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胜
有时候人活得真是连一条狗都不如,老追求得不到的东西;狼羡慕狗的生活,铁了心要做人养的狗,却被人打死了。一篇耐人寻味的寓言小说,或许让您体会到某种人生况味。
人年少时在山根下盖了三间茅草屋,在茅草屋前整理出两块水田、一块旱地。人春种秋获,早出晚归。狗守着三间茅草屋,看家护院。人和狗分工不同,各司其职。人吃大米、面粉、苞米,狗也吃五谷杂粮,人和狗吃得都差不多。
两块水田和一块旱地都得了山的灵气,只数年的工夫,产的大米、面粉和苞米一个人一条狗吃不完,于是就添了一个人来吃。人结婚了,有了儿子。狗虽然没有结婚,可狗东跑跑、西颠颠,狗也有了儿子。狗的儿子和人的儿子在一起玩,两个好得像亲兄弟。
山风吹吹,人的儿子就长大了。人不想让儿子将来像自己一样在山根下种两块水田和一块旱地。人想让儿子将来有出息,住在城里见大世面。人觉得儿子只有读书考上大学才有出息,将来才能住进城里见大世面。
人就让儿子背上书包进学校了。
学校距山根下有6里。人的儿子顺着小径曲曲弯弯地走,狗的儿子在他后面蹦蹦跳跳地跟着。人的儿子在教室内听课,狗的儿子就趴在教室外听课。放学后,两个儿子一起蹦蹦跳跳地回来。
有一天,两个儿子蹦蹦跳跳地回来,人在家已经等得焦躁了。原来,人的大米、小麦和苞米还是多得吃不完,人想把它们卖出去一些,刚好有一个小贩前来收购。人想卖掉1000斤水稻和300斤小麦。水稻一斤收购价是0.545元,小麦一斤收购价是0.439元。人会算整数,人没有读过书,不会算带小数点的数。人说:“儿啊,这些能卖多少钱,咱自己心里得有个谱,要不然就被人家蒙骗了。”
人的儿子就摊开纸和笔,可是也算不来。
人就愈发焦躁了:“你读了书的人,怎么也不会算呢?”
人的儿子说:“爹呀,我正在学加法,还没学到乘法呢!”
人这时候不想听儿子说加法和乘法的,只想得到准确的数据。可人的儿子支支吾吾的,急得满身大汗,还是一个数也算不出。
狗的儿子探头一看:1000斤水稻×0.545元+300斤小麦×0.439元=?狗的儿子一算,这不是676.7元吗?狗的儿子算出来了,就想把结果告诉人的儿子。可是人的儿子怎么也听不明白,狗的儿子急得上蹿下跳的,忙得不亦乐乎。人就没好气地踹了它一脚。
这一脚踹得很疼,疼得狗的儿子眼泪汪汪。
晚上,人和他的儿子睡着了,人不会心疼狗的。狗心疼自己的儿子,狗搂着自己的儿子睡在狗窝里。
狗的儿子说:“爹呀,你总是说我们狗比人聪明,你莫不是说瞎话吧。”
狗舔了舔儿子脸上的泪痕,说:“爹一点都不说假话的,爹又不是人……”狗探头看了看狗窝外面,狗窝外面平静如常。
狗的儿子问:“爹,那我就不明白,既然我们狗比人还聪明,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在人的手下做奴才,而不让人做我们的奴才呢?”
狗说:“孩子啊,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世上万物都在追求幸福,人和狗当然概莫能外。但我们狗和人相比,孩子,你觉得是谁才得了幸福的真谛呢?”
狗的儿子说:“当然是人了,爹,你没看人活得多威风啊,我们在他家吃的是残羹剩饭,睡的是狗窝。他不高兴的时候,还要踹我们一脚。”现在虽然身上不那么疼了,但被人踹了一脚,狗的儿子还是痛彻心脾地记着。
狗说:“孩子,你错了,其实人活得一点也不威风。威风只是在弱者面前,你没有看见人在强人面前低眉顺眼、点头哈腰、卑躬屈膝的样子。有时候人活得真是连一条狗都不如。人才踹了你一脚,你就觉得疼了,可人和人之间常常要拼个你死我活,打得头破血流。人还要追求幸福。幸福是什么?对人来说,幸福就是没有得到的东西。人就这样从一个怪圈走进另一个怪圈。就说我们房东的儿子吧(在这里狗把自己的主人当成了自己的房东),他现在认为考上大学就是幸福。”
狗的儿子忍不住插话:“他还能考上大学?他那么笨。”
狗说:“人都是这样笨的。现在房东的儿子想,将来考上大学了,自己就是幸福的人了。现在房东想,将来儿子考上大学了,自己就是幸福的人了。可等到真的考上大学那一天,幸福依然是个缥缈的影子。人追求幸福,就像站在地上追月亮,‘月亮走,我也走,人永远也追不上它。”
狗的儿子说:“爹,我有点明白了,我们狗比人活得幸福,是因为我们得到了幸福的真谛。这幸福的真谛就是无所求么?”
狗不禁点头称赞,狗的儿子实在是太聪明了。狗说:“无所求就是无为,人里面有个叫庄周的本来也悟到了。可是后来人偏偏要曲解他的意思,说庄周的无为指的是有为之中的无为,即有为之中有所不为,而不是无为之无为,人就是这么复杂。”
这天夜里,人躺在床上,听见院子里的狗“汪汪”地叫了半天。人想,莫不是今晚要出什么事吧。人就披衣走到院子里看看,院门关得好好的,满天的星斗没有一颗要坠落下来的意思。月亮似乎不见了,人急忙歪过头来看看,原来已经偏过了屋角。四下里虫声唧唧,夜风如水……没有一点不正常的地方。人就骂开了:“两只狗东西,叫什么叫?是不是白天没累着,赶明儿把你们套上辕,让你们犁地去!”人早忘记,他白天踹过狗的儿子一脚,人是个健忘的动物。
狗就不吭声了,狗心里明镜般透亮着呢,狗知道,人是不会让它们去犁地的,因为它们力气小,犁地是牛干的活。
狗的寿命短,等人的儿子读高中的时候,狗的儿子成了成年狗,狗爹就死了。
狗的儿子仍然叫狗。狗每天看家护院,有时候山风把山里的召唤带下来,狗就窜到山上撒撒欢,捕捕山雀,看云卷云舒……狗的日子过得舒服极了。
人的儿子后来果然就考上了大学,住进了城里。人的儿子仍然叫人,人在城里娶了媳妇,于是,人就成了男人,有了自己的女人。
男人往乡下打电话,对他的爹说:“爹呀,等儿子在城里站稳脚跟了,就把您接过去,享享福。”
他爹说:“儿啊,你有这份心就行了,爹就喜爱这山根底下,爹哪里也不想去。”
男人知道爹其实是愿意和自己呆在一起的,爹之所以说哪里也不愿意去,是因为不愿意在城里看自己女人的脸色。女人是城里的女人,嫁给乡下来的男人,总觉得自己是亏大了。所以,男人凡事都要让着她三分。
人岁数大了,种不动地了,就在山根下养了一群羊。
羊吃草,草得了山间的清风和雨露的滋润,长得分外柔嫩。所以人的羊一只只长得肥美壮硕。山风从山上吹下来,又吹上去。
狼从山风中闻到了羊的气息。狼本来是不想打羊的主意的,因为,人这种东西惹不起,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但是现在这些狼真是躲不起了。
这一片山,原来山林茂密,山上有许多野兔、野鸡、野山羊,狼原来以这些野物为生。但是现在,山上的树木已经被砍伐得差不多了,野兔、野鸡、野山羊都差不多绝迹了。
狼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再这样饿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如果去捕杀人的羊,或者被人逮住,下场难测。从机会成本上来算,捕杀人的羊比坐以待毙强。
狼下决心偷捕羊的过程,和人活不了时下决心揭竿而起是一样的。
狼不想冒进,要保存自己的实力。于是,狼们先派出一匹身手不凡的狼出来探个虚实。
这只狼在山石间闪转腾挪,间或匍匐前行,渐渐向羊群靠近。它看见牧羊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温暖的阳光晒在人的后背上,让人醉酒似的想睡。人养的羊在埋头吃草,没有一只发现危险的靠近。狼觉得良机来了,狼果断出击,跳了起来……
但是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一条狗,狼和狗战在了一处。
狼的武功本来在狗之上,但狼许多天没有吃东西了,又加上长途跋涉,体能消耗特别大。而狗仗着人势,越战越勇。
狼不想恋战,求饶说:“大哥,别打了,别打了,我们兄弟许多年前是一家,同室操戈只会让人看笑话。”
可是狗却不吃这一套,因为它是端人的碗,吃人的饭,就得替人办事。
狼和狗通过言语交流,据研究动物语言的胡八烈博士说:“从理论上讲,是没有太大障碍的,因为狼是狗的近亲。但小的障碍还是有的,因为毕竟存在方言的差异。”
狗不依不饶的,狼更加吃不消了,但狼很有头脑,狼把眼珠一转,说:“大哥,别打了,真的别打了。你想想,我们这样打下去,对谁都没好处,即使你咬断我一条腿,我也会让你残废的,大哥,你信不?”
狗当然也知道狗狼相争的结果。狗端人的饭碗,狗只要保证人养的羊不受伤害,就尽到责任了,没有必要和狼结下苦海深仇,于是狗就放狼逃生了。
狼们已经知道结果了,人本来不好惹,还有狗做帮手,这些羊的主意是甭打了。
狼们纷纷鄙视着狗的生活,认为它们活得简直是一点尊严都没有,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压抑着,把自己的个性自由压抑着,成天到晚,只知道看人的眼色,在人前摇尾乞怜,简直就是一条狗。狼们一边用最卑鄙、最恶毒的词语来诅咒着狗,一边作好了迁移他乡的准备。
在狼的世界里,个性的自由发展几乎成了一种信条。但跟任何社会一样,狼的世界里,也有叛逆的种子。
有一匹刚成年的狼对这样的信条产生了怀疑。此前,它跟着狼群在荒郊野岭觅食,一连许多天,连一根兔毛都没有碰着。它现在饿得眼前都冒金星了,群狼还时不时吹嘘:狼的社会一定要讲究个性自由,狼尽其才,绝不能像狗那样压抑自己的才华。
这匹狼就想:像这么生活下去,连温饱问题都无法解决,还谈什么自由发展呢。它从心底里羡慕狗的生活。它想,既然狗能走进人的社会中,我为什么就不能呢?
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这匹狼脱离了狼群。它低眉顺眼地向人的社会靠近,但是狗很快发现了它。狗向它发出警告。
狼向狗哀求:“大哥啊,我现在才明白过来,当初你们选择做狗,真是一个英明的决定。现在我来,并不是要来吃羊的,我也是想过像你一样的日子。我也帮人看家护院,帮人放羊,我不挑食物的好坏,只求能吃饱肚子就行。你看看,我现在站在羊的中央,羊对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它们现在已经接受我了,它们已经把我当成一条狗了。”
狗有点犹疑,但出于对人忠诚的本性还是“汪汪……”地叫了两声。人听见狗叫,走近了羊群。“怎么羊群之中多了一条狗呢?”人仔细一看,我的天啊,这哪是一条狗,分明就是一匹狼嘛!人就用手中赶羊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狼的身上。
这是一匹铁了心要做狗的狼。它想:要想做一条真正的狗,人打我时,我就不能躲藏。我既不躲藏也不反抗,要坚定地向人表明我是一条真正的狗。试想,世界上哪有不躲藏、不反抗的狼?
可是,人并不这么想。人想:真是见鬼了,这匹狼莫不是中了邪,鞭子抽它都不跑?人于是放下鞭子,顺手举起耕田用的铁锄,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朝狼的脑袋砸了下去。一心想做狗的狼不躲不闪,狼的脑袋立刻开成了八瓣的花。
看着一命呜呼的狼,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人擦了一把汗:“好险啊!差一点上了狼的当。古话说狼子野心,真是一点都不错。”
狼绝对没有想到,人是不会把狼当狗养的。
这天晚上,人的儿子从城里打电话回来,人就把今天狼混进羊群的事说给儿子听。电话的那一头,人的儿子就想:“爹在乡下,日子过得好难。”
作者简介:
俞胜,男,安徽桐城人,1971年生,科学技术哲学硕士,业余从事文学创作。有散文、小小说60余篇散见于全国报刊,2008年起在《钟山》《山花》《鸭绿江》《阳光》《黄河文学》《翠苑》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作品曾获大连市建国五十周年散文、报告文学优秀奖。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