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欣
12月8日,三年前,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里,叔父病逝。
叔父走了,这是一次和家人亲朋永远别离的远行。他不想走,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虽然他已多日不能进食,身体极度衰弱,死神似乎就在他的身边徘徊,时时要拉他离去,但他却在顽强地坚持着,抗争着,迟迟不肯上路。他不是靠药物,而是靠意志努力延续着自己的生命。直到这一天凌晨,他才停止了那已经非常微弱的呼吸。
叔父是一个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的人,也是一个对我的人生有重大影响的人。
在我童年的印象里,叔父是极了不起的。村里识字人不多,他不仅识字,还会写对联,画画,拉二胡。夏夜大院门口悠扬的胡琴声,门上贴的对联,屋里悬挂着的画有“上山虎”的中堂,叔父的这些创作和表演,给全家也给全村带来了欢乐,同时也是对我最早的文化和艺术的启蒙。上小学的时候,我经常到叔父屋里翻找书看。他的书藏在老式衣箱的二层,我把头钻进小小的箱门,连角落里的书也要翻出来。中学、师范的课本,音乐美术教材,我全都似懂非懂地翻看浏览。后来,最感兴趣的就是语文课本了,古典和现代文学作品中的一些名篇,我就是这时候开始阅读的。真不知道,当年叔和婶怎么就容忍了我这近乎淘气的举动,任我去乱翻乱拿。
虽说是庄户人家,但我家老宅的大院里,却氤氲着一种文化气息。叔父的父亲,我的四爷,是教过私塾的,被乡邻们尊称为张先生。还有一位叔父,后来也上二师范当了老师。我的爷爷弟兄五个,孙辈中我是老大,作为长孙,当时受到全家的宠爱。而叔父似乎对我更多了一层文化的期望。
可能正是受了叔父的影响,文学和美术是我少年时期的两大爱好。1961年我在县城上初中,叔父也调到县文化馆工作。他要求我每星期两次到他那里去学画素描。在他督促下,我还画了一幅题为《春燕》的国画参加那年春节的青少年画展。可惜由于种种原因,我的学画没有坚持下去,后来就一直停留在中学阶段的画板报、画特刊的水平上了。对于我文学的爱好,叔父一直是鼓励和支持的。每当听说我的作文受到表扬了,被讲评了,他就显得特别高兴。有一年放麦假期间,叔父匆匆从县城赶回来,说是有个《河南日报》的记者来了,他让我赶快写一篇稿子,拿去试试。光着膀子写了一篇满纸学生腔的“作文”,结果是可想而知的,稿子虽没有发表,但叔父的殷殷苦心却让我感怀终生。
叔父一生的工作都与文化和教育有关。他先是在中学当教师,后来到文化馆做群众文化干部。1985年县文联成立,他又被调到文联任书画家协会副主席。叔父尽管在汝州是闻名遐迩的书画名人,尽管他在书画艺术上有着很高的造诣,但一直到上个世纪90年代初,他才加入省书法家协会。我觉得,以他的勤奋和执着,他个人的创作理应取得更高的成就和更丰硕的成果。其实,他最为关注的是汝州文艺事业、书画事业的繁荣,他投入时间和精力最多的是文化传播和书画教育。培训、辅导、举办各种活动,繁杂而琐碎,他却总是满腔热情,乐此不疲。对他来说,这是一种牺牲,是一种奉献。像一支蜡烛,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这是一种人生境界,说实在话,如今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人真的不多了。退休以后,他又发起和组织了水笔书法活动,到火车站广场手把手辅导书法爱好者黎明即起,天天不辍。后来参加者越来越多,竟达数百人之众,蔚为汝州一大著名文化景观。叔父生前和我谈及此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由衷地把这种活动看作是他人生价值的一种体现。
在我的印象中,叔父的身体一直是很好的,头发浓密,面色红润,总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2002年是个转折。这一年他先是办书画展,我从洛阳赶回去参加开幕式,还讲了话。后来听家里打电话说叔父病了,是累的。我原不以为然,心想他休息一段就会好了。谁知到年底,堂弟文崇和文丰果真陪叔父到洛阳看病来了,心脏病,还很严重,需要做支架手术。他住在三院,我有两个同学在那里当大夫,由他们关照帮助,手术做得顺利成功。不久,叔父病愈出院。然而以后事情的发展竟大出我的意料,没多长时间他又被检查出食道有病,去郑州做手术也不顺利,经受了很多痛苦和折磨,身体就这样垮下来了。
十月,我回汝州接母亲来洛阳住,临走时去看望住院的叔父。他非常瘦弱,不过精神还好,见到我和母亲,很高兴,说了好多话。他说他还要创作一批书画,搞个“笑送小品”活动。又特别对我夸奖鼓励,说我有成就,为家族争了光,但以后一定要注意身体,注意健康,珍惜生命,等等。其实这时叔父体内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但家里人一直瞒着他。不过我想他自己一定很清楚自己的病情,他知道来日不多,他要抓住手中的每一缕时光,他要为社会,为朋友,为家人尽可能多地传播他的艺术,他的感悟,他的关爱。离别之际,叔父突然含泪向母亲叫了一声“嫂娘!”母亲闻声潸然泪下,一时满室怆然……
叔父向来对我母亲十分敬重。我的四奶去世很早,母亲对年少的叔父给了很多关爱呵护。这只是一个缘由,更重要的,是母亲、叔父和婶婶共同的善良、朴诚、宽厚的品性,是半个多世纪风雨人生中的相互扶携,更滋养和加深了他们的“缘”,使他们以及我们两家之间,结下了深深的亲情的纽带。我们曾经是同吃一锅饭的大家庭,土改以后才分家,分灶吃饭,但相当长的时间里仍然同住在一个大院里。几十年的时光里,他们妯娌、叔嫂之间,亲如手足,互相敬重关爱,互相宽容忍让,从来没有拌过嘴红过脸,这在乡邻中传为佳话,堪称典范。
在我们家族中,对良好家风的培育和维护,对诸如孝敬父母,尊敬长辈,尊重知识,尊重文化,勤劳上进,诚信友爱这些美德的传承,都十分重视。特别是叔父,作为家族中承上启下的长者,他更是把这种传承视为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家庭失和,特别是子女浮浪不肖,忤逆不孝,更被视为家门不幸。但是面对被污染的世风和耳边的噪音,他常常感到痛苦和无奈。他做心脏手术以后,家里曾经发生了一件事。我没有亲历,是听说的,在此我不想也没必要赘述。这件事对叔父的刺激很大,与他后来食道的罹病和不治不无关系。但是在他病重直到临终,对这件事只字未提。他把郁闷、气愤和痛苦,深深地埋在了心底。不过,文崇、文丰、文婷、文硕几个弟妹,各有所成,对叔父十分孝敬,日夜侍奉在侧。特别是文崇,这些年在书画创作上大有长进,卓有成就,已成为河南省美术家、书法家两个协会的双重会员,叔父的事业已后继有人。这些,都是对叔父受伤的心灵的最好的抚慰。
十一月下旬,叔父病情更加严重,想再见见我。我正在郑州开会,接到弟弟们打来的电话,立即从郑州赶赴家中。叔父这时已极度衰弱,听说前几天曾数度昏迷,今日见我回来,神志却分外清醒,强挣着给我说了很多话。他仍然关心着书画活动、文艺事业,还断断续续谈了些家族历史的事,对我也表示了许多期望。
他还叫人拿来纸笔,要再教弟弟文崇如何画小鸡儿。这时他坐都坐不住,连头也抬不起来,却硬是用颤抖的手握笔在宣纸上勾画濡染,画了几只水墨小鸡儿。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光,病痛和虚弱已经过滤掉了许多烦扰他的世事,但他仍释不下自己肩上的责任,他仍然顽强地表达着他的执着和热爱。
母亲听说叔父病危,不顾自己八十多岁的高龄,非要从洛阳赶回去看看不可。在叔父生命的最后几天,母亲和家人一直陪在他的身边。母亲的回来,还有婶婶、弟弟妹妹们的日夜守护,以及市文联的领导、同事和许多亲朋的多次慰问探望,给他最后的生命带来了许多温馨和慰藉。
为叔父最后的送行非常隆重,汝州市委宣传部,特别是市文联的领导们,不仅在他生前给予他很多关心,他去世后又给予他很高的评价:“张进增同志的一生,是平凡而又崇高的一生,是光明磊落的一生,是硕果累累的一生,是为党的文艺事业鞠躬尽瘁的一生。”留得生前身后名,是许多文化人的人生追求,特别是身后的名声,更为重要。听到这些评价,叔父冥中有知,也该含笑九泉了。
12月10日上午12时,在风景秀美的风穴山麓,叔父化为天空中的一缕青烟。按照家乡的习俗,他的骨灰被葬进了我家的祖坟,依偎在我的爷爷奶奶们的身边。
叔父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阴阳阻隔,遂成永别。再见到他的时候是在最近的梦中。叔父的音容笑貌,依然鲜明生动,宛若昨日。叔父生前,我们每年中总有几次相见,但大都因为我所谓的忙而来去匆匆。原想等我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以后,有了时间,一定要陪叔父多聊聊,关于艺术,关于人生,关于我们家族的历史,等等。但这如今都成了永远的遗憾和懊悔。
人生短暂,永恒的是业绩和精神。叔父的生命逝去了,但他为汝州书画事业、文化事业所作出的巨大贡献将会永远载入史册,他的勤奋、敬业和执着,他的诚恳、谦逊和朴实,他的宽厚仁爱和诲人不倦的精神,将在他挚爱的事业和永远怀念他的亲人们的心中永存。
责任编辑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