她急召大哥入宫,又约了小芙,自己借故去了别处,处心积虑安排两人在阁中偶遇。小芙既惶恐又害怕,两人没说几句话有人便奉从钧的命过来,强行带走了她。
那人也颇无奈,柳氏回来后终于爆发,恨声骂自己大哥呆傻:“哥哥还是个男人吗?一个女人在你面前,你就算用强的,什么法子得不了她?”
柳大哥瞠目道:“你疯了吧?她好歹也是陛下的妹子。”
柳氏咬着牙切着齿,双眼血红,指甲几乎将坐垫的毛毡给刮破了:“一个没父没母的烂孤女,住进了宫就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哥哥怎么突然怕成这样,得了苏小芙,不光对哥哥有利,我又除掉一个劲敌。”
门应声踹开,从钧一脸冰冷地站在殿外。
新晋的帝王在他登基为帝后第一次发怒,他以雷霆的手段处置了自己的宠妃,将其送归本家,很少有人知道前情后因,只当她哪里服侍不周,开罪了陛下。只有近身服侍的宫人才窥见一丝半点真相,夜深人静时,她们看见至高无上的王半蹲在地,温柔地劝慰默默流泪的小芙,再三保证,这样唐突的事情不会再发生。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让四哥哥照顾你,好不好?”
她轻轻偎入他怀中。
他没有给她名分,他让她住在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他爱护她,就像爱护一株名贵的花木,不舍得她受苦,不舍得她孤独。
春天他带她去北山看烂漫春花,起风的时候将瑟瑟发抖的她拥入怀里,同披一件狐裘共乘一辆辇车;夏日凉爽的长夜,他醉卧殿前冰凉的白玉台阶,指点她看头顶牛郎织女,星汉迢迢;冬天城中落雪,他与她围炉而坐,听雪落的声音,看雪花在空中自由翻卷,飘落,谁都不曾开口,长久的静默,但岁月那样温柔,她推开窗去接,给他看掌中冰雪的形状,回身之际被他轻轻拥住,他的呼吸清浅,她的表情羞怯。
他的吻落在她眉心,那样乖巧恬静的一个孩子,终于为他所持有,为他所庇护。他问:“小芙,高不高兴?”
今夜他不关心社稷,不关心齐国,他只关心这个女孩的温饱,以及是否快乐。
她更深地偎进去,像受冻的小兽,那里有她唯一可供取暖的热源,她仰起头,柳眉弯如叶,清水双目,玉碾双颊,娇怯怯地对他笑。
三、
从钧二十六岁那年,颖国公主蕊初远道而来,做他的王后。
这婚事是父亲还在世时就定下的,两国交好,以联姻巩固。对从钧来讲,有了小芙陪伴自己,立不立谁为后其实没大分别。
但对公主蕊初来讲,事情在一开始时并不是这样。
她入了齐宫,成了齐国的后,渐渐熟悉并掌控了这个年轻帝王的后宫,他并不重欲,所以女人并不多,受宠的不过那几位,打从世子的时候就伺候从钧。
第一次见到小芙的时候,蕊初是挺喜欢这个安静腼腆的女孩,清秀可爱,梳着姑娘的辫发,话不多也不爱笑,静悄悄的,一声不响地坐着,时不时抬头看看殿外。
她便也跟着去看,瞥到第三眼的时候看见了从钧从外头进来。
他脚步匆匆,像是下了朝就特地过来探望他新婚的妻子,身上的朝服都没换,一屋子的人都跪下请安,免了礼后王后第一个站起来,于是她意外地看见,看见她的夫君冲那女孩微笑。
他离开的时候一并带走了这个女孩。
很久,蕊初才轻声问:“这小芙姑娘,可是宫中哪一位待嫁的公主?”
伺候蕊初的齐国侍女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竟然没有一个胆敢站出来为她解惑。
她初来乍到,离了父母宗亲,别了手足兄弟,时常寂寞孤独,从钧有他的政务要操劳忙碌,宫中的妃子又各怀心思各有诉求,最后能说几句贴心话的,只有小芙一个,任何秘密在她这里从来不会走失踪迹。
从钧第一次见她出现在小芙阁中时格外震惊,眼内一闪而过某种警惕的亮光,这让蕊初倍感难过,很快他也察觉,笑起来:“小芙这样的性子,能够与王后成为知己,真是难得。”
除此以外,从钧也渐渐发觉这个王后聪颖过人的地方,她有过目不忘的天赋,一件事只消说了大概,她便能从容地厘清人物以及之间错综复杂的关键所在,对江南水患以及江北的干旱,她从不妄加置喙,只是点到为止的几条建议曾令从钧茅塞顿开,叹为观止。
蕊初的冰雪聪明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感到惊喜,他不止一次惋惜蕊初的女儿身,倘若她是男子,便可为自己所用。
东胡进犯,朝臣提议和亲,暂时拉拢东胡的心。太后舍不得齐国公主嫁出去受苦,想要小芙替之。
不管嫁过去谁,齐国说是公主,她就是金枝玉叶。
从钧断然否决,太后早年因小芙一事便存有心结,如此下去恐成大患,这一回便咬定牙齿绝不松懈,正当从钧焦头烂额之际,蕊初主动提出找太后商议,太后终于松口另择合适的人选。
他是震惊的,对王后蕊初,如果说从来没有过抵触跟戒备,那一定是骗人的。因此他诚恳地向她致谢,不光为她的冰雪聪明,还有她的大度宽容——她容忍夫君身边存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女人:“谢谢你。”
他怅然道:“如果你不是个女子……”也知道这句话多么不合时宜,他没有说下去,蕊初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眼中有他心知肚明的光亮,“这样的话,臣妾就永远见不到陛下了。”霞色悄然飞上双颊,衣袖下,她主动去牵他的手。
余光处,一道粉色身影一闪而过。他脸色怫然一变,挣开蕊初的手,追着那粉色大步出殿,在此之前,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该回头看一眼自己的皇后。
少女没有走远,孤零零地坐在殿前,他越走越快,几乎大步跑了起来,气喘吁吁地奔到她面前,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隔得远了,还是能听清他说:“四哥哥不喜欢她。”
那一刻,跟来的蕊初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剧烈地碾过。
她慢慢地依偎入他怀里,一粒不期而至的水珠渗透衣服几层布料,烙在他心底。她轻轻地在他耳边道:“四哥哥,我想你了,你有三天没来看我了。”
他心中一恸,大力拥紧她,不远处的他的王后失去一切表情,看着眼前这一幕发生。
身后服侍她的嬷嬷安慰她:“陛下只是可怜苏姑娘。”
他才不会可怜她,蕊初有点好笑地想,从钧把任何形式的爱都给了那个女孩,应有尽有的人是不需要同情的。这一点从钧清楚,她也清楚,所以他会说,王后冰雪聪明,只可惜是个女子。
她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琢磨,嚼成了泥,咽下去,也不及他对小芙一句,四哥哥对不起你。
他其实更加可怜蕊初。
四、
小芙轻轻开口:“四哥哥。”
“嗯?”
“我是不是特别烦人……遇到事情不能替四哥哥分忧……只知道哭……”
“有一点,”他忍着笑,被她掐了一下,立刻补充,“也没有很多啦。”
“四哥哥,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我烦了,千万记得要告诉我,你要说,小芙,我最近觉得你烦了,不要再哭了。”她的额头靠着他的胸膛,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低声道,“但是你不要一声不吭,扔下我就走,我一定会伤心死的。”
为弥补他的愧疚,小芙生日当天他大肆操办,但问题是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太后势必不准。从钧便假托为王后贺寿。
蕊初默然地端坐着,眼睁睁地目睹着一切发生。
小芙仿佛很关心她,时不时地转头关注蕊初的动作,谁都不能否认她的好意,只要从钧在她身旁。她主动为蕊初布菜,殷勤地劝她多食:“菜是不是不合王后的口味?”她关切地问。
蕊初看着这个不能被称作孩子的女孩,她清如水的双眸,她的安慰,她的询问,她的关心,没有一桩作伪。
从钧怜惜地看着她笑。
一侧的太后眼见这一幕,气得浑身发抖,她拂袖推倒酒杯,拉着蕊初径自离席。
满室空寂的筵席,丝竹弦乐也因为这剑拔弩张的氛围渐渐飘忽无力,没人敢说一句。小芙惶恐,复而沉默,很久之后她转过头,问从钧:“我做错了什么?”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做,直到她犯了错。
可是一个帝王的偏爱,也算错吗?
他摇头,然后大力地伸手拥紧她,将脸颊贴在她额头:“四哥哥,我是不是又给你惹了麻烦。”她的声音很低,“如果有一天我做错了什么,让你为难,你不用在乎我的感受。”
自那事,太后心中的天平彻底倾向蕊初,齐宫多受她恩惠,感恩戴德者众,她是所有人心目中最母仪天下的王后。
与她一比,小芙更像是王忽略理智,一门心思专宠的狐狸精。
小芙的恐惧跟忐忑不是没有原因。
她在一个冬日的傍晚失足滑落湖中,当时身边没一个人跟着,被救起时差点没了半条命。从钧听说一跃而起,赤足跑到她阁中,推开众人扑到她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连声道:“是我,小芙,是四哥哥。”
她浑身滚烫,双颊绯红,显然已经烧糊涂了,听到熟悉的人的声音勉力睁开眼睛,喃喃道:“是王后,是王后推我……”
他怔了一怔,在她耳边轻轻道:“好,哥哥知道了。”
等小芙服药睡着以后,他松开她的手走出房间,问最近服侍的人:“王后在哪儿?”
他在太后的宫中见到蕊初,想来已听说发生在小芙身上的事,尚未开口蕊初便立时朝他跪下请罪。太后怒不可遏,随手捡了桌上一只剥开的橙子恶狠狠砸向儿子:“你是猪油蒙了心,蕊初一下午都陪着我,没空去害你的心肝宝贝!”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只是看着母亲,紧绷着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个笑模样:“看娘说的,儿子可是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开口。”
太后愤愤地瞪了他一眼。
在太后看不见的背后,他主动代小芙向蕊初道歉:“小芙就是个孩子,没什么心眼儿,想是看错了,又遭人挑拨,才这样胡言乱语。”
他忘记了,这已经不是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堂而皇之地占据着她夫君的心,假以时日,她会拿走更多东西。
五、
蕊初主动探视小芙,意外发现从钧竟然也在,她没有主动上前打扰,默立片刻,转身走开,离开时回头的最后一眼,他从背后拥抱着小芙,背景是琥珀色的夕阳,他们周身仿佛蒙着一层光晕。
所有发生在小芙身上的一切悲剧,都被他几乎纵容地抹去。
他问她:“小芙在哪里?”
小芙回答:“在四哥哥的怀里。”他笑起来。
他们在哪里?蕊初也问自己。
在遥远的水中央。
落水一事,宫中渐渐少有人提起。但是发生在小芙身上的厄运并没有因此终结。是年秋天,齐国后宫终于传出后妃有喜,这喜悦没有持续几天,那妃子在一个雨夜意外小产。
这件事事有蹊跷,经过重重调查,多方求证,牵连出来的最有嫌疑的人竟然是小芙。
她目瞪口呆,在太后惊怒的质问下连连否认,只是拿不出确凿证据,眼泪已潸潸而落,她大哭着扑向刚刚进门的从钧,含着哭腔道:“四哥哥,不是我做的……”
服侍那妃子的宫人起身怒指小芙,激烈地控诉:“是,当初是主子推你下水,你既已嫁祸给王后,我们便已两清,为何不放过她的孩子……苏小芙,你行事歹毒,将来必有报应!”
从钧下意识将小芙揽在怀中,以自己的身体阻拦太后此时射来的锐利目光。他不吭声,与太后僵持在空旷的大殿中央,最后是蕊初上前打破僵局,搀着太后悄声道:“屋内见了血,妾陪太后去殿外逛逛……”
太后止步在门口,回头:“一个公子收养了山上一只狐狸,震惊她的美丽,困惑她的柔弱,锦衣玉食地供着她,可是自打她进了这个家,公子家中的马儿病了,狗儿死了,原来这狐类天性好妒,一见公子与别的东西亲近便横生嫉妒,蓄意破坏,直落得家破人亡。皇帝,这苏小芙于国于家,都百害而毫无一利。”
从钧的手持续地轻拍着哭泣中的小芙的背,在她引发的战栗中静静地低下头,因此没有谁能有幸看到那一刻他的表情。
他带走了小芙,把这件事当作从未发生过那样。小芙哭得几乎只剩下那一双眼,来流出她所剩无几的泪珠,她苍白地辩解:“不是我,四哥哥。不是我……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晕倒在我的面前……四哥哥,你要信我……”
他长久地沉默,听着怀中少女默默地饮泣,是夜有雨,有隐隐雷声,自东南方向而来,这一切都预示着等待齐国的,将是一个漫长而不见天日的雨季。
她凄然地在他怀中抬起头,问:“四哥哥,你不信我了吧?”
在这潮湿的雨夜,有一种无法遏制的酸楚自身体深处缓慢浮起,浸透了魂魄跟眼眶。而他强自按捺,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要求:“小芙,不要哭了好不好,现在四哥哥心中很乱,想要安静一会儿。”
她的泪,瞬间冲下面颊。
六、
蕊初在崇庆殿的墙檐下找到了从钧,他靠墙随意地坐着,泰半衣袖沐浴在风雨中,而他不去在意。
她替他撑开一把伞,他回头一笑:“是你。”
“苏姑娘已经睡下了。”
“你怎么知道的?”
“她要是不睡,陛下怎么会独自在这儿?”蕊初语气温和。
他抬头看她,她只感觉这帝王的目光奇特深远,但是一瞬以后,又与身后暗色雨夜融合,瞳仁中饱含着丰富水泽,仍旧是那个多情又憔悴的年轻帝王。
“陛下的难处,臣妾都清楚;陛下的心痛,臣妾感同身受。”
从钧从地上站起,在她话音刚落的刹那将她拥住,然后干脆利落抱起她,朝崇庆殿的深处走去。
每一步,她浑身血液都在狂热地沸腾,烛火跳跃的每一瞬间,她仿佛听见命运扭转时的轰鸣。
直至天明。
她拥被而眠,感觉到身侧的从钧起身更衣,衣料摩挲发出轻柔和悦的声音。她的心史无前例地喜悦安宁。
屏风外从钧轻声叮嘱:“别叫醒她,让她多睡一会儿……”
蕊初刚要微笑起来,然后听见从钧接着继续:“等小芙睡醒了,我再去看看她。”
她的心自云霄跌碎,连带躯体,粉身碎骨。
所有发生的一切,她的落水,妃子的小产,所有围绕着小芙发生的怀疑,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去。深夜,她孤身一人躺在中宫硕大的凤榻上,她的四周浩大无边,没有一个支点。
她从遥远的国家嫁来这里,举目无亲,她唯一所拥有的,正在一点点失去,她以为自己拥有的,最后被证实只是一场梦境。
心中的孤独被煎熬成了最深的恐惧,哪怕她听说了自己怀有身孕,也不能使她拥有好心情。从钧乍听说,也高兴,转眼见她蹙眉不乐,便问她在烦恼什么,她低头不语,一旁心直口快的婢女脱口而出:“宫里已有一例,叫王后如何安心?”
他脸色一沉,第一次没有替小芙解释。
蕊初低着头,脸上一派愁苦,却有无端的喜悦覆盖心上。
但是,够了吗?
这个女人还在,他们有她无法参与的浩荡过去,青梅竹马的历史,都曾是蕊初心头大患的原因。她的国家向来崇武,幼时她就清楚,对敌人的仁慈,势必会埋下隐患的嫌疑。
况且,苏小芙拥有的东西还不够多吗?
七、
她意外地失去这个孩子。消息报到太后处,她失魂落魄地赶来中宫,从御医口中亲耳听说王后的胎儿没有保住。
因已有先例,太后乍听这消息没有立刻发怒,而是详细地询问了今日吃过什么,听到小芙的名字时,表情也颇为平静,像是听说了某个预料中的悲剧。
不过片刻,小芙被人挟持而来,扔在蕊初的榻下。
太后逼问她:“是不是你?”
压抑的雷声在刹那间碾过,震得天地与宫殿同时颤抖。从钧披着淋漓的雨意大步入殿,骤雨已击上身后台阶。
闪电长驱直入,映照得殿内有如白昼,明与暗,光与影在他脸上不动声色地逐寸交替。
伏在地上的小芙慢慢抬起头,看着他。
他静静地看着她,这一次,他没有急着上前扶她起来,或者为她解释。
他有些难过,但最多的是恍然大悟的失落。
从钧轻轻开口:“小芙,这也是你吗?”
电光石火的刹那,闪过小芙面前的都是这个男人待她的好,他的温柔刚毅,他的镇定从容,他的呵护爱意,他待她好过,从来不是取舍的后果,从前的从前,她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给的一切,从今往后,她不可流泪,不可心碎。
事已至此,她无话可说。
蕊初失声痛哭,王后一落泪周遭的侍从便争相大哭,王后的仁慈与善德阖宫皆知,对苏小芙也从来都是照拂有加,岂料她竟如此恩将仇报。
从钧浑身都在失律地发抖,痛心疾首地望着她,良久之后,他将她从地上一把拖起,直奔齐宫侧门,那有马车相候。他不由分说便将她往车里推,她不肯,说什么都不肯,滑跪在滂沱大雨之中,痛哀泣求:“四哥哥,我错了,你告诉我错在哪里。你说你不会赶我走的,你不会的……”
他沉着脸驱赶着她,挥动双臂拼命要将她推上那辆马车,粗声喝她:“你走啊,我不想看到你,你现在就走……”
“你让我去哪儿啊四哥哥,”她放声大哭,滂沱大雨和着泪水滑落,“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你让我还能去哪儿?”
从钧松开了手。
八、
小芙虽然没有走,但自那之后从钧再也没有去看过小芙一回。太后倍感欣慰,为儿子的回心转意。
他改变了对蕊初的态度,曾经施加给小芙的声势浩大的爱护,他毫无保留地赠送给蕊初。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只是有时候他会走神,举着为她画眉的眉笔,望着窗外一枝粉色的蔷薇发呆。她从不点破,却很小心地阻止他跟小芙见面。情到浓时,她委婉地在他耳边提议,别院有一处宫室,久无人住,可以让苏小芙搬去那里。
他答应了。
蕊初立刻着手让人去办,恐长此以往,难免会勾起从钧恋旧的情愫,便又在宫外寻了若干柔弱美人,送到从钧身边,一方面她力讨太后的欢心,另一方面她又不遗余力打压小芙。
小芙在宫中的生活一日难过一日,她原本已是举目无亲,失去从钧的庇护无异于失去依仗的乔木。她大病一场,蕊初去看她,那院落破败不堪,断木残垣掩蔽下的草木萋萋。她几乎认不出小芙,她瘦脱了形,双目凹陷,病恹恹地倚在床头,静静地看着蕊初走进来。
她笑:“这地方啊,真不是人住的。”
她何必对她怜悯,从前她用这样轻巧的姿态夺走她丈夫的心。
她对小芙道:“我不恨你,别不信,我从来没恨过你,只是你太好命,如果不给你点教训,你永远都不知道珍惜。”
小芙看着她,此情此景,她竟然还在问蕊初:“为什么?”仿佛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吓呆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不知是否可为之。
刹那之间,蕊初嫉妒她。
她终于意识到,她可以拿走小芙的一切,却无法剥夺她被爱过的痕迹——从前或者更早,她被人真诚地爱过,疼惜过,照顾过,她可以完全属于他,他能够完全拥有她。他们谁都不认识,他们谁都不相信,除了彼此。
可最后呢,那个人还是抛下她。
东胡屡次犯境,挑衅齐国国主的威严。这几日从钧宵衣旰食,挑灯研究行军作战图。这一次,他要御驾亲征,给东胡以颜色。
临行前一夜,蕊初叮嘱他,请他务必平安归来。他笑一笑,话却格外少。蕊初强行压制酸楚,若无其事地问他,要不要见见苏小芙。
他看了蕊初一眼,眼中有当日暴雨之中他看她的奇特深远的眼光,她无暇多想,心跳如擂鼓,如一场豪赌……从钧给了她生机:“不用。”
蕊初暗暗松了口气。
在她离开凝华殿之后,她没有看见帝王冷淡的笑意,他拆掉了她适才为自己系上的寄托平安的玉佩,随手掷在地上。
九、
出发东胡与齐国的边境,中途他改道颖国,颖国国主不疑有他,夹道欢迎。。
事发第三天后居于齐国的蕊初才得知这件事,起初她并不相信,直到接到父兄飞鸽传书,她锐声尖叫,歇斯底里地盘问来人。
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泪如雨下。
从钧在颖国起兵,与城外的齐国将士里应外合,迅速夺下一个国家的政权,一夜之间颖国易主。他在这场战役中被流箭射中右臂,当夜他拒绝了军医的要求静养,而是带伤策马回齐,只带一二近身侍从。
蕊初疯了,披头散发冲出去拦他的驾,疯癫地质问他为什么。
他从马上俯身看着她,淡淡道:“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从你推小芙下水开始。”
她滑跪在地上,眼泪汩汩地往下淌:“你一开始就……”
“我以为你有了孩子,就会放过她……可是,你太疯狂。”
他一目了然,而他无能为力,中间隔着他的母亲,还有一个国家。
马蹄踏破晨光,他弃马于宫道一侧,狂奔在见小芙的路上。
穿越层层宫殿,宫门在面前次第开放,又在身后依次闭拢,这一次,他不必掩饰自己,他的哀伤,无奈,周转,取舍,他赤诚的爱护,他无言的苦楚。他的生命中有过两次率性而为,第一次,他带走小芙。
第二次,他灭了一个国。
小芙听闻了他回来,带病出阁,他遥遥地微笑着张开双臂。她朝他奔来,几欲委地的发自她身后扬起,晨曦在之间穿梭,洒下金色的斑点。
胆小的女孩儿,她遇上的是一段倾国倾城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