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叶 梓
落日古渡
———渔浦记忆
文图/叶 梓
唐开元十八年(730),诗人孟浩然第一次来到浙江。他观看了久负盛名的钱塘江大潮后,在中秋前后乘船溯江而上,经由渔浦开始了新的旅程。从渔浦出发的这一天,秋阳灿烂,江面辽阔,给他留下了美好的记忆。这一次,他前往越州,在越州待了两年后又几乎游遍了整个浙东地区。
孟浩然写给渔浦的诗,名为《早发渔浦潭》,诗曰:
东旭早光芒,渚禽已惊聒。
卧闻渔浦口,桡声暗相拨。
日出气象分,始知江湖阔。
美人常晏起,照影弄流沫。
饮水畏惊猿,祭鱼时见獭。
舟行自无闷,况值晴景豁。
也许,在古代中国浩浩汤汤的行旅诗里,这不算一首脍炙人口的诗作,但这首诗之于渔浦却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完整地记录了孟浩然在渔浦从“早光旭”到“日出气象”,再到后来的“晴景豁”的所见所闻。想象得出,孟浩然在时间的推移中完全沉浸于渔浦的美丽风景当中。
其实,渔浦一词,早在晋代的《吴郡记》里就已经出现了:“富春东三十里有渔浦。”
而此时的渔浦,大抵是指渔浦湖。
据《浙江古今地名词典》记载:
渔浦湖:约在今萧山市南美女山、东山头、虎爪山以西,爿半山、回龙山、冠山以东,城山以北一带,西傍钱塘江……上承临浦湖,下注钱塘江。渔浦湖由来已久。而有史以后,逐渐缩小,明朝嘉靖时尚残留有东湖、白马、净林、回龙庵、詹家诸湖。而东湖、白马湖至今犹存。
远古时期的渔浦湖是浅海区域,后来逐渐形成澙湖。所谓澙湖,就是由浅水海湾因湾口被淤积的泥沙封闭而形成的湖,但澙湖时代的渔浦,其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湖口与钱塘江、富春江相通。再后来,大约在南北朝时期,由于地理变迁,澙湖渐渐变为与江海分离的内湖,湖边相继出现了村落,在渔浦一带形成了渡口船埠,成为入越往甬的必经之地。纵观渔浦的历史变迁,它得地理之便(富春江、浦阳江在此汇入钱塘江,三江合流),渐渐成为钱江南岸的水路交通要津。经由渔浦沿富春江可以到建德一带,甚至远至旧时徽州,沿西小江、浙东运河可至绍兴,渔浦堪称一个既能南上北下,又能西进东出的交通枢纽中转站。当然,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渔浦的逐渐崛起,与浦阳江的改道也是息息相关的。
渔浦得天独厚的地理区位优势,使其后来发展成钱江南岸的重镇之一。无独有偶,在义桥境内发现了国内罕见的牛埭遗址。作为舟船从外江转到内河的交通中转站,牛埭的存在恰好佐证当时的渔浦确实是极其重要的中枢码头,也是水路进入浙东的必经之地。
史料记载,大约在唐时,渔浦已是钱江南岸极其重要的一个渡口了。但在唐代的《十道志》一书里关于渔浦的记载,却是简略一笔:“舜渔处也。”《十道志》系唐代武周时梁载言所撰,是唐代全国地理总志,它有别于其他方志的一个特点是,对于风俗传说也纳入写作范围。而关于渔浦乃“舜渔处也”的叙述,《十道志》则有首开先河之功,尽管之后的《三抚》有“舜所渔所游处也”、《会稽三赋》有“水则有渔浦”之记载,但客观地讲,渔浦跟虞舜氏族的迁徙有关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元丰九域志》卷五曰:(萧山县) 有“西兴、渔浦二镇”。
《清一统志》的记载较为详细:
(渔浦镇)在萧山县西南三十里渔浦上。宋置渔浦寨。明洪武三年(1370)设税课局,弘治十一年(1498)设巡司,后局废。本朝增设渔浦驿,寻亦废。
《万历萧山县志》关于渔浦设巡司的记载更为详备:
距治南三十五里,在渔浦江之南。厅三间、厢房三间、门三间。弘治十一年建。巡检一人。攒典一人。弓兵四十人。
《萧山县志稿》基本援引的是《清一统志》:
……西兴、渔浦为往来之要津,宋置渔浦寨,与西兴、坎山、新林为四寨,设兵戍守处。
尽管这都是躺在典籍里的文字,却真实地记录了昔日渔浦的繁华身影。
如果说,包括“虞舜耕渔”、“范蠡围田”等传说故事在内的历史文化底蕴是渔浦的灵魂,那么,大江奔涌的壮美风景就是大自然对渔浦的一次恩赐。清代诗人王雾楼曾经深情地写下了“钱塘看潮涌,渔浦观日落”的诗句,言下之意无外乎就是“钱江潮涌”与“渔浦日落”是浙江赫赫有名的两大景观。
其实,“渔浦烟光”就是明清“萧山八景”之一。
在萧山清代诗人毛万龄的眼里,“渔浦烟光”的美景是这样的:
日落江村静,渔归尽聚船。
煮鱼醉山月,烧竹乱江烟。
堤树遥看雪,樯鸟远入天。
一声芦外笛,何处有飞仙。
江边芦苇被风吹起的渔浦,仿佛钱江南岸的一处桃花源。
一直以来,寻山问水是中国文人高士的的雅逸之事,而有着“江天风景稀”之称的渔浦自然是他们无法绕过的追寻之地。从西晋谢灵运开始,渔浦就进入了中国古代诗词的华丽殿堂。意味深长的是,谢灵运恰恰是中国古代山水诗的开山之祖,渔浦之景能够进入他的笔腕之下,真是幸事一桩。谢灵运写给渔浦的诗虽然名为《富春渚》,但实际上写的是夜渡渔浦潭的经历。其诗曰:
宵济渔浦潭,旦及富春郭。
定山缅云雾,赤亭无淹薄。
溯流触惊急,临坼阻参错。
亮乏伯昏分,险过吕梁壑。
洊至宜便习,兼山贵止托。
平生协幽期,沦踬困微弱。
久露干禄请,始果远游诺。
宿心渐申写,万事俱零落。
怀抱既昭旷,外物徒龙蠖。
谢灵运的这首《富春渚》,正式拉开了渔浦诗歌的大幕!
在谢灵运的身后,经过渔浦并且长歌短吟的文人骚客实在是太多了。丘迟、沈约、江淹走过,孟浩然、王维、陶翰、严维、伍乔、韦应物、王甫冉也走过。尤为一提的是,唐代经由渔浦深入到浙东的诗人更多,他们的到来让渔浦迎来了一个诗歌的高潮。当然,这既与唐代诗坛兴盛的漫游之风不无关系,亦与渔浦的地理位置、风景殊胜息息相关。如果说这条线路是唐代较为热门的一条旅游线路的话,那么,有唐以后,渔浦魅力依然,能够证明这一点的是宋朝的陆游、潘阆,元朝的王冕、金涓,明朝的刘基、唐寅,清代的查慎行、张远,他们都留下了有关渔浦的诗作。
考察他们的线路,一般是从渔浦出发,抵古城绍兴,自镜湖向南经曹娥江,沿江而行,入浙东剡溪,溯江而上,经新昌的沃江、天姥山,最后抵达天台山石梁飞瀑。这是一条全长大约200公里的水路,风景优美,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沿途还有着独特的江南风俗。这条美丽的旅行路线后来经中外学者专家实地考证,最终正式命名为“浙东唐诗之路”。国内著名唐诗研究专家、清华大学教授傅璇琮给予这条线路很高的评价,称其是可以与丝绸之路相媲美的文化之路。
而渔浦作为这条文化线路上极其重要的一个节点,如果说谢灵运写下的诗歌仿佛这场文化雅集的开始,那么,后来的每一位诗人都是这场跨时代雅集的参与者。他们或长或短的诗句,既是对古之渔浦的深情吟诵,亦是今日义桥历史文化中最为珍贵的一部分。庆幸的是,义桥当地积极整理搜索这些古诗词,有《渔浦诗词》、《从义桥渔浦出发:浙东唐诗之路重要源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等专著行世。据不完全统计,与渔浦风光有关的古诗词多达100余首,仅《全唐诗》里就有80多首,这真是一组蔚为大观的数字!一个没有历史积淀的地方是不会拥有这么多的文化财富。
然而,对于渔浦,还不止这些。除了诗歌,在古代的山水画里也能觅得渔浦美景。
宋代的《宣和画谱》里就已经出现了渔浦风景。许道宁的《层峦渔浦》、《晴峰渔浦图》,赵干的《冬晴渔浦图》,宋迪的《烟岚渔浦图》,都是对渔浦旧时风光的记录。
无论诗,还是画,终归都是渔浦历史中最为风神摇曳的一部分!
大抵在明朝中后期,渔浦的地理环境发生了重大变化。
据徐树林撰写的《诗韵永存的渔浦古渡》考证,“浦阳江下游始由西小江入海改为与富春江、钱塘江交汇”后,“潮水、洪水之冲击力很大”。其时,一场洪水冲跨了建成不久的渔浦新桥及桥南的渔浦镇,陷入浦阳江内,后来不得不重建渔浦街。这对渔浦来说是致命一击,让它渐渐失去了“活水码头”的功能。大约到了清代,它重要的活水码头地位逐渐由西兴所代替。援引《义桥镇志》的表述,那就是:
昔日人烟繁盛、风土形盛的渔浦村落,很快萧条衰落,人稀地荒村芜,景象凄凉。
清代萧山诗人蔡仲光在一首题为《渔浦》的七言绝句里,描写的正是这一景象:
日暮云飞渔浦村,秋江风急水流浑。
射潮未够三千弩,惆怅归来早闭门。
大约在乾隆十二年(1747),随着西江塘的改造,抗洪防潮能力的提高,渔浦的情况稍有改观。
现在,渔浦作为一处古老渡口,迎接着新的变化。
站在渔浦之畔杨岐山的高塔上,既能看到三江合流的壮观景象,亦能看到宽阔的江面上矗立起一座横跨三江的高速公路大桥。滚滚车流给昔日的“渔浦烟光”注入了现代化的元素,当夕阳西下,落日下的渔浦与钱江五桥联手书写着时代崭新的一页。与此同时,义桥关于“一包四崇”(“一包”即包容,“四崇”即崇商道、崇诚义、崇节孝、崇学业)的渔浦文化内涵的倡导,是对古老渔浦进行的一次新的诠释。
岁月无痕,亦有痕。
从一处古老的渡口到今日的繁华小镇,渔浦的变迁虽然只是历史长河里的一脉涓涓小溪,但同样也能管窥出历史与大地的变迁轨迹。然而,渔浦之于我,终究是有点遗憾的。曾经两次专程跑到渔浦去看落日,却都失之交臂。雾霾的江南让苍茫落日退到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所幸的是,在江边偶遇了一枚“渔浦石碑”,让我恍惚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个舟楫穿行、渔歌四起的遥远年代。
也许,唯有渔浦的某丛水草,还清晰地记得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