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呀,别愣着不跳

2009-07-02 05:29夏天敏
北京文学 2009年4期
关键词:顺子民工工地

民工刘叔和工友打了赌,去向老板讨要欠发的工资。经过周密的研究策划,刘叔实施了他的苦肉计———跳楼自杀。他成功了,成了工友中的英雄。他又开始了另一次计划,成败在此一举……刘叔能够永远是英雄吗?

和刘叔相遇是在一个晚霞灿烂的下午,那个下午真是一个美好的下午。北方的这座城市被绚丽的晚霞包裹着,所有的高楼都被晚霞镀上一层金,那轮柔软似蛋黄,随时都会融化的太阳,挂在城里最高的电视塔的半腰,看上去真像一只刚刚剥去蛋壳,盛在瓷盘里的汁液丰盈的蛋黄。城里的人看上去心情很好,他们都穿着夏季的服装,轻轻盈盈地走在大街上。可是我的心情却恶劣透了,不仅恶劣,还要拖着疲惫的身躯,忍受着阵阵袭来的饥饿,茫然而忧伤地徘徊在这座城市的街上。

我虚汗长流、心虚气短,一阵恶心扑倒在地,啥也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身边密密麻麻的人墙没有了,被人墙遮蔽的风吹拂过来,使我身上有了凉意。但我看见我身边蹲着一个人,这人脸黑头小,额头上尽是沟壑般的皱纹。他说你是肖家冲的小顺子吧?你爹叫张国柱,你妈叫刘玉珍,是吧?我猛地一惊,在这车流如潮,人海茫茫的北方大城市里,竟然有人认识我,认识一个像大河边沙滩上的一粒无比微小的沙子,并且知道我爹叫张国柱,我妈叫刘玉珍。那一瞬间,我激动得眼眶一片湿热,仿佛在莽莽的丛林里被困了十天半月,终于见到一个熟人或者亲人一般。我定定地看着这个知道我就是小顺子,知道我爹张国柱,我妈刘玉珍的人,看了一阵,我觉得他有点面熟,但就是想不起他是谁。

这人我得叫他刘叔,我不知道该不该叫他叔,但这阵有人认识我,理我,叫我跟他走,我就感动得叫他叔。别说他是个大活人,就是条狗,我也想叫他叔哩。说真的,我如果不是晕倒在天桥上,我真的有了想跳天桥的想法,人活到这份上,还有啥活头?

随着刘叔来到一条巷子,到了一个大排档前,一张油腻腻的桌子边坐着好几个人,正在喝啤酒、吃黄瓜、嚼花生米。见刘叔来,说刘老歪你整球啥子名堂,说是去屙尿,半天不见你的动静,你狗日怕是去前面发廊打炮去了。有人嘲笑,说你高抬老歪了,打炮,他舍得把钱塞黑洞么?我以为他找个借口开溜了,咋又回来了?有人看到了刘叔背后的我,说刘老歪,你狗日哪点捡个人来?莫不是又动起花花肠子,要将人家拐去卖么?刘叔的脸一下子难看起来,他说你们讲个干鸡巴,老子去屙尿过天桥时遇到我这小老乡,他好几天没吃饭了,饿得瘫倒在地上,老子领他来吃饭。大家又笑,说老歪今天大方起来了,不但不混我们的啤酒喝,还领人来吃饭。稀奇、稀奇,太阳也有从西边出来的时候。刘叔脸上更挂不住,他一巴掌拍在那人肩上,说今晚老子请客,老子不怕你们撑破狗肚皮,抬一箱啤酒来,不喝光不是人养的。大家见他生了气,忙着站起来劝,将他拉了坐下,又给我让了座,说老歪咋就生气了呢?平时大家说笑说惯了的,又不是头一回,开开玩笑嘛,又没有谁当真的。

刘叔气哼哼地拿起一只卤猪脚塞给我,又气哼哼地拿起一只啃起来。我正饿得想杀人,拿起猪脚狠命啃起来,我的肠胃里一阵欢快地涌动,我觉得全身的器官都跳动起来,张扬起来,喧嚣起来,都在一起狠命地啃猪脚。眨眼之间,我手里的那只猪脚已被我啃得精光,白白的骨头上留着殷红的血迹,那是我不管不顾、疯狂啃猪腿划破牙龈留下的。我顾不得客气,胃里伸出的手驱使我又去拿第二只猪脚。还没拿到猪脚,一只手使劲地拍在我的手背上。刘叔说馋痨死你,再吃要出事的。你先缓缓,喝点啤酒吃点小菜,再吃不迟。我将手缩回来,心里感激刘叔,知道他为我好,我的胃已经几天没进食了,再接着猛吃,不出事才怪。大家都说老歪讲的有道理。小伙子,你慢慢吃,先吃点小菜垫底。趁这空当,给我们讲讲你怎么来城里的?为啥会连饭也吃不上,连续饿了几天?他们一起看着我,那目光里有许多温暖,许多同情,许多关怀。我的心里一酸,忍不住流下泪来,多少辛酸,多少委屈,涌上心头。

我是去年初出来打工的,我的家和刘叔的家同在一个县一个乡。初中毕业后,家里实在供不起我和弟弟读书,为了让比我成绩好的弟弟读书,我决定逃离乡村。

逃离乡村,是我一直在做的梦。但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逃离,我无可奈何地酸楚地逃离,是为了弟弟以另一种方式体体面面地逃离。来到了北方的这座大城市,我终于寻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大型工地上干活。开头,我和其他民工还能按时领到工资。一领到工资,我就赶快往邮局跑,留下生活费,一分不少地寄回去。我没有任何嗜好,不敢乱花一分钱。不要说像有的民工实在熬不住,去广场上找个价格低廉、模样丑陋、一身酸臭的野鸡打炮,就是工友偶尔聚餐,喝瓶啤酒,吃捧花生啥的我都舍不得。每当我拿到那可怜的钱时,我的手颤抖不已,钱幻化成瘫痪在床的爹,幻化成弟弟和我的那个执拗的逃离梦。

可是后来,我们就领不到工资了。工头老是说钱拨不下来,慌啥慌,癞子少不掉花子的,庙主少不掉和尚的。钱到了就发给大家。这样一拖就拖到年底。不少民工等不到钱想到其他地方打工,可半年的工钱就泡汤了,只得咬牙坚持下来。那段时间他们不但不敢去找野鸡,连喝瓶啤酒吃捧花生的奢侈都自然免掉了。

年关快近,民工们要急着回家,他们不但无钱买些年货,甚至连回家的车票都无钱买了。这半年多的时间,我比他们任何人都焦虑、痛苦,他们承担的是养家活口的任务,农村再穷,也不至于饿肚皮。我承担的却是一个沉甸甸的梦,这个想改变命运的梦是要由我来支撑的呀。和工友们在一起的时候,说起要钱的事,我比他们迫切,比他们激昂,但我历来胆小,每次去要钱的时候我都随大流,缩在背后,也不大声说话。大家发现了我的表现,当我煽动大家去要钱时,大家就说球,你不要在背后叫得比哪个都起劲。每次去你都当缩头乌龟,有了好处你来分,有了过我们来背。当年关将近的时候,民工的脾气更大了,情绪更激愤了,当我在工棚里起劲鼓噪的时候,就有人说凡事总要有个头,我看张振兴领得了这个头。他有文化,道理说得一套一套的,你来领这个头,我们随你去。他这样一说,大家马上赞同,纷纷说就是你了,你领个头,哪个龟儿草鸡,我们就揍他个龟儿。我被他们的话吓了一大跳,我立即推辞,说不行,不行,我年轻,没见过世面。你们随便哪个当头,我坚决跟着去,决不退缩。民工老宋说球才不行,我看就是你行,你读过初中,能说会道的,你不行哪个行?老宋是个挺讲义气的山东汉子,在民工中挺有威信,他一讲,这事就定了。

接下来的事就惨了,我们不但没要到工钱,我还因为带头闹事被毒打了一顿。那天我就被人拉上一辆面包车,开到一个离城很远的山上来了。在山上的树林里,四五个七长八短的人围着我狠命打了一顿。他们用拳击,用脚踢,还用皮带、木棒狠狠揍我。我被他们打得滚来滚去,最后晕死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看见那群人正蹲在不远的地方喝啤酒、抽香烟,我看见我身边有几截被打断的木棍,木棍的断荐像我断裂的骨头茬口,白生生的恐怖。有人见我醒了,又走过来,将我拎了跪在地上,我不想跪,但我没有力量站起来。我的全身都在尖锐地刺疼,脑袋嗡嗡地响,眼睛大概是踢肿了,看人都影影绰绰的。几个人站在我面前,有人用皮鞋勾起我的下巴,狠狠地说,听好小杂种,今天先给你点教训。你不许再回工地,你如果再回到工地,下次你的尸体在哪里,任何人都找不到。

带着满身的伤痕,带着一身的屈辱和无限的悲愤、恐惧,我挣扎着下了山,来到城里。在这座人海茫茫的城里,我举目无亲,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茫然、无助地在城里徘徊,拖着疲惫、伤痛的身体。我饥肠辘辘,看着街上的食品直流口水。在那个时候,我太憎恨城市里的摆在玻璃柜里的精美食品,它们精美的形状,厚厚的奶油,香甜的气息使我快要发疯。小街上的餐馆也特别折磨人,那五颜六色的菜肴和厨师炒菜的声音、食物的香味使我把持不住,随时想冲过去将别人的碗夺来。晚上,我就睡在立交桥下的水泥柱边,任寒冷的风吹遍全身。我想逃离,回到贫穷而又温暖的家,但我身上没有一分钱,我只得像狗一样在街上乱溜,希望侥幸地遇到一个熟人,一个老乡,借一点钱买票回家。

我讲得泪流满面,讲得伤心不已。

听完我的讲述,一桌人呆呆地坐着,他们疲惫、沧桑的脸上,都充满了同情和忧伤。有的眼光迷离。有的愤怒地将手指头的关节捏得嘎嘎响。突然,刘叔一拳击在饭桌上,把桌上的盘子震得跳起来。日他妈,杂种也太欺负人了。不给钱不说,还把人打成这样子。太无法无天了。他这一敲,大家从忧伤、同情中回过神来。有人说你敲球的桌子,人家不给你钱把你打伤又咋的了?钱照样不给,活照样叫你干,你搬石头打天?有人说真就没法子了么?我们乡下人就该流血流汗,就该遭人糟蹋?有人说我看也不一定,这钱看谁去要,有人去就要得回来。大家说谁要得回来?哪个有这种天大本事?要得回来我们就服他、敬他,把他当神供着。刘叔坐着不说话。有人说这钱只有刘老歪要得回来。大家哄地一下笑起来,那笑声里含满嘲笑的意味。在这里,我才知道刘叔的外号叫刘老歪。有人说别人朝他手里要不回钱还差不多,他从别人手里要得回钱,就是天大的玩笑了。有人说老歪要得回钱,我就拿手掌心煎鸡蛋给他吃。也有人说你们也不要把老歪看扁了,老歪有老歪的办法,有他的门道,他真的要得来钱,你龟儿那双手就是烂手了。那人撇了撇嘴,说老歪真要得来钱,我就真用双手煎鸡蛋给他吃,手烂了就烂了。

刘叔听着他们的话,脸难看起来,他的脸由白变青,由青变紫,越来越难看。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看出大家并不尊重刘叔,对他很小视,甚至随时在嘲弄他、轻薄他。也许平时大家就是这样对待他,他过去的事和后来的行为,使大家瞧不起他,他也习惯了。可是,今天在一个故乡后辈的面前,刘叔那点可怜的自尊被他们糟蹋得一点不剩了,平时习惯了被糟蹋的刘叔再也忍不住,这就像平辈的人在一起将他的裤子脱掉,露出了黑黢黢的玩意儿他可以忍受,而在晚辈面前,他就再也不能忍受了。他在大家的嘲笑声中爆发了,他红头紫脸地站起来,气势汹汹地指着那个要用手煎鸡蛋给他吃的人,周顺子你龟儿听着,你说话算不算数?你说话算数老子就去要钱,老子要的钱还不是我侄儿的钱,要的是那个工地上所有民工的钱。要到了,老子就要看你到底如何用你的狗爪子煎鸡蛋给我吃。那个叫周顺子的人平时是欺负惯了刘叔的,这人长得牛高马大,坐在那里半截黑塔一般。他平时仗义又大方,有了钱随时请人吃饭,没想到刘叔今天咋的一下就翻脸了,咋的一下就气势汹汹,当着众人的面呛他。他啪地把手里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冷着脸说刘老歪,老子是站着屙尿不是蹲着屙尿的人,老子说话算数。我还不晓得你的德性,你现在还来得及收回你的话,你不收回你的话老子就豁出这双手不要了。大家见两人动了气,较起真来,忙着劝解,算了,算了,开玩笑的话嘛,咋就当起真来?坐下,坐下,喝酒,喝酒,不要为玩笑话伤了和气。刘叔的犟劲上来,他甩开拉他坐下的那人的手,铁青着脸,我莫和谁开玩笑,好歹我也是一条汉子。平时大家轻贱我,损我我不气,但今天这事不能算玩笑。要么周顺子当着大家的面给我赔礼道歉,要么这个赌就要打下去。周顺子哪里吃得这个气,下得这个小?周顺子噌地一下站起来,隔桌逼视着刘叔,要我给你赔礼道歉,做你的大头梦去吧。你不要给脸不要脸,打赌就打赌。喂,这个小伙子,你不是说你读过初中么?去找老板要张纸来,你来写,就将刚才我们打赌的话记下作为凭证。到时谁要不认账,就让他全家死绝死光。这在乡下是句恶毒的话,大家听了都不好再说什么。

我心里难过得慌,我觉得我惹了祸,对不起刘叔。刘叔为争一口气,为一个赌,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不是因为要钱被老板毒打了一顿么?刘叔去要钱,不晓得要遇到多少险恶的事。他是个拉家带口的人,他还要供他女儿读大学。他真出了事,我咋对得起人,咋个对得起良心?我被这沉重的事实压得喘不过气,我被可能发生的事吓得脸色煞白。我早就想阻止刘叔不要和他们较真,但我一个刚刚认识刘叔,刚刚认识这群民工的人怎么好去阻止?事情发展到这步,我不能不讲话了。我说刘叔,你不要再做这种事了,这件事的后果是明摆着的,我都被打得不成人样了,我求你不要再去要钱了。刘叔此刻的火特别大,他黑青着脸说这里没得你说话的地方,该咋办我会咋办,你不要多嘴。

话说到这份上,谁也不好再多嘴了。

我随刘叔到他们工地做事。

这是个很大的工地,不少地里还残留着稀稀落落的包谷秆茬子,也有一些冒着黑泡的水塘,塘边的草在寒风中萧瑟,看得出不久前这里还是农田和鱼塘。在很远的地方钉着木桩,木桩一溜溜地将这片地界定为开发区。经过刘叔的推荐,也经过包工头的考核,我顺利地当上了架子工。架子工虽然危险,却比砂浆工轻松,刘叔仍然当他的砂浆工。白天我们各干各的活,晚上我和刘叔睡在一个工棚里。

我看见刘叔很节俭,他经常在众人都打完饭才去打饭。那时大师傅忙活一阵可以轻松一会儿了,他满脸堆笑地和人家套近乎,不管东南西北的人都称老乡或者老表。套完近乎他就要人家在大甑子的底上再刮几下,把粘在甑底的饭再舀一点给他。他很少买菜,总在不要钱的大桶里舀上一些清汤,哧溜、哧溜地就把饭吃完了。工地上的活累,伙食又差,工友们只要身上有钱,隔三岔五就邀约着去大排档撮一顿。大家都不愿约他去,主要是他经常吃别人的请又从不请别人。时间长了大家就烦他,他们去的时候再也不大声吆喝,悄悄打个手势或者挤挤眼、撇撇嘴,就悄悄摸出去。不管他们到哪里,刘叔总能找到他们。一找到人家,他就会摸出一封信,说原来你们在这里呀,害我好找。周顺子,你刚走就有人送信来了,我怕耽误你的事儿,饭也来不及吃,遍地寻着找来了。周顺子说下一个媳妇,媳妇会写信,她嫌打长途贵,也说不清啥,就隔三岔五写信来。周顺子接过信,说麻烦你了,坐下来一起吃罢。刘叔就坐下来,说这阵回去怕也吃不到饭了。其实,这信被刘叔揣了好几天了呢。

每天下班,累了一天的工友就寻着法子轻松一下。他们的乐趣,也不外就是伙在一起打扑克,拱猪、斗地主,输了的在脸上鼻子上贴纸条。他们不像在办公室上班的有白纸,他们把别人丢了不要的报纸捡来撕成绺,把一个脸贴成图片展览,颇像现代艺术。有的人就躺在床上聊天,聊的都是惹人上火发痴的事,啥发廊里的妞,广场上的鸡啦,哪个屁股大、哪个奶奶耸啦,哪个会逗骚撩拨,哪个功夫好啦,听着叫人发疯。

刘叔从不参加这些活动,刘叔一吃完饭就上街去转悠。他是去捡破烂的。工地上他不敢,工地上的东西拿着就是偷。他常常在众人都睡下了才回来,肩上扛着一大蛇皮口袋东西。里面啥都有,废塑料袋,啤酒瓶、饮料瓶,别人垫屁股的报纸,垃圾箱里的烂衣服、烂皮鞋,甚至女人的乳罩。这些东西臭烘烘、脏巴拉叽的,散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工棚里本来就挤,大家就不准他放在工棚里,他东藏西掖,总有藏的地方。隔一段时间,他就在工地上借辆三轮车,把东西拉去卖了,回来沾着口水,一张一张将那毛票儿捋平,藏在大家更找不到的地方。

我曾经看见他去寄钱,又看见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昏暗的灯光下,从贴在胸口的地方摸出一张照片来细细端详。那是一个文静、端庄的女孩儿,她在另外一个城市上大学。看着照片,他无比陶醉、无比幸福的样子,叫人无限地感动。

可是,自从那次在那条巷子里的大排档吃东西时发生的那件事之后,刘叔就很少出去捡垃圾了。到了后来,他就基本上不出去了。但他每天吃完饭后就不见了,大家也不晓得他到底干啥去了。民工们的生活本来就艰辛,谁也没心情多管别人的事,何况他还是那么个人。大排档上的那件事大家也渐渐遗忘了,只有周顺子偶尔提起。周顺子说刘老歪,你不是有日天的本事么?我还等用手煎鸡蛋给你吃呢。看来呢,我这手怕是好好的,你的鸡蛋也吃不成了。听到这话,大家轰地笑了。听到这话,刘叔脸上越发乌青。他不搭一句话,只是狠狠地哼一声,转身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事刘叔一直没忘呢,这是他的一个心病,是他心里的一个结。为了那个承诺,为了可怜的一点自尊,为了那说不清的内心的什么东西,他是铁了心要将我和那批民工的工钱要回来。至于要的艰难,他是有充分准备的。

那天,我原来在的那个工地上来了一个中年汉子,他向正在工棚里的人打听一个人。他说他的侄儿出来一年多了,开头还给家里寄钱,后来不但没寄钱了,连消息也没有了。家里急得不行,托他这个当叔叔的来打听。工友们面面相觑,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知道我是为大家要钱被打,下落不明了。大家觉得对不起我,又没有办法找到我,大家都很焦急。刘叔的到来,大家感到惶惑和愧疚,纷纷围着刘叔,向刘叔提供种种关于我的情况,表示愿意和刘叔一起去寻找我。

刘叔一脸沉静,他说大家的心意我领了,都是出来挣钱养家糊口的,命都一样,不向自家人向着谁。只是城这么大,哪里找去?大家又要上工,咋有时间出去遍地寻找?况且他在没在这座城里也不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找老板要钱,要出去找他也要有盘缠。况且,要到他的钱也就是要到你们的钱了。你们说是不是?说要钱,大家就不吱声了。哪家不是盼钱把眼都盼绿了。可谁敢去要钱呢?我就是个例子,不但没要到一分钱,还被毒打了一顿,现在下落都不明,是死是活,谁知道呢?而就在我被毒打失踪之后,老板又给大家发了一点钱,并且说他会想尽办法将大家的工钱补齐的,现在不就是资金一时周转不开嘛。就这样大家又埋头干起活来。现在刘叔提出大家一起帮他要钱,大家就沉默,谁也不愿再出头露面。

工棚里的气氛很沉闷、很压抑,谁也不愿再讲话,有的低头咂叶子烟、吸水烟筒;有的专心专意地抠脚丫子,有的干脆倒下去睡了。刘叔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怪不得要不到钱。谁都想要,谁都不愿出头,这就是狗日的乡下人的德性。刘叔想到自己也是乡下人,这乡下人么,确实有好多叫人腻味的东西,怪不得成不了啥气候,啥时都要遭人欺负。刘叔是个农民,是个基本上不识字的农民工,他不是思想家,他只是凭直觉思考。刘叔想他们不愿去算了,这事儿看来只得自己去办。一想到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去干,刘叔就有些悲壮感,同时也有了些英雄感。刘叔站起来,无限凄凉地说我走了,我晓得大家都有难处,出来打工的人,哪个不是拖家带口的,我不拖累大家。但这工钱我是要定了的,我好端端的一个侄儿,说被打就被打了,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是坚决要把钱要下来的,是要讨个说法的。只是还望你们帮助我,为我提供些方便。

接着几天,刘叔都去那个工地。那个工地离我们这里很远,他是舍不得坐公交车去的,他要走很远的路,他去我们的工地找那些工友,向他们了解情况。刘叔是个有心计的人,他晓得连情况都不掌握,连老板姓啥、住哪里都不晓得,你要的啥钱?为了摸情况,他就接连往那个工地跑。刘叔每次去,那些工友对他很热情,他们虽然不愿出面,但对刘叔的认真和执着,他们还是很佩服的。他们在工地食堂打饭给他吃,用大罐头瓶泡了浓浓的酽茶给他喝,不断有人给他敬烟。尽管大家手头都很紧,但还是凑了份子,请他到大排档吃烧烤、喝啤酒。刘叔感动,他为他们的热情和善良感动,他更为他们对他的敬重感动。他们说刘叔是条汉子,为了侄儿和大家的事,耗时跑腿流汗,他们敬佩他的为人。他们轮番给刘叔敬酒,不断地说恭维话,刘叔被灌得晕晕乎乎,灌得踌躇满志,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尊严。他在喝得晕头晕脑、豪情万丈的时候,拍着胸口说我要不把我侄儿的钱和大家的钱要来,我就是爬着走的,就是缩头乌龟,就叫我断子绝孙。等他回到自己的工棚,酒醒的时候,他也有些后悔,不该把话说得那么绝。乡下人是很迷信的,相信说出的话不兑现是要遭报应的。后悔之余,他更加坚定了去要钱的决心。

渐渐地,刘叔将包工头和老板的情况掌握清楚了,他知道包工头是老板安在工地的钉子,替他管好民工,监督他们做工,但他做不了主。老板姓侯,他有好几个工地,在工地上是轻易遇不到他的。他在城里的富人区有别墅,那里是进不去的。他有办公楼,可办公楼不但进不去,还很危险,那里的保安实际上都是他的打手。他把你拉进去打一顿再用车把你丢在郊外,你去告连证人都找不到一个。现在不是讲法制么?证据在哪里?证人在哪里?打了也白打。他就摸老板的底,老板的行动规律是啥?有啥嗜好?性格特点是什么?他摸清了这个老板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不光有钱,还是个政协委员。这个老板有个嗜好,特别好色,隔三岔五地要去夜总会找漂亮小姐鬼混。他就琢磨,硬去找老板要钱,是没有结果的。既然这个老板是啥的政协委员,就要讲面子。那天他在工棚的时候,正好在电视上看见这个老板在为一个啥工程捐款,我知道这台黑白电视机是我原来那个工地的一个叫刘三的人买的。这人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扎堆,买了个黑白电视机独个人看。也是对刘叔的尊敬,他让刘叔和他一道看电视。一看正好看到那老板正在和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握手。刘三说就是他就是他。刘叔记忆力特好,刘叔记住了他。刘叔心里豁亮,这龟儿挺爱面子的嘛,对,就从面子下手。

刘叔费了很多工夫去跟踪,他终于在一家叫红玫瑰的夜总会门前看见那个老板和几个人从汽车里钻出来,气宇轩昂地进去了。刘叔满心高兴地想跟着进去,但他一到大门口就被拦住了。他没去过夜总会,以为那地方是菜市场,人人都可以进去的。看门的戴着贝雷帽,穿着红色的衣服,还戴着雪白的手套,见了客人就谦恭地弯腰。可他还没进门就被拦住了,这是可想而知的,他那样子咋像进夜总会的人。他说他找人,人家理也不理,对他说这里不是捡垃圾的地方,再胡缠,就叫保安来修理。进来出去的人都穿得金光闪闪的,看着他发笑。说这种人身上揣了几块钱就想来找乐子,叫他到广场上去吧,那里便宜。刘叔气恼得不行,费了很多力才找到这侯老板,却进不去,真他妈窝囊。

夜总会外面是片很大的花园,有高大的树,有成簇成簇的花,有大片的草地,草地剪得整整齐齐。花园里的树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小灯,把树点缀得美丽无比。此刻他是没有心情看这夜景的,他找了个地方坐着,无比沮丧地发呆。他看到空地里停着许多亮锃锃的小汽车,他摸着走得又酸又疼的腿心里不是味儿,他想同样是人,这些龟儿吃好的穿好的坐好的,放着家里的婆娘不用,还要走马灯样搂漂亮小姐、睡漂亮小姐,还要拖欠民工的钱。他不由得来了气,走到汽车边,想用什么硬物在那些漂亮的车上划些道道。可走到汽车边他又不敢了,他把手里的那把小刀收了回去。他想这些车几十万一辆呢,被发现了叫他赔个三千五千,不是要命了么。但他还是气,忍不住朝车轮胎踢几脚。那几脚他是踢得狠的,带着一肚子的怒气和不平。但他却觉得脚指头一阵钻心地疼,原来他穿的一双胶鞋早已豁了口,脚指头都露出来了,这狠狠的几脚踢过去能不疼么。他疼得弯下腰揉脚指头,看见脚指头渗出了血,心里更气。保安游过来了,保安看见有人蹲在车边,立刻警觉地走过来,保安喝令他蹲着别走,老老实实呆着,否则电警棍是不认人的。保安仔仔细细地察看了车,见车没什么损坏。刘叔虽然心里很紧张、很着急,但他从保安的问话中知道没发现他做什么。刘叔瞥见不远外有个塑料瓶子,刘叔说他是捡破烂的,刚想捡那个瓶子,你就来了。保安说滚球远点,这里不是捡破烂的,再到这里来对你不客气。

刘叔怀着一肚子的怒气回到工地。在路上,他想了许多,原来认为做得很缜密的事,并且确确实实作了好些铺垫、作了好些设想,原以为只要把人堵在屋内,像乡下人捉奸一样,几脚踢开门,把一对狗男女捉住,男的吓得簌簌抖,女的吓得钻在被窝里筛糠,然后提什么条件都会答应。但刘叔毕竟是刘叔,他毕竟是山区来的民工,虽然进城打工几年了,但他成天在工地干活,即使休息,也是在城里的街巷里转。哪里晓得他的计划第一次就长了壳,连门都进不去,你还做鬼的事。他更不知道,即便进去了,迷宫似的包间,他也是无法找到人的。

半夜,刘叔被一阵锥心的疼弄醒了,刘叔看见他的大脚指乌青,流出的血把几个脚指头淤住了,结成了壳。他大概半夜蹬梦脚,踢到啥了,把他疼了醒过来。刘叔睡不着了,人就怕犯执拗。第一次受挫,使他觉得沮丧,觉得自己的渺小,在渺小和自卑中,又滋生出非要达到目的的念头。他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想得脑子都疼了,也想不出办法。这时我被一泡尿憋醒了,懵懵懂懂中也没有发现刘叔的异样,匆匆出去屙尿了。刘叔心里突然一亮,他想这事还得拉上我才好办。本来嘛,这又不是他的事,也就是一瞬间自己犯了糊涂,和周顺子他们打了赌,发誓要将钱要回来。至于他潜意识里的动因,他是不晓得的。他想这事得拉上我才行,有的事是他做不了的。不能让自己一个人去做,得让这小狗日的也参与。

刘叔摸下床,在工棚外将我堵住。他将我拉到离工棚较远的地方,我们蹲在新砌的一堵墙下。天气已经开始冷了,我出来屙尿是没披衣服的,蹲在墙下冷得发抖。我要回去穿衣服,刘叔一把拽住我,说去什么,会把杂种些整醒的。他把他的衣服脱了给我穿上,我执意不肯。他说推什么推,不要嗦了,忙着讲正事。我倒暖和了,他却冷得抖起来。

那晚我们冒着寒冷商量了一个新的计划。刘叔分析原因,认为他不管怎么装扮,都进不了那个夜总会,而我年轻,长得也还周正,如果穿得好的话,冒充个嫖客也是像的。我很不愿意这样做,主要是我上次被毒打后,胆子就被拈掉了,我终于知道对手的强大,知道有钱人不仅拥有金钱,他还拥有更多的东西,譬如用金钱编织的关系网,用金钱铺就的不是权力的权力。这种权力覆盖到了生活的各个方面。我已经熄灭了心中的火,习惯用忍来适应生活和生存。我的拒绝让刘叔大为恼怒,刘叔忍不住把我披着的衣裳一把扯了丢在地上,他的声音大而激愤,你扯淡,你还是个人吗?你还有点男人的血性吗?这钱是你的不是我的,现在反转过来成我的事了,反转过来是我来求你了。你龟儿手摸良心想一想,你还像个人吗?

我被刘叔劈头盖脑的一顿臭骂吓住了,但我心里也不服。我感谢刘叔,感谢他在我走投无路时收留了我。但要钱这事是他自己要做的,是他自己要绷面子、充能人。现在遇到挫折来骂我,又要将我拉上,这不是没有道理了吗?刘叔愤怒的声音吵醒了工棚里的人,周顺子夹着一泡尿出来,在墙根角屙了,然后过来,说刘老歪你整啥子鸡巴名堂,半夜三更将张振兴弄来蹲在这里干啥?振兴你说说,给是他欺负你?他欺负你我给你做主,不要仗着将人领来就可以欺负人。我支支吾吾地说没啥、没啥,我做错了事刘叔在教育我。周顺子说你做错啥事了?做错啥事也不会半夜三更把人弄来吹凉风。我再三解释周顺子也不信,见问不出啥他在冷风中打了几个冷噤,说我也懒得管你俩的馊事,鸡巴都冷了缩在肚子里头了。走,回去睡觉。

尽管我不愿意,但最后我还是同意和他一起去“做事”了。我不怕他发怒、不怕他骂人,但我不愿见到他阴郁的眼光,也不愿听到大家对他的嘲笑。在做行动计划时,我不如刘叔细致、精明,但他也有他的局限,他是用乡村思维来考虑城里的事。譬如说联系方式,他就想不起用手机。譬如说抓现场,他就想不起报警。如果我们去砸人家的房门,去查人家的嫖宿,是违法的。到时被人家反诬一口,是登门抢劫,你就惨了。刘叔夸我毕竟是有文化的人,看来做啥事都离不开文化。有文化的骗子比没文化的骗子就是要高明。我说我们不是骗,是向骗子要钱。他说这个我都不懂么?我是说文化的好处。

为了给我买套西装装嫖客,刘叔费了好些劲。他向大家借钱大家都不借,说钱借给你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最后只得我出面去借,当大家知道啥回事时,大家又有些感动。除了周顺子还在说风凉话外,其他的都说他是铁了心的,毕竟是维护我们民工的利益,能支持的还是支持。就这样我借到了钱。刘叔带我去城边的地摊上选了一套西服,质量虽然不好,但穿上还是有模有样的。只是我怎么也不像个嫖客,缩头缩脑的更像个掏阴沟的。刘叔对我进行短暂的培训,但他培训啥呀,他连门都没进过,懂个啥。只叫我抬头、挺胸,甩直膀子。这样子倒像军训,这样子是培训不出嫖客来的。

手机也借来了,两部。尽管是很廉价的手机,但它终归是手机,打得出去呼得进来。刘叔操练了好一阵才基本会使用。就这样我们开始了新的行动。

按照刘叔踩的点,那天我们守候在城里最豪华的红都酒店。在酒店的树阴下我们等到了夜里12点,在这之前老板要去歌舞厅泡,老板讲的是情调,要先喝洋酒、跳舞、唱歌,差不多了才拉出来过夜。不像那些饿痨痨的民工,花极少的钱,随便在一个肮脏地点就把事干了。有的甚至连最低廉的小旅店也不去,图省钱,就在树林里或者什么旮旯角角就把事办了。老板把车停好,就带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进去了。刘叔用胳膊捅,叫我赶快行动。我紧张得不行。刘叔说你想想他们打你的情形,你就不怕啥了。他这样一说,我的身上果然就疼起来,那伙人围着我毒打的情景使我愤怒不已,我果断地走了进去。

其实,进去以后我才发现,越是高级的饭店进出越是自由。只要你穿得像样,只要你人模狗样就行。我踩着大红的厚厚的地毯往前走,踩在这样的地毯仿佛踩在柔软的沙滩上,舒服而又寂无声息。走到电梯那里,我茫然了,我不知道老板和那个小姐在几楼在哪个房间,我试着上了两层楼,楼道里同样铺着厚厚的地毯,柔和而幽暗的灯使楼道充满暧昧而又温馨的光。楼道里静悄悄的,所有的门都是一种式样,所有的门都紧紧地关着。我自然不敢去敲门,那样会惹出麻烦来。转悠了一阵我一无所获,幽深而寂静的楼道使我的心变得紧张起来。我赶紧退到楼梯间,平息一下自己的心跳,想想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总台询问。

我鼓起勇气,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走到总台,台里的服务小姐很有礼貌地用普通话问我,先生要开房么?我说我不开,我是来找人的。服务小姐立即警觉,说你找谁?有什么事?我报出了老板的名字,我说我是他公司的员工,他让我送点速效救心丸来,他有心脏病,随时要用药,恰好今天忘带了。服务小姐说我们有服务人员,能不能交给我们转?我说不行,我必须亲手送到经理手里。她还在犹豫,但见我拿着一些胶囊在手里转悠。她就说在七楼19号,你去时要轻轻敲门,不要打扰客人。我说晓得。其实我手里拿的是伤风感冒丸,前几天半夜被刘叔堵在寒冷的坝坝里,我弄感冒了。

知道了老板的房间,我就乘电梯直上七楼。到了七楼,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我拿出手机想通知刘叔报警。但我脑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我想我们的设计是有问题的,报了警,警察来了,他们把老板拿住,最多就是罚款五千元,或者拘留。这是我听周顺子他们闲聊时讲的。五千元对民工是个天文数字,他们宁肯被拘留也不愿罚款。但五千元对老板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了。那我们是达不到目的的。我想只有我们冲进去,一个人抱了老板的衣裤,让他光溜溜地站着,我们才好提出条件。于是,我就打手机,让刘叔上来。刘叔说我进得来么?这地方看着更堂皇。我将情况说了,说你绕开大堂那儿,悄悄地走,没事的。

电梯和大堂没在一个方向,一般是看不见人的。刘叔果然坐着电梯来到七楼。但到了老板的房间门口,我们才觉察出问题,这房间的门是实木门,很坚固的。怎么才能进得去呢?这就让我俩犯了难。刘叔用眼睛朝门上仔细搜索了一会儿,这门严丝合缝,脚裂子大的缝儿也没有。墙呢?看也不用看,严严实实、坚固不已,还糊了墙纸,这显然超过了两个山区来的打工人的经验。刘叔叫我贴着门听一听,我紧紧地将耳朵贴近,屏心静息,只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刘叔皱着眉说你敲门,看看动静。我轻轻地敲门,里面的声音立即没有了。刘叔说再敲,我按住狂跳的心,想象着如果门开了,老板出来劈头大骂,我该咋办?但还是没有声响。刘叔说我俩白来了,贼日的怕是在穿衣裤哩。穿好了,我们进去就没意思了。我说那咋办?刘叔像泄了气的皮球,无限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刘叔声音幽幽地很是凄凉地说了一句话,唉,乡下人咋连捉奸这事都办不好,还要啥球的钱啊?显然,刘叔和我按乡下的经验来办这事,结果在城里轻轻一碰就砸了。这就像一个硕大无比的气球,俩人鼓着腮帮吹了半天气,把腮帮吹肿了,把肺吹炸了,结果在锋利的钉子上一碰,就彻底瘪了。

我将刘叔拉起来,我说走,咱们不做这事了,这事无聊极了。刘叔说你放屁,这事咋会无聊极了呢?我就不相信没办法了。刘叔说你闪开,老子非要把门踢开不可。我拉住刘叔,说门是踢不开的,你一踢门,保安就来了。我俩反倒成砸门抢劫的人了。我把刘叔紧紧拽住,一起溜到酒店大门外。这时刘叔冷静些了,刘叔说我们不是说好打电话报警的吗?我将警察来了的结果告诉他,他说我们真没办法了?我说只能如此了。他说也好,让狗日破点财。我说这钱在他那里不是钱。他说管球它,报了心里总要好过点。

这事过后,刘叔越发沉闷、越发阴郁了。工地上打工的人都是来自很远的地方,白天干活累个贼死,到了晚上就无事可做了。大家在打牌、吹牛之余,总免不了拿刘叔开开心。有的说老歪,你去捉老板的奸,看没看见小姐的白屁股呀?要不到钱,你就是去摸几把也划算呀。有的说老歪你不要动你的歪脑子了,还让人家装嫖客,人家是童男子呀。你去装还要像点。有的说你是草都跺烂一大片,还是屙不出一泡屎来,不要充能人了,安心捡你的破烂才是正事。周顺子嘿嘿地冷笑,说你们不要这么说人家老歪,保不准哪天人家从老板那里抱回一捆票子来,我这手就遭殃了。我在旁边听说,心里很不是味。我想刘叔是一片好心,更主要的是他内心渴望的那点尊严。他不光要从有钱人那里得到尊严,也要从无钱人那里得到尊严。我觉得不光有钱人在伤害他,无钱人也在伤害他。我说你们不要这样说刘叔了,他又不是为自己要钱,要到钱他也得不到一分,他是为打工人讨个说法哩。周顺子说这个小狗日的倒会讨好卖乖。好,我们不说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老话,我等着用手心煎鸡蛋哩。

沉重、无聊而单调的日子就这么过着,那段时间,刘叔也不再提要钱的事了,他默默地干着活,吃完饭,天一黑,他就溜出去了。他是捡废品去了。他的大女儿已经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大学,在另外的一个城市上学。学费、生活费像道绳索,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比任何人都感觉到钱的重量。对于钱,他有着近乎贪婪的渴求,对于欠钱的,他有着刻骨的仇恨。我看见他看他女儿时的表情,他女儿的相片是夹在一个皮夹子里的,这是刘叔专门买来的奢侈品,看照片时他满是皱纹的脸菊花一样舒展了,所有的皱纹里都含满笑意。他的眼里那种慈爱,那种心疼,那种温馨,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述的。这个可爱的大学生,是他卑贱、顽强生活下去的力量。

但要钱是他心里永远的一个疼,是一个结。那天一件事深深地刺疼了他,使他重新捡起那个看去已经淡漠,实际是潜伏在心里的念头。和刘叔一起出来打工的一个民工上吊死了,这个民工说起来还是他的族兄弟,他们同时来到这座城市却没在一起打工。这个人我是见过一面的,年龄和刘叔差不多,生龙活虎的,讲话大声武气,见人就熟,不像刘叔那样猥琐。他还和我们工棚里的人一起喝过酒,他豪情满怀地叫人抬了一箱啤酒来,喝得高兴时,他还对大家说拜托大家关照他的这个哥。大家喝得豪情万丈满口答应。刘叔却不高兴,他说谁要球你这样说,你管好你自己吧。大家还笑他说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哩。谁知这样一个人说完就完了,叫人咋不伤心。

刘叔的这个族兄弟是用一根绳子吊在工棚外面的柱子上的。他那样子非常狰狞,可怕,也非常可怜。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脸色乌青,最可怕的是他的舌头长长地伸在口外,血红的舌头似乎要把污浊的天空舔干净一样。刘叔带着我去了,刘叔一见那情景,立即放声大哭,他抱着他的族兄弟的脚哭得呜呜咽咽,哭得伤心欲绝,在场的人都忍不住流下泪来。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是这样哭的,刘叔把死者的悲哀,把他的伤痛和积郁都哭出来了。人哪,这么一个活泼泼的生命,怎么这样卑贱,说没了就没了。

等刘叔知道了族兄弟吊死的原因,刘叔不哭了。刘叔对着死者的面说,你这个死杂种,你咋这样没出息,人家该你的钱要不到你就吊脖子?你死得狗都不如。狗死了还要咬人一口,你不会死在他门口,你不会让大家都晓得你是咋死的?你这样窝窝囊囊的死,是白死了。

骂归骂,刘叔还是掏光身上的钱,放在已经放下来平躺着的族兄弟的脚边。我掏尽了身上的钱,在场的工友也默默地掏钱,那些零零碎碎的钱放在一个工友拿来的纸盒里,风吹来,那些零碎的钱像纸钱,在盒里翻动着燃烧。

在沉默和悲恸中,刘叔突然悟出了什么。他对族兄弟的死很悲伤也很不以为然,他那天在死者面前的话不经意地给他启示。他想人再贱哪怕就是一只蚂蚁,也是一条生命,人一死惊动就大了。他那族兄弟的婆娘、老爹、老妈和兄弟一来,就在工地上闹开了。开头老板任他们去闹,说他是自己吊死的,和老板有啥关系?老板的代理人说你们从老远的地方来,那地方是很穷的。老板可怜你们,丧葬费和来回车旅费给你们报了。你们不听招呼,你们就去告。族兄弟的婆娘、爹妈答应了,就是他兄弟不答应。这个小伙读过高中,爱舞文弄墨,平时还时常写点豆腐块文章寄给报社,对新闻这块蛮熟的。小伙子虽然第一次到这座大城市,但他还是找到了报社,报社的记者一听挺同情,就来工地调查,准备报道。就在记者在工地上忙着采访时,老板知道了这件事,老板知道他的工程中有很多猫腻。凡事就怕认真,一旦被记者捅出去,麻烦事就多了。凡是当老板的人都知道权衡利弊,老板让人找了那年轻人,答应给三万元了结此事。死者的兄弟知道再拖下去也没有多大结果,他哥毕竟是自己吊死的,他说了些漂亮话,这事也就了了。

从这件事中,刘叔悟出了些道理,他开始重新梳理自己的思维,思考新的方案。他决定走一步险棋,这步险棋走对了,他就全赢了。走输了,他就命若悬丝。他苦苦思索,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走这步险棋,他分析了最坏的结果是在这个城市呆不下去。这就对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过是打工,换个地方也是打,没啥了不起。

刘叔这次没让我蹲在夜晚的寒风中谈话,他把我领到巷子里的那个大排档,捡了座位,点了些菜,刘叔叫我吃。我觉得刘叔脸色很严峻,似乎要决定一件什么大事,气氛让他搞得很悲壮。果然,刘叔把他的那个计划说了,刘叔说这次我要让那帮杂种、尤其是周顺子他们看看,我刘老歪当真就是个说大话使小钱的人?他们量虾子无血,我就是要让他们晓得虾子也是有血的。我说刘叔你何必认真呢?大家不过讲笑话。他说啥子讲笑话?他们是真的看不起我,有钱人看不起我也罢了,这些狗日的也看不起我。再说,你堂叔刘贵的死,也在我心上扎了一刀。我就不信这些有钱的人无法治他,我要叫他吃进去也要吐出来,带着血丝丝吐出来。我说刘叔,你为我的事费了恁多心思,我心里不安。你再这样,我的压力更大了,我一辈子都还不了你的情。刘叔说屁话,我现在不仅是为你,为你那帮弟兄,我是为我自己做的。我要你帮忙,你实在不愿帮也就算了。刘叔这么说,我还能说啥呢?

刘叔把他的计划讲了,他的计划着实让我吃惊,我为他的计划捏着一把汗。但我不好再劝他,他的脸冷峻而执拗,那粗条粗条的皱纹,像是些坚韧的山丘,犁也犁不到边,撬也撬不动。我只得答应他,答应他让我要做的事。

那是一个阴霾的、寒冷的早上,已经是初冬,天空灰蒙蒙、沉甸甸的,整座城市的上面,没有或浓或淡,或深或浅的云层变化,全是一整块的铅灰的天空,低矮地压在城市的上面。寒风冷飕飕地吹着,雪花有一阵无一阵地飘着,要死不活的样子。也不晓得在什么时候,刘叔已经爬上一座高楼的顶上。这座高楼在这座大厦林立的城里不算高,也就是七层。但七层楼是足以让人摔成肉饼的。在七层楼上丢张纸片,其实也要好长一段时间才到地面的。

刘叔为什么要选择这栋楼?欠我和那帮弟兄们工钱的老板就在这栋楼里上班。他的名叫飞翔公司的办公楼占据了这栋楼的三层。像所有的公司一样,他的公司部门一应齐全。什么财会部、人事部、工程部、设计室、楼盘订购中心,甚至工会、共青团都有,可见这家公司还是有实力的。刘叔进公司的时候还是穿得比较整齐的,他把我那套蹩脚的西装穿上。在这样的天气穿西装是很痛苦的。西装里面的毛线衣是他自己的,原来的颜色大概是红色,穿的时间长了褪了色又被石灰、汗渍、沙尘咬得糟朽朽的,成了晦暗不明的颜色。他将毛衣套进裤里,扎得鼓鼓囊囊的。脚上的鞋是胶鞋,虽然洗过了,但污迹、汗迹却明显地呈现出来。他头发枯黄,脸色黝黑,一脸沧桑,找了个帆布书包挎着,那样子倒是非常像工地上的包工头。包工头多是民工出身,天天在工地上混,是个特殊的阶层,连形象也阶层着,一致着。刘叔进公司的大门,毫无疑问要遭到保安的盘查。刘叔像经过训练的地下党一样沉着,保安问他找老板干啥?他说他来向老板请示工地上的事。保安问他是哪个工地的?他准确无误地说出工地的名称。保安问他在工地上干啥?他挺了挺腰说还能干啥,为老板服务,当监工。保安还有狐疑,说我怎么没见过你?你跟经理约过没有?刘叔有些慌张,但一瞬间就镇静了,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来过的。约嘛,到是没约过,你打电话问嘛。保安客气起来,说老兄不要多意,我也没办法,这是规矩。说着保安就打电话。那天也真是巧,也许是有个什么包工头跟老板讲过要来,也许是老板心情好,此刻正无事,在电话里老板说让他来吧。这样,刘叔就顺利进去了。

刘叔不知道老板在几楼,更不知道在哪个房间。他顺着楼道里走,他看见所有的办公室都有牌子,牌子上的字刘叔还是认得的。财会部、工程部、人事部,这部那部的他都看过了,就是没有经理部。在他的想象中,所有部都是经理管的,经理在的地方就得挂个经理部的牌子。刘叔看见所有的人都很忙,各人伏在桌上或者在电脑前连头都不抬,也很少有人走出办公室,他就耐心地慢慢走着等。说是耐心,他内心其实很焦虑的,他怕今天找不到老板,一切准备都会落空。在这之前,我在他的督促下已经连续几次去过本城最大的一家报社,也大着胆子去过同样戒备森严的电视台。电视台有当兵的站岗,比进报社麻烦多了。我去就是一个目的,向他们反映我所在的那个公司拖欠民工工钱的事,同时还讲了我去讨钱被毒打的事。我的讲述我的遭遇他们都很同情,他们还将我的名字住的地点都记下了,说他们会来找我。他们让我不要再跑了,说很快就是元旦,这段时间他们的宣传任务很重,并且这段时间的宣传以正面报道为主,这种事目前是不好报道的。他们说的我知道,我在的那个村子有个出了名的上访户,上访时间长了成了精,知道凡是重大节日或者开重要会议,譬如人代会、政协会啥的,去上访就会引起重视。但上面的人更精,遇到这些重大节日重要会议,他们会预先作排查。那些老上访户还没出动就有人来安抚他们了,给他们送钱送粮。有一年还让村长陪着他去本县的清凉山玩了一趟。我想这个时间是选对了,刘叔也很高兴,就确定在元旦前几天去。我离开报社、电视台的时候,向他们要了热线电话的号码,他们很热心地告诉了我。刘叔此刻的焦虑是怕找不到老板,或者老板走了,那样就错过最佳时机了。同时,刘叔怕事情折腾次数多了,时间长了,自己会松懈,甚至会崩溃。他想这次一定要成功,这次一定能成功。

终于有一个戴眼镜的人问刘叔找谁,这人拿着一个大文件夹子。刘叔告诉他找经理。这人说约过了吗?刘叔说约过了。这人说既然约过了你就直接去,刘叔说我不知道他住哪个办公室。那人说再上一层,楼道顶头,没挂牌子那间就是。刘叔向那人道了谢,这次他没坐电梯,他顺着楼梯走,走到第七层,他站住了。他看见顺着一个铁梯子可以上到七层顶部,他就上去了。楼顶上风挺大,旋转的风卷着不多几片的雪花直向脖子里灌。刘叔冷得打了个哆嗦,刘叔跺了一脚,日他妈的,恁个冷。接着又狠狠跺了几脚,顺着楼梯下来了。

刘叔终于进了老板的门,那是个很大的房间,房间里有空调,挺暖和的。刘叔来不及细看房间的摆设,他才抬起头,就听见一声严厉的问话。你是谁?你有啥事?事先怎么不约?刘叔说我叫刘劲草,大家平时叫我刘老歪。我找你是要钱来了,不光要钱,你将我侄儿打伤了,人也失踪了,我要向你要个说法呢。老板说要啥钱?我从来没见过你,你侄儿是谁?你是穷疯了,你别在这里讹人。刘叔一听说他穷疯了,来这里讹人,气就来了。刘叔在村里时就是一个不怕当官的,不怕有钱的人,他知道当官的、有钱的就怕不要命的人。刘叔怕的是穷人,大家一样穷就谁也不怕谁。刘叔在村里和在外面名声不大好,就是赖得很,他有很多赖得出名的故事。刘叔一听老板比他还赖,欠钱不还反而说他来讹诈,刘叔就放大了声音说你说话干净点,谁来讹你?我侄儿刘XX和工地上那群打工的人被你欠钱了是不是?你看你欠的是不是这么多?刘叔说着从包里翻出一个油腻腻的本本来,上面一个人一个人,一笔一笔地记着老板欠的钱。他理直气壮地递给老板,老板看也没看,狠狠地把油腻腻的小本本顺手甩在纸篓里。甩完从面前的纸盒里拿出餐巾纸仔细地擦手。刘叔气得发抖,他几步跨过去,把那油腻腻的小本本捡来装在身上。他指着老板说,你想赖账?你说你多不要脸,你坐着豪华的车,住着豪华的房,穿金戴银,你还忍心赖民工的钱,你是不是人?老板一听跳了起来,他啥时受过这窝囊气,他拍着桌子说疯子,疯子,哪里来的疯子?他拿起电话要叫保安来。刘叔知道他要干什么,刘叔眼睛血红,头发倒立,他一把抓住老板的手,说你想叫人,老子现在倒是真的穷疯了,真的不要脸不要命。你要叫人,我先砸死你。说着刘叔顺手拿起桌上一只硕大的水晶烟灰缸,高举过头顶。老板看见他额头上的那道血红的刀疤,看见他眼里腾腾的杀气,立即清醒了。老板是何等人,在这个地方吃这样一个低贱的人的亏,是太不划算了。老板放缓了语调,他甚至在脸上挤出一些笑。他说你这是干啥呢?你我一无冤二无仇,何必这样。你说,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刘叔气更大了,他说放屁,你狗日的睁开眼看看,我是来讹钱的吗?我是替我侄儿还有工地上的民工来要钱的。该多少还多少,一分不多要。老板笑得更灿烂,说我佩服你,佩服你的为人,如果是你来要自己的钱,也许我不会给。但你替别人要钱不惜冒危险,这样的人我佩服。这样好了,你把本本留下,我这个月就叫下面把他们的钱结了。你也许不知道,我看着家大业大,也有周转不开的时候。不过我说过就算数,再怎么着也把这笔钱付了。

刘叔把举得高高的烟灰缸放下,烟灰缸沉甸甸的,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钝重的声音。刘叔看到老板的脸刷地白了,趁老板还在愣神,刘叔快速地走了。

才走到楼梯口,刘叔听到了一群人咚咚的脚步声。刘叔知道老板已经打电话给保安了,保安飞速地冲上楼。刘叔冷笑了一声,拔起腿就飞快地朝楼上奔,他跑得飞快,好几次踩塌了楼梯,把脚崴了,他也顾不得疼,狠命地跑。终于到了七楼,到了铁梯那里,他纵身上了铁梯。等上到楼顶,刘叔就放慢了脚步,他甚至是很从容地走到楼顶的边缘上的。楼顶的边缘砌了一圈两三尺高的坎儿,像低矮的围墙。刘叔跨上坎儿,从容地坐下,从容地从随身带的挎包里拿出自己的破棉袄,他将破棉袄套进西装,还用一根绳子扎得紧紧的。这样,他就感到暖和点了。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群人冲上楼顶来了,那里面有保安也有像员工样的人。他们气喘吁吁爬上楼顶,他们也不再跑,得意地笑着说哈哈,你狗日跑呀,咋不跑了?今天你狗日的倒血霉了,你落到我们的汤锅里了。刘叔有点紧张,他知道如果被他们抓下来,他不光要不到钱,一顿黑打是免不了的了。刘叔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谁也没发现楼顶上坐着一个人,他们忙着自己的事儿,匆匆而过。刘叔感到头晕,感到紧张而恐惧。刘叔在楼顶大喊,张振兴,你杂种在哪里。刘叔才喊的时候,我就从街对面的一个小面馆里蹿出来了,我和刘叔约好了的,他一出现在楼顶,我就在楼下大喊有人要跳楼了。有人要跳楼了。在那家小面馆里,我要了一碗面,慢吞吞地吃着,其原因是我需要有个落脚的地方。这碗面我几乎是数着根儿吃的,如果是平时,我几口就扒下肚里去了。尽管吃得慢,还是吃完了,我只得厚着脸皮坐在里面。老板几次用眼睛狠狠看我,我也假装不知道。其实,我的眼睛一直盯在楼顶,一刻也没放松过。瞪得眼睛都酸了,才看见刘叔的影子。一看见他的影子,我就飞快地冲出去,他是心急了,他才喊出第一声,我已经在下面跺着脚喊,有人要跳楼了!有人要跳楼了!我喊得声嘶力竭,喊得无比悲痛。真的,我心里真是无比的愤怒,无比的悲痛。听到我的喊,街上的人立即停止了走动,四面八方的人,潮水一般向这里涌来。过往的司机见这么多人飞快地朝这里跑,立即停了车,问出啥事了?出啥事了?前面的司机一停车,后面的也停下了,又有车横加塞儿,街道立即堵得水泄不通了。这栋楼的下面像畅流的河道下了闸,人流、车流立即堆得密密实实。所有的人都将头昂得老高,朝楼顶上看。无数的头像被无数的无形的绳子吊着,企鹅一般齐刷刷地把头仰向天空。

刘叔在喊出那一声时,冲在最前边的保安已接近他的身边,他们拼命朝前扑,企图抓住刘叔。刘叔怒目圆睁,一脸凛然,声音尖厉而决断,说谁敢再朝前走一步,我马上就跳下去,死给你们看,死给下面千千万万的人看。保安吓呆了,他们怕刘叔真的跳下去,这场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惨案,他们就成罪魁祸首了。况且,一个活生生的人真的跳下去,被摔得血肉横飞、脑浆四溅、鲜血淋漓,他们的良心也不忍。他们被刘叔的怒吼和刘叔的行为镇住了。他们呆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刘叔脸色铁青,刘叔声色俱厉,他变得无比威风,无比果断。他朝他们喊,转过身,退回去!那几个保安犹豫了,拿不准该咋办。刘叔说你们退不退?再不退我就跳下去。退,退。去叫你们老板来。

老板其实已经来了,但他得知刚才在他办公室里的这个人不但没被保安捉住,还跑到楼顶,他就意识到要出事了。他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额上的冷汗一层层渗出来,他连揩也忘了揩。老板是何等精明之人,他知道一旦这个人跳下楼去,一旦摔成肉饼,他的这个公司就完了。有人乒乒乓乓地敲他的门,在门外大喊经理,经理,不得了了,有人要跳楼了,你快出来!他镇静了一下,决定不出去,他知道他一出去这事就拴在他身上了。门外的人敲不开门,嘟囔着,咦,太怪了,今早经理一直在的嘛。说着踢踢沓沓走了。他举起电话,给一个副经理讲话。他说这事我不宜出面,你对任何人讲都说我在对面办事。你去处理一下,千万不要出事。副经理是他的心腹,自然不敢推辞,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这事怎么该自己出头呢?他问咋处理呢?你要给我个原则,交个底。他说你看着办,总之就是不能出人命。交代完,经理悄悄溜出来,从另一道门溜下去,悄悄走了。

就在经理打电话的时候,我也正在忙着给报社、电视台打电话。我怕他们听出我的声音,故意憋着用普通话说。我说在本市某条街某个地方某栋楼,有个民工爬上了七楼楼顶,要跳楼了。听说是为了讨工钱爬上楼的。报社和电视台一听到这个消息,觉得事情非常重大,接电话的人分别向他们的领导作了汇报。领导听了汇报也吃了一惊,立即打电话向市里的领导汇报。市里的领导觉得事情重大,立即指示派出一位副秘书长带人去营救,做好工作,千万千万不能出差错。人命关天,我们是以人为本的,救人第一。副秘书长接到命令,立即打电话给公安、武警、消防,让他们带着气垫等物在楼下准备,作好救护准备和维持好秩序。又立即打电话给这家公司,让他们一定要做好耐心细致的工作,稳住这人的情绪,出了差错,拿他们是问。接着,他带着秘书,匆匆乘车而去。

到了那里,一条街都被堵塞断了,副秘书长的车开不过去。他拿起手机就拨,命令公安、交警采取紧急措施,立即将车疏散,不能造成交通堵塞。等不得将车疏散,副秘书长弃车,在一干人的簇拥下匆匆登楼。

副秘书长上楼之前,劝说的工作已经做了好一阵了。楼顶上站了不少人,但都站得远远的。他们屏心静息,神色紧张,空气紧张而凝固。只要有谁朝前走一步,刘叔就将身子向外倾斜一下,大家就同时啊的惊叫一声。副经理站在前面,这位副经理是文人出身,在公司做宣传策划工作,极会讲话的。他语调柔和,声音善良。他说这位老乡,请你离开现场,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好商量。我知道你是农村出来的贫寒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你跳下去了,摔成肉饼了,你的妻子儿女,你的老父老母看到会作何感想?你不对你负责也要对他们负责呀。刘叔那时已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肚里又饥又饿,身子发软。他朝下面一看,下面是个空的半圆形的水泥地面,看热闹的人自觉地将那儿空着了,好像故意留个地点让他表演似的。七层楼看上去确实叫人头晕,叫人心颤,如果真的摔下去,在接触地面的时候,肯定会发出一声闷闷的钝响,脑袋肯定开了花,像一个装满红的物件的东西,一下就击碎,将白的脑浆红的鲜血,混同着头盖骨四处迸溅。刘叔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上触电似的抖了起来。他赶紧收住目光,两腿不自觉地紧紧夹住挡墙。他细微的变化被副经理看见了,副经理立即判断这人是个怕死的人,不会真去死的。但他仍然很慎重,任何事情都有变数,有的大的事故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是一种失去理性的冲动。副经理声音更加柔和,更加诚恳,更加刺中他的要害。其实谁不怕死呢?其实刘叔真的不想死,他过去为讨一笔钱用砖头把脑袋拍破了,把额头上剐了个大口子,鲜血淋漓,抹了一脸,那个人吓得赶紧交钱。但那时刘叔也没想到死。刘叔这次是有计划的,他按计划办事。刘叔问那人你是谁?你能做主?副经理立即说了身份,并再三表示可以做主。刘叔一听是副经理,就感到受了骗,他的经验告诉他必须是经理出面。刘叔说去叫经理来,我不和你谈话。说着身子又向外斜了斜。副经理立即拨手机,但经理的手机已经关了。副经理在心里骂,这杂种,平时人五人六的,这阵躲在尿罐里去了。副经理稳住神,假装在手机里和经理对话,好、好,就按你的指示办。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收好手机,副经理说老乡,我们经理委托我全权处理,你将你的名单拿出来,一共有多少人,每人欠多少,合计多少。我这就去叫人取钱。

刘叔开头一阵狂喜,心想事情就这样解决了,费了多少心血费了多少劲,总算解决了,一切都那么圆满。刘叔刚要挪动身子,他又觉得不对。怎么经理那狗东西不出来?这里面有没有诈?他的经历使他多了个心眼。他想报社的记者,电视台的记者为啥还没来呢?公家的人为啥还不见呢?有这些人在,他就不怕陷入陷阱了。他重新骑上挡墙,任寒风不断地吹。副经理长长地叹口气,一切都白弄了。

正在这时,楼梯口呼啦啦地闪开了,报社的记者、电视台的记者从那里冒出来了。他们有的拿相机,有的扛摄像机,冲着他又是拍又是摄的。正当他们拍得卖力,摄得起劲的时候,正当他们动员他下来,苦口婆心地说了一番话,什么要珍爱生命,不要莽撞,我们支持你,理解你,你的问题会圆满解决的时候,刘叔就坡下驴,见好就收,已经跨下挡墙的时候,副秘书长一群人已经上来了。而楼下呢,紧张的救援工作已经开始了,消防队的人已经在下面支好了气垫,警察已把围观的人疏散到楼下空地的外边,随时准备接应。一辆急救车也在哇啦、哇啦叫着等待救护。副秘书长见人已经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大步地跨过去,紧紧地握着刘叔的手,说你这老乡,你这同志,有啥想不开,有啥解决不了的事嘛。你要相信组织,有事及时反映,不要随便就轻生嘛。副秘书长的手好大好宽好温暖,他的话语好诚恳好感动人。刘叔心里一阵发热,眼泪忍不住涌上心头,他想讲什么,却一句也讲不出来了。

这一次,刘叔不但顺利地要到了工钱,毛发无损地回来,副秘书长还和他座谈了15分钟,送了他一套厚厚的衣裤和厚厚的军大衣。刘叔在穿军大衣时,副秘书长还动手为他扣好了大衣纽扣,照相机、摄像机啪啪响个不停,副秘书长慈祥的笑容,刘叔不知所措和感激不尽的表情,全部被摄入镜头。

一夜之间,刘叔成了名人。他在七楼顶上茫然无措、浑身发抖的镜头,他和副经理对话的镜头,七楼下作紧张救援,疏散围观群众、铺气垫的镜头,尤其是副秘书长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他表情激动,潸然泪下,像遇见失散多年的亲人时的镜头,副秘书长和他亲切交谈,亲手为他扣棉军大衣纽扣的镜头,深深地映在了这座城市的观众眼中。报纸也以很大的版面,刊载了民工讨钱维权的文章,刊载了刘叔的好些照片,当然最醒目的,还是副秘书长和他握手的照片和为他扣纽扣的照片。民工们买到报纸,互相传看,刘叔成了他们的英雄。

在我们工地,刘叔成为一个具有轰动效应的人物。大家彻底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对他尊敬有加。他依然是那样沧桑,依然是那样猥琐,走路依然佝偻着腰,见到一个塑料瓶或者一张废报纸,依然会把眼光及时送出去锁定。但大家却更加尊敬他,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和他打招呼,老刘,吃饭了没?老刘,给我们讲讲,那个胖胖的大领导跟你讲了些啥子?老刘,啥时候将大领导送你的军大衣穿来看看嘛,那大衣厚不厚实?热不热乎?人家大领导还为你扣过扣子哩。刘叔走到哪儿,都有人递烟给他,有人将茶叶泡得酽酽的罐头瓶子递给他,给他让座,吃饭还不让他排队,非要把他扯到前面去打饭,甚至有了什么烦难的事,排解不了的事,两个地方的民工打架调解的事,都要请他。也是日怪,刘叔还是过去的刘叔,他讲话的水平也并未提高,他说话也不见得就说在点子上,使人心悦诚服,但他现在稳稳当当地一坐,慢条斯理地话一说,事情就解决了。大家都听他的,都觉得他就是有水平,就是有说服力。有排解不了的难题排解开了,有烦心的事不烦心了,要打架的人不打架了,粗糙的手握在一起,水烟杆从这双手递到那双手,烟气氲氤,气氛融洽。

在我们住的那个工棚里,刘叔受到的尊重更是非同一般。过去嘲笑他挖苦他看不起他的人,态度全变了。原来他的床是靠近门边的,进去出来的人少不了都要磕一下撞一下的,尤其是寒冷的夜晚出去屙尿的人都要打开门,寒风直躯而入,冷得他睡着又醒过来。还有的人连门也不关,任它开着,任风吹着,刘叔冷得受不了,只得自己光着身子去关。现在,大家非要把他的床换在中间,且床的两边留的空地也比别人宽了许多。每天吃完饭,大家牌也不打了,牛也不吹了,听他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讲个遍。这事本来是够复杂的、细枝碎叶的事,一连贯起来,还真的精彩,像看电视连续剧,一集接一集的。像听评书,一章接一章的。有的人还叫我将它整理加工出来,像小说一样好看。可我哪敢呢?我的那点文化,是胜任不了的。在我们工棚里,最受气的现在要数周顺子了,他不是隔三岔五地敲打刘叔,要用手掌心煎鸡蛋给刘叔吃吗?好吧,现在人家真的将钱要到手了,还上了报纸,上了电视,你就煎吧,不煎就是牛养马下的。周顺子将头夹在裤裆里,任你怎么嘲笑就是不敢抬头。有时讲得受不了,他就想溜出工棚,但早有人将他挡住,让他继续接受大家的嘲笑。倒是刘叔不忍心,说算了算了,我还要感谢他呢。不是他这样相逼,我还不敢这样做呢。周顺子受到鼓舞,从裆里抬起头,说我是不该这样讥讽,看不起人。你们呢,你们不也跟着起哄?这样一说,大家都不好意思起来。

现在的刘叔,外表和过去没有多大变化,还是那样的内敛,那样的平静,但他内心里的变化其实是很大的。在他眼里,天是蓝的,蓝得人的心里好温暖,好舒畅;地是平的,高楼在他和其他人手里不断变高,变漂亮;人呢,个个都随和,都善良,都热情。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尊严,感到了自己的价值,感到了受人尊重的美好。日子再苦再累,他也乐滋滋的。日子再紧再穷,也一步一步挨过来。女儿快毕业了,学习优良,人也出落得漂漂亮亮的,他感到了日子的充实、未来的美好。

可是,生活毕竟是严酷的,打工毕竟是艰辛的,打工的日子,毕竟是沉重、沉闷而又单调乏味的。刘叔索工钱的事,热闹一阵,渐渐地就被大家淡忘了。打工人的心被粗粝的生活磨得粗粝了,打工人的生活,被各种各样的艰辛、烦难缠得紧紧的。下了工地,大家又用打扑克,说闲话,说男女之事来打发日子。大家对刘叔的态度,渐渐恢复到从前,只是不再随意嘲弄他,只是不再随意和他打赌,知道他的脾气是很执拗的,这种闷声不响的人,会做些你想不到的事的。

日子漠漠的,心也漠漠的,刘叔感到有些失落,有些无聊。但他毕竟是打工的人,他不会也不可能有空闲去伤感。日子就这样重复着过去。

半年后,我们在的这个工地也同样发生了拖欠工钱的事。开头,老板每月支付我们一半的工钱,说资金周转困难,等资金缓解后全部补齐。接着,是一个月两个月的不发,最后干脆停发了。作为民工,对于公司资金的情况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们最大的感觉就是没有钱寄回去,家里的地就种不好,娃娃无钱上学,人病了就硬撑着。家里告急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各种各样的坏消息弄得他们心烦意乱。他们以庄稼人的耐心向工头诉说、求情,他们卑贱的态度使人觉得是他们欠了人家的。就是这样也要不到钱。在这个时候,大家一致想到了刘叔,他们想他既然为别人都能要到钱,为自己和自己工地上的工友要钱,更是没有问题的。

其实,和他们一样,刘叔内心也是很焦虑的。他的婆娘生了病,几个七大八小的娃娃都在读书,尤其是大女儿更到了毕业的紧要关头。那段时间能借的地方他都借了。可他不愿意再出头,他有些心寒,大家对他不再是那么尊敬,甚至有人说他那次去要钱是得了好处的。人家答应要回后给他多少多少。不图锅巴吃,不在锅边转,哪个憨到既不要钱也不要命的份上。这些闲言碎语都伤了刘叔的心。刘叔想有本事你们去要,这么多人站在哪里也是条坝了,堵水也要坝一坝了。

刘叔最终还是答应去了,他经不住大家的苦苦哀求,经不住一次又一次的缠磨,更经不住大家对他的恭维。这次,连周顺子对他也是毕恭毕敬的,说这事放在啥人身上也不行,他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不行。只有刘哥,人仗义、有胆识、有谋略。人多咋啦,人多也是一堆狗屎,我自己也是狗屎,除了臭烘烘地瞎胡闹,球事也办不成。刘叔拿足了架子,也充分享受了大伙的恭维和敬戴,头脑一热,答应去了。

刘叔答应去的那天,大家凑了份子,在那条巷的大排档为他饯行。去的人实在太多了,一条巷子被他们占据了半条。大家簇拥着他,像簇拥着出征的英雄。他们在街上神气活现地走着,路上有的人认出了他,指指点点,说这不是电视里要跳楼的那个民工吗?这不是市里的领导和他握手,帮他扣纽扣的那个民工吗?大家听了很高兴,很自豪,对过路的人讲就是就是,他就是你们认出的那个人。刘叔听了,心里暖暖的,一股豪情涌上心头,说走快些,今晚不喝醉就别去。

这次去讨工钱的过程和上次基本上是一样的,由于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行动就简单多了,仍然由我负责和报社、电视台联系,由我在紧要关头给他们打电话。至于老板住的地点,老板的行踪,也是弄清楚了的。这么多民工,一齐出动就少许多事。至于整个过程,所有的细节,刘叔又和我反复商量,反复推敲。由此看出刘叔的细心,也看出他的担忧。只是我们的动静太大,又是聚会又是吃饭啥的,老板有了警觉,第二天去时扑了个空。

连续几次的扑空,使事情到了低迷状态,大家又愤怒又无奈。刘叔反而很沉静,劝大家不要再嚷嚷,好好干活,该咋干还是咋干。大家看着他莫测高深的样子,依了他。工地上又是一派旧模样,大家连门都不串了,要工钱的事也不再提。

这天刘叔叫住我,说老板出现了,让我叫上大家,迅速赶到老板在的地方。刘叔交代说堵住老板,堵住他公司的人,如果他们跑了,去就没作用了。工地上的工友听到消息,丢下手里的工具拔腿就跑,见我们跑,工地上的监工和包工头就赶了来拦阻,拦阻不住,他们就拿出手机要打。刘叔说下了他们的手机,看住他们。这样,这几个人不但没拦阻大家,反而被截留在工地了。

关于这次行动的过程,由于和前一次大体相同,我就不赘述了。所有的细节,都按事先设计好的推进。唯独在关键点上出现了戏剧般的变化,这一变化,使刘叔处于进退维谷,生死两难的境地。

情况是这样的。刘叔和我们一起到了公司,刘叔强行冲上了楼,老板和他的副手们全部被堵在楼内。老板遇到这样的事同样的焦虑,他在办公室内转来转去,他感到事态的严重,但他手里确实没有钱。这个老板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把摊子铺得太大,工程虽然被他拿下了,但款项一时拨不下来,他就拆东墙补西墙,有点钱都用在购买建材上了。民工们堵住他的时候,他正在办公室和几个人周旋,那几个人也是来向他索债的,其中有个人就是我原来干活的那家公司的副经理,老板向这家公司赊借了一批钢筋、水泥,老也还不上,这位副经理受经理的委派上门来索要了。这位副经理和老板是朋友,情面上很放不开,但经理的指令又不能不执行。正当他们扯来扯去的时候事情发生了,老板急得额上冒汗,转来转去想不出法子。这时副经理开口了,他说你急啥子?别看他们搞得挺悬乎的,没事。老板说咋没事,上次你们不也一样着急,不也把钱一分不少地给人家了吗?副经理说我说没事就没事,看在朋友的份上,我帮你一把。不过,你得给我个面子,先想办法把我那里的物资还上。老板点头如鸡啄米,一定,一定。你说怎么先把这事摆平?

副经理旋即开了门,他们一行人朝楼顶奔去,所有的情节和上次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场地变了,人员变了,这里的楼层也比上次多了一层。楼下人声鼎沸,汽车喇叭响个不停,楼顶上站满了公司的员工,刘叔依然穿着上次那件开花绽絮的烂棉衣,其实天气不冷,节令刚到秋天,他是吃够了上次冷得要命的苦,凭经验穿上的。他依然骑在挡墙上,依然是一副随时要跳楼的样子,但细心的人可以看得出他身子的重心是朝墙内倾斜的,墙内的那只脚绷得很紧。

这家公司的老板脸色刷白,汗水不断渗出,他的助手递纸巾给他也忘记擦,纸巾被他捏成紧紧的一团。他的脚刚刚挪出去,就被副经理一把拽回来了。副经理说别去,听我的。老板不发指令,其他人也呆呆地悄无声息地看着。刘叔将眼睛的余光朝这边瞟来,他看到的是一堵没有声音不会动弹的墙,这时他在墙上已经骑了一些时间了,骑在墙上的滋味是不好受的。墙的一边就是地狱,就是张着血盆大口的深渊。墙是单砖砌的,由于内心的恐惧,他本能地把身体的重量放在墙内的腿上,把劲攒在腰上,这样的姿势一会儿就使他很累了,脚和腰又酸又涩,尤其是他还必须装成身子向外倾斜的样子,这样就更累,又酸,甚至出现了疼痛的感觉,甚至开始麻木。这种状态使他更为揪心,他怕自己稍微一分神,就自个儿摔下去,那就真是冤大头了。

突然,下面和上面的人同时发出一阵尖叫,上面和下面的人都本能地朝后退,一样黑乎乎的东西朝天上飞下来了,人们以为是刘叔跳下去了。等回过神才晓得是他身上披的那件黑棉袄被风吹了掉下去了。在掉的那一瞬间,老板脚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刘叔呢,同样惊得脸色苍白,冷汗汹涌而出,眼里尽是惊恐,身子不由自己地斜向了墙里。大家都惊得尖叫,只有副经理稳稳站着,脸上是讥讽的冷笑。他说看到了吧,这个人是不会跳的。你们看他的脸,看他的眼神,看他向里倒的样子,真要跳,会是这种样子?大家听了他的话,再细看,果然如此。

此刻,刘叔内心惊恐交加,心急如焚。他太希望记者们快些来到,更希望市里的大领导从天而降。但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记者没来,大领导更没来。市里不是没派领导来,市里同样很重视,市里仍然派那位副秘书长来,领导们觉得这位副秘书长处理突发事件有经验,上次就处理得很好,还得到表扬。市里的领导还指示他搞些调研,认真研究拖欠民工工资的现象,研究对应措施。没想到对应措施还没出台,又发生了一桩民工要跳楼的事。副秘书长接到任务时他正在本市一个县搞调研,接到任务他立即乘车上路,不断催促司机开快点,司机把车速开到最高挡,没想到上高速路时前面发生了车祸,所有的车都被堵住,他坐在车里怎么急也开不了车。

刘叔感到时间已经凝固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刚才棉衣掉下去使他感到恐惧,感到无助和无奈,他空白的大脑里随即浮现出血淋淋的画面,这个画面已经困扰了他许多日子,常常在他睡梦里出现。他在这个血淋淋的画面中看到了自己五官变形、狰狞可怖的样子,看到了自己的脑袋摔碎、红白相间溅满一地的样子,还看到了骨碎筋断、像烂柿子一样摊在地下的样子。他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木怔怔地坐起来抱膝发呆。刘叔还想起了大女儿的信,大女儿从报上知道了他要跳楼的消息,当即打了长途,在电话里哭得几乎咽气。随后又写了长信,信写得痛彻肺腑,泪水把字融化了,以至于许多字都看不清。想到这些,刘叔内心更加凄楚,更加疼痛,更加悔恨,他急切地盼望记者和大领导,比困在矿井里遇难的民工还迫切。

双方的对峙就这样僵持着,空气紧张到随时都会爆炸,这是一种胆略和心智的较量,是一种定力和毅力的较量,是一种用生命作赌注的较量。刘叔渐渐支持不住,他的精神正在一丝丝地剥蚀,他的精神失去支撑,几近崩溃。支撑他精神的就是领导和记者的到来,他的赌注是押在他们身上的。他不晓得那位领导也正心急如焚地往回赶,他不知道记者其实已经来了,但被堵在大门外进不来。由于不可知的因素,他的精神渐渐溃塌,他怕死的表情求生的欲望已经非常明显地显示出来,就连紧张万分的老板也看出来了,就连将心悬着的围观者也看出来了。老板的神经松弛下来,他摸出烟来,递了一支给那位副经理,亲手为他点燃,自己也悠闲地抽起来。副经理抽着烟,咋样,老兄,我说过没事的。其实上次我已经看出他的怕死来了,他是用死来吓人的。围观的人松弛下来,人群里有了声音,抽烟的、讲话的、跺跺站木了腿的都有了。有的还弯弯腰,踢踢腿,捶捶臂膀敲敲背。人们从紧张,惊恐中回过神,脸上出现了轻松甚至戏谑的表情,像看猴戏一样看着刘叔。刘叔在人们嘲笑的声音里脸色更加苍白,汗水不断涌出,眼里出现了惊恐和乞求的内容。他的身子颤动起来,这种颤动一经开始就不可遏止,越抖越凶,以至于他的身子基本上已倾斜到墙内,让人看着就像一只煮熟的烂虾。

分寸把握得极好的副经理开口了,他声音冷冷而又充满嘲笑意味,说,跳呀,别愣着不跳。我们还等着看你的表演哩。我们还等着看你摔成肉饼,我们好上法庭去领罪哩。刘叔心如刀绞,羞愤万分,但他却更加紧紧地抓住了挡墙。随着副经理的话,房顶上的人喊起来了,跳呀,怎么不跳了?你不要装死狗了,要跳就爽快点,我们等不得了……

刘叔的头像受到什么东西的重击,他的头嗡嗡作响,疼痛得丝丝入骨缝,他的心在流血,流得他虚弱无力、万念俱灰。巨大的屈辱感和强烈的求生愿望交织在一起,跳呢,还是不跳……

两个月后,我突然收到一捆牛皮纸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两本法律方面的书籍。书是刘叔寄来的。自那次事件之后,他就彻底地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我和其他工友四处打听他的消息,也寻遍了全城甚至郊外的工地,就是不见他的踪影。我和大家在悲痛中过了一段日子,渐渐地也把他淡忘了。谁知他却从另外一个城里为我寄来了两本法律书,他没有留下片言只字,但我捧着书,却像捧着他的一颗滚热的心。他的用意,我是深深地理解了,泪水湿了我的眼,我狠狠地揩尽泪水,去水龙头那儿洗干净了手,郑重地翻开了第一页。

作者简介:

夏天敏,男,80年代中期开始创作,曾在《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150余万字,曾先后获2001年《当代》文学拉力赛总冠军,云南省政府第四届文学一等奖,首届梁斌文学奖,《人民文学》中篇小说一等奖,中篇小说《好大一对羊》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好大一对羊》在法国、美国、加拿大获三项国际大奖。其作品被译成英文、韩文在国外发行。曾获云南省德艺双馨艺术家称号。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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