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冰
一月份的文学刊物里,读了一些记人类的散文,除了祝勇的《再见,马关》(《江南》第一期),郑骁锋的《出新安》(《江南》第一期),程川的《忆江南》(《花城》第一期),李元洛的《矛盾的灵魂人生的苦酒》(《湖南文学》)等几篇外,其他散文中的人物,我觉得还是有着较大问题的,主要是进入散文的这些人物有价值吗?他们的经历和经历带出来的个人苦痛,里面有时代的大悲欢吗?这种悲欢有足够的理由进入到散文写作中去吗?一个作家将一些人物写入自己的散文中,如果仅仅是抒发了自己的小小的喜悦与忧愁,那么这些喜悦与忧愁与我们相关吗,我们为什么去读它?他们能唤醒我们对于过往的记忆吗?他们能带给我们一种启示吗?或者能够满足我们小小的阅读快感吗?如果没有,那么为什么要在散文中写这些人物?于是我就觉得更有必要来说说散文中的人物。
一直以来,散文中记人的写作占了很大比例,往前推,比如鲁迅的《藤野先生》《范爱农》《记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记念》,比如丰子恺的《怀李叔同先生》、叶圣陶的《两法师》、梁衡的《觅渡》、季羡林《我记忆中的老舍先生》、史铁生《二姥姥》、冰心《小橘灯》等;近年来的,比如蒋子龙的《人书俱老》、李敬泽的《小春秋》、江子的《井冈山往事》、从维熙的《浪人传奇》、孙郁的《〈民报〉拾趣》、吴克敬的《放生法度猿臂翁》、陈恭怀的《闪亮的白帆》、程绍国的《黄宗江二题》、闻舞的《丹柿小院与老舍的割舍》、周树山的《我的父亲母亲》、冯渊的《小簟轻衾各自寒》、北岛的《父亲》等。如果说这些散文作品中所写的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这就是我们所共知的一个常识,他们写的都是真人。而这些真人的历史价值、文化价值、情感价值、道德价值都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给人足够的冲击、警醒或者感动的。在散文中,这样的人物就是有价值的真人,正是他们对于散文的进入,使散文有了自身本就具有的重量,散文写作是需要这一类真人的出现的。
为了更清楚地将这个问题说清楚,我们先说说散文中的真人。一般而言,对于上面所说到的散文中的真人,大体有显性的真人和隐性的真人之分。
显性的真人,就是散文作品中所写的人物,都是在现实中真实或者活过的人,都是真人。既然是真人,那么他们的真生活真经历是不能杜撰的,对于他们生平经历的抒写就是对于这个人物个人史的描述,散文只能在回望的系统中真实记录,最多在一些细节上在尊重真实的基础上做出一些想象,进行合理的细节还原,所以散文中的真人只能描述,无法塑造,虽然它也必须经过取舍和艺术化,否则文章就会写成真人的生平介绍,而不会是作为艺术品的散文了;当然散文对于显性的真人的需要并不是迫切和必须的,是可以疏离甚至没有的,散文中即使没有这些真人,也一样能够成型,它能够靠情感,靠描述,靠景物等来完成整篇散文的创作,而且是很完整、很优秀的散文创作。
散文中隐性的真人,是指在散文的有限时间和空间里并不出现的那个人。谢有顺教授有一篇谈散文的文章,题目就叫《散文的背后站着一个人》,隐约记得也是发表在十年前的《美文》上,虽然类似的观点早在清初,著有《围炉诗话》的昆山吴乔就提出来了,吴乔认为,诗文要“有人”,“诗中亦有人也”,但我依然一直觉得谢教授写得好。应该说,隐性的真人虽然在一篇散文中是隐在文字之中的,但他又确实是无所不在的,他的修养品质的高下决定着文章的品质品味。如果在散文中呈现出的文字是一片为人所见的水域的话,那这个人就是隐藏在水面之下的芦苇,那是一棵思想根基和文化根基的芦苇。因此,散文的字里行间到处都弥散着这个人的气息,隐藏着这个人的背影。比如郁达夫的《感伤的行旅》中的那个隐性的人,是一个走在江南,感怀人世的人;《钓台的春昼》中的那个隐性的人,是一个胸中有山水神奇的人;冰心的《到青龙桥去》的那个隐性的人,是一个难以忍受压抑的人。今年《美文》第一期上的张怡微的《水城一春今日尽》的那个人是一个穿梭在台北的古典女子,马叙的《过去的,现在的》的那个人,就是一个被岁月侵蚀撕扯的一个人。“文如其人”在这类散文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文章的价值在于这个隐性真人的价值,文章的境界在于这个隐性真人的境界。
在这两类散文中,还有一个尤其重要的因素是,散文中的时间和空间也必须是真实的,散文中的时空都是不能设计的,而是真实的存在。如果说散文中的人物只能是真实的人物,那么这个真人物必须活在真实的空间里,否则真人生活的土壤就会失去,最终也将失去散文中的这个真人。应该说,一篇散文是由这些真人和真实时间、空间合成一张真实的生活场景。
如同文章开始所谈到的,对于真人的散文写作相伴而生的一个问题是,散文中所写的真人都有价值吗,比如自己的父母,比如自己的朋友,也许对于个体而言是有的,可以寄情托意,但对于别人呢?估计很难说,我们为什么要读一篇散文,他给我们的启示是什么,这个真人给我们提供了什么吗?因此,写好一个被人喜欢、被人记住的真人确实很难,但大多数作家在散文写了很多人物,我们却再也找寻不到他们任何的踪迹,这确实也是散文写作者值得反思的事情。
对于一个散文写作者而言,如何写出有价值的真人,这是散文写作的一个基本难题,但往往越是基本的问题,越是无人去认真思考。一般来说,散文是来记述旧物的,写散文基本都是往回看,但是,就像不是所有的老东西都是古董一样,不是任何古董都值银子一样,能进入散文的人物也不是所有的都合适,也许有例外,但要看写作者的本事,看他是怎么去对这个人物进行写作上的处理了,这是另外一个问题,再次先不谈。
纵观近十年的记人类散文,几乎进入到散文的,不是一些脸谱化的形象,就是一些个人化太重的人物,他们与读者是没有多大关系的。所以当作者或激情满怀,或悲伤落泪的时候,读者对此却觉得没有意思的很,原因在于读者期待看到的是散发着价值气息、艺术气息的散文作品,而不是与己无关的作者的个人幸福史和苦难史。因此,我们要在散文中描摹怎样的人物,为什么这个人物会进入我们的视野和作品中去,也是考一个作家的眼力和审美标准和判断标准的。
在散文创作中,无论是以上哪一种,我们是要在散文中通过真人去找寻真人的,所以这个真人在散文中,不是鲁迅先生所说的,“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不是别人的合成品或者替代品,不是抽象化了的形象、代码或者符号,不是像小说一样塑造一个前所未有的新人,而是写一个有价值的真人。这个真人在现实世界中或者体现人具有所追寻的理想和境界,或是给人一种警示作用,这个人物是对于人的破坏与修正,都是有着现实存在意义的,他体现着写作者一种独特的写作价值,我们将用这个真人来塑造后世的人的精神,因此我们要向这样的真人致敬,因为他们有价值,有思想,有肉身,体现着我们对于我们自身的认识和把握。
与之相关的,最后来说说我们的肉身,散文中写到的是真人是真实的,所以他首先具有真实的肉身,这是一具能够承担现实苦痛酸甜的肉身,这是很关键的。但是在当下的写作中,真正去关注和抒写人体肉身的作家依然不多,也似乎还不到位。身体是多么重要啊,装满我们的血脉、思想和灵魂,但身体却都被我们健康的散文家忽略了,常常被忘记在那流淌的时间深处。那么,当我们的身体渐渐干瘪瘦弱,当我们的肉身随着时间逝去,我们还有地方承载我们的各种想法和欲望吗?于是有些散文家开始关注我们存在的最为关键也是作为基础的身体,开始了对生命和时间、身体与魂魄的思索,并有所体察和觉悟:身体太重要了,但他确实又是太切近了,切近到了它会用时间将我们渐渐压弯,但我们现在似乎麻木到无力去做丝毫认真地思考。于是应该是到了我们的散文家将眼光适当地收回的时候了,去直接面对我们的眼睛本身,胸膛本身,四肢本身,肝脾本身,心脏本身、大脑本身,这对于我们肉身的写作也许会有更为切实的意义。
让我们要选取一些有价值的真人去写,让我们向散文中的有价值的真人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