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的珍珠谁拾起

2015-05-06 10:06方奇
少年文艺 2015年2期
关键词:戏班子青衣唱戏

方奇

1

程嘉拖着大大的行李箱站在一栋老掉牙的大石头宅子前,耳朵里塞着耳机,眼睛扫了扫手里的地址,又对了对门牌,歪着脑袋夸张地叹了口气,“Are you kidding me?”

可还没有等她再次确认,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就从敞开的大门里跑了出来,满脸皱纹的脸上堆着惊喜的笑,“嘉嘉!爷爷正想着你什么时候能到呢!”

“爷爷!”

女孩子对房子古旧的印象没有影响她见到亲人的热情,她跳起来将自己吊在老人的脖子上,开始撒娇地诉说着自己独自从美国到这个江南小镇的英雄事迹。

老人只是宠爱地笑,然后带着孙女参观起了自家的老宅。

青石板铺就的地面,石头墙壁上雕镂的花饰,院子里参天的古树,一切都让从小生活在美国的程嘉有种进入远古时期的感觉。

“爷爷,这水在房门口流,不会感觉很潮湿、很奇怪吗?”

“呵呵,这才是地地道道的江南水乡。”程启明捋了捋白白的胡须,正准备趁着孙女儿回国的这个寒假好好给她灌输点中国传统,结果小洋妞的注意力早就被院子里练功的小子吸引了过去。

寒冬灰色的背景,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儿站在斑驳的树影中,大红滚着金边的新娘喜服,长长的水袖,看着远方眼神痴缠,一手掀起一手虚扶,“……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程嘉拍着手从老人身边跑开,“唱的是京剧吧?这位姐姐唱得真好听!”

少年收了手势,面无表情地看了跳到自己身边的女孩一眼,“我是男的。”

“周竹他是我们戏班的弟子,不过学的是青衣。”程启明看着孙女尴尬的表情哈哈一笑,“嘉嘉你这个假期来看我这个老头子,不会是来学京剧的吧?”

女孩子慌忙摇了摇脑袋,似乎觉得不太好又点点头,一下子急得抓耳挠腮,“其实,其实我是来邀请爷爷到美国一块儿住的。”

2

程嘉好说歹说撒娇耍赖,不知道跟倔老头提了多少次去美国的事,老人家都坚决表示不同意,人老了就是离不了根,更何况他还有一个戏班子,唱戏教戏就是他的生命。虽然程启明的戏班子里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于是程嘉也就只好在老宅里住了下来,之前还每天都能见到爷爷,后来就只能对着每日练功的周竹了。听那面无表情的小子说,爷爷是去周边的乡里看看有谁愿意邀请他们戏班子过年的时候去给村里的人表演一场。

“实话说,现在这个时代,也没多少人看戏了。”

少年不理会女孩的嘀咕,只是细心地把一颗颗碧玉珠子串在一件头饰上,像这样因岁月久远而坏掉的戏服饰品有很多,周竹有时间就会帮忙打理一下。

“我很好奇你怎么会跟着爷爷这个戏班子学京剧呢?”女孩子从门廊站了起来,“年轻人嘛,你看看,我来给你表演一个,保证你会有兴趣的!”

程嘉打开手机里的音乐,一阵节奏感超强的鼓点流泻出来。女孩走到少年面前的一块空地上,摆开姿势,随着音乐舞动身体,运动鞋在石板上滑动出痕迹。这是和那行云流水带着韵味的京剧走步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少年放下手里的头饰,终于露出了微笑。

“喜欢吗?”程嘉擦了一把额头的汗,“这是街舞!”

“还行。”

“那和你的青衣比呢?”

周竹若有所思地想了想,“一样很精彩。”

女孩撇撇嘴正想和少年继续争论,却发现爷爷从门口进来了,和以前回来的时候一样,老人家一脸的失落,不用问也知道,表演唱戏的事一定是被拒绝了。

其实,这样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妈妈都说了,这次来中国的任务是一定要把爷爷带回美国。

3

临近年关的缘故,戏班子的人格外少也格外忙,爷爷一帮人始终都在找有没有哪个村子愿意让他们去演一场。程嘉也不是没有事情干,戏班新一年招学徒发传单的工作就交给她了。这种大冬天站在外面发传单的苦差事还是她自告奋勇提出来要干的,让程启明一阵欣慰。

于是,程嘉每天上午背着小包包出门,一两个小时之后回来,然后就窝在房间里和美国的朋友们聊天。

在经过好长一段时间的阴霾后,程启明终于有一天带回来了好消息:有一个乡同意在年前让他们给乡民演一场!

大家欢欣之余,重心又都放在咿咿呀呀的背唱词和练嗓子上了,平时的练功也延长了时间。

“爷爷,恭喜你。”程嘉嘴上说着喜庆的话,可是心里却还是不免担心,这样是不是会让爷爷更坚定信心不走了呢?

“嗯嗯!到时候让丫头你看看爷爷在台上有多威风!哈哈!”老人家朗声大笑,然后转头问少年:“这段时间,有没有人打电话说要来报名学唱戏?”

周竹摇了摇头,状似随意地瞟了一眼程嘉。

老人有些尴尬,“好了好了,我们去练习吧,可不能丢人啊。”

周竹那小子定下要和倔老头一块儿唱一出《桑园会》,据说是很经典的一出青衣和老生的京剧,一个是学艺几年的新秀青衣,一个是经验丰富的大师老生,但对戏文的态度却是如出一辙地认真。

中国有句古话,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程嘉还在睡梦中时,爷爷和早早来到戏班子的人就已经开始热火朝天地练习了。

吹唢呐的,敲锣的,拉胡琴的,热热闹闹地打破冬天的沉寂;那些唱角们则打着旋,唱着词;院子里晾晒着红蓝绿紫的戏服,妇人们缝着坎肩、腰巾、白布袜。他们演绎着女孩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那些唱戏人的每一个神情,每一个转身都经过了精雕细琢,那些巧笑顾盼、唱念坐打都带着不老的风骨,那些绣服、发饰琐碎奇妙,穿戴之中竟也有各种门道。程嘉有的时候看着听着就会陷入那个世界,虽然根本听不懂唱词,可是一点都不妨碍体会那传承世代的古韵美感。

4

也许是更好奇男声女唱,程嘉特别喜欢看周竹唱戏,他的声音和神态格外出彩,就像程启明说的那样,假以时日,这个小子一定能成为青衣里的大师。

“阿竹,你今天的表演真不错,而且这身行头好漂亮呢。”

日近黄昏,周竹一天练习结束正一脸疲态地慢慢行来,程嘉大大咧咧地从小凳上跳起,一掌拍向周竹的肩膀,却没想到刚刚还好端端的少年竟会皱眉一个趔趄。

“喂,你怎么了?”

少年推开女孩准备扶住自己的手,寻了椅子坐下来,然后从桌子上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一瓶红花油,撩开一条裤腿开始抹药,红红的伤痕像蜈蚣一样爬满了周竹的小腿,把程嘉吓了一跳。

“你的小腿怎么会肿得这么厉害?”

“老妈说,让我不要来你爷爷家了,不然就打断我的腿。”

“为什么?”

“难道你和她不是一样的思想,觉得唱戏没前途吗?”

“我——”女孩张了张嘴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少年带着讽刺的话。的确,她之前对于这国粹表现出的热情,是有些虚伪的。

周竹没有把受伤以及家里的阻力再告诉第二个人,他仍旧每天都坚持来程师傅家唱戏练功,不过,这也仅仅只能坚持到表演结束,然后他就会和这个戏班子里一些早就离开的人一样,选择放弃。

程嘉有点伤心,但她也不准备告诉爷爷。在爸爸妈妈逼他去美国之前,就让老人家关于唱戏的梦做得更久一点吧。

5

时间在筹备演出的过程中过得很快,初来乍到的程嘉也俨然成了整个戏班子的一分子,大家都很喜欢这个外国来的中国小姑娘,唯有周竹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女孩感觉他好像看穿了她的秘密。

年前表演的日子终于到了。程嘉抱着腿坐在装满道具和行头的卡车里,她终于看到了乡里的戏台子。

那是很古旧的一个戏台,背景的墙上画着的几个穿蟒服的老头儿斑斑驳驳,木头的颜色已经辨不出年代,它孤零零地伫立在一片空地上,前面是平坦的场子,看戏的人只需要从家里搬来凳子,在台前一坐,就可以看到爷爷的戏。

这样的一个戏台,据说是很传统很有历史的。从古至今,有多少经典戏文就是这样一代代地在这里传唱下去,前面宽阔的场子曾经见证过它的辉煌。

程嘉从台上转到后面,眼神里带着闪烁,不只是她,戏班子里其他的人也是一样的眼神。

“爷爷,咱们今天就算了吧。外面雪下得有点大。”

“不行。演,必须演!”老人家将蘸着油彩的笔重重搁在桌面上,语气异常凝重和坚定。

纸糊的大板背景摆在戏台中央,悠扬的京胡拉响了,铿锵的大锣敲起来,坐在木台上的伴奏人随着弓弦的推拉晃动着身体,台上素白裙子的青衣走走停停,眼波流转,那踩着厚底靴系方巾的老生豪迈挺拔,长须飘然。

咚咚锵咚咚锵……

爷爷说,以前接戏的村民们会熬一大锅猪肉炖白菜给自带干粮的他们暖胃;以前台子下面熙熙攘攘地坐满了从各村赶来的看戏人;以前一段文戏唱完前会被叫好声喊停几回,一段武戏赢得满堂彩;以前台上的棉油灯一直亮到深夜;以前……

穿着大红色羽绒服的女孩站在台前的雪地里,旁边放着撑开的红伞,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她和她的伞像两朵耀眼的花,开得生机勃勃。

程嘉喝了一声好,把手拍得啪啪响,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如此迷人如此凄清的场景。那是投入了多少努力和辛苦的一出戏哟。

台上,穿着明艳戏服的人唱得热闹非凡;台下,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喝彩。

外面雪下得很大,所以大家都没有来看戏,爷爷。

6

夜色很亮,整个戏班子在程启明的老宅子里吃过“庆功宴”后就都各自回家了,所有人吃饭的时候都很安静。

大家走后,程嘉没有像往常一样缠着爷爷说话,而是一个人回了房间。

她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大大的塑料袋,从里面翻出很多张一模一样的复印纸,然后拿出厚厚一叠放在自己的小包包里。

“喂,你以为这样就能挽救什么了吗?”

在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少年发出声音的一瞬间,程嘉慌忙将手里的纸张塞到床下,然后站了起来,装成一脸无辜的样子,“你说什么?”

倚着房门的周竹冷淡而笑,指了指她的包,“我早就知道,其实你根本就没有把戏班子招生的传单发出去,对吧?”

“你!”女孩脸火烧一样的红。的确,那个时候她根本就一心一意地希望爷爷能跟她回美国,所谓的唱戏,那是旧时代人们喜欢的事情,就让她来替爷爷做个了断吧。

可是,程嘉觉得她可能错了。

“不过我也不会管你,管不了。时代在变化,优胜劣汰的法则告诉我们,是时候该面对现实了。”周竹从来就没有对程嘉说过这么多话,他今天是真的失望了。

女孩摇头,“我们不喜欢它,不是因为它不好,而是因为我们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它。当我们听R&B,说English,谈论高科技的时候,谁来给我们讲讲什么是京剧?阿竹,谢谢你让我明白了我们的国粹其实也很美。明天,我想去发传单,至少我还能讲讲爷爷的故事。”

程嘉从房间里走出,身后跟着若有所思的少年,却听到远远传来唱戏声。

穿过回廊,穿过大树,在覆满白色的院落里,他们看见老人家印堂画着红彩,一手拂过参三髯,披着月色,勾脚,旋转,偏头,嘴里咿咿呀呀地唱,“……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

那般豪迈高亢的腔调,苍凉得仿若穿过千年的时光。

空气里浮动着梅花香气,两个躲在拐角的孩子也闻到了生命的香气。

7

程嘉开始像大忙人一样早出晚归,有的时候程启明在吃饭时问问她和周竹最近都在干什么,她总是一脸神秘地告诉老人家:“好事!”然后就和一旁的周竹相视而笑。

似乎来小镇这么久,她和少年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亲密过。

“阿竹,你说今天我们突然告诉爷爷这个好消息,他会不会高兴得连胡子都翘起来?”女孩坐在少年的自行车后座,捂着被风吹得凉凉的脸颊,笑得眯起眼睛。

“应该吧。程师傅肯定会高兴的。”

“那阿竹,你还会一直唱下去吗?”

“我……”少年蹬着自行车的脚慢了下来,“我会努力坚持,要向着程砚秋那样的青衣大师努力。”

女孩点点头,知道能从本来准备放弃了的少年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已经很不容易。在车靠近宅子停稳后,程嘉“嗖”地从周竹的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急匆匆地跑进爷爷的大宅子里。

初见时它的古旧还让程嘉有些不适应,现在发现,那些石缝里冒出来的青苔,磨得锃亮锃亮的木门,还有围着屋子不断流淌的溪水,其实都是美的。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程嘉对不打招呼就来的两人虽然有欣喜,但更多的还是惊讶。

“自然是来接你,”披着大波浪卷发的温柔女子对于女儿的表现有些嗔怪,“还有你爷爷去美国咯。”

“可是,爷爷不想去美国啊。”

这下子老人家倒有些不自然了,“我也想好了,人老了,还是得在子女身边。我决定啊……”

“那爷爷你的戏、你的戏班子、你的弟子怎么办?”

大厅里的夫妇二人还有倔老头的脸都有点阴沉,至少是在程嘉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不过,女孩和刚刚跑进来的少年却笑得一脸灿烂。

8

程嘉在寒假结束之前回了美国,和爸爸妈妈一起。不包括爷爷。

她没有能看到她和周竹努力的成果是怎样的。

在这个冬天,她和周竹无数次地和别人讲述什么是京剧,那些被我们在岁月里遗落的珍珠是多么地美丽。爷爷的小镇,也许在一千个人里只有一个人愿意去传承这种古老的东西,那么程嘉就要找到这个人,虽然可能会有些困难。

爷爷给程嘉的宣传单上,说明上一堂课只需要一元钱,他这样一个年迈的老人仅仅只是希望有人能够和他一样,不要忘记我们的文化、我们的历史。

临走的时候,程嘉给了爷爷一个学徒名单,人不算多,但这不过是一个开始。

她和周竹还千辛万苦找到了一个学校的校长,他愿意在学校开学的时候,让爷爷的戏班子来给孩子们唱一唱。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啊,很多孩子都觉得京剧是新奇的东西。他们扯着你爷爷转啊转,有的还爬到你爷爷身上扯他的胡子。”周竹在电脑的另一头,两只手上下比划着,面无表情的少年现在变成了眉飞色舞的小傻瓜,“于是咱们戏班子,现在收了很多很多的小徒弟。”

女孩吃吃地笑,可以想见倔老头高兴得合不拢嘴的模样,“那你呢?你妈妈……”

“你觉得一个母亲会坚持反对自己儿子爱着的东西么?”

“不会。”

“那当然!”

“那阿竹,这个暑假我还会回来,你教我演青衣!”

“你也可以教我跳街舞。哈哈哈!”

暖融融的春天刚到,一个女孩和一个少年就在地球的上下面,开始期待着许久才会到来的夏天。

9

有研究成果证明,每过七分钟,地球上就会有一种生物灭绝。

而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少种文化在走向死亡,没有人调查。

那些失落的文化我们遗憾地未能拾起,它们的沧海桑田,它们的美丽旖旎,我们只能一边落泪一边从记载中回想。

幸运的是,这些正在慢慢沉于海底的珍珠,伸出手,就能接住。

插图/常德强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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