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安
【一】
自我来姬玉山已有百年,素日不是窝在藤床上晒太阳,就是坐在望月亭内听雨声。着实是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素馒头。
是的,我是一只馒头,因吸天地之精华而幻化人形。那一日我闲逛至姬玉山脚下,恰巧被我师父撞见。他一眼就透过我平凡的外表看出了我天赋异禀的本质,于是将我收入门下。
我没反对,并因获得一张长期饭票而感到开心。
鉴于我仙不仙,妖不妖,师父便将我定性为精。
于是,我就这么荣幸地成了唯一一个生长在天界的异类。那感觉就跟一堆馒头里夹了个包子似的,别提多不和谐了。
我的生活素来平静,直至我大师姐玉菁同天孙夜华之子云斐被他爹娘送来姬玉山。
云斐是大师姐同夜华成婚后千年才有的宝贝儿子,加之身份贵重,师父于是吩咐我们要对这位小祖宗言听计从。而我,作为姬玉山当之无愧的第一大闲人,荣幸地承担起了云斐保姆一职。
作为玉菁的娘家人,这位小祖宗尚且得称我师父一句“外公”,称我一句“小姨”。
小祖宗脾气倔强活泼好动,平日里不是爬到老槐树上掏毕方的鸟蛋,就是掘地三尺搜白蚓。我接连收到各方面的举报诉苦,我一面打开手中的折扇愤怒地摇着与他们痛斥小祖宗的恶行:“连个鸟都不放过!简直丧心病狂!”一面宽慰他们忍一时,舒服一世。
小祖宗喜欢背着肉嘟嘟的小手,在我面前晃悠,一面摇头晃脑,颇具天界储君的气势同我说:“我乃天君重孙,活到如今,竟然连一只妖都未曾捉过。实在是太过丢脸了!”
初时,我觉得这孩子理想远大,颇有志气,很是看好他。
于是我便宽慰他道:“你如今还小,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连路都走不稳,你比起你爹,已经有很大突破了。”我摸了摸他脑袋,接着和颜悦色道,“你爹现在不照样有出息得很吗?”
夜华神君小时候,农民伯伯还没有把我造出来呢!我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不过哄哄云斐罢了。
云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托着腮质疑我:“可我娘亲似乎不是这么说的,真没有想到娘亲为了自己的面子,居然诓我!”
我尴尬地笑了一笑,拍拍他的脑袋。
本来我二人相处也算和谐,虽然我年长他一百岁,但我有一颗单纯美好的心,所以之间的代沟显得并不深。
谁知他知晓我是只馒头精后,人前像颗糖似的黏着我,逢人就说:“小姨对我可好了,我再也不要和小姨分开。”人后不是拿弹珠子弹我脑门,就是拿脚踹我屁股,口中还喊着:“降妖伏魔,乃我天界储君的本分!”
演技相当精湛。
【二】
原本以为大师姐同夜华去个一年也就罢了,于是我在他们临近归来的日子里,日日蹲在姬玉山山门处等着,小祖宗也在我旁边蹲着,时不时偏头看看我:“小姨,你天天在这里翘首以盼,是在等什么人吗?”他思忖了一会儿,问道,“是在等你的心上人吗?”
我觉得这孩子可能是凡界你侬我侬的话本瞧得太多,故而才这么早熟。
于是讪讪笑道:“我在等你爹……”
“和你娘”这三个字刚到舌尖,就被他打断,义愤填膺指责我道,“真是从未想过你竟是这样的人,居然对我爹有非分之想,枉我相信你是个心地善良的馒头精。你太让我失望了!”语毕,甩了甩袖子,结果那袖子直接缠到了手腕上,原本想要展现的邪魅狂狷的气势瞬间荡然无存,他非常委屈地撇了撇嘴。
我叹了口气,走过去,帮他将那袖子捋好,一面安慰他:“小姨帮你给缝缝,下次保证能甩出气势来。”
他一面将头靠在我腰上,一面给我比画,口中说道:“好。小姨你一定得给我缝得好好的。这里,这里,多收一些针。”
把刚刚同我翻脸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我这么大度,不同他计较!
但小祖宗对自己的梦想颇为坚贞,一日,我发现周遭太过安静,找遍姬玉山也没找到他时,发现了他给我的留书。
我手握着那张纸气得直抖,这小祖宗,竟一个人孤身去万妖林打怪去了。
我赶忙出发,去寻他的下落。
我刚到万妖林的时候,就远远地看见云斐被古黑树妖的一根树藤缠住,狠狠地甩向地面。我赶忙扑过去,以肉身做垫,将云斐牢牢接住,压得我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我尚未反应过来,一根黑色树藤便朝我飞来,想要将我同云斐缠住。我一把将云斐推开,祭出云吞剑,身后数十道剑光飞闪。
云吞剑还是云斐初来姬玉山时,送我的见面礼。那时他捧着这把剑,踮起脚将它递到我手上,笑眯眯的模样,笑到脸颊上的肉都堆了起来。他奶声奶气地说道:“我知道,小姨没有佩剑,特意挑了这把送给小姨。”
后来他执意要给我的佩剑取个名字。“但凡是佩剑都有名字,这样才有格调。像我父君的白长剑,我表叔的龙渊剑。小姨的佩剑要叫什么呢?第一个字得是云,就好像,斐儿一直在小姨身边,保护小姨一般。”他用肉嘟嘟的小手托着下巴,凝眉思索。
我拿筷子敲了敲他的碗说道:“你吃不吃,不吃我吃了啊!”
于是,他死死拽着雾气腾腾的碗,思量了一会儿,旋即绽出一个明艳的笑容,开心道:“云吞!就叫云吞!”语毕,狠狠咬了一口勺子上的云吞。
我扶了扶额,气度无双的上阳上神如果知道他花费一千年铸造出来的神剑被取了个食物的名字,估计要心塞致死了。
面前的树藤被斩断,黑色的汁液落在地上,发出一股恶臭,叫人恶心不已。
刚躲过一劫,气尚未喘一口,藤蔓便似蛇一般又游到我们身边。我手中结印,催动云吞剑,形成剑阵,将藤蔓隔在剑阵之外。我弯腰同云斐耳语:“小姨撑不了多久,待会儿剑阵破了,我吸引老妖的注意,你先逃回去找救兵,找不着你爹娘,找我师父凑合凑合也行!”语毕,将他牢牢地护在身后。
云吞剑是上阳上神铸造的神剑,若是得道的仙人使用则是如虎添翼。但我修为尚浅,无法很好地驾驭它,还会耗费我过多神思。当初云斐送我这把剑时,不过是选了个又贵又好看的礼物送我,我们谁也没想过真有能用得上它的一日。若是能预料到有今天,我宁愿选把长得丑的称手的剑了。
云吞剑转速越来越慢,我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张嘴“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云吞剑应声落地,藤蔓瞬时侵入。
我捏了个诀,在被藤蔓缠住之前,将云斐一掌劈得老远。
我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吸入一个未知的洞口,在我彻底被吸入之前,我远远望见云斐飘在空中,用一种留恋和不舍的眼神望着我,我眨了眨眼,还未看清,就被吸进了一个洞中。
周围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深深叹了一口气,捂了捂仍在抽痛的心口。心想,云斐逃出去了,大概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救兵来救我,那么,我就趁着这时候好好歇一歇,养一养精神吧。
刚这么想着,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怯生生的,道:“小姨,你在哪里?”
我打了个响指,引出三昧真火,四下照了照,就看见云斐在角落里,眼眶红红的。看到我他立马扑到我的怀中,带着哭腔说道:“小姨,我刚刚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你也知道怕,那干吗还要回来?”
他自我怀中抬头,眼眶红红地说道:“我,我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置身险境!”
我翻了个白眼,幽怨地说道:“所以你做了个伟大的决定,让我们俩一起置身险境,是吧?”
他的头埋在我的怀中,声音闷闷地道:“小姨,我……我担心你。”
我只得拍了拍他的背,柔声安慰他道:“别担心,小姨没事儿。”一面又咯出几口血来。我见他头埋得深深的,尚未发现,便赶忙挥袖将血迹抹掉。
【四】
云斐素来怕黑,先前在姬玉山入睡时都得亮着灯,还得我陪在一旁,等他睡着了我才能去睡。可云斐睡得晚,我经常只得睡在他一旁,但往往第二日醒来,云斐都趴在了地上。我于是趁着他醒来前悄悄把他抱回床上,以掩盖我睡觉好动的恶习。
于是,我找了些干树枝,燃了个火堆。
云斐四下望了望,开口问我:“小姨,以你的经验来看,我们这是在哪里?”
我答道:“以我的经验来看,我们这是在这万年树妖的肚子里。”
云斐有些诧异地问道:“那为什么我们还活着?”
我想了想,郑重地答道:“大概……这树妖吃素?”
云斐:“……”
我们在万年树妖的洞穴中被饿了数日,我倒是无所谓,可云斐扛不住了。饿得晕了过去,还不住呓语。
我望着他小小的嘴,估摸了一下,若是在我本体上咬一口,大约也不是个多大的口子。顶多是胳膊上少块肉,大腿上少层皮的事儿。
我叹了口气,化作原形,将自己送到云斐嘴边。
大约我身体散发出的香味引得他自昏迷中醒来,他的眼睛蓦地瞪大,一把狠狠抓住我,张大嘴巴。我吓得一个哆嗦,这一口下来,恐怕就是断胳膊缺腿了。我泪如雨下。
他却突然停在了我的头顶上,将我拿远了些,四下望了望,空无一人。
他将我丢到一边,说道:“不吃馒头,小姨也是馒头。”
我虽被摔得疼,心里却觉得万般安慰。看来我大无畏地牺牲,竟然感化了这个小祖宗?他接来下的一句话,我便晓得,我果然是多虑了。
他说:“馒头多没味道,我要吃肉包子!”
我:“……”
时间拖得越久,我越发体虚,而云斐整个人都蔫了,再也没有了往常的活泼好动,我看着他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竟觉得有些心疼。
云斐终于熬不住的那天,我为他点了一盏长明灯之后,将毕生的精气都输到了他的体内。
若是等他醒来,发现我不见了,会怎样呢?
担心?还是害怕?
我觉得有些累了,靠在云斐的脚边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传来云斐急切的呼喊:“小姨,小姨你在哪儿,你不要斐儿了吗?”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继而被一只脚牢牢踩住,令我痛不欲生。
云斐将脚挪开,弯下腰来仔细端详了我一番,将我捡起来揣在兜里。
突然一道白光炸开,树洞被劈成两半,天光涌了进来,明亮如常。我认出了那是大师姐的凌羽箭。她于光芒万丈中而来,施施然走到云斐的面前,开口问道:“你小姨呢?”
我在云斐的兜里挣扎了一下,被他伸手摁住了头。
“不见了。”
“那我们赶紧去找她。”大师姐牵着云斐略有些着急道。
于是,我就看见云斐露出那招牌式的天真无邪的笑容,问道:“娘亲,小姨同我说,父君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连走路都走不稳,是不是真的呀?”
我就看见我大师姐整张脸都阴下来了,挤出瘆人的笑容对云斐说道:“你小姨这么大个人,不见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回家吧!”
啊!这世间的同门之谊真是太经不起考验了!
【五】
我灵识尚在,只是口不能言,尚且还能动弹。云斐将我带回去的途中,我不住地在他兜里乱撞,希望能引起大师姐的注意,我可不想落到这小祖宗的手上。
大师姐终于看出异样,开口问云斐:“你兜里是什么,这么好动?”
他用力拍了拍我,佯装无辜地道:“这是我的宠物,娘亲,不是你教我的要有善心,关心爱护弱者吗?”
呵呵,人家姮娥仙子养个玉兔,二郎神养个单身狗。我就是个馒头啊!你养个馒头当宠物,我跟你什么愁什么怨啊?
大师姐凝眉望天沉思了一会儿道:“我有教过你这么正能量的东西吗?”顿了一顿,继而豁然一笑,“真是有点佩服自己呢!”
于是,这俩人手拉着手,踏着五彩祥云回了天界。
此后,我就被云斐养在了他的云影殿中,他对我,倒是颇为上心。
整日不是四处搜刮可以养精气神的宝物,就是去跟月宫的姮娥仙子讨教如何养好一只宠物。
我活了这么久以来头一回被人这么捧在手心里,心中不由自主地想端一端架子。
琼浆玉露我不喝,天山仙气我不闻,整个馒头表现得非常傲娇。
云斐无奈,只得取了两张纸,在一张纸上写上“喜欢”,一张纸上写上“不喜欢”。
接着问我:“你喜欢蟠桃园里的蟠桃吗?”
我蹦蹦跳跳到“喜欢”上头去。
他笑了一笑,接着问我:“那你喜欢人参果吗?”
我继续待在“喜欢”上头不动。
他点了点头,略有些脸红地问道:“那你喜欢我……”他支支吾吾地改口,“喜欢同我待在一起吗?”
我思索了一下,跳到了“不喜欢”上头。
那一瞬,云斐的神色有些黯淡,竟叫我有些自责,说个谎话骗骗小孩子又怎么样呢?况且,同他待在一起,似乎也不是多么不开心的事儿。
我在云影殿中养了些时日,体魄渐渐转好,一日趁着云斐外出给我寻吃食,我便幻出人形,悄悄回了姬玉山。
不是我自夸,我总觉得云斐在这个最适宜情窦初开的年纪同我这样优秀的馒头精待久了,容易迷恋上我。于是,我处处躲着他。
逢年过节,大师姐都会带着云斐回姬玉山来探亲,于是,我不是摔断胳膊,就是扭到脚,以此为借口,拒绝见客。为了确保真实性,不露出破绽,我都是从隔壁山借来流星锤狠狠地砸自己。
我简直要被自己的机智给折服了。
次数多了,自然也会引起怀疑。
师父好几次来试探我,我都笑而不语。
他于是只得无奈地劝慰我道:“小蔓啊,你是不是情感受了什么创伤啊?你心里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啊,虽然说出来可能也不见得能舒服到哪里去,但你这样自残,师父心疼啊!”
我于是警惕地问道:“师父,姬玉山又有什么任务要做了?事先声明啊,丧心病狂的事情我可不做啊!”
“哦,那没什么事儿了,你还是别说了。”师父挥一挥衣袖,空留我一人。
云斐来找过我一次,隔着窗户同我讲了几句话。
他说:“小姨,你没事儿吧?让我看看你吧?我就看看你伤得重不重。”
我只得打哈哈道:“小姨我卸妆了呢,不大方便见你。断胳膊瘸腿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小姨扛得住。你快去前厅用饭吧?咦,对了,今天厨子有做酱肘子吗?”
未有回应,良久,才听见云斐的声音飘来,带着一丝倦怠和落寞:“我知道了,小姨你不想见到我。可是……答应我,以后不要轻易伤害自己了,好吗?”
咦?我伪装得这么好,他怎么知道我自残?
第二年,我觉得这么躲着云斐也不是个事儿,终于决定放下心中芥蒂,大大方方地同他们一起热热闹闹地过个节。
可是,大师姐来的时候,云斐却没有同她一起。
师父问起,大师姐便解释道:“斐儿啊?他不知怎么摔伤了腿,神医让他静养,就留在云影殿了。”
师父于是问道:“那我们要不要带些东西去看看他?”
大师姐若有所思,微微一笑,道:“斐儿前些天刚好同我讲缺几颗夜明珠弹着玩,师父你正好带上。”
我师父羞赧一笑:“我觉得,斐儿还是适合好好静养。”
此后的五十年,云斐逢年过节就会重伤,于是这么一来二去的,我便也有足百年未见过云斐。
【六】
一日,我被师父叫了过去,他同我说:“东海水君要办寿宴,你替师父送份贺礼去。”语毕,递了一个盒子给我,“最近四海八荒扎堆地办喜事,份子钱都随了不少了。”
我赶忙转身欲走,就听见师父的声音飘来:“小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嫁出去啊?”
我拔足狂奔,当天下午就到了东海边上。
整个东海的海水都被用来装饰宫殿的大红绸缎给映衬得十分妖冶,相当大手笔。
我行到宫殿前时,同管家道:“小女姬玉山玉蔓,家师略备薄礼,还望水君笑纳。”
那管家毫不客气地接过我递上的礼盒,打开瞅了瞅,是块指甲盖大小的夜明珠,连给蚂蚁照路恐怕都嫌暗。便听见那管家有些嫌弃地说道:“这个会不会太薄了点啊?”
语毕,引来众人围观,我觉得有些窘迫。
这时,一个温润好听的男声响起:“我从未见过这么珍贵的宝物。”
众人皆寻声望去,一位眉目清俊、气度不凡,身着白色长衫的少年公子轻摇折扇,款款走来,两旁的水草摇摇曳曳,煞是好看。
他在我面前站定,将手中折扇收起,轻轻一笑,开口道:“小姨。”
我嘴角抽了抽,明明只过了一百年,云斐就从小时候的肉包子长成了现在的模样,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为什么同样的时间在我的身上,却完全是不同的发展方向呢?
那管家讨好地笑道:“不知道,云公子此话怎讲?”
云斐淡淡一笑,用手中的扇子点了点我的脸,道:“我见过这么大的夜明珠。”又用扇子照着我的身形画了个大圈,“也见过这么大的夜明珠。”最后,指了指礼盒,“就是没见过这么大的夜明珠。我都没见过的,难道还不是稀世珍宝吗?”
我嘴角抽了抽,周围的人急忙附和:
“云公子说得好有道理!”
“云公子所言简直金玉良言,吾辈受教!”
“云公子一番话,吾等有如醍醐灌顶!”
“……”
众人散去后,我跟在云斐的后头,同他说道:“你刚刚好厉害啊,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他扬起嘴角笑了笑:“不及某人。”
我:“……”
水君的寿宴在三日后,按照惯例,四海八荒的仙友都会提前几日到,以示尊重。托云斐的福,我同他一起住在了西陵苑,起名字就费了些心思的别苑,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来侍奉我们的侍女阿碧长得容色绝艳、身段窈窕,一看就绝非池中物。没有被东海水君收下做个妾室,着实令人费解。
我想,她这般容貌的女子,笑起来必定倾国倾城,只是她对着我从未笑过,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可转眼到云斐那边,又是笑容满面、热情洋溢。深刻地演绎了“冰火两重天”的极致精髓。
一日,阿碧来给我倒茶,我闻了闻道:“这茶还是用我带来的雨前茶花泡吧。”
阿碧将茶壶重重往桌上一砸,道:“给什么喝什么,要求那么多!”
恰巧,云斐跨步走了进来,提了一提道:“小姨,我爱的雨前茶花煮了没?”
阿碧赶忙笑脸相迎道:“云公子稍歇,奴婢这就去重新煮茶。”
我望着阿碧远去的背影,感叹道:“这看脸的世界,还能不能好了?”
后来我也学聪明了,凡事都以“云斐喜欢”为开场白。于是,阿碧凡事都尽心尽力,且乐此不疲。
一次,云斐同我闲聊:“这两日,我听说了关于我的传闻。”
我手指在杯沿上打了个圈儿,问道:“什么样子的传闻?”
他皱了皱眉,思量了一会儿道:“约莫是不大好的传闻,比如,我喜欢粉红色的布料,又比如,我喜欢吃姑娘家爱吃的糖子糕。”
我抬手抓了块盘子里的糖子糕,道:“粉红色多好看啊!糖子糕多好吃啊!他们肯定嫉妒你的审美和品位,现在的人怎么都这么肤浅呢?”
云斐吹了吹杯中的茶叶末,呷了一口,回道:“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传闻中的我审美和品位不错。”
【七】
发现阿碧对云斐心怀不轨是在水君寿宴的当晚。
我喝得有些醉,迷迷糊糊间提早离了席,却被阿碧扯着到了一处隐秘的浮生树后。月光落在浅浅的海水中,树叶发出绿幽幽的光。她羞答答地自袖中拿出一封信来,递到我的手上,脸颊微红,我不由得感叹,长得美的姑娘害羞起来真是好看。
她眼含笑意,唇瓣殷红,开口道:“劳烦玉蔓姑娘将这封信转交给云公子。”
我愣了愣,她继而说道:“碧笙自打见到云公子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上了云公子。”
碧笙?我思量了一会儿,不正是东海水君最宠爱的小女儿吗?我心下会意,依她所言,她对云斐一见钟情,继而委身来做我们的侍婢,就是为了多亲近云斐。
真是好心计啊!
我有些迟疑地接过她手中的情信,同她说道:“我帮你转交这封信,但也不能保证斐儿就对你有意。”
她释然一笑,说道:“我知道,云公子心里有我,不然怎么会总是故意透过你的口,告诉我他喜欢什么呢?”
我嘴角微微抽了抽,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
我尚未来得及说话,碧笙便接着说道:“上天入地,论容色身段、论身份地位,又有几人及得上我,能比我同云公子在一起更般配?”
阿碧所言不假,云斐并非一个不注重外表的人,他曾不止一次地揶揄我身形微胖、幻化人形时选的模子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一面斥责他太过毒舌,一面自己偷偷摸摸地减肥瘦身,结果半夜饿醒直抹眼泪,又是他递糖子糕到我嘴边,关怀道:“小姨,别为难自己了。”
我一面感激地捧着糖子糕啃,一面就听见他说:“搞得好像瘦下来就不丑了似的。”
自此,我彻底打消了自虐瘦身的念头。
思及此,我将那封信收好,拍了拍碧笙的肩膀同她说道:“云斐眼光高,我尽力而为。”
碧笙笑吟吟地同我说道:“等我同云公子好事成了,请你来喝喜酒啊!”
我尴尬地笑了笑,道:“这个我倒是很放心,不管斐儿同谁的好事成了,他都会请我去喝喜酒的。”
碧笙:“……”
水君寿宴办完的第二日,我便同云斐一同回了天界。
他送我到姬玉山门前时,拉住了我,酝酿了一会儿情绪才同我说道:“小姨,娘亲说要让我选妃。”
我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那封情信,摇了摇,同他说道:“赶巧了,小姨刚好有个不错的人选。”
他眸光瞟过信封,嘴唇动了动,道:“你希望,我娶她?”
我揉了揉额角,道:“碧笙这姑娘挺好,同你又般配……”
云斐嘴角噙着股笑意,却全然是一副苦笑的模样,他将我的话打断:“小姨,如果这是你真心希望的,我会选碧笙为妃。”语毕,他转身离去。
我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只觉得有沙子迷了眼,拼命眨了眨眼睛。我缓缓蹲下身子,用手捂住脸,将声音压得极低,有些哽咽地说道:“云斐,这一次,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不听我的话了呢?”
风从耳旁掠过,呼呼作响。
我与云斐之间,隔了太多东西,天理伦常、身份地位。
他乃天界储君,而我不过一介精怪,纵使我对他有情谊,我与他之间,也跨不过这重重隔阂。倒不如将那些心思留在心底,做个念想。
【八】
云斐与碧笙婚期订得极快,三个月后便是婚礼,天界一片喜气洋洋。
然而,半月后,师父愁容满面地同我说:“斐儿同碧笙的婚事取消了。”
我怔了一怔,脱口而出:“为什么?”
“斐儿自请带兵攻打魔界,虽然此役大胜,可他的眼睛,却毁了。碧笙后悔,东海水君护短,同天君退了这门亲事。”
手中茶盏里滚烫的茶水晃了晃,烫得手背一片通红,若是被云斐瞧见了,怕是又要拉着我手说:“小姨怎么回事儿,我来给小姨吹吹。”
只是,云斐他不可能看见了。
我赶到云影殿的时候,云斐的眼睛正用一道三指宽的白绫缚着,上面仍有褐色的血迹。他立在窗边,像是苍茫雪原中最孤单寂寥的一棵树。
我实在无法想象曾经明眸如月的云斐,现在眼睛处只剩下两个血窟窿。
他似乎听见动静,头往我的方向偏了偏,有些疑惑地开口道:“小姨?”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我捂住嘴将呜咽声吞回,缓缓朝他走近。
他自嘲地笑了笑,摇头道:“我如今这副样子,连小姨……她,也不要我了。”
我吸了吸鼻子,勉力笑了笑,却只是在笑给自己看,我同他说道:“谁说小姨不要你了?碧笙她就是个骗子,嘴上说得那么好听,身体却那么诚实!她不要你,我要!”
他听见我的声音,脸上溢出笑意,整个人有些失控地朝我在的地方摸索过来,撞倒了不少桌椅,我赶忙上去扶住了他的手。
他说:“小姨,我想同你一起看星星。”
“好,小姨带你去看星星。”
他与我一同躺在草地上,像小时候一样。
那时我们总爱爬到姬玉山最高的山头上,看一整夜的星。我侧头,看见他清俊的面庞如今更加清冷。心中不由得一涩。
我一颗一颗地将天上的星子数给他听,数到第二百七十八颗的时候,他开口将我打断,问道:“小姨,今天的星子好看吗?”
我点了点头,想到他看不见,便赶忙说道:“好看,又大又亮,比小时候的还要好看。”
他顿了顿,嘴角微微一扬:“真好。”
他握过我的手,一阵暖意。
我怔了怔,他第一次牵我的手时,是什么样子呢?
【九】
其实我与云斐很早就相识,在我入姬玉山玉宗门下之前。
那一日,云斐甫满周岁,按照天家的惯例,是要抓周的。
我那一日恰好被侍女端在盘子中路过,因那盘子超载,我挤不过其他兄弟姐妹,直接掉到了地上,圆润的身子还滚了滚,好死不死,落在云斐的手旁。他明亮的瞳眸看了看我,然后缓缓地伸手,将我捡了起来。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住,扫洒的小仙娥提着水桶站在那里,侍茶端茶的手停在半空中,抱着云斐的乳娘身子不自觉地颤了一颤。
这抓周确实有讲究,譬如云斐他爹夜华当年就抓了本佛经,上阳上神当年抓了把神剑,再不济到渐渊神君也是抓了颗翡翠琉璃夜明珠的。
可堂堂天界储君——云斐,抓周抓了个馒头……实在是……有点丧心病狂。
众人都以为大师姐会就此消沉,而云斐的余生将在“别人家的孩子”的阴影之下郁郁寡欢。
主顾的心情将直接影响员工的职业生涯,他们当时的想法,除了八卦,便是赶紧去寻下一份差事。
良久,听见大师姐的嗓音飘来:“斐儿口味跟我不大一样啊,我怀他的时候吃了那么多芙蓉糕,怎么原来他喜欢馒头?”
她愧疚地从乳娘的手中抱过云斐,怜悯地看着云斐:“娘亲真是让你受苦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为保住了自己的饭碗而在内心呐喊欢呼。
而我因为被云斐抓周,从而免去被蒸了吃的宿命,就此逃过一劫。
那时,我便对他心生欢喜。只觉得他救过我一命,我无论如何拼尽全力也要还他一条命。于是便故意拜入姬玉山门下,守着他、护着他。直到日子久了,方才察觉,我对云斐的感情,已非只是报恩那般简单。
【尾声】
云斐正式跟我提亲的那一日,我整个人都有些蒙了。我想了想,作为一个姑娘家,要矜持,不能人家一提,我就答应,显得自己很恨嫁。但推辞总得有个理由,我望了望云斐,高!富!帅!根本找不到可以拒绝的理由。
于是我只好说道:“可是,我丑……”
“没事。”他抿唇笑了一笑,微风拂过,衣袖飘飘。我看见他伸手悬在空中,于是挪了几步,将脑袋塞到他手下,他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头发,说道:“我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