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殿平的咏叹曲

2015-05-12 19:55安黎
美文 2015年7期

安黎

饭桌上口无遮拦

莱西市的街道旁,矗立着一座五层楼房。楼房矮矮的,旧旧的。在这样一个仿佛刚刚诞生的崭新小城里,这栋建于上个世纪的楼房,宛若时装店里的中山装,显得无比落伍。

楼前的大门两旁,挂有两块牌子,一块书曰:莱西市水二党委;另一块书曰:莱西东方实业总公司。也就是说,同一栋楼房,同一套人马,却有着两重身份:一个属于村庄,一个属于企业。

水二是个村庒的名字,全称为水集街道办二村。水集街办管辖着三个村,分别为水集一村、水集二村和水集三村。

水二村原本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村,与莱西市的市区尚有数公里的距离。和中国的其他村庄相类似,水二村的村民,世代沿袭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一年四季都在土地里刨挖着,以求得生计。但城市一而再再而三地扩张,打乱了水二村固有的宁静,将这个古朴的村寨,挟裹进了城市化奔涌的浪潮中。而今,水二村已被城市包围,演化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城中村。村民的居住条件,比之过去,有了极大的改观。在高楼之间,有一大片区域,建有一栋栋的二层楼房,这就是水二村村民现在的家园了。由村庄变为城市,村民的处境颇为尴尬,说他们是农民,却无尺寸土地,既不耕种,也不收割;说他们是城里人,却怀揣一个标有“农民”二字的户口本,且无法像大多数城里人那样,坐在机关的空调房间里,每月都能轻轻松松地领取到养家糊口的工资。过去,他们是在土里刨食;现在,他们是在水泥地上觅食。村里建起了六家市场,即古玩市场、农贸市场、副食品市场、家具市场、水果批发市场。市场归属于东方实业公司,村民大多围绕着市场打转转,他们或在市场里开店,或在市场里摆摊,或给店主拉货送货。

古玩市场的兴建,与村党委书记兼村委会主任姜殿平的个人兴趣有着莫大的关联。

姜殿平是一个极有意思的人。年近六旬的他,西装革履,高高胖胖,脸型宽大,面色红润,梳着背头,额头晶亮,嗓音粗粝黯哑。一打开话匣子,姜殿平的话语堪比黄河之水,滔滔不尽。

姜殿平的办公室既阔大,又古典,很像一个木雕艺术品展厅。茶几为一件盘龙状的巨型根雕,围绕茶几的木凳,也是一尊尊振翅欲飞的根雕。宽厚高档的老板桌,一长溜的仿古书柜,均精雕细刻,镶刻着各色图案和各式花纹。这些木雕,这些家具,与一件件造型雅致的精美瓷器错落排列,烘托出了浓郁的书卷之气。

一个土里生土里长的村级领导,一个村办企业的一把手,能如此布置自己的办公室,足以看出姜殿平绝非等闲之辈。

真正令人称奇的,是办公室的墙上悬挂的那几幅照片。这些合影照经放大冲洗后,分别镶嵌于大小不一的镜框里。照片中,与姜殿平并排站立的人很是令人眼熟,仔细端详,不禁错愕:他不是前国家领导人姜春云吗?比起电视里正襟危坐的姜副总理,墙上的姜春云似乎消瘦了一些,民间了一些,亲和了一些,随意了一些,很像一位普通的邻居大叔。在另一张照片里,与姜殿平合影的是一位老太太。老太太气质古典,表情端庄,脸上纵横的皱纹间,泛溢着微微的笑意。姜殿平介绍说,老太太是姜春云的妻子。姜老夫妇退休后,回故乡探亲时,他和他们合了影。

姜春云的故乡,为莱西市的姜家村。姜殿平现居住于水二村,可谓水二村的一号人物,但在水二村人的眼里,他不过是一个外来户。姜殿平幼小之时,在县委当干部的父亲,因发了几句牢骚,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坐进了监狱。母亲擦去眼泪,牵着他的小手,辞别祖籍姜家村,落脚于水二村。姜春云和姜殿平是本家,论辈分,他该把姜春云叫叔叔。姜殿平无不得意地说,姜春云在任时,他和叔叔就有私人往来。一个省级领导去北京,未必能轻易见到姜副总理,但他只要想见叔叔,总能如愿以偿。

姜殿平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但悟性高,见识广,尤其喜欢古物,怀恋过去,对当下这种不问青红皂白的大拆大建,颇有微词。村委会和企业总部之所以驻扎于这栋旧楼上,不为别的,仅仅是因为姜殿平钟情于楼前的大树。那几棵勉强算得上粗壮的榆树,在人行道上一字排开,高高蓬蓬,浓阴覆盖了楼前的空地。比起黄帝陵和仓颉庙的千年古木,这几棵树根本算不了什么。它们的年岁,至多不过四五十。就是这样的大树,在济南,在莱西,在更多的城市,甚至在广袤的乡野,都已成了稀缺之物。在城市的翻建中,在村庄的更新中,一个铁一般的事实裸露于世:众多的古建筑与古树木,被大规模地屠戮,遭遇了灭顶之灾。城市是新的,乡村是新的,一切的一切,都在追逐时尚中迷失,在追赶潮流中消亡。马路两旁新植的树木,大多只为美化,不为绿化。顶着暴烈的骄阳,沿着簇新的马路汗流浃背地疾行,我的脑子里时常会滋生出这样的疑问:中国是个古老的国度,但“古老”二字,拿什么来印证呢?建筑是新建的,马路是新修的,树木是新栽的,难道只有博物馆里的那些陶陶罐罐,才能与“古老”之谓相匹配?

翻天覆地,是多么令人惊悚与恐怖的一个成语。但这个可怕的成语,却一直在各类文书里熠熠闪亮。

第一次见到姜殿平,时值傍晚,在一家餐厅的包厢里,姜殿平除了豪饮,还大放厥词。他知道我没有打开录音笔,因此口无遮拦。姜殿平对在发展中所带来的环境恶化和资源枯竭相当忧虑。说着说着,就算起了账,并信誓旦旦地预测中国极有可能面临极其严重的粮食危机。良田不断地缩减,粮食怎能不紧缺?若一味地依赖于进口粮食,中国的脖子就会被别国卡住,一旦发生战事,粮食就会成为别国遏制中国的杀手锏。粮食武器,不比原子弹的威力小。

姜殿平的一席话,让我对眼前的这个壮汉,产生了别样的好感。这个人不仅能喝酒,而且能思考;不仅能说会道,而且不人云亦云;不仅关注个人之得失,而且关心一个民族之沉浮。

然而,第二天,在他的办公室里,在录音笔前,他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谨慎而又警惕,喉咙里宛若安装了一道铁栅栏,说起话来,很是冠冕堂皇。一串官话,或一串套话,时不时地从他的舌唇间冒了出来,令人颇感滑稽。我清楚,此时的他,只是一个舞台角色,一个皮影人,而在饭桌上,他才卸妆复原回一个真实而率性的人。

尽管如此,姜殿平还是向我们讲述了许多许多。

博物馆像个储藏仓库

去姜殿平办公室之前,我们先参观了隶属于水集二村的“水沟头文化市场”。

所谓的文化市场,其实就是一个古玩市场。

这座市场,置身于一座空阔的四合院内。与大城市的文化市场有所不同,这里没有亭台楼阁与雕梁画栋,一切皆土色土质,简朴得有几分寒碜。院子里,荒长着斑驳的杂草,弃扔着半页砖块,倒卧着几块青石。一座碑亭,竖立于中央,红柱子上干涩的油漆已被风吹得皲裂。几棵新栽的树下,散落着几尊石墩,可供游人喝茶聊天。

绕院子而建的,仅有一圈平房。平房仅一层,屋顶覆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市场里的大部分房间,都以门面房的形式,出租给了个人。这些古玩从业者,有的来自河北,有的来自河南,有的就是水二村的村民。店面以出售古玩或字画者居多,寂寞无聊的店主,看到偶尔有人从敞开的店门口溜达而过,立刻拉开架势,伏于桌案写写画画,目光却偷瞄着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地吆喝那么两嗓子:便宜卖了,便宜卖了,一幅字三十块钱。

一个房间的门额上,横着一道额匾,书有“二村俱乐部”的字样。房门敞开着,里面传出了激昂的奏乐声和悲怆的吼唱声。走进去,发现未经装饰的房间里,摆放着诸多乐器。六男一女,全为中老年人。他们敲洋琴的敲洋琴,拉坠琴的拉坠琴,摇扇子的摇扇子,唱戏的唱戏。戏为山东吕剧,剧名叫《情缘已尽衣尚在》。对吕剧,我当然很陌生。但听其音,似乎是一出悲戏,拖得悠长悠长的腔调里,饱含着哀怨与忧愤。

墙壁上,贴着一张毛泽东的画像,在其下面,挂有一个条幅,上面写有“琴头阁”几个字。门外的台阶旁,摆放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子,表情安详,支棱着耳朵,目不转睛地朝屋内观望。如果把这六男一女的演奏,看作一场演出,那么,唯一的观众,就是这个下肢瘫痪的男人了。观众虽然孤寡,但其忠诚度却无懈可击——他是那么的痴迷与专注,暴晒在如火的阳光中,脸上挂满汗珠,却呈现出一副醉态。

文化市场里的压轴之作,大概要数那座博物馆了。

博物馆位于南门入口的右侧,占据了大约八九间房子的面积。一道墙,将博物馆的室内一分为二,切割成了两个部分。

这座博物馆,是我见过的最不讲究的博物馆,也是最为拥挤的博物馆。

说它不讲究,则因它没有专属的院落,没有别具特色的建筑造型,只是在文化市场的平房里,腾出了部分房屋,塞进去了诸多古物,挂起了一个牌匾,就以博物馆自诩了。

不讲究,并不含有贬义。在我看来,过度地注重形式,无疑是一种恶俗。这种恶俗的蔓延,造就了整个社会价值取向的偏颇与势利:重衣轻人,重皮囊轻腹内,重标签轻实质,重包装轻内容。

陕西民间有一个词汇,叫扎势。

扎势就是摆谱,就是做样子。势不等于实。势是形式,实是内容。凡扎势者,恰恰都是实力不济者。正因实力不济,内在虚空,才故作姿态,幻想用扮装出来的强大,用纸糊的老虎皮,为自己造势与壮胆,以此来抬升自己的高度,增加自己的分量。

形式与内容的背离,迷惑了多少双近视眼啊!

与大城市建一座博物馆动辄投资三五亿的奢华相比,一个村建造的博物馆,还是显得过于粗糙与简易了。它所造成的后果,则是展室空间的狭小。拥拥挤挤的藏品,挤爆了屋子,仿佛一群胖子,硬是蜷曲着折叠着钻进同一件睡袋里,几乎就要将那睡袋撑得破裂。

步入展室,给人的感觉,像是进入了一个储藏仓库。在有限的空间里,容纳无限的藏品,密集程度可想而知。那些藏品交织着,勾连着,层叠着,其姿其态,已不能叫摆放,而应叫堆叠。这件藏品骑在那件藏品的脖子上,那件藏品坐在这件藏品的肩膀上,就连过道里,也被塞得满满当当,使人走起路来,时不时地要做出跨栏的步态。

博物馆里的藏品,对我这等年龄的人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它们不是来自于周秦汉唐,不是来自于宋元明清,不是来自于奢靡的皇宫,不是来自于绚丽的帝陵,而是来自于民间,来自于刚刚过去的昨天,来自于普通人家的炕头灶尾,来自于寻常百姓的房前屋后。它们没有玉石的剔透,没有钻戒的晶莹,没有金银的贵重,没有铜鼎的雄霸。它们的身上,沾满了泥土,粘连着草屑,甚至,它们就是从废品堆里拣来的,从破烂之中搜寻到的。

这些被称作文物的东西,皆为时代的遗弃物与淘汰品。十几年前,或者二三十年前,再或者五六十年前,这些东西还作为日用品,在民间被广泛使用,无可替代,但今天,广袤的乡野,它们已是身影难觅,踪迹全无。

雕着喜鹊的木柜,刻着飞龙的照碑,刺着牡丹的老虎枕头,绣着蝴蝶的对襟丝衣,以及瓦当、筷子篓、鱼篓、酒篓、蓑衣、火锅、香炉、香筒、砚台、烛台、木匣、梳妆盒、铜脸盆、大烟枪、大烟灯、老式床、老式灯、老式钟、老式留声机、老式缝纫机、老式电话、老式照相机、老式拖拉机、纺线车、织布机、锡酒壶、铜汤壶、瓷汤壶、木斗、杆秤、铁犁、木耙……面前的旧物历历在目,过往的一切恍若昨梦,可我们,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昨天是今天的历史,今天就是明天的历史,我们生活的每一天,其实皆为历史的一部分。在相当的意义上,现实终究会变为历史,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无一例外,不过暂时存放于现实的橱柜当中,终究会被扫帚般的历史扫地出门——个别人被捡拾保存,多数人被荡涤无痕。

快乐生活与生活快乐

8月14日上午,一行人如约来到姜殿平的办公室,对其进行了采访。

姜殿平坐在蟒蛇般的根雕后面,像个茶艺师,给我们不停地泡茶倒茶。

提起那座博物馆,姜殿平说:让安老师笑话了,庄户人的破烂,现在还只是个仓库。

我先是从他的过去开始发问:你上学上到哪个阶段?

姜殿平回答:初中毕业,然后回生产队劳动。我记得家里老人让我推石磨子,推着推着,就饿得晕了过去。饿晕了,大人就不让我推了,还抓一把玉米粒,让我到一边去吃。这事挺好,给了我启发:只要是病了,就可以不用干活,还能吃到东西。于是想偷懒了,就说自己肚子疼啊,或者头疼腰疼什么的,总能赚到一些东西吃,有时候还能吃到油饼、煎鸡蛋。

你出生于哪一年,能讲讲童年的生活吗?

我生于五七年。小时候缺粮,但我母亲很会料理,什么样的菜配什么样的粮食吃,既能吃饱,又节省粮食。我母亲很会持家,很会为人处世。我的做人,受她的影响比较大。她教我一是要有志气,不能拿人家的东西,哪怕是一针一线。我有时捡到东西,拿回家,母亲就逼问:在哪捡的?捡时被什么人见过?如果不是捡的,是不是偷的?二是不要打架,要尊重老人。她常说,街面要识高低,遇事要知长短。识高低,就是出了门,要知道这是叔叔,这是大爷,这是哥哥姐姐。知长短,就是要知道这件事做得对不对,那件事处理得公不公。事要多知,话要少说。母亲还经常说,姥爷也说,吃得好与坏,别人看不见,吃糠咽菜,谁也不知道。但是从家门里走出去,一定要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我母亲就是这样,她展现给外人的,永远是最阳光的一面。她从不在人面前哭鼻子抹泪,想哭也只躲在无人处偷偷地哭。我姥爷也了不起,缺吃少穿的年代,他就暗暗地搞投机倒把。每年,等豆子收割了,他就买二百斤豆子回去。第二年收割豆子之前,他再将前一年买的豆子卖出去,年复一年地循环着。豆子在买卖中,可以得到一部分收入,又可以成为灾荒年全家人活下去的保障。大豆带有油性,可以拌菜吃。他这样做,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攒下一点儿钱。零钱放在手边,说花就花了。但变成了豆子,就相当于把钱存起来了,等急需时,再变现。我父亲五七年受过处理,被打成了右派。他原在市委组织部工作,后来又被冤枉成了反革命。他认死理,管不住嘴,总爱说大实话。人为啥要拍马溜须?就是怕引火烧身。现在的情况还是这样,领导说了话,不论对错,我们只能说对对对,是是是,一旦说出自己的观点,领导就不高兴了。领导不高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但作为基层的芝麻官,我们还应想办法说实话。刚才隋家屯的村支书来问我:前几年签的合同,规定土地租金一年一付款,遇到政策调整时随之变动。当时一亩地年租金五百元,现在每亩地涨到了一千五百元。村里被占了二千多亩地,只剩下最后的一百亩。这一百亩地,若要被租用,该执行哪个标准呢?若执行每亩年一千五,那些每亩年五百的住户,肯定不答应,这些事不好办呀!这好比当初这个东西只能卖两块,现在却卖成了五块,怎么办?农村的工作就这样,我们与老百姓就得来实实在在的,你骗他只能骗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他就会明白过来。

姜殿平抓起面前果盘里的一只桃子,举在手里说:我如果说这个桃子是从南方运过来的,反应慢的人当时信了,但后来仔细一看,就会醒悟:这不就是咱们当地产的吗?如果他信了是从南方运过来的,他一定会想,我们这里也有这样的桃子,为什么要从南方运过来呢?运费多高啊!你骗人的次数多了,人家就觉得你这个人不行。先做人还是先做事?我认为,必须是先做事!我去北京时,一个领导对我说,当人家把你当玩意儿的时候,你千万别把自己当玩意儿;当别人不把你当玩意儿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把自己不当玩意儿。我坐在支部书记的位置上,人家见了你,热热乎乎地问候你:吃饭了?到哪去?如果你因此就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可以指手画脚了,那你就是把自己贬低了。我和许多人讲,快乐生活和生活快乐是两回事儿。有一些退休的人,兢兢业业干了大半辈子,退休了,养狗,养宠物,觉得自己生活快乐了,但那不是快乐生活。在单位上班,有领导管你;退休回家,没人管你,你却让动物牵住了鼻子。你即使再不情愿,也得耐心地伺候那些宠物。但有些人,比如像你们就不一样了,那是快乐生活,高兴了写首诗,写几个字,不高兴了,啥都不写。

谈话由虚到实,我问姜殿平:你曾做过什么企业?

姜殿平回答:面粉厂。在企业里,考虑的是工人、技术、原材料、市场变化、企业更新、应收款项等。在不同的领域,就得有不同的工作方法,也要寻找不同的经营之道。在面粉厂干了五年,后又去铝制品厂干了五年,一共十年。我是村里的第四任支书,现在只搞市场,不搞企业了。原有的企业都股份制了。面粉厂产生污染,就卖出去了,人家一次性地买断了它。村办企业,现在还剩六家。为什么不搞企业了?就是存在生活快乐和快乐生活的问题。搞企业很累,何苦要去搞累的,而不搞轻松的呢?现在我们有古玩市场、家具市场、建材市场、农贸市场、副食品市场以及马连庄甜瓜市场。这些市场,可以用来出租,也可以安置村民就业。里面做买卖的,村民能占到五分之一,其他的商户,来自河南、安徽、莱阳、平度等地。

姜殿平继续说:这几个市场一年的收益,大概五百多万。那天我跟龙湾庄的人说,你有广场,我也有广场,但广场与广场的效益却不一样。你们只是在广场里单纯地休闲娱乐,而我却把广场四周的房子租了出去,收取的租金就能保证水电费维护费。而你们把水电费赔上,除草的费用也赔上,一年赔十万,我不交这些费用等于赚了十万。我若收入了二十万,就等于赚了十万,你的腰包是个负数,我的腰包是个正数。为什么要办博物馆?一,我们在基层,有责任保护好这些民间的藏品。二,既然投资了,就要有回报。下一步,我们还打算扩大规模,搞胶东民俗风情园,农耕,农作,农收,农生,农死,都要在风情园里展现出来。胶东风情园已经设计出了方案,正在等待国家的补贴。没有补贴,我还不想干呢!国家补贴了,我就借国家的力量干起来。莱西市有八十万人口,四十万来参观了,一人十块钱,这是多少?四十万再减去一半,是多少?即便再减去一半,人数也不少。外地人再来一部分,又是多少?这是一个不冒烟的绿色产业。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来了,免费;儿童来了,也免费。为啥这么做?你想想,你家里的老人想来,你本来不想来,但为了满足老人的愿望,你不得不领着他们来。你来了,是不是得掏钱?或许你真的不想来看,但父母反复对你说自己想来,你好意思拒绝吗?

我笑道:姜书记是很会算账的。落了个尊老的名声,实际上是把老人当成了诱饵,以引诱他们的子女上钩。

姜殿平也笑,说:不要那样理解嘛!尊老在先,谋利在后。

我问:你说你村里除了你之外,还有三任支书,这三任分别是哪年就任的?

姜殿平说:第一任可能是四六年,四六到五〇年;第二任从五一年到八〇年;第三任八〇年到九〇年;我是第四任,九〇年2月8号上任的。

听说你十八岁就当了队长?

是的,是生产队长,相当于现在的村民小组组长。后来又当起了村农工商联合会的副主任,分管村办工业。其他地方,七九年就开始改革了。我们那时属于烟台地区,比较保守。八二年冬天,才开始搞联产承包责任制。真正的分田到户,已经是八三年的事了。生产队长我干了四年,而在此之前的七三年,我就干起了副队长,那时才13岁,是个毛头娃娃。

13岁就当了副队长,算得上中国当时最年轻的村官了。18岁当队长,指挥村民劳动。那时候你叫村民下地干活,是敲锣还是吹号?

吹哨。走街串巷地吹。在巷子里转一圈,吹一圈。哨子一吹,特别高兴。那么多人都听我指挥,我安排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村农工商联合社副主任,说透了,就是到大队里管商店。玩了一年,领了八百块钱。啊呀,那个高兴呀,这可是大队干部的工资啊!八二年大包干,我们全家到年底,分了一千一百块钱,已经很高兴了。一千一百啊!但我玩了一年,到年底,就发给我八百块,你想想有多高兴!27岁那年,筹建面粉厂。当时的县长来到这里,看到建了这么大的一个面粉厂,很是吃惊。县长问谁来管理?我说我。县长问你这么年轻,能管好吗?我说县长,咱慢慢干着看吧!要干,我就干好它!三年后,其他三个面粉厂纷纷倒闭,就剩下我的这个厂子……面粉厂转手之后,我又到了铝厂。这个铝厂是青岛铝制品总厂设在莱西的一个分厂,当时很不景气。正值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刚要分道扬镳之时,人家可以买到平价材料,我们却只能买市场价的。平价六千一吨,市场价五万八一吨,差距多大呀!不同的原材料进价,却要在同样的市场上竞争,压力确实很大。怎么办呢?只能从管理上降低成本。我接手时,厂里攒下一堆次品,但我上任后,将那些次品,一下子就卖出去了。比如说这个壶,人家卖五块,我三块卖出去,用莱西话说,就是“倒出篮子来好盛菜”,这样,回拢了96万元资金,当时,这个数字是很大的。我拿着这96万元,开始了技术改造。后来厂里又进行转轨,实行股份制。为什么要股份制?这得从我的一次所见所闻说起。我担任村支书的第三天,去百货商店买办公用品,包括笔和纸,共276块钱。开发票时,服务员问我开多少。我很奇怪,说该是多少就开多少嘛,这还用问?服务说可以给你开到一千元。服务员的这句话,惊醒了我,使我联想到了企业的内部管理。企业的业务人员42人,每人每天给我浪费一百块钱,就是四千二,那得浪费多少钱啊?厂里总共才能挣多少钱啊?营业员多给你开发票,是为了拉拢你经常去她那里买东西。从商店回来,我琢磨起了企业的管理问题,最终确定走股份制的路子,企业不能沿袭旧有的模式了。如此下去,富了和尚,穷了方丈。这时候,我开始关注起了市场建设,并研究市场,对市场的可行性进行研判。当时的镇党委书记在会上讲,请大家晚上到明星瓶盖厂去听一听,哗、哗、哗……哗一下,一个瓶盖,哗一下,一个瓶盖,一个瓶盖五毛钱,你听到的哗哗声,其实就是五角、五角、五角……我们的市场建起来后,我跟他们讲,我们只有一个本子,一支笔,一个提包,就可以出去收费,五块、五块、五块……真正的纯收入,不用交税,不用人工费,不用包装托运,谁也拿不走的,全装到我们的口袋里了。

姜殿平于1994年担任水集二村村主任,1999年集村支书与村主任于一身。提起从政的过往,他解释说:我们省当时有这么一个要求,那就是你要当支书,必须先当几年的村主任;没有当过村主任,就没有资格干支书。

问起当时有没有人跟他竞争?他回答道:有啊!一直都有。你能不让人家竞争吗?那时是一家一家地发票。到了你家,就给你说,来来来,你签一签名。

没有设立选举会场?

有会场。但老百姓没有这方面的意识,到会场投票的人,不到百分之六十,导致选举无效。最后没办法,只好走巷串户,到人家家里去,让人家签名。

去老百姓的家里,让人家签名,是抱着纸盒子票箱?

抱着呢,是抱着纸盒子。

你的支持率怎么样?

还行,两千多选民,我得了百分之九十四的票。

你刚讲的是1998年的选举。之后,你还经历了多次选举,每次都获胜,你靠什么来战胜对手?要不要去拉票?

我靠什么?靠干实事。我不拉票,群众想选谁就选谁,只要选出来的人,能带领水集二村致富。我倒希望水集二村出现比我强的能人,带领大家致富。我放得很开,不贪位子,谁想干我都没意见。

2001年选举,你得了多少选票?

百分之九十吧!没以前高了。

2005选举,是在什么地方举行的?

在我们这里,老百姓都不爱去选举现场。不爱去怎么办?别的地方在发钱,我说发钱没意思,每人发一袋洗衣粉吧!这样,他们就来了,每家派一个代表来,每人一袋。来投票的群众,是从这个门里进来,投完票,又从那个门里出去。

一袋洗衣粉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就一袋洗衣粉,没有别的。我们邻村的村主任讲,干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贪了一万元钱,选这么一下子,都花了出去,这不是开玩笑吗?

2011年选举是不是还在发洗衣粉?

还是发洗衣粉,这成了惯例了。

有没有发起挑战的人?

有。政策是好的,但执行起来就暴露出了问题。预选村长,你得了十票,我得了一百票,其他人得了三票五票八票不等。按理说,得票最高的两个人竞争才对呀!可一到正式选举,许多人就退缩不干了。七位挑战者中,得票数排在前六位的,全都放弃了。这六位都是两委会成员。第二轮正式选举,我和得票最少的那个竞争。

预选票数那么少,他有胜算的把握吗?

他肯定想赢。

他有没有背地里做群众的工作。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有没有人告诉你他是怎么“活动”的?

我不问这些,问这个没意思。他得了四百多张票,我得了一千五百多。

他有没有认为选举不公?

不知道。我根本不在现场,在家里睡大觉。

话题转移至村庒管理,姜殿平说:我了解老百姓,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只要对他好,他就对你好。虽然他们文化程度较低,但是他们清楚啥是合理的,啥是不合理的。我们九五年搞农贸市场,当时,要占用一些老果园。这些果园里的梨树苹果树,是五一年到五三年村集体栽的,大包干以后,以每亩年三千六百块钱,承包给个人经营。但这些年,到了年底,承包人交不上钱,那怎么办?不交钱,还振振有词,说应该是你给我钱,而不是我给你钱,因为果树全都老化了。我们召开两委会,在会上,我们算了一下账,说这些果园一年三千六都交不上,还留它有何用?与其这样,不如将那些老化的果树砍掉,腾出地来搞市场。两委会成员对砍树腾地,都没意见。我们搞市场,一是把土地用起来,让土地成为孵蛋的母鸡;二是把老百姓从土地上解放出来,让他们成为市场的经营主角。对于这样的构想,有人提出了意见,舍不得地,舍不得树。但我们算一算经济账,就知道改造它利大于弊。我让村上的小组长和村里的老人们讲一讲,因为还涉及迁祖坟,全村人的老祖坟都在那个地方。不搞市场,过上五十年一百年,那个地方还是老样子。但搞农贸市场,每个店主年收入五万,工商还给补贴,市委市政府还给优惠政策,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遇啊!3月份开的两委会,3月20号,我赴美国参加会议,4月5号清明节,我们规定了迁坟的最后期限,那就是一定要赶在清明节前,将所有的坟全部迁走。4月8号我从美国回到莱西,去现场一看,坟全都搬掉了。我的祖坟不在这里,如果在,我也好带头迁坟。看到坟全被迁走,我很是感动,当场就落泪了。这样的落泪,我一生只有两次。老百姓,确确实实,你给他把账算清楚了,他不会不支持你。

这件高难度任务的完成,不会是强制的结果吧?

没有,没有。干工作,一定要尊重事实,讲明道理,把账算清楚,让所有人都明明白白。我办公楼下的牌子上写了这样的话:莫忘组织培养,父母养育,群众支持。

我继续问:东方实业公司,是一家什么样的公司,你是公司的董事长吗?

姜殿平回答道:八八年我去外地,人家一看你是从农村来的,不搭理你。那次回来后,我就创办公司。我们的公司是经工商部门注册的。莱西所有村级公司都没注册,唯独我这个注册了。那时审查比现在严格多了,主要害怕你是一家皮包公司。山东省乡镇企业颁奖时,我们企业在全省的村办企业排名中,名列第四十七位。排名是按交税、产值、利润等各项综合指标排的。公司属于村集体的,我若自己干,肯定成了大富翁。但公私不能混淆呀!混淆了,我即使没有私心,别人也不信,怀疑我为自己的事情请客出差,却拿着餐费差旅费让公家报销。市委一位主任曾问我,老姜你为什么不搞点自己的事?现在大环境这么好,你也不办个公司啥的?我说当书记前,我有自己的公司,那时候,干自己的事,能讲得过去。可是我当了书记后,再干自己的公司,资金从哪里来?第一我海外没关系,第二我自己没资金。咋样筹资?我挪用村上的资金,老百姓能没想法?我不干自己的事了,堂堂正正的,走到人前胸膛能挺起,在人面前走过去不怕人戳脊梁骨。当时,我在市里挂了个党委委员,我向主任请求,能不能给我弄个事业编制,退休了好有个依靠。主任说事业编制好办,但远不如你自己办个公司挣钱啊!我没听他的,听了他的,就公私不分了。你出差了,老百姓的心里就会犯嘀咕,他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干自己的事去了?他兜里装的是自己的钱还是村里的钱?所以,做人要有个好的心态。我说过,馒头和野菜,都能吃饱肚子。你吃馒头,老百姓却吃野菜,那样能行吗?中国人,不管是谁,都希望平均,你不平均,你就不公平。你一碗水没端平,这只碗里稠,那只碗里稀,老百姓就会砸你的碗,臭你的名声。人与动物都是这样,你一个我一个,谁也不眼红谁;一旦你一个,我三个,他嘴里即使不说,心里也会不舒服。

我问:水集二村博物馆的建立,与你个人的眼界与爱好有关。但你想过没有,有一天你退下来,换了另一个人当支书,而这个人对文化没多少兴趣,对历史没多少理解,到那时,博物馆会不会败落?

姜殿平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霾,以一种无奈的语调说:完全有可能。

博物馆如果是你个人的,你会加倍爱惜它,呵护它;即使你退休了,病倒了,你的儿孙也会接过你手中的接力棒。但它是集体的,那就有点儿前途未卜。你退休了,连决策权都没有了,它一旦遭到毁坏,该怎么办?

姜殿平半天无语,显然,我提的问题他还从未思考过。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说:要是考虑这么多,就没法工作了。我现在在位子上,就把现在的工作做好,这样,第一,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第二,对得起天地。至于将来怎么样,就不去管它了。

我接着问:你昨晚讲,你们村里的地被公家买了,而你又为村里在别处买地,这样做的出发点是什么?

姜殿平回答:有土地才能生存。公家要买你的地,你不卖行吗?公家那次购买,价格还可以。我们第一次卖了三百六十亩地,每亩卖了三万,而我买的地,一亩才三千。

买的地怎么那么便宜?

九五年,九六年,地还不像现在这样金贵。地被公家买走后,老百姓的口粮田没有了,该怎么办?于是我就想最好能在别处买到地。虽然我们买的地不怎么好,薄了一点,远了一点,但毕竟是地。老百姓有了地,你做他们的工作也好做。一共买了七百多亩地,全都分给各家各户了。粮食短缺目前还看不出来,但真的到了那一天,补救都补救不了。有了地,即便是挖野菜,也有地方挖一把。钱堆成山,但钱不能当饭吃。把地变成钱,其实是在败家。饥荒来了,连个挖野菜的地方都没有,不饿死才怪呢!没了土地,没了生产资料,成了空壳,你咋面对后人,咋对后人交代?你在位时,有一百亩地,你离位时,连一亩地都没了,钱也不知用到哪里去了,那么,你永远都是一个罪人。

现在村里还剩多少亩地?

老祖宗留下的地还有五十亩,加上买回来的地,总共有一千二百亩。当然了,不全是可耕地。我买回来的有一些是企业,还有一个叫“金三角”的荒地。所有的地,我们都办了土地证。以前,我们每年都要买两万到三万斤小麦放在面粉厂里。过年过节时,将这些粮食分发给老百姓。面粉厂在城区不能经营了,被搬到了城外,不能储备粮食了。我是市人大常委,又是市人大农业组的组长。现在的农村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住在城区的人,家里存有多少粮食?针对这样的问题,我制作了一个调查问卷发放了下去。你家存了多少小麦?存了多少玉米?收上来的卷子很是惊人,所有的回答,几乎一模一样,那就是没有储存。我当生产队长时,村里都要留储备粮,每个乡镇都有大粮所,甚至不止一家粮所,粮所里要存多少粮啊!我在面粉厂干过几年,加工的面粉供应城区人口,单在望城和水集粮所储存的粮,足够城区人口吃三个月。没有三个月的存粮,必会出现危机。非农业人口这么多,一家一户,都没有存粮。国家也好,单位也好,应该号召老百姓每家每户至少存二三百斤粮食,不为别的,只为自己及家人的生存。谁来管这个事?未来中国出问题,很有可能不是别的,而是粮食。家事国事天下事,吃饱肚子才是头等大事。所以,在去年的市人代会上,我就提出粮食的议案,可我的声音,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没人听得见。今年东北春天种不上,遇到了洪水,南方赶上干旱,中国的粮食形势的确很严峻。如果老百姓家家能存放二百斤粮,就不用那么多的国库了。今年我们村买了四十万斤小麦,二十万斤油,全放在面粉厂。但是我不管中间,只管两头,只管小孩和老人。六十岁以上的人,我给他们年发放二百斤;七十岁以上的人,我给他们年发放三百斤。发的有面粉、大米和食用油。前多年,我们重点供养儿童,上小学的多少钱,上初中的多少钱,百儿八十的,到了我执政,我说算了,全给老人吧!为什么这么搞?原因在于十八岁到四十五岁这个年龄段的人最难管理,出问题也就出在这帮人身上。违法乱纪之事,老人不会干,孩子也不会干。中间这帮人无组织无纪律,谁来管理他们?组织管不了,唯有老人和孩子能管住他们。如果他们犯了规,惩罚的办法,就是停了他老人的供给。老人看到别人领粮领油,自己却没有,心里好受吗?所以,老人总是不断地叮咛自己的儿孙,要守规矩,千万别出问题,出了问题村里什么都不给了。因为这个,我就放中间管两头。

聊至最后,姜殿平说:我想做一个产业。比如我们这里产玉米,一块钱一斤,我如果买上两盘石磨,人工推着,或小毛驴拉着,磨出玉米面,糊饼子吃,再配上咸鱼、小菜。家长可以带孩子来体验生活,亲眼观看,亲手参与,亲自品尝。这样,我一斤玉米,就可以卖到六十块钱。对于城里人来说,不就是六十块钱吗?体验了生活,还享了口福,将要离开时,我再送他一斤玉米面,包装好的。我们这个地方,玉米、豆子、小麦,都可以在现场做。一是让你亲眼看到它的工艺,二是让你品尝到它真正的味道,三是让你还带了东西回家,你岂能不觉得很是合算?

《中国式选举·农村选举现状调查》一书将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