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僻的山坳里有一兵营。营长的身体不好,住了两个月院,出院后,夫人贺玲来到部队照顾营长。她养大了一群鸡,本想杀了给营长熬鸡汤喝,结果营长喝了鸡汤觉得恶心。鸡们就在军营内外自由地生长着。一天,少了一只公鸡。贺玲到处找,没有找到。又一天,又少了一只公鸡。贺玲仍然到处找,仍然没有找到。就这样,公鸡一只接着一只少,最后,只剩下一只公鸡了。公鸡们到底上哪儿去了呢?
雷达营坐落在一个挺偏僻的山坳里。因为有了一群兵的存在,山坳里就有些青春的活力。
事情的起因是从营长家属来队开始的。营长的夫人姓贺,名玲。那一年营长三十出头的样子,贺玲大概也有三十岁左右。营长的老家在江南一座大城市里,贺玲就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她的职业是中学的英语老师。按理说,营长是可以把家属随军的,因为营长是江南大城市的,他就一直没让同样居住在大城市里的家属随军,谁愿意离开大城市,来到山沟里呢?因此,贺玲也就一直没有随军。
贺玲来队,起因是营长生了一场大病,住了两个月医院,后来营长就出院了。出院后的营长身体很差,营长生病前,人就很瘦,住完两个月的医院,营长就更瘦了,军装穿在身上显得宽宽大大的,立在那里就像个稻草人。
也是因为营长身体出现了问题,贺玲向学校请了长假,到部队来照顾营长。不知是两地分居的缘故,还是营长瘦的问题,总之,两个人一直没有孩子。有没有孩子就不深说了,这是个复杂的问题,外人是永远弄不清楚的。
因为贺玲没有生育,人就显得很年轻,江南水土好,皮肤自然也漂亮,身体更不用说了。贺玲在战士们的眼里,简直就是个美女了。一个这么美丽的女子,来到偏僻的山坳里,就显得与众不同。这种不同也就不说了,故事还得从贺玲养鸡说起。
英语老师贺玲,来到部队后,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山坳里没有别的去处,除了兵营,距兵营外几百米的地方还有一个村庄,这就是山坳里的全部烟火了。站在山坡上看上几眼,一切都一览无余。没有什么可看的,每天清晨或傍晚,英语老师贺玲就站在营部的院子里,捧一本英语书,读上一气。江南女子说中国话动听,说外语也同样动听,她每次读英语时,都引得山坡上小鸟也唧喳一片。贺玲便成了山坳里一道最奇异的风景。
日子久了,贺玲不仅读英语,还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竟从老乡家里买了一只趴窝的母鸡,当然也买了一些鸡蛋。她决定让母性大发的母鸡孵起小鸡来。
小鸡们很快就破壳而出了,母鸡带着小鸡每天都在营院里溜一溜。老母鸡在前面咯咯叫着,小鸡们散落地随着母鸡身后,东一头、西一头地在地上觅食,寻来觅去的。
贺玲养鸡,这可是一件新鲜事,引得兵们看西洋景似的。每当母鸡领着小鸡们觅食时,兵们也成了一群小鸡,随在母鸡的身后,指指点点地议论着。贺玲在山坳里呆久了,没事可干,也随着小鸡的身后,很幸福、很有成就感地看着眼前的一群鸡。
渐渐地,小鸡们就长大了,大了的鸡就能分清楚母鸡和公鸡了。贺玲养鸡的本意是,等这些鸡大了,把它们做成鸡汤,给营长补补身体,好让营长能早日健壮起来。
后来鸡们终于长大了,贺玲是不敢杀鸡的,一个会说英语的江南女子,怎么可能去亲手杀鸡。杀鸡那天,贺玲喊来了董小乐。
董小乐也没杀过鸡,但他是男人,又是解放军战士,打靶时差不多百发百中,在贺玲的眼里,董小乐杀鸡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当贺玲领着董小乐走到营部院子里,说明情况后,董小乐一时就手足无措的样子,木偶似的立在贺玲面前。
他干巴巴地说:嫂子,这鸡真杀呀?
贺玲看一眼董小乐,又看一眼不明所以的鸡们说:杀了吧,我熬鸡汤,给你们营长补补身子。
董小乐就觉得身上的担子重有千斤了,他接过贺玲手里的菜刀,跃跃欲试的样子。
董小乐又说:嫂子,是杀公鸡还是母鸡?
这是一窝鸡,兄弟姐妹加起来足有二十几口,公鸡和母鸡差不多各占了一半。
贺玲听了董小乐的话,犹豫了一下:杀公鸡吧,把母鸡留下,母鸡还可以下蛋呢。
接下来,董小乐就开始满院子抓鸡了,抓不到鸡是没法杀的,只有把鸡抓到手里,才能杀鸡。这一点董小乐是明白的。鸡们感受到了危险,便张开翅膀,在院子里扑棱棱地乱飞乱跳,恨不能要飞到天上去。但鸡毕竟是鸡,它们没有那个本事,只能飞上两下,再接着跑。鸡们振臂奔跑时,带起的风把贺玲的裙子都掀了起来,露出了长长的腿来。贺玲的腿很白,很修长,董小乐无意中看到了贺玲的一双腿,脸不由得红了一下,又红了一下,抓鸡的动作就有了一些犹豫,但还是做出努力抓鸡的样子。鸡们似乎也不再那么紧张了。
贺玲看到董小乐抓鸡未果,就不停地鼓励着:小乐,你动作再快一点,差不多就快抓到手了。
于是,董小乐就再接再厉地向鸡们扑去。鸡们就又张狂地四处狂奔。最后的结果是,鸡没抓到,弄得董小乐气喘吁吁,满脸通红,汗珠都落下来了。
贺玲就说:小乐,看来你一个人抓不到,要不我再去找几个战士来?
董小乐听了,自信受到了伤害,他胀红着脸说:嫂子,不用叫人,我今天一定能抓到。
说完,董小乐把手里的菜刀放下了,这期间菜刀一直在他手里握着。放下菜刀的董小乐又恶狠狠地向鸡们扑去。
几番折腾过后,董小乐叉着腰,气喘着望向那些鸡。
贺玲说:算了,我还是去叫个人吧。
说完,贺玲向院外走去。
董小乐真的是急了,他抓起墙角半块砖,又一次扑向惊魂未定的鸡们。这一次,他瞄准了一只公鸡,及时地扔出了手里的砖块。鸡在地上扑棱几下,就晕死过去。董小乐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把鸡提在手里,大声地说:嫂子,鸡我抓到了。
后来,那只鸡当晚就被贺玲熬了一锅鸡汤,端给了营长。营长喝了两口鸡汤,皱了皱眉头,冲贺玲说:我不爱喝鸡汤,一喝就恶心。
贺玲就睁大了眼睛,吃惊地说:你以前是最爱喝鸡汤的,这是怎么了?
营长不说什么,叹了口气道:都是这场病给闹的。
从此,贺玲就不再张罗着杀鸡、熬汤了。
那些鸡们就散落在院里院外,只有到了晚上,才回到贺玲为它们搭建的鸡窝里。
战士们吃的大锅菜,油水不多,显得清汤寡水的,于是就想到了这些鸡。
一天中午,正值夏天,鸡们熬不住热,就躲在阴凉处,把地下的土刨了,趴在湿地上,昏昏欲睡。
董小乐和李小念从营院外回来,就看到了这些昏昏然的鸡。上次抓鸡的事,很快就被所有兵们知道了,他们都知道,那只鸡是董小乐用半块砖给砸死的。这件事笑话似的在兵们中间流传着。
李小念看到了鸡,就停下了脚步,他咽着口水说:我都十几天没吃过正经肉了,要是搞只鸡吃一吃,那就太好了。
董小乐也停下脚步,望着眼前的鸡说:这鸡是营长家属留着给营长补身子的。
那会儿,兵们还不知道,营长已经不爱吃鸡了。
李小念就舔舔嘴唇说:鸡有这么多呢,咱们吃一只不会影响营长吃的,反正就这一次。
董小乐说:怎么吃啊?
李小念说:这你就不用管了,只要你抓住,我就有办法让你吃。
董小乐嗓子里干干的,想咽点口水都没有,他东看看、西望望,发现附近一个人也没有。正是中午的时候,兵们都在午睡,山坳里很静,静得只有山上的虫鸣声一阵紧似一阵。董小乐像鸡觅食似的在地上寻找着,他终于找到了半截砖头,先是把砖头藏在身后,慢慢地向鸡们走去。
鸡们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危险,仍昏昏欲睡的样子。就在董小乐举起砖头的时候,他想起了贺玲说过的话:杀公鸡吧,母鸡可以留着下蛋。想到这儿,他把手里的半块砖头,狠狠地向一只公鸡砸过去。
除了被砸中的那只公鸡外,其余的鸡们都一窝蜂似的咯咯叫着逃走了,惊慌的鸡群打碎了中午的宁静。
李小念见鸡被砸中了,奔上前,顺手在地上刨了一个坑,把那只公鸡埋了,然后站起身,见四周无人,拍拍手说:走吧,今晚咱们就吃鸡。
董小乐有些紧张地看着他:要是贺玲发现少了只鸡怎么办呀?
李小念一脸轻松地说:发现就发现,她又不知是咱们干的,肯定还以为是黄鼠狼叼走了呢。
董小乐看一眼李小念,就跟着他身后走了。
晚上,连长、指导员查完岗后,李小念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没一会儿,又回来了,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个电炉子,把脸盆洗了,盛了一脸盆的水放在电炉子上烧。水开的时候,李小念把鸡放到沸腾的脸盆里,很快,鸡的香气就弥漫开了。宿舍里的人都醒了,他们一下子睁开蒙的眼睛,吃惊地看着李小念。李小念嘿嘿笑道:一会儿大家起来一起吃鸡。
众人听了,就再也睡不着了,纷纷从床上爬起来,围着脸盆,贪婪地望着。有人问起鸡的来源时,李小念不说什么,董小乐也不说什么。
一宿舍的人,很快就撕扯着把鸡吃掉了,最后连汤也喝了。他们喝汤时,有人说了:李小念,你这脸盆晚上才洗过脚呢。
众人就笑,李小念也笑。但众人还是丁点不剩地把鸡汤喝了。
贺玲每天都要在鸡回窝时数一数鸡,鸡的数量她心里是清楚的。发现少了一只鸡时,她就到处找了起来。她见到一个战士就问:你看到我的鸡了吗?是一只公鸡。
兵们就摇头,然后帮着她一起去找鸡。兵营不大,一览无余的样子,要是有只鸡出现是瞒不住的。于是就又去院外寻找,仍是没有结果。贺玲又一次看到董小乐和李小念时,就问:你们看到我的鸡了吗?是只公鸡。
董小乐就说:嫂子,鸡丢了?
贺玲就叹口气说:今天我数了数,还是少了一只鸡,是那只芦花鸡。
李小念忙说:嫂子,别找了,说不定是让黄鼠狼给叼走了。
贺玲奇怪地摇摇头:这么长时间了,也没发现有黄鼠狼啊。
贺玲找了一圈,终于没找到那只鸡,就不再找了,扭着很好看的腰肢回家了。
不知真相的兵们就叹口气,摇摇头,散了。
贺玲找了两天鸡后,也就不再找了。
董小乐和李小念偷偷吃鸡的事,还是在连队悄悄地传开了。当然,这种话只是在兵们中间传播着。兵们再看鸡时的眼神就明显发生了变化。
贺玲养的鸡们很没有组织纪律的样子,鸡们尚小的时候,总是跟在老母鸡的身后转来转去,让人看了,还很有规矩的。此时,长大的鸡们,眼里已经没有老母鸡了,它们和老母鸡已经平起平坐了。于是,就显得很散漫,目空一切的样子。营院内外,经常可以看到鸡们的身影。
几天之后,又一只公鸡失踪了。夜深人静时,睡梦中的兵们又闻到了鸡的味道,鸡肉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渗透到了宿舍的每一个角落。这一晚,不知哪个宿舍的兵们又可以美餐一顿了。
第二天,贺玲又走出小院,四处寻找那只不明失踪的公鸡。她见人就问:看到我那只公鸡了吗?尾巴是白的那只。
兵们自然知道那只鸡的去向,但谁也不说,跟着贺玲忙前跑后地寻找着。兵们一会儿说:嫂子,后面树林里也找找吧。
贺玲就跟着兵们到后面的树林,找了一圈,自然也是一无所获。又有兵说了:嫂子,鸡没准跑到了院外。于是,贺玲又在院外寻了一遍,结果可想而知。从傍晚转到天黑,也没有找到那只失踪的公鸡。贺玲就回去了,兵们也散开了。
晚上,兵们躺在床上,就议论起那只鸡,也说一说营长的夫人贺玲。
董小乐说:营长家属养鸡是为了给营长补身子的,营长出院后身体一直虚得很。
李小念也说:就是。咱们不能再偷鸡吃了,今天我看营长家属都快急哭了。
又一个兵说:咱们宿舍就偷过一次,这次是三班的人干的。今天早晨我看见他们眼圈都是红的,肯定是为了吃鸡一宿都没睡好。
董小乐说:三班的人太不像话了,也怪咱们,没有第一次,也许就不会有第二次。
李小念声音发潮地说:营长的家属今天穿的裙子可真漂亮,一看就是大地方的人穿的。
那是。人家不光是大城市的,还是英语老师呢。人家可是有知识的人。一个兵梦呓般地说。
我看营长家属比咱们也大不了多少,你看人家长得多年轻,发型也时髦。又有一个兵补充道。
说着聊着,夜就深了。
有一个兵在黑暗中说了一句:睡吧,明天还要出操哪。
说是睡了,可是兵们却仍没有睡意,辗转着在床上折腾了很久,才渐渐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出完操的兵们都不自觉地向营部门口张望着,却只看到很瘦的营长,一步步向连队走来。
平时,贺玲几乎不到连队走动,她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营长宿舍里,究竟都干些什么,没人知道。即使偶尔出来,也是一闪就不见了。于是,兵们就长时间向那个方向张望着。望久了,眼睛都酸胀了,才把目光收了回来。
倒是贺玲养的那些鸡们,自由地到处乱跑,仍是一副无组织、无纪律的散漫样子。兵们很容易地就看到了这些鸡,于是,兵们就一起议论起鸡来。
一个兵说:这些鸡长得可真快,足有四五斤重了。
另一个兵说:就是,营长家属可没少花工夫。
沉寂了几日之后,又一只鸡失踪了。
失踪后的第二天,贺玲又出来找鸡了。兵们依旧显得很踊跃,围前围后地跟着找鸡,转了一圈后,自然是鸡的影子也没看到。贺玲只能叹口气,很好的身材就消失在黄昏之中。兵们一直目送着贺玲消失在营部的小院里,才慢慢地散了。
这天,下起了一场暴雨,雨水把地面冲刷得很干净,却也冲刷出了一地的鸡毛。原来,兵们偷完鸡,就把鸡毛埋在了营院外松软的土里,结果被雨水冲了出来,一切都真相大白。贺玲自然也知道了,她白着一张脸,在一地鸡毛的院外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就走回小院里。
过了一阵子,又丢了一只鸡。这次贺玲没有再出来寻找。鸡们一窝蜂从鸡窝里跑出来,自由、散漫地踱着步子。兵们便开始数那些鸡,公鸡们一个一个都失踪了,此时,只剩下一只公鸡夹在一群母鸡中间了。这只公鸡就显得形单影只的样子。
从那次开始,贺玲养的鸡就再也没有失踪过。兵们也开始小心地呵护那些鸡了。
每到黄昏时分,鸡们散散落落地回到小院里,有的直接进了鸡窝,却仍有个别的犯自由主义,伸长脖子,望着落日,悠闲地溜达着。兵们就开始轰这些鸡,一直把鸡们赶到鸡窝前,然后站在门口说:嫂子,鸡回来了,数数看丢没丢?
贺玲有时探出头,答一声:不用数了。有时头也不探地就答:谢谢你们了。
一晃,年底就到了,营长因身体问题转业回了老家,贺玲自然也跟着营长走了。
新营长上任后,看到这一窝鸡时,他背着手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新营长终于说了:以后咱们还可以搞养殖,来搞好连队的副食生活。
有了新营长的思路,连队的养鸡事业就轰轰烈烈地展开了。鸡生蛋,蛋生鸡,鸡们一天天地多了起来。连队隔三岔五地就搞上一次聚餐,多添一盆鸡蛋或是一盆香喷喷的鸡肉。兵们吃鸡蛋或鸡肉时,总觉得少了些滋味。
又一个年底,董小乐和李小念这批兵就复员了。关于鸡的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批兵离开部队之后的第二年春天,闹了一场鸡瘟,连队的那些鸡半个月之内就死光了。营长一声令下,这些鸡们就被深埋了。从此,这个山坳里的部队就再也没有养过鸡。
作者简介:
石钟山,男,1964年生,1981年入伍,在空军及总后等单位服役16年。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迄今为止发表长篇小说8部,中篇小说50余部,短篇小说100多篇。曾获《十月》《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和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等。根据其《父亲进城》系列小说改编而成的电视连续剧《激情燃烧的岁月》曾红遍大江南北。现为武警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