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增尧
在我写下这个标题时,草根一族的音容笑貌就似一组清晰的蒙太奇镜头在我眼前涌动。和他们交往,虽然平淡如水,但我了解他们,就像了解自己的掌纹,纵、横、斜、弧……无不了然于胸,他们恍若哑默的小溪,运行于人世间的最底层,而生就的肝胆却是明净、透亮、晶莹。
足浴女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随着年岁的增长,成天和文字打交道的我常会感到腰酸背疼,于是,就会想到足浴,想到用氤氲着药草芳香的浴水活血舒筋,想到用妙到毫巅的捶、拍、摁、捏,放松紧绷的神经。
“护足堂”的足浴女都是清一色的青春女性,虽然难言尽是群芳谱里的人,但都拥有朝露般的生气。就拿二十出头的姑娘,人称小咪的来说,一头秀发束成马尾,丰腴的双颊泛着健康的红晕,一双明澈的眼睛,加上眉间一颗美人痣,一出场就会撩起人们心底里的向往和憧憬。当然,对她注目的绝不只我一人,我亲眼见过一个青年顾客看她过于入神,绊倒在门槛边,架在鼻梁上的一副眼镜跌落在地,又被自己踏上一只脚,霎时四分五裂。小咪为人直率清纯,遇上有人吃她豆腐,她会撅起小嘴,退开两步,须臾,不快就会像晨风吹雾一样消散殆尽。受她服务,心头会漾起一种仿佛进入生命春天般的感应。
每去“护足堂”,我总爱点她的名,瞧着她在橙黄的光照下小白兔般的柔情,瞧着她摆动粉藕似的双臂袅娜前行的身影,脑际就会幻起卢梭米罗的“天真画”,就会想起金色的田野上,花瓣舒展的向日葵。不知怎的,我总以为,如此出色的姑娘是不该干这凡俗的营生的,造化弄人太无情了!
由肩及背,由背及腰,由腰及臀,直至脚踝、足底,每个环节都按规程,不像有的同事不时虚晃一枪,耍那障眼法儿,偷工减料,避重就轻。有时,我见她钟摆般忙个不歇,让她聊聊天缓缓气,她却不住摇头,说领班知道了,会黑脸的。
“护足堂”的领班是江西人,三十开外,一个鬼精灵,和人交往,不用说上几句话,就能洞明你肚水是浅还是深。面对她直通你心坎的甜言和浓密的睫毛下忽闪着的亲昵的眼神,没有人会觉着心里不熨帖的。不过,她对小咪却是例外。我曾亲眼见过,顾客上门时,她会指着待在最后的小咪斥责,你道你是皇后娘娘,要人家来请你,糨糊脑袋!小咪低着头,捏着衣角,不知所以。
有次雨夜,我去“护足堂”。正和姐妹闲聊的小咪对我说,今晚最宽松了,没几个顾客,领班也休息。我笑着说,那你不用担心领班黑脸了。她“嘿”了一下,尽管室内的灯光有些朦胧,我还是看见了她羞红了脸。我优哉游哉躺上足浴床,打开微型录放机,让汩汩流淌的音乐之水,在萧萧的雨声中升腾起苍凉而凄清的蜃景。咦,这叫什么曲子呀,怎么听都是那么难受,那么伤心?小咪仰起脸,双眼溢满迷离。我告诉她,这是民间音乐家阿炳的名作《二泉映月》,倾诉生活在最底层的劳动者的沉重呻吟和不屈的性格。她一脸专注的表情,“啊”了一声。我见她似乎在这里找到了灵魂相通的对象和心弦共鸣的载体,便把曲子又重放了一遍。待得曲终,她还痴痴地沉浸在绕梁余音里。我见气氛过于凝重,便顾左右而言他,将话题岔到领班身上,说领班对你那么凶,你怎么就不吭一声呢?她摇头说,你不知道,领班可是好人,就拿前天来说,有个醉了酒的客人,拉住我硬要亲嘴,多亏领班赶来,掏出手机说,你爱亲就亲个够,我帮你多拍几张靓照,寄到你家里留个纪念。吓得那人酒也醒了!其实,领班也有满肚子苦水,她……说到这里,小咪突然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脸上出现了她这个年龄少见的沧桑,仿佛要说什么却终于没说。见此情景,我终于想起,也是一天雨夜,静悄悄的收银室里,眯缝着双眼的老板湿面团般粘在领班身上,毛茸茸的手随心所欲地摩挲领班的丰乳翘臀,拧着双眉的领班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咳,弱肉强食,自古亦然,要面子还是要面包,真是一道难题。
去南国开了次笔会,前后不过十来天。当我风尘仆仆走进“护足堂”,却不见小咪踪影。一种不祥的预感莫明其妙地升起,不要出什么事啊!我有些担心。
我找上平素也熟悉的小红。她说,小咪走了,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竟摸她的下身,再也憋不住气的小咪,连桶带水摔了过去,要不是领班让她连夜逃走,这会恐怕关在局子里呢!小咪老娘瘫痪在床,弟弟年纪又小,家里就她一个主心骨……
啊,这时我才清楚小咪来自于牛耕田人拉车的小山村,自懂事起,她不是挎竹篮割草就是背上柴刀砍柴。雾蒙蒙的山岭和黑森森的丛林是她生活的天地……
我的心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揪住,颤颤的,要是城里人家,小咪正是读书的年龄,可现在,她却过早地品尝着人世间的辛酸。唉,小咪,你一个弱女子,躲得了初一,避得过十五吗?
时光依然流逝,好多天过去了,仍无小咪的信息,清纯的她犹似一口井,让人掉进去,出不来。一次,友人吴君因病住院,我前去探望。他讲起,两天前,去江堤散步,忽觉头昏脑胀,便转身回家,不料刚至桥头,一阵天旋地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待得醒转,已躺在医院床上,医生说我,当时倒在路边,是一个踏三轮车的女子送来的。我问医生踏三轮车女子的名姓。医生说,她没说,只留意到她年纪轻轻,眉间有颗美人痣来着。
呵,是小咪!意外,感动、惊喜……霎时百感交集。
想不到没有傲气,但有傲骨的小咪也懂得要活下去只有依靠自己的道理,而且身体力行,已经有了架起帐篷支起锅灶般的成绩。以前,阅读法国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女人》一书中的断言:女人并不是生而为女人,女人是被锻造成的。总觉似懂非懂,谁知在小咪的身上得到了印证。由此及彼,我又憬悟,人生最重要的并不是你所站的位置,而是你所朝的方向。
灌气工
“灌煤气呵灌煤气——”每当清晨,我老屋所在的弄堂里便会响彻“灌煤气”的吆喝声。于是,上至楼顶下到底层,凡是需灌煤气的住户都会将用空了的钢瓶拎至门口,招呼吆喝者上门。
我们县城,仰仗灶台、煤饼炉的时代虽然早已过去,但用管道煤气的却多在新开发的小区,因而,作为旧宅居民,烧水煮饭……用的都是桶装煤气。煤气供应站设在郊区,灌煤气的临工遂成了广大住户的左膀右臂。
假日的一天,我正在家休息,灌煤气的师傅来了。他将人力三轮车停在弄堂口,然后五指似钩挽住钢瓶把手,哼声发力,扛到肩上,一桶一桶将灌满煤气的钢瓶送到各家门口。遇上老弱病残缺少劳力的,他就直接扛入厨房,换装好后,还不忘弄点肥皂水将连接钢瓶和灶具的橡皮管检查一遍,确认没有漏气才放心离开。我家住在顶楼,因是最后一站,他不用赶时间了,故我虽有劳力,也享受了一步到位的优惠待遇。
我打开茶叶罐,想泡杯茶给他。他却说白开水就行。恭敬不如从命,我就照办。当我坐下,却瞥见捧起茶杯的他两眼瞄向沙发(上面散放着近期刚到的杂志和一些书籍),乃至到手的白开水只喝了一口,脸上还显露出一抹渴望的神色。
我知晓这位三十多岁的师傅初中毕业就辍学了,生活比较艰辛,阅历估摸也广博不到哪里。按常情说,他的兴趣爱好也许会停留在电视、电脑、碟片、录像上,当然麻将扑克也不无可能。因而,这一瞥,着实让我感到惊讶,他怎么会被书刊抓住眼球呢?更何况是在纸质阅读的湖面越来越小的今天。
我忍不住开口问,你也喜欢看书?
他说,是的,我从小喜欢,不怕你笑话,读书时我还做过作家梦,只因父亲去世得早,我的梦才泡了汤。
你那么辛苦,还有这份心思,真是难得,我感叹莫名。
正因为辛苦,我才爱书,他咧咧颇有棱角的嘴唇,露出黑人般的牙齿。
见我眨着眼一头雾水模样,他解释说,辛苦是不用说了,我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两眼一闭,还想明天生意;一年三百六十天,风里来雨里去,有个头痛脑热也不敢缓口气,一家老小在等着我这点钱糊口呢。现在什么都涨价,只有工钱不涨,难哪!再说,干我们这一行,吃的是百家饭,看的是百家脸,受了窝囊气,也只能往屁眼出,否则,谁还找你?心里哪个郁闷,有时,觉得做人都没有意思。但有了书做朋友呢,我的心就有了栖息的地方,慢慢就明白了释迦牟尼“生命平等,无有高下”的真意,既然科技巨头三星当年也靠卖杂面和面条起家,任天堂也不过是扑克牌,那么我又何必在意今天干什么而为命运的不公而抱怨呢!所以,有了书我就有了梦想,有了希冀,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一个出卖苦力的人,竟有这等发人深思的见地,实是我始料不及。事实上,一个能思想的人,才是一个有生力的人,有了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
我让他坐下,慢慢看。他只是微笑,一把扯下搭在脖子上的毛巾,将手擦了又擦,才蹲下身子,翻看起堆放在沙发上的书刊来。我知道,他是怕自己满是灰尘的衣衫玷污了我家的沙发。
饱满的阳光从薄纱窗帘中跳将进来,跌宕的光斑在他浑圆的肩头和宽阔的背脊上溅出光晕。我为他那信徒般的虔诚感到震撼,也为文字的力量感到激动。我告诉他,书房还有不少书,只要喜欢,往后尽可借阅。他高兴得仿佛得了什么宝贝似的。
书刊挑选好了,他也走了。从此,每隔十来天,他便会前来调换书刊,雷打不动,话语也越来越密。他说爱看老舍的《骆驼祥子》,夏衍的《包身工》,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但特别喜欢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老人与海》《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点赞海明威把人生当做斗牛场,做一头斗牛,往前猛冲,不畏攻击,直到精疲力竭,被刺倒在地也在所不惜的硬汉子精神。
我记着他的话,每每想起,心里总会泛起一阵涟漪,我觉得需要他这样的朋友,我的人生需要这样的朋友,我不可或缺的笔和稿纸也需要这样的朋友。这就像他钟情海明威,需要海明威的精神一样。不知不觉中,我和他之间就有了一条视之无形扯之不断的橡皮筋,时隔越远,拉得越紧。
日子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一个十天,又一个十天……灌煤气的他仍然没有出现。我的思念亦与日俱增。一天傍晚,有个长着络腮胡子的汉子前来告知,今后要灌煤气,同他招呼。问起缘由,方知前时,东区小高楼电梯出了故障,一住十层的业主急需煤气,好心的他竟扛起满腾腾的煤气钢瓶硬行上楼。十楼到了,他跪了下去,钢瓶放下了,人却再也没有起来。
噩耗像一记开碑裂石的外家拳不偏不倚击中心窝,我眼睛发黑,身子软得跟棉花似的,直到络腮胡子离去,方缓过气。我仰身靠在沙发上,可热腾腾的往事却如藤缠树般挥之不去。我踱下楼,想独个儿在小区兜个圈子,让蹦到喉咙口的心回到胸中。谁知不由自主地来到了东区小高楼前。我抬头仰望,天空一片雾霾,湿漉漉的空气中,一个侧头拱肩扛着钢瓶的朦胧身影在晃动……至于何时回的家,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卖薯人
那是一个清冷的冬天,于我来说,更可谓冷入骨髓。因为,当时我受了脚伤,“伤筋动骨,卧床百日”,连出门散心的机会也被剥夺了。
但是,人虽受困,对红尘却并非“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的住房就在街边,车辆的辚辚声,行人的叽喳声,小摊贩的吆喝声总会不知疲倦地滑入我的耳郭,使形单影只的我平添了几分慰藉。
一天夜里,雪下得很紧。我躺在床上,怎么也没有睡意,只好眼睁睁地瞧着天花板出神。忽然,我听到了一阵吆喝声由远处传来,慢慢转近,烤番薯——卖烤番薯哟,随后是裂帛似的一声——喷香烤番薯!那声音和在风里,破空而透远,深沉又重浊,烦躁难耐的我不由精神一振,这不是他么?!顿时,前尘往事涌向脑际。
也是一个冬夜,看罢小百花越剧团的演出出来,正想吃点东西,忽然听得烤番薯——卖烤番薯哟——喷香烤番薯的吆喝声从昏黄的路灯下传来。我和友人遂走向前去。这摊仅一只圆形烤炉(由大汽油桶改装而成),安在装有四只橡皮轮子的小推车上,炉顶盖板四周,放着几个大小不等状似纺锤的食物。摊后守着父子两人。我告诉友人,这是越地的特产烤番薯,味道好极了!友人不解地问,这不是红薯吗,有何特别呢?话音刚落,卖薯人已把两个表皮烤得干瘪而又热烘烘的大番薯递了过来。撕去外皮,只一捏,黄澄澄的薯肉便成了丝丝缕缕的肉瓣。友人审慎地吃上一口,惊讶地说,香糯糯,甜浸浸,果然別有风味。
我告诉友人,它纯粹用木炭烘焙而成,不掺半点水分,既卫生,又暖胃,还清肠防癌,我们这儿,没有人不爱吃的,有不少人还以此谋生呢!
就在我们吃得津津有味时,卖薯人却将一个较小的烤番薯递给候在一旁的孩子说,我是小本生意,你老是来,我也只能这样。孩子张口就咬,薯肉和着鼻涕一齐吞进嘴里,然后,趿拉着一双破布鞋,踢踏踢踏离去。
哦,这时我才明白这孩子是个流浪儿,和卖薯人并无半点关系。这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呵!它让我感受到有一种真情在抚慰心灵。不是么,每个人都有其局限,也许你不可能满足他人所需,但只要有一颗善心,你的言行就会有穿越红尘悲凉的温暖。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喜欢上他了,每每遇到,我都会买上一份烤薯,并聊上几句。一回生,二回熟,时间久了,他见我也像见到故知似的。我也就知道,他早年丧妻,没有续弦,一个女儿全靠他既做父亲又做母亲抚养成人。去年女儿出嫁,他就过起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家寡人的生活。
这天夜里,我听着这独特的这吆喝声,猜测就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卖薯人。我多么向往去他那儿买上一个大烤番薯,聊聊久别之情呢!
这年冬季,只要我难以入眠就常会听到街头传来的吆喝声,烤番薯——卖烤番薯哟——喷香烤番薯!那蕴含着凄苦的吆喝声在我心里勾勒出一幅动景:夜色茫茫,年过半百,满脸刻着沧桑的他紧裹着褪得难辨本色的旧棉袄,一双皲裂的枯枝般的手推着吱吱作响的烤薯小车踽踽独行,花白的蓬草似的乱发在呼啸的寒风中簌簌抖动……
冬末春初,严打“黄、赌、毒”的全市“雷霆”大行动接近尾声。脚伤已经痊愈的我奉命去公安系统采访先进事迹。在基层派出所的留置室,我竟瞥见了萦绕于心的卖薯人。他蹲在地上,两手支头,活像个地球仪。他似也看到了我,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事出猝然,我好像被点中了穴道,只是张着嘴傻傻的半天说不出话来。警员告诉我,他是在巡查出租房时抓的现行,当时,他正和一个半老徐娘睡在一起,这把年纪了,还卖淫嫖娼,老不正经啊!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我在小巷口遇见了他,心里一个咯噔,他怎么这般模样了呢?脸色枯黄,神情呆滞,五十几岁的人竟成了个十足干瘦的老头儿。他见旁边无人,便对我说,邢师傅,我冤屈啊!那女的和我同村,出来做帮工的,守寡多年了,我女儿出嫁后,缝补浆洗全靠她帮衬,我俩也想过结婚,可她儿子嫌我穷,不答应,唉,我这个窝囊废啊!最后一句话他是哽咽着吐出来的。
瞧着他痛不欲生的模样,瞧着他那从老山羊般晦暗的眼睛里溢出的浑浊的泪滴,我的心像爬满了蚂蚁,难过之极,一个没有人心疼的男人,要是不能在温情面前融化,那还是男人么?
我用力捧住他的手,只能让难以言说的隐痛藏在心底。临走时,我又向他买了两个大番薯,不为别的,只为向一个无助却纯朴的灵魂表示心意。
保洁员
她们的工作服和环卫工身上穿的都是一个模式,橘黄色,浓得化不开;两用领,一条塑料质地的拉链替代了纽扣,横腰一条鹅黄的反光带忽闪着淡淡的亮色。小区的保洁员多是中年女性,黄恹恹的脸让人想起年久失护褪尽了光泽的照片。她们成天忙自己的活,很少与人搭讪,业主们更是各顾各,没人注意她们的存在。
她们都是肖公鸡的。清晨,我们去上班,路面上的落叶早已归拢成一堆一堆;星星点点的狗屎也如数消失;碎石铺平,花草润水。一日之计在于晨,一个清清爽爽的早晨就从她们手里来到我们面前。从春到夏,从秋到冬,这于无声处的辛劳和执着,让人读出她们的心地:温暖、老实、谦卑。
她是江西人,做保洁员已经多年了,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最小的孩子跟在身边,大约五六岁光景。母子俩长得极像,满是灰尘的头发下,一双微微眯起的眼睛,一个蒜头样的塌鼻,瞧人也总是怯怯的,眼神一接触便倏地离开,那样子让人心里觉着很是难受。不知是活儿承包还是离住所较远,她常常自带中饭,乘工作间隙,在小区内吃。冬日的一天中午,我下班回家,瞧见这母子俩正坐在草坪边的休闲凳上,从脏兮兮的环保袋里掏出裹得严严实实的塑料饭盒,打算吃饭。其时,北风呼啸,地面上的尘埃、落叶、纸屑在风的漩涡中不住打转。妈冷!簌簌哆嗦的孩子哭了。别哭,别哭,饭吃下去就不冷了,做母亲的边说边解开棉衣胸扣,把孩子的两只冻得通红的小手捂入怀内,然后一筷一筷,将伴着咸菜萝卜丝的米饭往孩子嘴里喂,温柔的目光在孩子的脸上抚慰。这一幅舔犊情深图让我一下子想起了《世上只有妈妈好》这首歌,一下子想起了儿时在外疯玩,母亲焦急地喊“吃饭啦!”的那种声音;一下子想起了踢踏踢踏奔入灶间,一把抓起灶上番薯饼,母亲停下手中的活儿,瞧我大嚼的那种热烘烘的眼神。我觉得自己的心在剧跳,双眼一片湿润:无论人生有多么凄苦,只要母亲在,就有温暖,即使她再粗鄙、再俗陋、亦是丝毫无碍。
一天傍晚,我刚进家门妻子就说,真是作孽,郁胖刚走,郁家竟将他遗下的衣衫统统扔到了垃圾桶边,保洁员忙着拾荒呐!我吃了一惊,说,郁胖得的是肝病,可能要传染呢,你不会提醒她。妻子说,我自然说了,可她说,我是没有办法啊,孩子小,他爸又行走不便,家里没钱添置衣裳啊!见她眼泪汪汪模样,我除了关照她,拿回去多洗洗,多晒晒太阳,还能怎样呢?听罢妻子的话,我感到内心像猫抓似的,伤感得紧。恰在此时,门铃响了!这个时候谁会来串门?妻子念叨着前去。
阿姨,这张存单是我在羽绒背心里发现的,不知他家在哪里?门一开,才知是保洁员。她边说边将手中的存单递给我妻子,神情有点焦急。我见状也走了过去。哎哟,三万元哪,真难为你了!郁胖家在东首,我带你去。妻子显然被感动了。瞧着保洁员欣然跟随的背影,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对她来说,这笔横财无异于雪中送炭,然她却以自己的人格书写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春节降临,迎春农副产品展销会在小区对面的体育场举行。在家的我也前去凑热闹。未到小区门口,欢快的圆舞曲就将我的视线吸引到停在路肩的一辆宝马轿车上去。但见车窗启处,一只粉妆玉琢的纤手伸将出来,手指一松,一抔甘蔗渣就落在地面。正在清扫的保洁员走近前去,将甘蔗渣一一扫入畚斗,倒入就近的垃圾桶里。就在这时,刚关上的轿车后窗又徐徐落下,伴着“吃吃”笑声,一大抔橘皮又天女散花般撒出。啊,怎么会这样呢?我几乎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了!古人也知道“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呀!如此的意外,如此的不可思议,使我觉得身上犹似爬满了虱子,说不出是一种怎样难熬而又摆脱不去的滋味。
那刚刚回过头来的保洁员似也看清了这一幕,微怔之下,仍是默默地走过来,不仅将散乱于地的橘皮收拾干净,还弯下腰去,将粘在车轮上随风飘舞的塑料纸扯下,才亦步亦趋离去,虽未发一言,可我却似乎感应到了一种落寞,一种无奈。
我定定地瞧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感到心特别的沉:要是造物主把我安置到她的位置,我也能像她那样,背负这山似的压力,踽踽前行么?打开天窗说亮话,难!诚然,保洁是多么琐小多么卑微的事情,但毋庸置疑的是,正因为有了它,才有了城市的气派和美丽。其实,世上真正值得铭记的并非是他位有多高,权有多重,而是默默地不惜自己微尘一样的气息,推着沉重的岁月车轮,在艰辛和疲惫中仍能执着前行的众人。
钟点工
大清早,晨起的鸟儿尚在练嗓,门铃响了。我开门一瞧,哦,是钟点工。
她四十来岁,盖耳短发,一件蓝花暗格的倒开衫罩在结实的身躯上。一进门,她就露出友好的微笑说,今天是第一天,试工,要是满意,往后,你家的卫生我包了。我自然答应。
从楼上到楼下,自顶棚到地板,餐桌、厨具、衣柜、隔断……她犹似智能机器人,所到之处,尘埃绝迹,光亮倍增;整排的落地长窗,若不是护栏和窗花相伴,几疑空无玻璃,连废物桶上的塑料袋也套得整齐划一。中午开饭,我们催了又催,她才上桌。于她来说,似乎没有比干活更要紧的了!未到完工,我就同她达成了雷打不动的君子协定。
丑事不出门,好事传千家。不过足月,小区里又有好几家业主向她发出了邀请。她的一众同行都露出了羡慕的眼神。
就在她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日子里,几宗意料之外的事儿降临了。
一个阳光朗照的中午,我和妻子正在门前草坪上蒔弄盆景,大风过处,一扇纱窗“呼”地掠过妻子脊背砸下,吓得妻子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要是再往里一点,脑袋就要成彩帛铺了!望着这扇来自二楼的纱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分明是擦拭过后没有装入轨道之故。只知赚钱,不顾后果。此时,我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反感来。
到了月初,妻子过来问我,你有什么事,老打武汉长途,一打就是半天。我说,瞎讲,没有的事。妻子也不多说,只将上个月的话费明细单递给我。我一瞧,白纸黑字,打印得一清二楚。这是怎么回事?我苦苦思索,蓦然想到:钟点工!她说过,儿子在武汉读大学。再一细察,通话时间正好我和妻子俩都不在家。妻子气恼得连声哼哼。说,真是拉屎不度天亮,难为情啊!我劝伊不要声张,免得被人说小家子气,说,有许多事情眼睛可以看穿,嘴巴却不能说破。妻子也就不再理论。
这一年初冬,中国民间越剧节拉开帷幕,越剧情文化情情满剡城。几位友人借节会的东风来我家欢聚谈心。刚刚坐定,张兄便被博古架上的一尊奔马吸引。它通体浑圆刚劲,三足凌空,左后蹄踏着一只龙雀,仿佛在腾云驾雾仰首嘶鸣。我介绍说,这是友人仿照甘肃武威出土的文物马超龙雀制成的泥塑,送我作纪念的。张兄兴致勃勃,擎起细看,谁知一条马足扑地跌落,众人皆“啊”。我细瞧断处,依稀可见胶粘痕迹,分明是陈迹无疑。遽生变故,我顿时意识到不是钟点工惹的祸又会是谁呢!心中的懊恼就像在路上行走踩到了狗屎。妻子再也按捺不住,说过了年,辞掉她算了,等出了大乱子就晚了。我虽未表态,但笼在心头的阴影却是挥之不去。
大年除夕前的一天,我和妻子前往超市购置年货。当我俩拎着大包小袋说笑着回转家门的时候,竟发现厨房窗口烟雾弥漫。妻子惊呼,哎哟,我忘了关煤气灶了!情知不妙的我发疯般赶入家内,但见热气笼室,浓烟熏眼,今日本不应出现在我家的钟点工却蹲在地上收拾不停。见我俩到来,钟点工忙起身,撩开遮住眼睛的头发,喘息着说,当时我正从隔壁搞好卫生出来,突然闻到一股焦臭味,抬头一看,你家已冒出大股大股浓烟,我拼命擂门,没人答应,着急中想到有人关窗常常忘记扣钩,便奔到窗前一试,老天保佑,果然,我就推开窗玻璃爬了进来。
瞧着她散乱的头发,水湿的衣衫,还有手背上一道长长的渗血的口子,瞧着变成了怪模样的铝锅,变成了焦炭的蹄髈,还有头顶火迹斑斑的储物柜,心头发狂般跳宕。你想想,要是没有她,火焰漫开,煤气爆炸,我这一生不就走到头了么?我真没有想到,平素静似水流的她却有着隐含不露的智慧和胆魄。诸葛孔明说,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此时,梦醒的我方知她远非先前我们所猜想的那样薄德,那样自欺欺人,而是有着不同世俗,该出手时就出手的亮丽心灵。虽然,她的身上也存有诸般不足,但既然太阳也有黑点,人世间自然不可能有完人了。
晚餐我们以家宴的方式进行,感动莫名的妻子挟菜敬酒,忙个不停。杯盘轻碰发出的声响融成一股亲切之情,弥久不散。待她酒醉饭饱,我即掏出红包,请她笑纳。满面红光的她卷着舌头说,本来嘛,这红包是不能收的,可眼下我正为儿子读书的费用犯愁,就不客气了。接着,她又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你俩是好人,平时,我打个电话什么的,从来不说闲话的,所以,我也总是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一样……听着她的真情告白,我先是感到意外,随后觉得惭愧,最后简直是震撼了。我夫妻俩的胸怀哪有她说的那样宽广。这多日子来,我们总是以戒备的心态来审视她,以一己之心度她之腹,而她呢?想到这里,我不由浑身燥热,汗出如浆。其实,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要是人们都能像儿歌中所唱的那样“小羊儿乖乖,把门儿开开”,打开那扇紧闭的心灵之门,外面兴许根本没有什么大灰狼。
夜,度尽劫波的夜,安宁而又静谧。我躺在床上收听平安节目,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平安世界,录放机是谁关的也不知情,待睁开眼,阳光已深情地吻上窗台了。
门卫
从门口到底壁是五步,从左壁到右壁也是五步。这就是公司的门卫室。室内,除了靠窗而倚斑毕驳落的一桌一椅和一只蹲在角落积满灰尘的灭火器外,再也找不到别的摆设,余下的空间全给了杂杂沓沓重重叠叠的脚印。
小张是门卫中的一员,挺拔的身材,方正的面庞,扎实的平头加上一身贴体的制服,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要不是左臂少了一截,绝对是百里挑一的俊儿郎。每天上班,他不是按铃、收发、通联、接听电话、开关电动伸缩门……就是坐在吱吱响的桌前,在16K大的记录簿上登记,一为来客,二为物品。我觉得,世上最乏味最死气沉沉的职业非他莫属。要是我,像他那样待上半天,恐怕不闭气也难。可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当世后生,竟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且毫无怨言,真是不可思议。
当然,话也不能说绝,既然人是活的,就不可能永远以同一面目示人,小张也不例外。在这信息爆炸的时代,一个近百人的公司,员工又来自五湖四海,报刊、信函、快件似过江之鲫。对此,他会因人制宜,挑选出领导的、科室的一一奉上,姑娘们自然也在其中,除此以外,小张就让他们自己来门卫室认领了,只当是让他们锻炼身体。
“小张,马屁精!”
“是呀,独手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大脑缺氧呢!”
流言飞语难免传入小张耳朵,可他只当风吹过,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他依然一丝不苟地守着那樊笼似的一方天地,顾自己的流水作业。
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天中午,公司主管外出回来,车到大门口,伸缩门仍关得死死的,喇叭声中,性急的秒针跳过了五格,伸缩门才徐徐开启。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的主管觉得受了怠慢,晴脸霎时转阴,拉开车门,三步并二走进门卫室,虎视眈眈地说,睡觉了吧,怎么处理,唔!
事发突然,又是咄咄逼人的架势,小张一时懵了,木桩般戳在那里的他嗫嚅着说,我,我……
什么我,我,招工时我见你可怜才收留你,谁知你人残疾,干活也残疾。主管轻蔑地一撇嘴角,鄙夷不屑地说。
俗话说,当面糟蹋,宁可一棒打杀,更何况是在大庭广众之间。小张显然被激愤了,他五指紧攥,头发竖得刺猬似的。随在身后的我赶紧圆场说,小张平时工作还是不错的,今天失误了,下不为例。说罢便硬拥着主管前往办公室,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不就是慢了半拍嘛,竟说出那么刻薄那么龌龊的话来!我发觉这老虎屁股摸不得的背后,其实是权力在作祟,人一旦成了不正常权力的奴隶,就会六亲不认,耀武扬威,就会佛口蛇心,恣睢暴戾!我不由想起《十字军东征》这部英国小说中的一句话:奴在身者,其人可怜;奴在心者,其人可鄙。感触良多。
第二天,小张委屈地对我说,邢老师,我进公司三年了,违规还是第一次,昨天早上,我刚上完夜班,接班的小吴有事,求我替他值班,我虽然有点累,但还是答应了。到了中午,我想是午休时间,应该没事,就迷糊了一下,哪知道……无奈的眼神写尽了心底的痛楚。我拍拍他的肩膀宽慰说,事情过去了就算了,想开些吧。心头却像塞入了棉花,憋得慌。
时光过得真快,转眼间腊月到了。一天午后,上级要来公司年终检查。我早早去门卫室,关照他们别出纰漏。刚出大楼,就瞧见一辆正好驶进大门的卡车左侧后轮在冒烟。“快靠边,危险!”我喊声刚歇,卡车的左后侧就火苗蹿起。就在惊惶失措的司机踉跄着跳下车的瞬间,值班的小张早由门卫室电射而出,一截残存的左臂狠力挟着灭火器,右手启开阀门,顿时,一股喷薄而出的泡沫猛地扑向火焰。尽管轮胎在火中发出“噼噼啪啪”的爆破声,但他就是半步不退。这时,骇得愣在一旁的司机亦已清醒过来,拎过车上的灭火器,厂里的员工也纷纷赶至。车火扑灭了,车上价值百万元的原材料安然无恙,然小张却烧成了黑脸包公。
当我办完事来到医院,小张的脸上已绑满了绷带,一双眼睛定定地张着,似乎在思量什么。我告诉他,厂里要召开员工大会,号召大家学习你奋不顾身的忘我精神……小张舔舔干裂的嘴唇说,邢老师,我是个残疾人,可总不能让人以为什么都残疾吧,我总得做个有血性的人吧!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分明在抽搐。
我接过他的话茬说那是,那是,泪水却禁不住溢上眼眶,又硬生生咽将回去,心里犹似吞下了黄连,苦涩得很:咳,当我们面对一片陌生的土地时,有多少人往往只瞧见长在上面的荒草,却疏忘了地下可能深埋着丰富的矿藏,甚至还有珍贵的金矿、铀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