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倩茹
摘 要:《普鲁弗洛克的情歌》是一首奇特的情诗,是现代主义诗人T.S.艾略特的重要诗作,它不仅展现了主人公普鲁弗洛克的懦弱、逃避与痛苦,更影射了西方现代社会衰败、无序的现状。本文试图从文本细读的角度,聚焦诗歌中人称代词“你”的隐喻和诗中典故的运用,来探讨诗歌对当时庸俗、丑陋、无聊的现代社会的揭露与批判。
关键词:艾略特;《普鲁弗洛克的情歌》;隐喻;用典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5)03-0185-03
作为最伟大的现代主义诗人中的一员,T.S.艾略特从他的文学创作生涯初期就开始描绘西方世界文明的衰败与没落,其最早出版的诗集《普鲁弗洛克及其他的观察》(1917年)已经显现出了与19世纪英美诗坛传统诗歌截然不同的特征。在《普鲁弗洛克及其他的观察》这部诗集中,艾略特展现了西方颓废、奢靡的都市生活和庸俗、丑陋的精神文化,同时也聚焦了生活在这样的境况下的西方人萎靡不振的心灵状态。这部诗集中的《J·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下文简称《情歌》)则是被视为艾略特的代表作品,在众多学者眼中更是将其视为艾略特代表作《荒原》的前奏。
一、人称代词“你”的隐喻
在诗的开篇,诗人艾略特就用了两个人称代词——“你”和“我”,同时在场景的设置上也表现了两个人正要一起去某个地方。这里的“我”是叙述者,即全诗的主人公普鲁弗洛克,而作为非常重要的陪伴者和倾听者“你”又是谁呢?
人称代词“你”虽然在诗中出现的次数不多,但在普鲁弗洛克挣扎、迷茫、痛苦的时候,似乎总有一个“你”,一直在陪伴着他,见证着他的内心活动。这里的“你”不仅是跟随在他左右的影子,更是他的知己,从始至终倾听着他内心的声音。许多研究《情歌》的学者都认为,文中的“你”是主人公普鲁弗洛克所分化出的另一个自我,《情歌》也是普鲁弗洛克的内心独白。然而,美国批评家克里恒斯·布鲁克斯和罗伯特·华伦合著的《了解诗歌》(1950年)一书中提到,“本诗里的‘你与正如其他诗歌中所出现的人称代词一样,代表着阅读诗歌的读者。然而,在本诗中的‘你则更加特殊一点,它除了代表普通读者,又隐隐向我们暗示着,这个人也许正是主人公普鲁弗洛克愿意向其展示内心秘密的人。”笔者认为以上两者相结合也许更符合艾略特创作《情歌》的本意,即“你”不仅仅是普鲁弗洛克的另一个自我,更是其他与普鲁弗洛克一样,都处于同一困境中的西方现实社会的大众。
在诗的开篇部分,时间正当黄昏,“你”被普鲁弗洛克邀请同行。这个黄昏世界既非黑夜又非白昼,这是一个“好似病人麻醉在手术桌上”的黄昏。一个是时间上的概念,一个体现了生命的不确定性,诗人将黄昏时蔓延在天边的暮色比喻成弥留的病人,通过强烈的视觉呈现与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并存的冲击,让读者深深体会到当时社会的衰败与病态。在诗人的比喻中,这样的黄昏世界也仿佛成了另一意义的“黄昏世界”,让人感到无比压抑与落寞。
从宁静到喧嚣,仿佛从内心世界转移到了一个嘈杂、冷漠的现实世界,“街连着街,好象一场讨厌的争议”,肮脏而又漫长。普鲁弗洛克在寻求“一个重大的问题”的答案,对于这个问题,他没有明说,而“你”也不能问。到底这个问题是诗歌题目中所表现出的爱情问题,还是如哈姆雷特向奥菲丽亚提出的有关生存和死亡的“重大的问题”……这一切迷雾重重,而只有诗中的“你”——普鲁弗洛克自己和与普鲁弗洛克处于同一境况的读者们才能勉强理解一二。
诗中所描绘的城市原型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圣·路易斯市。这是一座臭名远扬的城市,商人堕落,下水道污水横流,城市上空乌烟瘴气。然而,在《情歌》中,艾略特并没有把这样的现实用传统的叙事手段展现给世人,而是将描写城市生活丑恶面的写实笔法与诗人变化万端的幻想巧妙结合。正如他一直相信的“诗人的使命不是表现或者传达自己的感情,而是让那种一度体验过的感情服从更有价值的东西”。
主人公普鲁弗洛克内心的犹豫、迟疑,不仅仅是因为他自身的怯弱、敏感和自卑,更是由于他对事物的价值产生了怀疑,从而导致其内心的冲突与迷茫。从诗句中可以发现,“你”和普鲁弗洛克一直都处在相同的处境下,同样地痛苦、无奈、迷茫,同样对琐碎的现实生活感到厌倦。普鲁弗洛克在大声质问自己“我可有勇气”“是不是值得”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在质问着“你”?
诗到结尾时,“你”和“我”在诗人的笔下重新变成了“我们”,仿佛这个分裂的人物终于又重新融为了一体。诗歌末尾提到的“人的声音”隐喻了被掩盖的社会现实,相比而言,逐渐远去的美人鱼则象征着理想和传统的渐渐远离,而诗歌中最后重合的“我们”,也在现实与理想的撕扯、挣扎中最终湮灭。在诗歌中,尤利西斯成功抵御了女妖的诱惑,掌握了生命的控制权,但我们的主人公普鲁弗洛克则是放弃了反抗,接受了“死亡”。普鲁弗洛克沉浸在自己的精神生活中,不断逃避着外在的现实,然而这仅仅是他的理想而不是现实,一旦他被人声惊醒,就意味着不得不回到现实,不得不在苦闷、空虚、无聊的现实中继续苦苦挣扎。
二、典故的运用
艾略特是以现代文明的批评者而闻名的,在他的诗歌中并不乏对于古典文学的灵活运用,他最擅长的就是把当下的社会现实和过去的传统、经典联系起来,互相映照。艾略特认为,作为一个古典主义文学者,重塑文学“传统”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正如艾略特本人所言,“过去要受到当下的更改,相应地,当下也要受到过去的指引”。因而,他在《情歌》中也多处用典来表达他对“传统”的重塑。
在《情歌》一开篇的引言中,艾略特引用了中世纪著名诗人但丁在《神曲》中的一段话:
假如我认为,我是回答一个能转回阳世间的人,那么,这火焰就不会再摇闪。但既然,如我听到的果真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深渊,我回答你就不必害怕流言。
伯爵归多生前由于做假供,死后在第八层地狱里被火焰灼烧,这段引言正是归多对游历地狱的但丁所说的话。当时,归多以为但丁和自己一样身在地狱,无法回到人间,便对但丁坦白了自己的罪恶。艾略特将但丁的这段诗句放在《情歌》的引言中正是在暗示普鲁弗洛克如同归多一样,生活在一个与地狱无二的世界中,而他之所以对诗中的“你”倾诉,是因为他认为“你”也是被贬入地狱的,也处在和他同样的境况中。
随后,主人公普鲁弗洛克想到了《圣经》中的施洗者约翰——一位著名先知和圣徒。根据《新约·马太福音》记载:约翰由于阻止希律王娶自己的弟媳而被囚禁,但由于百姓对约翰的崇拜,希律王又不敢杀他。之后,由于约翰拒绝了希律王弟媳的女儿沙乐美的爱情,沙乐美因爱生恨,约翰最终被砍掉了头。在主人公普鲁弗洛克的眼中,他知道自己不是约翰那样的人,尽管他也哭泣过、祈祷过,但他终究做不成什么大事,万般努力也只有落空,甚至连“死亡”也失去了庄严和意义。
除了约翰的典故,艾略特在《情歌》中也提到了拉撒路的典故。拉撒路这个人物形象在《圣经》不同的章节中出现了两次,记载也各不相同。《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11章第1~44行提到的拉撒路,是马利亚和马大的兄弟,因病逝被葬进了坟墓,但在死后的第四天被耶稣基督救活。另一处是在《新约全书·路加福》第16章第19~31行。拉撒路生前是个乞丐,每天拣财主餐桌上掉下来的东西充饥,最后在先知亚伯拉罕的怀中死去。而故事中那个财主死后则在地狱遭受痛苦,并请求先知想办法让拉撒路还阳,让他提醒自己的兄弟多做善事。
这两段有关拉撒路的记载都包含着从地狱回到人世间的故事。而对我们的主人公普鲁弗洛克来说,死后重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重生,而是指他从目前无意义的生存中觉醒过来。但是,残酷的现实告诉普鲁弗洛克,即使他觉醒后郑重地告诫人们也不会被人所重视——即使他提出了“重大的问题”,那些在客厅中谈论米开朗基罗的女士们也不会理会他。
普鲁弗洛克悲哀地意识到,他不是施洗者约翰那样勇敢而正直的人,也不可能像拉撒路那样死后能够得到眷顾而重生。于是,普鲁弗洛克又想到了威廉·莎士比亚笔下的悲剧英雄哈姆雷特。虽然此刻他也像哈姆雷特王子一样处在犹豫和彷徨之中,但从本质上来说,他和哈姆雷特王子依然是两类人。哈姆雷特王子是一个伟大的悲剧英雄,他面对着强大、邪恶的世界毫不退缩,依旧能勇敢地肩负起千斤重担,与自己的痛苦顽强地斗争;而诗歌中的普鲁弗洛克,即使面对着眼前这个扭曲、病态的世界,也只能懦弱地逃避,他也注定只能成为一个衰朽崩溃时代的喜剧小丑。
哈姆雷特王子在濒临绝望的时候鼓起勇气向奥菲丽亚提出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可是奥菲丽亚并不了解他的意思,于是哈姆雷特更加犹豫不决。普鲁弗洛克在《情歌》的一开篇便将我们引向他想提出的“重大的问题”,但是,他并不像哈姆雷特那样勇敢,他渴望爱情,但却没有勇气追求爱情,现代社会的种种问题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意识到自己心底的自卑情绪,想彻底逃离这种荒诞的、无聊的现代人的存在方式,但是,在经历种种内心的挣扎、犹豫、痛苦之后,普鲁弗洛克还是选择了逃避,最终向这个丑陋、庸俗、空虚的世界屈服。
于是,普鲁弗洛克完全退缩了,他缩进了他的精神躯壳,安于扮演小丑的角色,甚至想要逃离残酷的现实,幻想“留连于大海的宫室,被海妖以红的和棕的海草装饰”。普鲁弗洛克在理想和现实两个世界之间的夹缝中生存,最后只好“用咖啡匙子量走了我的生命”。
在我们传统的认知语境下,生命是无法用餐具来衡量的,诗人艾略特却独创性地从咖啡匙的视角让读者以一个全新的角度来看待生命、感悟生命。在诗歌中,主人公普鲁弗洛克的生命就像我们生活中的咖啡匙一样渺小,让人不禁联想到他整天徘徊在琐碎的家庭事务中,永远也无法实现他的理想和抱负,而这样的生命轨迹也似乎只能通过小小的咖啡匙来丈量了。
三、结语
艾略特的著名诗作《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发表于1915年,实际创作于1910~1911年间,正当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整个欧美社会动荡不安、社会矛盾日益尖锐,西方世界陷入一片混乱的无序状态,现代都市人的精神价值与道德理想也面临着空前的危机。通观全诗,诗人艾略特所塑造的主人公普鲁弗洛克无疑是现代人的典型代表:他试图改变自己封闭、无聊的生活方式,鼓起勇气走入现代社会,但却敏锐地感觉到了自己与现代生活的格格不入。于是,普鲁弗洛克不断尝试、不断改变,由懦弱到疑惑,由焦虑到审视,最终从希翼走到了绝望,走向了完全的封闭。信仰已经崩溃,理想已然幻灭,普鲁弗洛克不仅无法再次找到生活的意义与生命的价值,更失去了价值判断的尺度和能力。因而,普鲁弗洛克无法评判、无法相信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只能在过分敏感、过分自省的精神内耗中蚕食生命。
总之,艾略特笔下的普鲁弗洛克是一个患有多种顽疾的“现代病”的形象。在艾略特看来,普鲁弗洛克的病是精神的,更是肉体的;是个人的,更是社会的。普鲁弗洛克的懦弱和无能受到了艾略特无情的谴责,但同时也得到了艾略特的同情——毕竟他所处的是个精神匮乏、道德贫瘠的时代。诗中普鲁弗洛克与社会的矛盾冲突正是现代人的欲望与束缚人性的工业文明之间的剧烈冲突,而诗歌中所展现的明显的违和感也正是现代人的挫败感和异化感的体现。
艾略特在《情歌》中大量用典,将传统的文学概念赋予新的时代文化背景,并掺以种种隐喻来表达不同于古典时期的新的、现代的世界,《情歌》中的主人公普鲁弗洛克也正是当时西方中产阶级的代表人物。这首诗折射出了艾略特内心深处对社会现代性的反叛,而著名诗人庞德也认为这首诗“有着独特的现代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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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海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