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墙慕君,念卿白头

2015-05-14 09:47莫卡
飞魔幻B 2015年2期
关键词:相国公子

莫卡

楔子

慕幼卿在遇见洛丈白之前,不是没有遇到过让人心动惊才绝艳的男子,只是他们提起她时,想起的总会是自己生命中最狼狈,最不堪,最痛彻心扉的日子。

唯有洛丈白,他提到她时,会以一种柔软的怀念,想起红桥曲栏白莲塘,想起游鱼啖花菖蒲浅芽,想起一切他以为的与她有关的单纯和美好。

即便那些,半场成空梦,半场是旧戏,也是她平生做的最好的梦,演的最美的戏。

第一章

洛丈白第一次见着慕幼卿是在他自己家的后花园。那一天他刚从漠北带着商队回来,风尘仆仆推开自己家的院门,正见着晚照斜阳倦鸟归林,羽翼扇动空气的声音落在耳边,院中惊起的鸟雀掠过他的肩头踩踏着细枝,剪影一般隐进胭脂色天空的尽头。那女子就坐在翠绿藤萝缠绕着的回廊里,披了一身胭脂色的流光,听见声响,站起身微微凝眉看他。

洛丈白竟然就觉着自己唐突了她,慌忙退了一步,下意识地道歉说:“在下只是路过,这就离开……”

转身要走,却听到身后那人轻轻笑了一声,喊住他道:“请留步,这是贵府的花园,我才是路过该离开的那个。”

他转头,见到那清雅的女子笼袖对他行礼,风牵起她浅色的发带,划过她眼角明丽的木樨花印,唇边浅笑,眉上清愁。洛丈白也跟着皱了眉,虽是初见,他却觉得这女子像是个画在白釉瓷瓶上的美人,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描刻得精心,连眸中顾盼的神采,也控制得恰到好处——岁月不惊,时光难侵,明媚鲜妍,却少了生气。

洛府的少主听说自己哥哥回了府,领着一群人满面喜色地奔过来,一眼见着边上立着的慕幼卿,喜气洋洋的脸立刻愁得能滴下水来。

慕幼卿笑笑,颔首行礼,微微提起裙角转身向着园中深处去了。

“哥,你……你离她远一点,她不是一般的姑娘。”

洛丈白挑眉,问:“怎么不一般了,她肩膀上长的不是手臂是翅膀不成?”

“她……她是那个骠骑将军慕少寻的妹妹。”

洛丈白常年在外,却也不是对都城之事全然不知。如今都城的皇位上坐着的那位年轻的皇帝早已被相国架空,相国家之所以还迟迟没有逼宫,无非是忌惮着这位兵权在握的年轻将军。

洛丈白对上自己弟弟焦急的眼神,很有商人本色地小声问:“那我们把她卖到相国府里,不知能换几多银两?”

“哥……”

“哈哈哈。”

洛丈白本就是走惯了风月场的人,又生来心宽得能装下金陵的莫愁湖,如今听了弟弟的劝告倒对慕幼卿越发起了兴趣来,他弟弟只能生拉硬拽地将他拖离这个院子,恨不得在他和慕幼卿之间隔出一道天河来才好。

第二章

这是谁的经年旧梦。

一圈绕着一圈看不到尽头的宫墙,一道连着一道走不到尽头的宫门,穿着丝绣精致的鞋子走过质地坚硬细腻、敲之若金石的宫砖,膝盖上却刻印着宫砖留下的冰冷寒气,耳畔似乎还能听到被罚跪时,膝盖上的骨头敲击在地砖的刹那传来的那一声近乎脆响的“咚”。

能清楚地看到芙蓉花蕊的木雕窗叶下,伏在小榻上痛哭的是她的母妃,一定又是在皇子们的母妃那里受了挤对。

她跑上去,将自己精心绣好的荷包捧出去讨她欢心,却惹来了她一阵怒骂。

是了,纵她便有千般好,只一样她不是男儿身,无法为她带来富贵荣华,便永远讨不得她的欢心。

那一天,皇城依旧弥漫着似乎终年不散的阴郁雾气,她的母妃用她从未见过的温和慈爱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入皇后的内殿。

内殿里绑着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姑娘,眼角有一颗明丽的木樨花印记,美丽非常。

皇后慈祥地问她是否觉得那印记很漂亮,她请了刺青师父来,也给她刺一个好不好?

她本能地摇头,想要往后退,却被自己的母妃死死地掐住手臂,耳边是十年如一日对她怨怼的咒骂,她死死地捂住耳朵,连眼角刺青时带来的刺痛也感觉不到。

然后,她们被互换了身份,她成了眼角有木樨花印的骠骑将军幼妹,以便于替皇家更好地控制重兵在握的骠骑将军。

从此她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所有人看她,都只拿她当慕幼卿的赝品。

怎么就没有人觉得,慕幼卿也是她的赝品呢?

洛府别院内,美人榻边浅眠的慕幼卿猛地醒来,她微垂着头的侧影优雅而美好,月痕穿过格子窗印在她眼角那木樨花刺青上,她的嘴角晕染开一抹嘲讽的笑,那笑容凉凉的,在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身上,显出了一股荒凉的颓败。

院中的落花逐着晚风从半开的格子窗跃上书案,书案上不知何时放了一张小小的纸笺,打开,只有一行字:亥时,阡陌巷。

她扬手,纸笺在灯焰上燃成灰烬。

慕幼卿到阡陌巷时,路上行人已少,唯有一个元宵摊子挂着一个灯笼,相国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没有抬头看慕幼卿,淡淡问她:“我派去和你联络的人说,你迟迟没有对洛府动手,不知姑娘是何打算,莫非,觉着在下无法成为姑娘的盟友,准备另投他人?”

慕幼卿并未理会他的责难,开口时依旧是清清浅浅的语调:“公子多虑了。公子答应过,若我为公子拿下洛府,公子便助我摆脱现在的身份,远离皇城——我的愿望普天之下唯有公子能帮我达成,我又怎会弃公子不顾?”

“你还记得便好。骠骑将军即将回到帝都,彼时他知道你害死了他真正的妹妹,你焉有活路?该怎么做,姑娘是明白人。”

相国公子转身离去,自始至终,不曾多看慕幼卿一眼。

慕幼卿笑了笑。

相国公子纵然心机算尽,却不知道,她虽曾是公主,却是在深宫冷眼中长大的,在学会说话之前,便已学会察言观色揣测人心。

他和她说话时温和有礼,却从来不肯多看她一眼,因为她害死的不仅是骠骑将军的妹妹,更是相国公子喜欢了多年而未得的女子,便是骠骑将军不回帝都,她又焉有活路?

洛家富甲金陵多年,相国公子派她故意在洛家少主游湖时装作落水,让她入了洛府以图洛府银财为相国谋取天下所用。她之所以迟迟不对洛府下手,便是因为早已看出,相国公子也是恨着她的,如果真的帮他将洛府的财富拿到手,助他成了大事,自己无非就两个下场:一,被秘密处理掉;二,被当成投诚或招贤的筹码,绑了送给骠骑将军,然后被秘密处理掉。

第三章

慕幼卿也准备离去,元宵摊子却新来了一个吃客,满身酒气带着劣质的脂粉味,在这清冷的夜色里极为突兀。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人也正巧看向她,微醺的眼神立刻变得清明,笑容灿烂地对她招手说:“慕姑娘,你也来吃元宵啊!”

这个人,便是前些日子刚回洛府,与慕幼卿见过几次的洛家大少。

慕幼卿静静地看向他,他看着她的眼神是显而易见的欢喜,墨色眸光的深处灼灼地闪耀着什么,她心中一动,这个能自由出入金陵,常年扎根塞外的人,或许能带她走,解救她目前的困局。

于是她浅浅笑了笑,由着他为她点了一碗元宵,听他絮絮叨叨在耳边说这家只在月圆十五出摊的元宵如何有名。

他突然顿住,问道:“慕姑娘你,这么晚,也是慕名而来?”

慕幼卿不置可否,浅笑问他:“洛公子这么晚,可是从十二楼宴罢而来?”

十二楼,帝都最有名气的十二座花楼代称。

洛丈白被一个姑娘看穿自己刚从烟花之地出来,尤其还是一个自己颇有好感的姑娘,立刻觉着有些尴尬,他忙转了话题:“快尝尝这元宵,汤汁是老板自己酿的米酒合着冰糖、山楂煮化了,又撒了新鲜的桂花。”

就着摊前灯笼橙黄的光,能看清瓷白的碗里海棠色的汤汁和两个白胖的元宵,那元宵一个竟足有鸡蛋大小,慕幼卿微微犯难道:“这元宵这样实在,我只吃得完一个。”

他帮她舀走一个放进自己碗里,顺势靠近她耳边小声说:“这家元宵卖双不卖单,说是团圆总得成双才好。”

他身上的酒气与胭脂味在清冷的夜风里散了不少,说话时温暖的气流就落在慕幼卿耳边,她觉着耳朵有些发烫,不自在地侧了侧脸。

洛丈白却面不改色地咬了口元宵道:“哟,我最喜欢的黑芝麻馅,在这儿吃到什么馅儿总要看运气,运气不好一年也吃不到自己最喜欢的。遇到慕姑娘,我运气真好呢。”

他笑得满足,微微眯起的眼睛在昏暖的灯火下很是温润,慕幼卿第一次知道,原来运气这样珍贵的东西,是可以用到决定一个元宵是什么馅上的;也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些人说起情话来,和吃一个元宵一般容易,偏又真诚得能让你几乎忍不住信了。

可惜,只是几乎。

她是演惯了戏的人,他是爱看戏的人,他们两个遇着一处,便凑成了一个词:逢场作戏。

一场你情我愿心照不宣的风月旧戏,在这缠绵月夜中心思半掩登了台。

不知结局,难晓悲喜。

不惧殊途,不求同归。

两人借了盏元宵摊子的灯笼,并肩往洛府走。

慕幼卿道:“昨日还热得需要用冰,今日便这样冷了,这天气,比人情还要易变。”

洛丈白见她暗暗搓了搓僵冷的手指,便略跨前一步,侧身替她将夜风挡一挡。

他笑着道:“昨天还是暑夏,今日可是立秋了呢。早起下了一阵的雨,这会儿便有些凉了。”

慕幼卿漫不经心地问道:“哦,立秋。那过完这阵子就该白露了?”

“怎么会?白露前面还有个处暑啊!哈哈,你不是金陵第一才女吗?怎么连二十四个节气的顺序都记不清?难道小时候夫子教这些时,你在学堂上打瞌睡了?”

慕幼卿抬手遮了遮被灯笼光晃得有些花的眼,淡淡道:“我不学这个。”

她学的,是如何练一笔更像慕幼卿的字,是如何对一联更像慕幼卿的对子,是如何说一句更像慕幼卿的话,是如何,活得更像慕幼卿。

洛丈白帮慕幼卿推开别院的门,慕幼卿接过灯笼,对石阶之下的他笑了笑,低头迈过仅供一人行走的别院偏门。

那灯笼的青竹挑杆上沾着糯米的甜香和洛丈白掌心留下的温度,此时就透过细细的青竹跳跃在她的手心。院子里未睡的秋蝉有一声没一声地鸣着,不知名的小飞虫绕着她的灯笼翻飞。这样一个平庸的月夜,一段平凡的路,一盏细篾扎就的纸灯笼,隐隐若她生命中从未曾有过,也仿佛永不会再来的平静安宁,简直,有些像传说中的幸福。

洛丈白立在一地月光的碎片里,看着慕幼卿引着灯笼越走越远,纤细的背影最终隐进瓷白的月色,他想,画上的美人,要回到她的釉白瓷瓶上了。

第四章

池塘风慢,鸟影翩长。

慕幼卿正低头在临窗的书案边临字,书案突然被窗外的什么砸中,“啪啪”响了几响,随即几颗银杏果滚落在她的笔架边。

洛丈白掂着掌心的另外几枚银杏果,扶着木窗含笑问她:“今日是丈白生辰,前几日就送了帖子给姑娘,姑娘怎的迟迟不曾出现?”

洛丈白原本有些不满,他不顾弟弟的阻拦下了帖子,眼巴巴地等她,却等到席散也未能见着人,自己简直成了那轻薄桃花,生生被无情流水给弃了。

可是,他此刻来见了慕幼卿,见她在书案边浅笑对他招手,心中的怨气又不自觉地消了,他没骨气地抬脚往里走,心里安慰自己说:罢了,自己不必不和美人计较,何况是有才气的美人,何况是有才气的自己喜欢的美人。

慕幼卿将自己写的几幅字拿给他。

“我想着洛家富贵,这天下珍宝都不好在见多识广的洛大公子面前卖弄,何况,幼卿身无长物,唯有献丑书了几笔字,好歹表表心意。”

洛丈白虽在外面也装一副儒商的模样,但实在对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不甚了解,原想将几幅字都抢了去,却被慕幼卿按住,笑道:“我便与公子拿经商做比较,公子自当晓得,这世间唯有独一无二的东西方才是好的,其余皆是赝品,不值的。”

她说罢,自己挑拣出一幅,将其他的随手丢了。

洛丈白细看,那竟然是一幅诸葛孔明的《出师表》,不由得哭笑不得,慕幼卿也笑道:“我幼年习字时曾听说,有的人能用流连回转的笔锋,欲语还休的垂露,洒脱决绝的悬针,把一帖最枯燥的经文写得情意绵长。因而这一帖虽是《出师表》,起笔转折间却也皆是幼卿的心意。”

“哦?”洛丈白略微眯了眼,看着她问,“是什么心意?”

慕幼卿眨眨眼,笑道:“自然是祝公子福寿绵长的心意。”

洛丈白深深地看向慕幼卿,慕幼卿也不回避地笑望着他,那眼神中的情意,说是几分真心,便是几分真心,说有几分假意,便有几分假意。

洛丈白忽而一笑,问她:“今夜亥时,作为这幅字的回礼,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你,敢来吗?”

慕幼卿亦是含笑问他:“可需我换一身男装?”

“男装?”

“你知道的好地方,无非就是十二楼嘛。我们是去淡粉,轻烟,还是聚贤?”

“……”

第五章

“兄长,她为何而来你我都清楚,你为何……”

“不必再说了。这洛府是我们洛家世代积累下的,如今就要拱手让出去,你要我如何甘心?便不是为她,我……也是要搏上一搏的。”

洛丈白推开挡在面前的弟弟,看了看时辰,正是亥时。

慕幼卿仍挑了那盏青竹灯笼,等在月色苍苍的桂树下。白色的月华穿透重叠的树影落在她身上,片片花影流光。

洛丈白远远看着,只觉得这些日子为保全家族疲倦极了的心,慢慢静了下来,又忍不住起了一些涟漪,那涟漪汇在一处,渐成骇浪惊涛。原来在这世间,你总是会遇见那么一个人,或早或晚,或对或错,只一个漫不经心的回眸,便可乱煞你此生年华。

后院的园子里新翻了一处沙土,整齐种上了白紫的花秧。

“这是我从外面带回来的徘徊花,再过一个月这些花就能开了。那些白色的是单瓣徘徊,紫色的是重瓣。等白露之后,徘徊花结了果,可以做成果酱,能包在元宵里。这花瓣也能酿酒,现在埋下去,等到霜降时酒便熟了。”

慕幼卿幽幽道:“还要一个月才能开,我可等不了,想来我福浅,没有缘分见它倾国倾城的那天了。”

洛丈白看了看她,突然拿过她手里的灯笼,转身走了。慕幼卿心中一慌,想要喊住他又开不得口,一个人呆呆立在花田里,她原不过随口一说,如何就被抛下了?她想起她投注在这人身上的那些期待与挣扎,忽觉人心比这泥沙上的月光还要薄凉。

她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自己笑没笑出来,猛地蹲下去,把头埋进手臂,无声地哭起来。

半晌,忽然有一簇光挑到她身边,耳边传来洛丈白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你怎么蹲在这儿,我还以为你走了。我想到了能让花提前开的办法,拿了点东西来……你,在哭?”

慕幼卿依旧将脸埋在手臂里,只露出两只泛红的眼睛,瓮声瓮气地说:“谁稀罕它提前开,有能耐你就让它现在开。”

洛丈白笑道:“好啊,就让它现在开。”

他把手里抱着的一坛酒倒进一个空心的灯盏中,点燃那灯盏,凑近一株紫色重瓣下慢慢匀称地烘烤着,过了一会儿,静逸的空气中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轻响。

慕幼卿以为自己听错了,紧接着又是“啪啪”两声,她也不管自己哭红了的眼,终于探出头去就着洛丈白手中的烛火去看那两株花。

“呀,开了!”

洛丈白将手中烛火略略挑高,看着攀着自己手臂泪痕未干却因花开而满脸惊喜的女子,也跟着笑了。他想,难怪古人的诗句中常写夜半挑烛赏花的雅事。原来并不是烛火下的花格外美,而是人的心,在这烛火中,在这夜月花延中,会变得格外柔软。他此时看着慕幼卿,就觉得心软成了一团,就觉得,若能执手偕老,也当真不错。

他心中原本的犹豫这时终于都消失了,他做了决定——为了洛府,为了慕幼卿,他要倾洛府之力,助慕幼卿的哥哥,骠骑将军。

“你刚刚为什么哭?”

“我以为,你自己走了。”

“我不会的。”

他说:“幼卿,我对花月起誓,我虽然之前一直过得很胡闹,但是,你是那个让我想要安定下来的人。幼卿,我想要安定下来,想要予你安定。”

慕幼卿的手动了动,一滴眼泪滑过微微翘起的嘴角,沿着月色滑落在徘徊花白紫的花瓣上。

她没有抽回手。

也没有告诉他,她不叫幼卿,她可能,做不了他誓言里许诺的那个人。

更没有告诉他,这世间最不值钱的誓言,便是许在花前月下的,因为花易落,因为月易缺。

第六章

这日,一向视慕幼卿如洪水猛兽的洛府少主,竟突然来了慕幼卿住着的偏院,那目光如虎,几乎要将慕幼卿给生吃了。

慕幼卿细想这些日子自己可曾有过招惹到这位的地方,忽然想起,似乎,有几日未见着洛丈白了,再看洛府少主的神色,心中忽然突突急跳,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洛府少主也不费言,直直地看着她说:“我大哥自前日同朋友外出饮酒,至今未回。慕姑娘,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为谁而来,我洛府家财可任你们拿去,还望将我大哥还来,不然,大家就鱼死网破!我保证你们连我洛府的一根草也拿不走!”

慕幼卿按捺住烦乱的心事,依旧是不紧不慢地坐着梳妆,轻轻浅浅地回道:“洛公子何必说这样的话来吓唬幼卿,幼卿如何舍得这滔天的富贵?你大哥的去处我自会尽力打探。”

她将紧紧捏在手心的镂空雕着徘徊花的象牙梳轻轻放在梳妆台上,越过边上几乎要把眼角瞪裂的男子出了府。

慕幼卿在相国府苦等半日,依旧不见相国公子出来见她,只好将联络的暗语留下,回了洛府。

此时已是点灯之时,洛府中灯火通明,她方进了正堂,便见相国公子正在座上饮茶,她猛地顿住脚,脸色在暖暖的灯火下冷得发白。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路上恰巧遇见了被袭的洛家大公子,特地送他回来。”

相国公子笑吟吟地道:“我听说,这府中新辟了一处徘徊花田,前几天晚上,还开了几朵?不知幼卿可否陪我去赏玩一番?啊,当然,或者你更想先去看望重伤的洛大公子?”

慕幼卿的脸色在冷到极致后,反而恢复了平静,相国公子是在告诉她,她做的所有的事,她的所有心思,他都知道。她此时陷入一种被毁灭的绝望,她所有的骄傲自持:才华、心机、城府,在他面前全都无用,全都救不了她。

“自然,是陪您赏花。”

第七章

相国公子离开时,已经过了晚膳时分,慕幼卿刚到洛丈白的院子里,便听到洛府少主同他哥哥大声吵道:“你在金陵长了这许多年,谁不认识你!你又常在塞外,根本不曾得罪过谁,谁会在路上就劫了你去一顿好打?你伤成这样……她却陪着那个相国公子在赏花!他们分明就是一起的!哥,你的计划都放弃了吧,这府中的富贵我们不要了,只要咱们都好好的。你,你别再和那个慕幼卿有牵扯了……”

慕幼卿静静立在画角飞檐下,早上落了的雨沿着檐角有一滴没一滴地砸在地上,她听到洛丈白有些虚弱的声音,依然是平日心比天宽的含笑嗓音:“哎哎,你别哭啊,别哭啦,哈哈,别哭了,看到你哭我会笑得伤口疼……”

屋门被恶狠狠地打开,洛府少主红着眼睛奔出了他哥的院子。

慕幼卿听到屋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良久,上前敲了敲门。

洛丈白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伤痕,闲闲地靠在软枕上,见了慕幼卿眼睛亮了亮,调笑道:“刚哭走了一个,可别再哭一个。”

慕幼卿也不多话,伸手在他盖在被子下的伤口上戳了一戳,洛丈白立刻狠吸了几口气。

“再笑啊!”

“别别,别戳别戳了!”

慕幼卿打开边上的食盒道:“听说你闹着要吃阡陌巷的元宵,今天又不是十五,我照着你上次说的,给你做了一碗。”

洛丈白用勺子搅了搅,见那海棠色的汤中浮着几瓣白紫的花瓣。

“放了徘徊花?”

“我岂会去做一碗赝品,自是有特别之处。”

灯下的慕幼卿,早已不是初见时谦雅恭顺毫无生气的瓷瓶美人,已染了几分人间烟火。

洛丈白将温热的瓷碗放进她的手中,双手覆住她微冷的手背,紧了紧,在她耳边轻声说:“幼卿,我知道那个相国公子想要洛府的钱财为起事之用……幼卿,我宁肯助你的哥哥,我们今夜就去见他。”

慕幼卿眸光微动,缓缓点了点头。

前往关外的商队已经装满了货物整装待发,可见洛丈白早就做好了准备。慕幼卿扶着他上了马车,低眸悄悄看了看相国府的方向,她派去送信的人,应该已经到了。

果然,未至城门,商队便被相国公子带人拦下。

“洛公子重伤在身,为何这样着急去关外?”

相国公子的侍从检查那些货物,却发现只是一些寻常的茶叶丝绸,并没有金银之物。

相国公子见洛丈白靠在车内锦绣软枕上神色淡定,冷笑道:“洛公子还是先回府吧,想必令弟也马上就回去了。”

洛丈白的神色终于有些变了,为掩人耳目,他与弟弟各自带了一队,分走两个城门,他这里只是普通商物,他弟弟那里却是满载金银。

洛府已是一片狼藉,府中众人都被软禁在一处,整个洛府谁都出不去也进不来。

洛丈白轻声咳着靠在榻上,见左右没了别人,才拉住面露担忧的慕幼卿,小声笑道:“别急,相国公子搜去的那些,大半是前些日子我弟弟买进的假金银玉器……你哥哥这会儿肯定出了城。”

原来洛丈白受伤前那日,并不是出去与朋友喝酒,而是与偷偷潜入金陵的骠骑将军秘见。两人商定今日之计,由洛丈白兄弟引开相国公子的注意,骠骑将军趁机混出城去与大军会合,洛府中的钱财也早已分批由人带去他的军中。

慕幼卿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眸中的神色渐渐有了绝望的灰败。

她要怎么告诉洛丈白,比起相国,她更加不能见骠骑将军?

附近巷间隐隐传来柔柔的《绿腰》琴曲,洛丈白叹道六朝金粉靡靡,这般存亡危急之际,城中还有人有这般雅兴。

在那琴声响了的第七日,骠骑将军一路势如破竹,攻下了金陵,入主皇城。

宫中派人来的那天,洛丈白拉住慕幼卿的手,看着她的眸光像是灼热的星星,几乎要发着光呼啸过天际。他与骠骑将军密约有二:一要保全洛府;二要将他妹妹的去留交给她自己决定。

慕幼卿却只是轻声道:“人言洛府富贵,但洛府终究只是富一些罢了,这个‘贵字,终究只有我的哥哥能给我。丈白,我有我的富贵前程,你不要拦我。”

她与骠骑将军、如今的新皇之间,横着一道血海深仇,无论洛丈白怎样帮助过他,她都不会被赦免,她若留下,洛府将倾。

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洛丈白,犹如苦浮桥前,望乡台上,再看一眼故乡。

她平生心狠,但为求生。洛丈白予她,是温情,是净土,而她,为这温情净土,只能叛离,不能皈依。

尾声

慕幼卿被关在宫中数月,终于等来了她的那瓶毒药,她默默拿过,喝下去。

年轻的新皇在画满紫色牡丹的屏风后,对她说:“你原也是个可怜人,只是你欠我妹妹的,我终是要替她讨回。这毒药,一个时辰后会发作,把我妹妹的名字留下,你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见你想见的人。”

她踉跄着走到洛府,正见着洛丈白从一辆马车上下来,刚要喊他,却见他又亲自将帘子打起,弯腰从马车上扶下一个女子。边上路人见了都赞这洛府大公子与他的新婚妻子很是恩爱。

她愣住,缓缓笑了。

他与她的,那些花前月下,那些笑容,那些眼泪,大约都不是假的。

只是,正如每一出唱旧了的风月戏,开场时,台上的人演得入戏,台下的人看得入迷,铜锣散场,便没人再当真。

她无视心口毒发的剧痛,端庄矜持地缓缓往洛府相反的方向走。她不是前朝公主,前朝公主已经葬在了前朝的皇陵中;她不是慕幼卿,“慕幼卿”正安享富贵在深宫;她成了一缕被遗忘的幽魂。

那一日,洛丈白带着妻子和商队启程前往塞外,却见着正对洛府的路边有一座孤坟,便皱了眉问他弟弟:“前些日子这里还没有啊,正对着府里,也真是晦气。这是谁家的?看能不能找到,给些银两让他们迁走了才是。”

洛府的少主也皱了眉去看,却见那碑上并无别的字,只刻了“徘徊”二字。他“咦”了一声,对他哥哥说:“这两个字看着有些眼熟,倒像是和你书房中挂的《出师表》出自一人。”

洛丈白狠狠敲了他弟弟的头,笑斥道:“别胡说,那幅字的主人此时该在朱墙之后荣享这天下之贵。”

他弟弟迟疑地问道:“哥……你是不是还放不下她?我知道,你这么匆忙地成了婚,是想断了自己的念头,怕自己一辈子抱着得不到的奢望自欺欺人……”

洛丈白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止住他未尽的话,回头看了那“徘徊”一眼,扬鞭催马。

相思老红豆,念卿易白头。

平生空徘徊,阡陌留谁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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