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心态:风险社会中心理共享现实的建构

2015-05-06 03:03杨宜音
关键词:宏观心态个体

杨宜音

(中国社会科学院 社会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在德国著名社会学家、“风险社会”理论的提出者和倡导者乌尔里希·贝克看来,我们正处在一个风险社会。他关于风险社会的思想,在于指出尽管自然风险、政治风险、经济风险古已有之,但现代化过程本身所蕴含的风险,“犹如一柄双刃剑,使人类在对主宰自己命运的种种不确定性进行控制的同时,自己也成为最大的不确定因素——风险的来源”[1]。因此,风险实际上就是现代化利用自主的力量挖了现代化的墙角[2]。而风险社会最为吊诡之处,还在于它并非外在于人,人本身就是风险社会的构成来源。并且,所谓“人”,不是仅限于他人,还包括每个人自己。

正是由于风险社会具有“奇异的循环”[3]的这种悖论性质,对于社会心理学家理解社会心态概念和机制来说,社会学家关于风险社会的研究就极富启发性。恰恰是在风险社会中,社会心态具有的个体与宏观社会的关联性和互动性被淋漓尽致地彰显出来。首先,社会心态不再是心态史学家界定的那种较为稳定的、长期积淀在国民性中的心理特质[4][5],而是显示出极为活跃、变动的形态[6]117-131[7]。并且,这种活跃或变动正是社会互动的结果,也是它本身建构性的体现。其次,社会心态是每个人参与构成的,而非仅为每个人社会心理与行为的背景。从这个角度看,社会心态无非是一种微观与宏观的关联。最后,这种参与,由于个人与宏观的互动关系,又是具有大数性质继而因一些机制而形成众趋性质的关联。社会心态就是某种机制运作下的建构性关联及其过程。

于是,在社会心态研究中,我们要特别关注的必然是这些个体的“不确定因素”是如何会聚为一种弥散在社会中的、带有情绪基调性质的、成为个体心理活动赖以进行的社会心理背景的过程和机制。也就是说,要关注哪些心理因素、哪些心理机制促成了社会心态这些独特的特征。回答这些问题,即可以明确将社会心态研究的贡献与一般的民意现状记录和描述区分开来,成为揭示风险社会性质的社会心理学的独特视角。

一、社会心态的理论构念

作为一种最为宏观和复杂的社会心理现象,社会心态的形成机制也必然异常复杂。在廓清社会心态概念,形成“个体与群体”相互建构的视角,将社会心态定义为“一段时间内弥散在整个社会或社会群体中的宏观社会心境状态,是整个社会的情绪基调、社会共识和社会价值观的总和”[6]117-131之后,研究社会心态这一宏观而复杂现象的——特征、内部机制的任务就变得更为明晰,而这些任务的完成将有助于揭示人类社会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社会成员共享心理现实性(shared psychological reality)的奥秘。

共享的现实性是人们与他人体验关于世界的内在状态(inner state)的共同性(commonality)的动机而形成的[8][9]。一旦主观经验被他人真实地或想象地承认,经历一个连续的动力过程与他人共享,受到社会的证实,这经验就不再是主观的,而获得了客观现实的性质,这就达成了心理共享现实性的建构[10]。

(一)个体与宏观社会之间的连接

我们在对社会心态具有的共享的心理现实性这一性质的讨论中看到,社会心态透过整个社会的流行、时尚、舆论和社会成员的社会生活感受、对未来的信心、社会动机、社会情绪等而得以表现;它与主流意识形态相互作用,通过社会认同、情绪感染等机制,对于社会行为者形成模糊的、潜在的和情绪性的影响。它来自社会个体心态的同质性,却不等同于个体心态的简单加总,而是新生成的、具有本身特质和功能的心理现象,反映了个人与社会之间相互建构而形成的最为宏观的心理关系[11][12]。

进一步来看,这里所说的个体、宏观这两个概念,也因为社会的全球化和现代化,已经具有了时代特征。一方面,我们知道,现代化的一个特征是个体化[13]的自主自我(agency)。个体的自由意志在现代化中得以前所未有地彰显,更为清晰地被个体所意识,成为个人心理现代性的一个最为典型的特质。另一方面,个体的这种自由意志所带来的能动性,在现代化社会中通过传媒、通过社会行动被汇聚为社会力量,生产和再生产着风险和不确定性。

个体所感受到的所谓宏观社会的方式也因为科技的发展,完全不同于以往。过去的宏观社会,具有庞大、遥远、外在于个人的特征。而媒体科学的发展、数据科学(data sciences)的发展,使得人际距离不再遥远,个人与世界的联系极为密切、息息相关。这种距离感的消失,保障了个人与宏观社会的联系,将以往陌生的社会变得熟悉。外在于人的宏观社会,也因为距离的拉近和介入,变为与自己融为一体。在这个过程中,个体也越来越依赖那些未曾谋面的想象的大多数、那些生人社会中他人的心理与行为。这不仅是社会分工带来的相互依赖,而且是信息社会对消费信息和生产信息带来的相互依赖。

(二)规避不确定性的心理资源

是什么动力促使人与宏观社会建立心理联系?或者说共享现实性形成的内在动力出自何处?从社会心理学的研究来看,一种是建立、确认和维系社会关系的“关系动机”,另一种是理解自我及所处的环境,即“认知动机”。共享现实性的建构,就是透过社会关系来实现社会认知,也是通过表达社会认知来形成和强化社会关系的过程。

不确定性-认同理论(Uncertainty-Identity Theory)提出,个体与社会的心理联系的建立有三个基本前提,即:(1)人们需要减低与他们自身有关的不确定感受。(2)由于一个群体的特性可以在认知上内化为一个描述和规定一个人如何行为以及如何被他人对待的原型(prototype),而这个原型是被群体成员从共识上确认的,因此,认同一个群体可以减少不确定性。(3)被很清楚地确定群体身份,以某些特征明显地与其他群体形成区分,群内一致性高的群体,在减低自我不确定性上是最有效的[14]。换言之,对外部不确定性的感知会促发内部的社会认同的需求:

当人们意识到外部是高不确定性的环境,内部避免不确定性的动机也会提高。调动社会心理资源,应该是人们满足避免和降低不确定性需求的最可能使用的应对方法,即易取性(accessibility)高的便捷方法。从分析水平的角度看,可以推测有个体自主性、人际沟通与相符性、群己归属和连带、群际秩序与群际超越几个方面。

1.个体自主性(personal agency)

英文agency一词原本指代理商、机构,后指动力、力量。个体的自主性包含着个体的不可剥夺性和不可替代性,它是行动者(agent)能动性的程度。在人与社会的关系中,agency代表着一种个体的权力和资源,透过对社会的认知和感受,透过表达与创造,个体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以及生存的意义。个体的自主性增大了个体与宏观社会联系的动机,形成个体化了联系的方式,以自主个体认同社会类别或整个社会就是其中一个典型的方式。

2.人际沟通

最简单的人际沟通模型是二人之间“一对一”的信息交流。而复杂的人际沟通有多种、多重交流,例如链式、轮式、多元等模型。借助新的媒体技术的沟通,不仅形成了“一传一”、“一对多”、“多对一”、“多对多”的沟通模型,而且还形成了沟通双方的宏观想象和宏观表达的需求及预期。

3.群己归属

群己的连带,在中国文化背景下有两个通道三种形式。一个通道是通过类别化的心理过程,另一个通道是关系化的心理过程[15]。两个通道在某些情境下会出现交叉杂糅[16]。三种形式是关系我、类别我和镶嵌我[17]。群己归属和连带,最直接的效果是形成群体自主性(group agency)。

4.群际秩序与群际超越

个体的自主性和新兴的“多对多”的人际沟通,对形成交叉杂糅的群己连带产生了影响,也构成了特有的群际秩序。我们在互联网出现后,可以看到网络营造的虚拟社区和虚拟关系,交往中逐渐形成的网上行为规范(norm)和秩序。与此同时,新媒体和其他新技术也给人带来群际接触的可能性,进而超越群际关系,形成多元文化混搭的社会交往带来的观念改变和人格特征[18][19]。

(三)作为动力的基本社会需求

不仅通过规避不确定性的社会认同需求及其资源,我们还可以看到与此相关的一些其他基本社会需求,正是这些需求共同对共享现实性的形成起到动力作用和定向作用。

需求被定义为是人对某种目标的渴求或欲望。需要是人受客观刺激而产生的一种紧张或不平衡的心理状态,它以主观愿望的形式反映出来,是人对某种物质和精神目标渴求的心理活动[20]。有人提出决定人类行为的三种基本心理需求是胜任(competence)、自主(autonomy)和关系(relatedness)[21]309-336。也 有 人 提 出 需 求 的“生 存、关系、成长”ERG理论。还有人提出成就、权力和合群三种需求[22]。社会需要理论专门分析了人类的亲和需要,并提出了六条基本的“社会需要”,即:依附、社会整合、价值保证、可靠同盟、寻求指导和关心他人[22]309-336。

无论哪一种分类理论,都揭示了需要是动机的源泉这一事实。社会心理需求是社会心态的深层心理基础,人们通过满足这些需求,避免不确定性,以连接社会的方式,找到生存发展之道和生命意义。这一切就构成共享现实性的形成的过程和机制特征,是社会心态理论建构中必须考虑的问题。

二、社会心态研究的主要构念框架

社会心态是社会心理学中宏观的分析对象,也是经由社会成员共享的心理现实性。它反映的是弥散在整个社会的社会共识、心境和情绪状态,它来自社会成员个人的知觉、感受、价值观念、情绪体验,经过与大多数其他实际的和想象的社会成员相应的心理活动汇集融合后,重新形成个人社会心理活动的底色或背景,因此社会心态是社会心理的宏观存在方式。

社会心态各成分的结构—功能关系如图1所示:

图1 社会心态各成分的结构功能关系

图1中的虚线内是个体内部的分析水平。主要包括四个相互关联的成分:

第一,价值观、基本生活信念和预期来自人们对生活意义的认识,反映的是人们认为值得的,因而想得到的,祈望未来能够实现的观念,它积淀在深层的心理结构中,因而较为稳定,作为人们的行为引导,左右着人们社会需求满足的感受。

第二,各类社会需求构成了一个人的需求体系,成为社会心态的深层动力。

第三,需求满足的状况以及价值观作为评价标准,会表现在外显的社会情绪上。例如,人们拥有社会公平的信念,如果公平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那么,在情绪上就会出现不满、不平、焦虑甚至愤怒,急切渴望恢复公平。如果缺少协商途径、没有表达和求得共鸣的正当渠道,情绪和观点表达受限时,很容易出现怨恨、嘲讽、逆反、宣泄、非理性行为和极端不合作的行动。

第四,人们的感受、价值观念等,都具有社会性质,因而不会独立于他人和社会存在。人们通过对他人心理与行为的了解,不仅认识到自身所处的社会心理环境,也透过他人这面镜子感知自身的状况,进而调整自己。

个人内部水平的社会心态通过两个心理机制与社会其他成员形成宏观的共享心理现实。第一,透过对社会其他成员的态度、情绪状态的感知、比较、自我归类、社会认同等心理过程,人们将自身与他人、群体以及社会关联起来,不断强化、修正自己的感受,调整自己的价值观。形成群体或类别成员感之后,也会连带形成群际关系,包括相互冲突的社会关系。第二,透过社会规范和社会影响机制,让社会成员在社会化、再社会化的过程中,不断与社会期待保持一致。

这两个机制,形成了社会成员的“我们”概念,并且通过认知感受和群体成员的原型来推测“我们”内部成员的意愿的普遍一致性,由此感受到自身所在的社会具有共享的心理现实性。

在这里,共享的心理现实性既可能表达为一些社会态度和感受(例如,食品安全感、社会信任感、社会支持感、社会公平感、社会归属感、社会参与效能感、社会发展预期),也可能表达为一些社会情绪(例如,恐慌、焦虑、压抑、迷茫、浮躁)。

最后,所有的行为都会反向影响认知、情绪、需求及其满足以及价值观和基本生活信念。这种影响,可能是由于行为的强化,可能是由于行为启发了个体的行为与态度统一性和完整性而进行的反向连接。

社会心态正是这样一个有着内部结构的心理力量或心理资源,其特点是弥散性、变动性和互动性,是一个社会软实力的核心内容之一。个人与他人,个人与群体,群体与群体、个人与社会都将因社会心态广泛深度连结。

三、测量工具的设计与开发

社会心态研究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是,对它的分析却困难重重。社会心态是渗透到某些看法和意见中的,它表现的不仅是个体的社会心理,而且是某些群体甚至是整个社会的社会心境状态。因而,社会心态测量工具的发展是仅次于理论构念的难点。正如Schoenfeldt所说,“在任何研究中,测量工具的建构或许是最重要的部分了,许多精心设计之研究,都因为有问题的测量工具而失败”[23]。Hinkin也曾指出,不适当的抽样,不良的因素结构,过低的内部一致性等是威胁我们清楚了解事物的工具因素。越抽象的构念,其测量的困难度越高[24]。

(一)指标体系

社会心态构念复杂,因而对它的测量需要有一个清晰的指标体系以及完成指数合成的工作。统计指标体系作为一组相关指标的有机集合,比单一指标、综合指标等能提供给人更多更丰富的信息资源和更强的功能。因此,在明确社会心态的理论构念后,需要根据指标的层次以及各子量表的关联情况,形成一个逻辑清晰的测量体系。

(二)量表的信度与效度

根据心理测量学的要求,所有子量表都要进行内容效度的评估(content validity assessment)。通过探索性因素分析和验证性因素分析,以量化的方式评估因素结构的质量,提供量表构念效度的证据。此外,选择与社会心态各子量表相关的量表做聚合效度(convergent validity)和区辨效度(discriminant validity)的分析,也将为构念效度提供证据。

(三)微观数据与宏观数据的关联

由于共享现实性的建构来自个体与宏观社会的联系,因而社会心态的测量工具和分析方法,需要考虑多层次的数据分析。只有这样,社会心态这种复杂性高、变量间关系相互嵌入的心理现象才可能得以通过数据分析反映和揭示出来。

为了避免生态谬误(ecology fallacy)和原子谬误(atomistic fallacy),社会心态的测量既不能简单加总各子量表的分数,也不能将均值等同于单个被研究者的分数,因为在微观层次所得到的统计分析结果在宏观层次有可能出现增强或减弱[25]。社会心态作为心理共享现实,它直观看来具有总体群体属性(global team prosperity),而实际上却更具有共享群体特征(shared team properties)。可能更多表现在个人与宏观社会的一致性、遵守社会规范以及社会相符行为的思维模式、社会比较的倾向、社会吸引、社会互动等方面的特征上[26]。

因此,社会心态测量指标体系的建立需要慎之又慎,建立在扎实的理论建构和测量工具发展的基础上。

四、社会心态研究的主要难点和未来研究的重点

如前所述,社会心态是一个十分模糊的心理事实和社会事实。它不易捕捉,又无处不在;容易回望,却难以近观;可以意会,却不够明晰;既与个人心理状态有关,又不限于个人的心理状态的简单加总;是社会成员共同构建的共享的现实,又与个人的价值选择、态度感受、情绪情感、行为意向有着一定的距离。这样的特性,让这一概念很难进入研究领域。从理论上看,社会心态这种现象,如同理论家对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讨论所意识到的,是一种“体验”[27]。因而社会心态的研究重点是对一个共同体验的形成机制研究,它的理论意义在于这一研究将揭示个人与社会的心理连接机制,可以对社会合作与社会凝聚力的形成提供基本的理论解释。

可是,长期以来,我国学术界缺乏对于社会心态的系统研究。从目前国内的研究看,存在着四个主要问题:第一,还没有形成清晰的理论框架。对社会心态的概念界定混乱且缺乏操作化;研究视角单一;研究内容零散而随意,缺乏内在逻辑;对社会心态的形成机制研究非常薄弱,因而无法解释各种社会心态发生、保持、改变、消亡的原因与过程。第二,测查和分析的手段不够科学和系统。大多数研究停留在对民意的调查上,在分析上显得单薄和零碎。而对社会生活的焦点事件、流行时尚、群体行为、日常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却较少触及。缺乏一个在明确的理论分析框架基础上形成的有效而系统的测量和分析工具。第三,对社会心态的预测能力薄弱。理论框架和测查方法的欠缺,就像气象预报员没有气象基础理论和可靠的大气监测系统,大大影响了预测能力,对重大的、影响广泛的社会心态难以觉察。第四,缺少对调控社会心态方法的尝试和总结。尽管目前有许多以“社会心态”为名目的调查分析报告,但是,可以说至今社会心理学家、社会学家、政治学家在社会心态研究中的重要问题上还没有形成科学共识,与政府管理部门没有形成良性互动,这就直接影响到社会心态的测量、分析、预测与调控。

社会心态正是这样一个具有理论意义和应用价值的研究领域,它是风险社会给我们带来的课题,是我们未知的和未开垦的处女地。未来的研究重点不应当忽视对这一领域的理论探索,特别是理论构念的清晰化。应结合量表发展、抽样调查、实验室实验、时间序列数据分析、大数据挖掘分析、计算机模拟技术,不断与社会心态的观测与监控相结合,从而推进这一研究,使之为自我认识和向着好社会[28]发展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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