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各种反应都很直接,没有阅尽世事后的重重掩盖。我甚至能想象她年轻时单纯憨直的模样。后来,我发现,我的判断居然和事实相差十万八千里。
内人与外人
洪太太不请钟点工,不请保姆,每个月花4000元钱请钟点家教,总算是一件跟她身家相符的事。
洪太太的老公洪升开着很大的连锁装修公司,整天在外面忙,忙生意,也忙点别的什么。
洪太太四十来岁,知道有了钱的潮汕男人在外面干点什么,但那些热闹、繁华和骚动与她无关。她守着三个孩子,15岁的大女儿,13岁的二女儿,8岁的小儿子,每天打扫卫生、煲汤,等着孩子与丈夫回家吃饭。
潮汕女人出了名的贤惠。要是洪太太书读得多,辅导功课肯定一手包办,可惜她和老公很早就辍学做生意,实在读不来书,于是通过朋友请了我做家庭教师。
无论如何,我的到来给洪太太的日子带来了一点新鲜的风。她喜欢留我吃饭,与我聊外面的世界。我在一家教育公司工作。她听我讲老家西北春天里的大风,听办公室里的勾心斗角,像听传奇故事一样津津有味。
我建议她多去外面交点朋友,也可以多上网,参加一些组群活动。她一脸紧张地摇头:“不行不行,我做不来。”他们过去的发家经历很辛苦,对她而言却是一场青春时跋山涉水的旅程,有趣、疲惫,却不艰辛。她的各种反应都很直接,没有阅尽世事后的重重掩盖。我甚至能想象她年轻时单纯憨直的模样。
洪太太其实很聪明,除了潮汕话,广东话与普通话都讲得很溜,还能蹦两句英文。不过在那样一个潮汕式大家族里,女人的聪明是没有必要的。公司里几个高层全是洪升的亲戚,掌管财务大权的是他的哥哥洪东。
洪东的家人在老家照顾老父,他住在弟弟家,毫不客气地享受男主人般的福利,据说内衣内裤都丢给弟媳洗。他经常呵斥洪太太:“男人说话,女人不要插嘴!”连我这个家教都被他呵斥过几回。洪太太的两个女儿都不喜欢他。
我特别不了解这种类型的家庭观念。男人和女人打拼出来的家产,为什么会理所当然地被看成属于男人全家人的?
我委婉地问洪太太,她说:“我们老家家族观念还是蛮重的。但也看个人性格,大哥那种性格就像公公。幸好我老公性格不像他爸,倒像他叔叔,人好,把我家里人也当他自家人。”
洪家的男人们
9月的一天,我正在公司上班,洪太打电话过来,声音沙哑而疲惫:“阿晓,你能不能请个假,最近住我家,帮我照看一下孩子?”
那天,洪太太陪丈夫去医院体检,被告知丈夫得了肝癌,晚期,大约只有三个月的命了。
洪太太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陪老公,洪东偶尔替换她一回。我搬到洪家照顾孩子们的学习,抚慰他们的心灵。这时候洪家也另外请了保姆来做饭。每天的饭桌上,是我、洪老爷子、洪东以及三个孩子,大家都心情沉重,饭桌上安静得只听得到咀嚼的声音。
时间慢慢过去,洪升的情况越来越不好,身体越来越消瘦。
11月底的一天,我在洪家附近的地铁站外意外发现洪太太。冬日天黑得早,路灯下惨淡的光,照得她就像一抹游魂。她看见我第一句话就是:“阿晓,他们将洪升拉回家了!”
“他们是谁?”我很惊讶。洪太太的眼神空洞:“他爸爸与他哥哥。”
我拉着她坐在路边的护栏上,她靠着我的肩哭了:“洪升不肯在医院里治,说反正是死,想死在家里的床上。他们立刻就将洪升拉回来,请医生来家里打针输液。”
病人的意愿倒也可以理解。洪太太的悲愤在于,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她的意见。而这就像冬日的风,预示着更大的寒潮到来。
家庭财产的处理被擅自做了决定。价值好几千万元的公司归大哥;洪太太和三个子女住的别墅、家里在龙岗修的出租屋以及家庭所有存款全部归洪老太爷名下;每个月洪太太和三个子女只能得到一定的生活费;等到儿子18岁成年了才能进公司拿一半股份;到时候如果老太爷和其他家人手上的存款与房子还没被败光,她的儿子能得一杯羹。
从头到尾,没有作为配偶的洪太太和两个女儿的立锥之地。而且,等8岁的小儿子长大成人之后,存款还有么?房子真的能划到他名下么?公司的股份更是不可掌控的东西。
几乎是一瞬间,我脱口而出一连串脏话。太不公平了,太自私了!
缓过神来后我急问洪太太:“洪老板同意了?”洪太太眼神绝望:“他没有表示反对。”
我的心拔凉拔凉。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对妻儿无情到了这种地步。
我们两个女人,坐在冬日昏黄的马路边,悲伤、愤怒却无助。我脑子里转个无数念头:请律师?
若律师一现身,提醒了洪家的男人们,让洪升写下遗嘱,那就更是完全按遗嘱执行了。现在唯一的希望反而是,那两位洪家男人没想起纸质遗嘱这种事。
但是万一想起来了呢?
我们商量来商量去,为今之计,只有以亲情打动洪升,让他多为母子们考虑。
逆转
洪升回家后,我不再住他们家,只是一周三次辅导孩子们的功课。那两个月里,洪家的气氛又慢慢轻松起来。洪太太大概是接受了必然的结局,她的大哥应是心里暗自高兴,至于洪老爷子,我摸不清他的想法。
洪太太总是在我辅导孩子的课间见缝插针地告诉我一些简略的最新动态。老爷子对洪升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让他放心,他们肯定不会亏待他的小儿子。
不会亏待儿子?呵呵。
现在的关键在洪升身上,他还清醒,有能力去托付身后事。只要他想改变现状那就很简单。怎么才能让他产生这种想法呢?
与我在一起时,洪太太从开始的泪流满面到后来只是长吁短叹,我看着她一天天消瘦、憔悴。
回到屋里的洪太太如以前一样面带微笑,照样洗他们的内衣内裤,照样烧好菜给他们。但是,很快,纸质的遗嘱也被洪东写出来了。
不过他没请律师。到底是发家经历还短的暴发土豪,对法律程序不太关注。
那已经是12月底,洪升已经很虚弱了,常常在昏睡中疼醒过来。洪东按照他们之前协商好的内容将遗嘱打印出来,让洪升签字。
遗嘱拿出来的第一天,洪升看到那遗嘱的时候疼痛立刻发作起来,洪太太便给他用了药,他昏睡过去了。
第二天,我请假帮洪太太办了一件事:拿着两根头发到亲子鉴定机构去验查,而且,要加急的报告。
两天后,还是我去拿的报告。
报告上一大堆看不懂的数字,我只看懂了最后一行字:这两个人,不存在父子关系。
这行字让我的心如擂鼓般跳起来。老爷子与洪升如果不存在父子关系,那么……
我仿佛站在一出跌宕起伏的豪门争产剧的末尾,前面一切的狗血淋漓,都是为了最后这一刻正义得到伸张,好人得到好报。我沐浴在阳光中,紧紧地护着报告,一路走到洪家。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洪太太坐在洪升旁边。
洪东去了公司,心情愉悦地享受权利的滋味;洪老爷子最近与一个中年女人好上了。虽然小儿子快死了,但丧偶多年的他留恋自己的第二春,总是会在白天抽几个小时去不远处会会那中年情人。我就是在这么一个巧妙的时间点上,带着颠覆剧情的鉴定报告走进了别墅。
洪太太让我从文件袋里抽出鉴定报告,摆在洪升面前。洪升伸出枯瘦的手抓住那张纸,但渐渐地,那张白色的鉴定报告纸哗啦啦响起来,抖得如秋风中零落的树叶。他用潮州话喊了句什么,然后哭了起来。洪太太也哭了起来,将洪升的头抱在自己怀里。
我便退了出去。
当天晚上,洪太太请了很多人到洪家:律师、我、洪太太的弟弟、洪升的堂妹与妹夫,还有医院的医生,大家一起见证了洪升签下的新遗嘱。
遗嘱的大致内容是:深圳的房产全部由洪太太继承,洪太太去世后再平均分给三个孩子;潮州的房产暂时给老爷子住,但继承权属于洪升的儿子;公司的股份两个女儿共得百分之三十,儿子得百分之五十,洪太太弟弟与洪东各得百分之十;而洪老爷子,则从公司账上每个月付给他三千块赡养费。
当场,洪老爷子与洪东就炸了,显然他们完全不知道洪升要签的是另外一份遗嘱。但事情已经由不得他俩控制,洪升只管在大家的见证下签下名字,并让在场人签字。
真相?
洪升一周后去世。葬礼上的洪太太悲痛而持重,头发蓬而不乱,白色的孝服下面是精致的黑色套装,在丧葬公司专业人士的搀扶下跪拜回礼,看起来很有一点豪门遗孀的感觉。
她忙起来了。从三个孩子那里我得知她忙着重新接手公司。几个月后,给补习费的时候她给了我一个大红包,数额之大,吓得我差点不敢接。
她坚持开车送我回家,满面春风。我赞道:“你现在气色好好,之前好憔悴。”她笑着反问:“有吗?最近忙公司的事好累,化了点妆才能保持好气色。”
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以前的她每逢被夸赞,总是捂着嘴,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哪里啊,要不要这么夸张。”很质朴。现在的她,则带着豪门里善于交际应酬的贵妇范儿。
她似乎太需要一个人分享她的好心情了,冲我灿然一笑:“那两根头发,其实是我儿子与洪东的!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老公在律师见证下签下了遗嘱。”
鉴定报告竟然不是洪老爷子跟洪升的!我像被敲了一闷棍,无比惊诧。
她微笑着说:“洪升太重家族,也太听他父兄的话,我是没办法而为之的。”
可是洪升怎么会怀疑自己与老爷子的血缘关系呢?洪太太眨眨眼:“洪升的好脾气太像他叔叔了,婆婆生前也跟他叔叔关系很好;而且,他爸爸对他实在不像是对亲生儿子,居然在儿子病重的时候去找女人……”
我再问:“那个女人?”
洪太太摇头:“这真的只是个巧合罢了,与我无关。”本来我信了这句话,但是她忽然转头回眸,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相信我吧?”
我打了个寒战。
编辑 周晋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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