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歌
【1】
我叫舒城,是楚都第一贵族舒家的家主。大楚以女子为尊,故我虽是三品御史台大夫,也请放心,我是如假包换的女儿身。
我这样的家世也算光鲜,却迎娶了大楚第一小倌馆“凤楼”的老鸨沈夜,算起来的确是一件不太上得了台面的事。我娘亲在我们成婚当天就气得晕厥了过去。这病情来得凶猛,宫里的大夫看了半个月都没办法,众人束手无策之时,沈夜突然用一封信叫了一个又瞎又土的江湖郎中来。这郎中倒的确有两把刷子,一张药方就让我母亲醒了过来,隔日我同几个好友摆宴相庆,不由得将这郎中大肆吹嘘了一番。一贯冷漠的刑部侍郎上官流岚头一次认真听我说这些不相关的事,末了,众人走出酒肆时,她突然唤住我。
她问我:“那大夫叫什么名字?”
我愣了愣,下意识回答:“郑参。”
她没说话,抿紧了唇,目光里露出了隐忍又痛苦的情绪。
我与她相交三年,她一直是一个极为克制的人,这倒是我头一次看她流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我以为她会再问我些什么,然而她站在那里,许久,却说了一句:“回吧。”
回了家中,我忍不住去找了沈夜打听:“话说这郑参和上官流岚是不是有过什么牵扯?”
听我的话,翻着闲书的沈夜挑起眉来,慢慢道:“你别说,他们还真有过一段孽缘。”
【2】
沈夜说,上官流岚年少的时候并不是现在这么收敛的性子,因着是江南名门上官家的嫡长女,打小性格骄纵,虽然大奸大恶之事没做过,但调戏良家男子、打架斗殴之事倒没少做,她十五岁离家出走来凤楼的时候,进来还没有一刻钟,便动手动脚调戏一个清倌,同楼里的人打了起来。
十六岁的沈夜有些冲动,一进来看着她那嚣张的模样,没忍住,抓着她的腰带就将她扔出了凤楼。扔出去不要紧,要紧的是,她以头着地了。
血当场流了一地,周边站满了观望的人,沈夜终于发现不太好收场,赶紧让人将她抬进来,也就是把她抬进来的同时,一个穿着土气、身背药箱、手执青杖的少年从人群中挤进了凤楼,满脸焦急道:“公子,在下是个大夫,您就让在下替这位小姐诊治一下吧。”
说着,他便上前来给上官流岚把脉。也就是那时候,他鼻子动了动,似乎闻到了什么。片刻后,他竟是抬头问了旁边丫鬟一句:“这可是上官家的小姐?”
丫鬟点头,少年也不知为何,突然就红了眼眶,赶忙又给上官流岚开药,又给她包扎,指挥着丫鬟将她抬进了凤楼后院客房之中照料。
一连守了两天,上官流岚终于醒了过来,在众人欢喜之间,上官流岚却是问了一句:“你们是谁?”
这不算奇怪,更奇怪的事情是,她又问了句:“我是谁?”
坐在旁边的少年大惊失色,不由得脱口而出:“不好,她这是撞坏脑子了!”
【3】
少年给上官流岚做了自我介绍,告诉她他叫郑参。
经过严密的诊断,郑参确认,上官流岚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因为这是沈夜打的,沈夜不敢将这件事传出去,所以就将他们留在了凤楼里,承担了所有衣食住行的费用,而郑参就负责照顾上官流岚。
上官流岚忘记的不仅是人,很多常识都不记得。于是郑参就得每天早上起来帮她洗漱,帮她穿衣,教她识字,陪她玩耍。
她脑子虽然不好了,但身手却好得很,脾气更是大得很,经常一个不开心,就将郑参扔出去。好在郑参是个大夫,扛打能医,每次扔出去,抹点药就又赶紧跑回来。不屈不挠,坚韧不拔。但饶是这样,郑参每天下来,身上依旧都是青青紫紫,看得人心惊。
可他没有觉得一丝不甘或委屈,每天他只要见到上官流岚,就会挂起灿烂的笑容,用上官流岚的话来形容,叫“就像一只哈巴狗”。他用尽心力宠她,只要是令她不舒坦的事,他都会想尽办法解决。
上官流岚吃不惯楚都偏北的菜,郑参就学着去做其他令她心仪的菜肴。打小他的手都只翻过书本柔软的纸页,却被锅灶烫出大大小小的水泡;
上官流岚嫌夜里蝉鸣蛙声吵,郑参就想尽办法配出药方,让方圆三里的蝉蛙改变生活作息,和上官流岚同睡同起;
沈夜觉得,郑参已经将上官流岚宠得快烧房子了,然而哪怕是这样的情谊,却也没能感动流岚半分。她依旧不太看得上他,嫌弃他土气,她愿意和他说话的唯一原因,也仅仅只是整个凤楼里,除了她自己的丫鬟,只有郑参愿意理她。
他无论何时都愿意听她说话,无论何时都在她身边。
那年荷花开得早,流岚听说之后,也没耐住性子,坚持要去赏荷。荷花开在城郊,郑参带着她刚到观景台,便见到一位少女带着人在打量他们。
自打恢复记忆以来,流岚揍过郑参太多次,性格嚣张惯了,于是张嘴便骂:“看什么看?有病啊?”
少女怒起,抬手一挥,身后人立刻便冲了上来,直直冲向流岚。流岚挽了袖子准备大干一架,不想一个身影却猛地扑了上来,猛地撞上冲来的人,大吼了一声:“快跑!”
流岚愣了愣,也就是那瞬间,郑参便被人打翻在地。拳脚落在少年身上,流岚竟莫名其妙觉得,有那么些心疼。她不由得抬脚踹了过去,同那些人厮打起来。
对方人多势众,最后她终于是没了力气,倒在地上任拳脚如雨落下。然而不过疼了片刻,便感觉自己被一个人猛地抱住,再也没了痛楚。她挣扎着抬眼,看见了郑参的面容。
他死死抱着她,咬着牙,好像忍受着很大的痛苦,然而却在触及她眼神的瞬间,对她温柔笑开,沙哑着声说了句:“没事。”
这场架她一直没觉得有什么,但也就是那么一瞬间,便有了什么。
【4】
从那天开始,流岚便收敛了性子,好好对待郑参。所有人都说郑参苦尽甘来,他却也就是低头轻笑。
他们一起放风筝,一起逛街,一起度过七夕节,看漫天烟火落下来。他开始时常同她说他们的过往,他说他不是个江湖土郎中,他是药王的儿子,十几年来,一直活在深山里,没有人对他好,没有人爱他,每个人都只指望着他继承他父亲衣钵,成为下一代的药王。
十岁那年,他遇见误闯山林的她,她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人,然而父亲却给她下毒,逼他苦学医术。为了保护她,他将她送下山,给了她一个香囊,许诺一定会来找她。
后来他父亲逝世,离开前告诉他,她是上官家的嫡长女上官流岚,于是他便下山来找她,却没想,这么轻易便找到了她。
他说她年少时是沉静的性子,没有这么调皮活泼;他说她那时候温和善良,不像现在这么蛮横骄纵;他说她那时候喜欢读书,按照当时的性子,如今应该已是学富五车。
她每次都静静听着,有时候会笑一笑,那笑容仿佛是吃下了黄连,苦涩得让人心酸。然而他却没能看出来,犹自沉静在自己的世界。
他生日的时候,她给他准备了礼物。
那是个泥罐子,她自己做的。她做失败了十几个,却仍旧坚持着,把那泥罐子做了出来。那泥罐子又丑又难看,她将自己和郑参的名字,歪歪扭扭写在了罐子里。
生日那天,她将罐子递给郑参,郑参却是一面接过罐子,一面感叹:“流岚,这些年你的性子果然是改了很多。若是你以前……”
“以前怎样?”她拦住了他的话,他微微一愣,似乎是察觉了她的不快,想了想,又解释道,“不……其实现在也很好。等以后你想起了所有事,就更好了。”说着,他放下了手中的陶罐,再问了她一句:“流岚,你现在依旧,什么都没想起来吗?”
她微笑起来,片刻后,她问他:“郑参,我以前,会舞剑吗?”
他摇了摇头,她走到房间边上,将装饰用的剑取了下来。
她说:“郑参,我为你舞剑吧。”
说罢,她推开门走出去,手中一动,便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
明月,清风,郑参抱着那个长得歪歪扭扭的罐子站在门边,看着黑衣少女持剑划过夜色,不经意撞上旁边桂花树,落花漫天。
而她静静站在那里回头,月光落在她脸上,镀上一层淡淡的光华。
她沙哑着声开口:“郑参,上官流岚喜欢你。”
郑参微笑,温和开口:“我知道。”
【5】
到冬末的时候,沈夜还是没能瞒住,让上官家知道了消息,于是上官家匆匆派人赶来,但抢在他们之前的,却是上官家的杀手。
那天大雪,郑参带着流岚去踏青。天有些冷,郑参怕流岚染了寒气,便背着她走在湖边。
他们商议着婚事,打算开春成亲。也就是那时,一群黑衣人猛地冲了出来,直刺向流岚。
这一切太坏,流岚甚至没能反应过来,便被郑参一把推开。剑贯穿了郑参身体,也就是那片刻,另一批人马又匆匆赶来,流岚来不及多想,一把接过郑参身体,就抱着他跳进了湖里。
湖上结着薄冰,他们撞破冰面,一起感受冰凉的水沁入口鼻带来的剧痛。然而他们却也毫不在意,紧紧拥抱着对方,没有一丝惶恐。上官流岚终于有了勇气,在那一瞬间,猛地亲了上去。
唇齿交缠,带着深深血气。
那一瞬间,她想,他们能死在这里,也很是不错。
然而他们终究是没死,沈夜及时赶到,将他们救了上来。两个人上岸的时候,哪怕已是昏迷不醒,却仍旧拉着对方,不肯分开。
那一觉睡了三天三夜,流岚醒的时候,看着郑参仍旧躺在自己身边。旁边人见她醒了,赶紧通知人来,不出片刻,房间里便跪了一地。
也就是那时候,她终于想起来,原来自己还是上官家的嫡长女,上官一族未来的族长。
别人告诉她,这是她那庶房二妹派出来的杀手,如果她不早日回去,杀手会越来越多。
别人告诉她,那把扎进郑参身体的剑有毒,他已经没事,却瞎了眼睛。
别人告诉她了很多,她都没听进去。她一直守在郑参身边,直到他醒来。
那天风雪交加,他睁开眼睛,却再也看不见其他东西。流岚坐在他身边,在他仓皇失措的瞬间,便拥抱住他。
她抱他抱得那么紧,那么有力。
他闻到了她身上他给的那个香囊,便安定下来,颤着声问:“流岚?”
她没说话,过了不久,她的泪落了下来。
眼泪大颗大颗落入他的颈间,烫得几乎将他灼伤。她沙哑着声音开口问他:“郑参,你喜不喜欢我?”
不等他回答,她有问:“如果那一年我没有在山上遇见你,如果在凤楼我们第一次相遇,你喜不喜欢现在的我?”
郑参抱住她,叹息出声。
他说:“流岚,如果那一年我没有遇见你,那我们这一生都不会相遇。”
“我不能想象如果凤楼初次相遇我还会不会喜欢你,我只知道那年我将你从山上送下来,我就告诉自己,我要一生只爱你。不离不弃,生死相依。哪怕你不喜欢我,但幸运的是,你喜欢着我。这已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
流岚没说话,窗外明月千里,风雪交加。许久后,她终于开口。
她说:“是,郑参,我喜欢你。”
喜欢得这么卑微狼狈,又如此骄傲无瑕。
【6】
“当天,上官流岚就离开了凤楼。她告诉郑参过一阵子她会回来接他,然后拜托我好好照顾郑参。”
“过了几个月,上官家的确回来了人,但却不是上官流岚。”听沈夜说到这里,我不由得诧异抬头。沈夜继续道:“那姑娘眉目和上官流岚倒的确有几分相像,但行事做派却稳重了许多。她带了上官流岚的书信,让我告诉郑参,这个少女就是上官流岚。她告诉郑参,她想起来了一切,其实她不叫上官流岚,叫上官流清,当年他父亲不愿他喜欢上身为庶女的流清,便谎报她是流岚;她说回上官家路上伤了嗓子,休养后声音再也不能恢复;她告诉郑参,她想起了所有事情,她和郑参年少的点点滴滴,她都能说得一清二楚。她说她回来同他相守,郑参信了。于是他们离开了凤楼,而我,也未曾再见过他们。”
“上官流岚……为什么不回去?”
“功名利禄,”沈夜挑眉,“谁知道又为的什么?你不若去问问她?”
我当真就去问了。
我寻了个小酒楼,将流岚叫了过来。酒过三巡,便同她谈论起此事。只是问题刚开口,她便愣住了,片刻后,她苦笑起来:“沈夜倒是什么都和你说。”
“我没回去,但是上官流岚回去了,这是真的。”她摇晃着手中酒杯慢慢道,“不……或者说,郑参心里的上官流岚回去了,这是真的。”
“那一年他在山上救的小姑娘不是我,”她低垂下眼来,外面淅淅沥沥有了雨声,还有人群慌忙躲雨散开的声音。而她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沙哑着声音告诉我,“是我的二妹,上官流清,那年我二妹失踪,找回来后身上便有了一个香味奇特的香囊,我很喜欢,便抢了过来,谁知道,这竟就是他二人的信物。也恰好,他的父亲希望他喜欢的能是上官家的嫡长女,所以告诉他当初的上官流清是上官流岚。
“这一点我早就知道,我很早就想起来了,在他被打的时候,在他对我说起那些过往的时候,我就一点一点想了起来。
“可是我舍不得他,他说他长在药王谷,从未有人对他好过。而我何尝不是呢?”
“我生于名门望族,身边从来都是居心叵测之人。我固然骄纵蛮横,却并非愚蠢无知。我第一次遇到一个人,能于我落魄时,我一无所有时,如此简单干净地守着我,对我好。我贪恋他的温柔,迷恋他的纯粹。我喜欢他。”
说着,她闭上了眼睛:“真心喜欢他。”
哪怕他只是一个又土气又傻的小郎中,在她眼里,却也胜过了这时间千千万万贵族公子。
而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呢?
是要骄傲得容不了一丝杂质,宁愿他不喜欢自己,也不想透过自己喜欢着另一个人;是要卑微得看不得一点伤心,宁愿自己粉身碎骨,也不愿他去承担这世间半点磋磨。
于是那夜她问他,如果没有在山上遇见他,他会不会喜欢现在的上官流岚。
而他却告诉他,那年他将她二妹送下山时便发誓,从此只爱她一个人。而能与她二妹在一起,是他一生最大的幸福。
他心里没有上官流岚的位置,早在她十岁那一年,他便已经和另外一个姑娘生死相依,而当时,她还在院子里淡看庶房为找二妹忙得翻天覆地。
她本来想,只要他有一点点喜欢他,只要他告诉她,他不是因为当年对她这样好,她便能坚持下去。
哪怕不要上官家嫡长女的位置,哪怕从此和他浪迹江湖,哪怕和二妹决裂,她也要坚持娶他,也要在他身边。
然而他的话,却让她连那句:“我是上官流岚,不是你救的上官流清。”这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只能狼狈逃窜,在那个风雪之夜。
然后在她逃回上官家中,拿着她二妹刺杀她的证据将她二妹囚禁之时,她将香囊放到上官流清面前。
“你还记不记得他?”她问。
二妹眼中神色起起伏伏,片刻后,竟是狼狈笑开:“你知道了?你想拿他威胁我?”
她没说话,那么多年,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她这个从小与她斗争到大、向来冷漠无情城府极深的二妹,内心也有这么一块温柔之处。
于是她笑起来,颤抖着将香囊给她。
她说:“你走吧,我不追究了。你母亲在这里,我会如我母亲一般善待她。但我只有一个要求,”说着,她便落下泪来,“我要你好好陪着他,陪他到老,至死,然后一起葬入黄土。我要他从此幸福安康,再无忧祸。”
而她呢?
她将变成他喜爱的样子,独自守在皇城之中,度过这茫茫余生。
【7】
她给她二妹安排好了一切,送他们离开。
从那以后,她就变成了所有人眼中的上官流岚,她不再蛮横,不再骄纵,不再不学无术。
她学会了一身好剑法,学会了如何沉默,学会了如何良善地对待弱者,又如何兵不血刃地打倒敌人。
她成为人人称赞的上官少主,于仕途上平步青云,所有人都只看着如今这个温文尔雅、沉稳少言的上官流岚,却没有任何人记得,那些年金陵城中驾马而过的张狂少年。
她本以为自己就将这样过一生,却没想到,她始终低估了她那位二妹。
宣德元年,新君登基,她收到了二妹的来信。信中二妹告诉她,郑参病重,药石无灵。
于是她带着各路名医赶入药王谷中。到的时候,便看见他躺在床上,面色苍白。
他全身没有一处是温暖的,冰冷得仿佛那一年同她跌入湖中时刚刚捞起一般。
名医们都束手无策,其中一位医者终于提出以命续命的办法,让一个武艺高强的人将半身真气输给郑参。以药为引,以命续命。
这是唯一的办法,否则不出十日,郑参就要死去。
她忽然就明白了一切,转头看向窗外,却见上官流清站在那里,目光定定道:“如你所想。”
“毒是我下的,”她坦然承认,“却是他制的,他想帮我。你已经扫除了其他偏房,如今只要你死,我便顺理成章是上官家的少主。可是我并不想你这么快死去。”
说着,上官流清苦笑起来:“我承认,我并没有你这样的地位和魄力,如今我当上上官家少主,不过是如履薄冰。所以我想要姐姐你帮帮我,为我铺平前路,壮大上官家。待我成为上官家主,郑参便将作为我的夫君,享受无上荣光。”
“你凭什么觉得,我一定会救他?”
“我不过在赌而已,我赌在姐姐心里,他比你自己的命要重要。”
【8】
上官流清没有赌错,她在意他,比自己的生命更甚。
哪怕他不爱她,哪怕他爱着另一个女子,哪怕她因思念日夜难眠,哪怕她因求不得痛苦不堪,可是她始终在意他。
她的爱情似一把刻刀,一点点把她雕琢成另一个模样。她为她磨掉皮肉,折断棱角,哪怕鲜血淋漓,也心甘情愿。
于是在他昏迷的时候,她让吃下了名师做的药引,为他输了真气。他从迷迷糊糊中醒来,叫出一个名字:“流岚。”
她不知他是叫谁,也许是流清,也许是她。
然而不管是谁,她都忍不住抱紧了他。
那一瞬间她突然想,如果那一年走失的是她该多好,如果她能再自私、再无耻一点多好。不管他喜欢的是谁,固执把他留在身边,多好。
可她做不到,她毕竟还有尊严,毕竟还是骄傲的上官流岚。
于是她抱了他很久,终究还是放开了他,踉跄着离开。
她当夜歇在了他家。那是带着寒意的秋夜,她夜里睡不着,便起身到院落里活动。庭院里种着桂花树,花已经开满了枝头,明月映照下,流光溢彩。
她想起那年明月夜,她说要为郑参舞剑,郑参抱着她送的瓦罐,呆呆站在门前的模样。于是她忍不住拔出剑,来庭院里舞动起来。
她不再是当年的纨绔子弟,剑在她手里,又稳又狠,再不是当年花架子一般的玩意儿。一招一式,都仿佛是要劈开这深沉的夜色,斩开人世间的纠缠。
末了,她剑身猛地弹到桂花树上,风厉树洞,花落漫天,然后她轻轻回头,便看见男子白衣墨发,双手拢在袖中,靠在长廊边上。
他静静看着她的方向,明明看不见,却仿佛是在凝视她一般。她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他,然而他却笑了起来,温和道:“阁下何人?如此深夜,竟有这样的好兴致?”
她轻笑起来,沙哑着嗓音道:“在下上官流岚,是流清的长姐。”
郑参面上露出了然的表情,摸索着想要上前,流岚怕他摔到,赶忙上前接他,然而也就是她伸手触及郑参那片刻,一把利刃突然从郑参袖中捅了出来。
那是一把小短剑,出剑又狠又准,流岚愣了片刻,随后立刻反应过来,急忙抽身退开。
郑参追着她刺过来,步伐踉跄,却仿佛是用了所有力气。
她被他逼得撞进他的房间,慌忙道:“郑参,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郑参不复流岚记忆中温和傻气模样,仿佛是疯了一般,拼命挥动着利刃,高喊出声,“我在为我的妻子报仇!上官流岚,你欺辱她这么多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她恍然大悟。
她想,他果然是爱极了流清,就如他一样,能被爱情这把刻刀雕刻成自己憎恶的模样。
他是一个大夫,他温柔善良,然而却也能为自己喜欢的人,拼命去杀一个自己第一次见的人。
这样深厚的情谊不属于她,永远不会属于她。
她终于再没力气躲闪,猛地跌倒在地,撞倒在身后的架子上。利刃带着寒风凛冽而来,上官流清终于赶到,大喊了一声:“住手!”
剑终于停下,也就是那一刻,柜子上一个长得歪歪扭扭的瓦罐打碎在地,在明月下露出瓦罐里两个歪歪扭扭的名字。
上官流岚、郑参。
“上官流岚,”郑参沙哑着嗓音开口,“你难不难过?”
上官流岚没说话,她注视着那个名字,想起那年自己做这个瓦罐时欣喜的心情。
她喜欢一个人,她以为喜欢便会带来欢喜,却未想到,从十六岁她不再是他喜欢的人后,便连幸福的权利都被剥夺。
他问她难不难过?
她怎么会不难过呢?
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能大笑出声。笑声夹杂着抽泣,仿佛是嘲笑这段荒唐卑微的爱情。
她为他成了自己都认不出的样子,她为他失去了大好人生,她为他心甘情愿进入他人圈套为他人作嫁衣,她为他失去了所有。
她低贱到连自己都不忍去看,他却还要为着另一个女子如此折辱于她。
最后,她终于说出声来。
她说:“不难过。”
她说:“郑参,你以为你是谁?我凭什么,要为你这样一个毫不相干的人难过?”
郑参没说话,握着剑的手不带一丝颤抖,仿佛是早已预料。许久后,他苦涩笑开。
他说:“郑参一介小民,惊扰大人了。”
【9】
说到这里,她没再出声。酒肆外雨声淅淅沥沥,她依靠在长廊边上,静静注视着街上人来人往。
一个白衣青杖、背着药箱的男子从人群中走过去,她静静看着,终于开口:“然后我回了楚都,从此,没有再见过他。
“我想在余下的最后时光里,如年少时一样张狂放肆,当回我的上官流岚。可是我却发现,你为喜欢一个人改变了自己,便再也寻不回自己了。
“我这一生为他而活,”她抬眼看我,“已是注定了的事。”
我没有说话,两个人喝着闷酒。过了许久,我忍不住问她:“你还有多少日子?”
她没说话,只是笑,摇了摇头道:“谁知道呢?”
当天我喝多了回家,醉得不省人事。等我第二日清醒时,沈夜同我道郑参昨日已经离开了楚都。我点了点头,也就是这时候,上官府突然来人说流岚病重。
我同沈夜急忙赶往她府中,她在床上虚弱喘着气,见我来,她拼尽了所有力气,说出了两个字——郑参。
我握着她的手,我说我明白,我去找他。
说完,我便驾马冲了出去。
我同沈夜追了一夜,终于在第二日天明时分在客栈中找到他。听我的话,他微微愣了片刻,随后便笑了起来:“当年她舍弃了我,如今还要见我做什么?”
“郑参不过是她心中一粒沙石,去与不去,又有什么分别呢?”
听他的话,我终于没忍住,一巴掌扇到了他面上。我说:“郑参,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过二十五岁就要死去?你知不知道她为了谁放弃了大好年华?”
我说:“郑参,你还记不记得那年你中毒病重,你以为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我说:“郑参……”
没等我说话,他就打断了我。他说:“我是怎么活过来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告诉他。
“郑参,你是上官流岚用命换来的。”
话没说完,他便如疾风一般掠了出去。
我们三人星夜兼程,急忙往楚都赶路。等赶到楚都时,远远便听见了震天哭声。
他猛地拉紧了缰绳,竟不敢上前一步。
沈夜驾马与他并肩,低声提醒:“她想见你,她已经很久没见你了。”
郑参终于回神,他翻身下马,慢慢走了进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带着惶恐,整个人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我们夫妻二人上前搀扶他,他突然沙哑着开口:“那年我失明之后,她就离开了。回来时,来了另一个姑娘。
“她佩戴着我给流岚的熏香,说着当年的事情。然而从开口那瞬间,我就知道,她不是流岚。我问她流岚去了哪里,她告诉我,流岚想起了一切,回到上官家,不愿意再与我这样身份的人有牵扯。
“但我于她有恩,所以她派了上官流清来当她的替身,想糊弄我将就一生。反正我已经是一个失明的郎中,想来我也认不出来。”
“可是她哪里知道……”郑参惨笑出声,“我早已不是靠熏香辨别她,我将她的声音、她的语调、她的习惯一点一点刻进了骨子里,我如此爱她,可是这样爱情,她不要。因为我只是个江湖郎中,哪怕是药王谷的谷主,又哪里配得上她上官嫡女的身份?
“我去找过她,可我这样的身份,哪里如此轻易见她?回到药王谷,我日日夜夜告诉自己不要在意……”
可怎么能不在意?
爱一个人,爱得越深,越不能不在意。
他日日思念她,夜夜记挂她。越是执着,这份爱也就越发痛苦。
他终于是恨上了她,在那日思夜想里,他恨她恨得想要将其食骨嚼肉,至少那样,她属于他。
他将上官流清留在身边,帮她制毒,也不过就是为了听听她小时候的故事。她的蛮横,她的骄纵,哪怕他再也看不到她,却也在脑海里勾勒出她的模样,一遍又一遍。
那年深秋,他为了试探毒药特性,将解药交给上官流清后,以身试毒。后来等他醒来,便见到了她。
那是深夜,他听到了庭院里的剑声。失明多年,他早已能听声辨位,那剑声一招一式,和他记忆里那个桂花满院的明月夜,一模一样。
他静静回忆着那个姑娘墨衣长剑的模样,觉着那真是他一生中,最美好不过的时光。
于是他没能忍住,摸了一把短剑,开门在那里等她。
他本是想杀了她,她不爱他,她想凭借着另一个人糊弄他,他的真心实意,她却视如草芥、随意践踏,那不若杀了她。不能同生,不如共死。
然而当那利剑刺入她的身体,他终究是改了主意。
他突然觉得,他不想她死了,他只是想她难过,为这个叫郑参的男人,难过一点点。
于是他故意说他是为了上官流清,也不过是想听她说一句她为此难过,她在乎。
然而她却是笑着告诉他,她不难过,他郑参,凭什么让她难过?
他想她说得对。
他郑参一介草民,怎么能让她这样的天之骄女难过?
哪怕他记得那明月夜的满树桂花,哪怕他记得他与她一起落入冰湖那瞬间嘴里的深深血气。可是,那又怎样呢?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走到了上官府外的长巷。白花从府外一路挂了过来,纸钱随风漫天飞扬。我仰头看着那些白花,忍不住告诉他。
我说:“可是郑参,她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其实那一年你在山上救的,的确是上官流清。她问过你爱的到底是谁,是你放弃了她。
“郑参,你的爱是想将她的禁锢,可她不一样,她的爱是用她的一生,换你幸福。你选了上官流清,她便给了你上官流清。”
他没说话,踏入上官府时,进入灵堂时,他挣脱我们,踉跄着上前几步,而后静静伫立在她的棺木前。
周边人声鼎沸,哭声震天,他伫立了许久,终于开口。
他说:“那年你问我,如果凤楼是我们第一次相遇,我会不会喜欢你。”
说着,他颤抖着手抚上那乌黑的棺木,那是他心爱的女子,静静躺在里面。他将头轻轻靠上去,沙哑着声道:“那时候我不能想象我怎么会在凤楼第一次见你,等我知道如今凤楼却是我们初见,我终于能回答你了。
“流岚,我喜欢的。
“哪怕凤楼是我们第一次相遇,我也喜欢你。”
年少时的温暖不过是一时的迷恋,然而那个明月夜递给他瓦罐、为他舞剑的姑娘,才是他一生中的白月光。
可是院中桂花仍旧香飘十里,明月始终映照无疆,那个墨衣银剑的姑娘,却再不会归来。
魂归黄泉,魄断忘川,却盼来年明月夜,桂花长剑疏影,把酒问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