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欲晓
【摘要】美国独立早期是一个种族主义国家,大力推行同化政策和民族大熔炉政策,强调盎格鲁一新教文化的美国国家特性,使部分居民丧失了其原有的语言和文化。本文主要研究同化过程中美国白人弱势群体的民族意识形成,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理解美国民族主义的起源,对于我们看待美国的历史和现实问题具有重要借鉴意义。
【关键词】美国早期;白人弱势群体;民族意识
【中图分类号】C95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14)04-0039-004
学术界在过去通常以肤色为标准划分美国民族研究的基本单位,这固然顺应了美国历史上存在严重种族主义的事实和思路,但却忽视了白人内部的等级分化。传统的族裔研究将来源和背景各异的白人作为一个理所当然的整体,白人中的弱势群体及其遭遇几乎没有引起早期美国研究者的重视。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白人身份研究的兴起并迅速成为美国民族学的新领域之一,白人内部的纷争和矛盾逐渐浮出水面,为世人广为知晓。我们看到了主流群体内部的主流与非主流、主导与从属、中心与边缘之分。早在美国独立之前,英国盎格鲁-撒克逊文化正统地位的维护者就已经开始为北美日趋多元化的民族构成深感忧虑。18世纪40年代,本杰明·富兰克林在费城创办了一所学校,以便同化那些不懂英语和英国习俗的移民。
美国的独立不但没有改变此前的族裔关系格局,反而因为新生的美国以源于英国的理想信念为立国原则而强化了白人内部的等级区别。作为美国制度和价值观念的制定者和既得利益者,有着英国盎格鲁-撒克逊背景的白人群体居于族裔等级的上层,来自欧洲的其他族群处于白人群体的中下层。非盎格鲁-撒克逊族群的劣势地位,不仅意味着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无缘美国政策的制定过程,更表明了他们的文化从属性。美国主流群体一方面将其他族群排斥在制度与价值观念决定体系的大门之外,另一方面并不阻止弱势白人族群保持自己的文化特性甚至返回欧洲的祖居之地。在相对宽松的环境下,非主流族群没有选择离开美国或者公开抵制主流群体在价值观念和政治制度方面的同化进程。不论主动或者被动,弱势白人继续留在美国并被逐渐同化,这构成了美国早期民族意识的又一个侧面。
在美国早期社会中,非主流白人移民主要来自威尔士、苏格兰、爱尔兰、德国、荷兰和法国等。他们在总人口中所占比例存在地域差异,在19%至28%之间。威尔士和苏格兰移民与英裔居民在文化特性、政治制度和信仰方面最为接近。自从16世纪的宗教改革以来,苏格兰与英格兰的共性日趋明显。1603年之后,两国同为斯图亚特王朝所统治,两国人民甚至都阅读英王詹姆斯钦定的《圣经》版本。威尔士与英格兰之间的差别更加细微。威尔士没有自己的法律体系,连民众生活的精神支撑——宗教组织,也是英格兰的翻版。1707年的《联合法令》(Act of Union)在彰显威尔士、苏格兰、英格兰共有特性的同时,宣布了英国民族国家的诞生。从这层意义而言,威尔士和苏格兰裔居民不能被视为有异于英裔移民的弱势白人群体,他们在美国也很快与英裔居民融为一体。爱尔兰、德国和法国是美国建国初期白人弱势居民的最主要来源国。下面的论述主要围绕这三大群体展开。由于各自身处的历史环境,三大群体对英裔美国人及其制度的同化压力做出了不同的反应。爱尔兰人显得顺从而积极,德国人矜持但不乏热情,法国人在政治领域的同化快于文化领域。在这些表面差异之下是各族群以主流价值观念和制度体系为目标的融合和相互认同过程。
一、爱尔兰移民的美利坚意识
爱尔兰素与英国不合,其移民到了美国以后同样与英裔居民格格不入。究其原因,不外乎宗教和经济两大因素。爱尔兰人信仰天主教,美国宗教的主流却是与其有着历史隔阂的新教。爱尔兰移民首先在精神领域就不受美国人欢迎。爱尔兰向来是贫穷的代名词。美国的主流群体通常将爱尔兰人的穷困归咎于他们的懒惰和缺乏文明进化的性格。宗教和经济的双重困境使爱尔兰移民成为美国白人中最不受欢迎的群体。信奉天主教的爱尔兰“种族”将“缺乏教养与野蛮、奴颜婢膝与粗野、懒惰与放荡、原始与淫荡”的性格集于一体。爱尔兰人的白人身份遭到普遍质疑。人们盛赞英国盎格鲁一撒克逊人的美德是自由的基石,而讥嘲“爱尔兰人”。在内战之前的费城,被称为“爱尔兰人”与被视为“黑鬼”一样是奇耻大辱。为证明自己的白人身份,爱尔兰移民在从废奴运动开始的历次社会运动和排外浪潮中竭力反对黑人和包括华人在内的有色人种。可以说,反对奴隶制和排外是19世纪40年代以后爱尔兰移民表明自己效忠美国的最主要手段。但在18世纪末期和19世纪早期,充满极度敌意的社会环境和有色人种移民的稀少,无法让爱尔兰人利用上述契机。爱尔兰人对自己国家的不满和对美国的崇拜,决定了他们在建国之初只能以顺从而积极的姿态表达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愿望。
作为遭受严重歧视的群体,美国早期社会中的爱尔兰人难有机会公开表述自己的所思所想。爱尔兰人在试图融入美国主流社会过程中面临的最大障碍来自宗教和经济差异。着眼于克服这两大障碍,爱尔兰移民主动参与美国的独立事业,为美国的崇高原则而战。他们也没有忘记强调自己与生俱来的对自由的热爱。爱尔兰人采取的此类举措感动了一些主流政治家,并在宾夕法尼亚州政府控制方面取得了进展。主流群体中的很多人显然也意识到了爱尔兰人强烈的美国情感以及这种情感对于美国生存与兴旺的积极意义。
在1812年战争的背景下,“第六选区”(Sixth Ward)针对“被接纳的公民”(adopted citizens)发出了一封公开信,力图让各移民群体坚定地站在美国一边。爱尔兰人被树为移民群体忠诚于美国的典型。此信宣称,爱尔兰人在被接纳的公民中人数最众,他们在自己的祖国反对专制,尔后又将他们的心连同信仰一起转向了他们选择的国家。公开信敦促爱尔兰移民保持对美国的忠诚:“记住爱尔兰,记住美国;记住两国的共同(反英)利益,记住英国及其700年来的迫害。”另一封转载自《国民信息报》(National Intelligencer)的专门针对爱尔兰裔公民的信,为爱尔兰的历史遭遇大鸣不平,试图以此激起爱裔移民的反英斗志。作者将英国征服爱尔兰并剥夺爱尔兰人自由之举称为英国王室统治历史上“最冷酷无情、最背信弃义”之事。爱尔兰人尽管为大英帝国的建立和维系做出了巨大贡献,却未能享受到应有的权利。然而他们在美国的境遇截然不同:美国物产丰富,政府尊重一切能者和勤劳者;爱尔兰人在此如鱼得水,同时也加深了他们的美国情感。出于战争宣传的需要,两封信件可能存在夸大爱裔居民的战争热情之嫌。纵然如此,爱尔兰移民对于美国的忠诚却是确定无疑而又广泛深入的。虽然他们离获得主流群体认可的目标仍然非常遥远,其爱国热情却未受多少影响。
二、德裔居民的美利坚认同意识
与爱尔兰移民持续高涨的热情相比,德裔居民对美国及其原则的认同显得矜持但不乏热情。这种态度反映出德国移民面临文化抉择时的双重心理。一方面,德国移民信奉美国的自由与权利等价值观念及其相应的实际利益;另一方面,德国人的文化自豪感又使他们难以完全抛弃祖辈遗留下来的某些群体特征。在德国移民看来,两者并行不悖:他们可以在保存自己典型的文化特征的前提下坚信美国自由并享有随之而来的权利。德裔移民的国家认同因此具有双重性。他们信奉的自由直接来源于美国革命,与独立之后的国家集中和统一的趋势有些脱节。但正是由于如此坚定的信念,德裔移民又对美国的革命事业和美国的壮大欢欣鼓舞并充满自豪感。因此,德裔居民的美国民族意识主要表现为在信仰美国革命原则的前提下保护自身的群体特性。
在美国早期的所有欧洲移民群体中,德国人最注重保持自己的文化特征。这自然引起了包括富兰克林在内的政治家的忧虑。但同化之举无法打消德裔居民既定的特性保护计划。他们首先极其珍视自己的语言,这也是富兰克林在费城创办语言学校试图解决的根本问题。德裔居民重视和使用德语的程度远胜于英语。英格索尔认为,将背景差异极大的美国人结为一体的因素中就有语言,但德语的存在与该状况不甚协调。
德裔居民的宗教生活同样不容他人渗透。对于西方社会而言,宗教在维系群体特性方面有着其他因素不可替代的独特作用。美国的德国移民也不例外。美国的立国者们显然意识到了宗教的敏感性,他们才没有在宪法中确立国教。即便如此,极力保护自身文化特l生的德裔居民仍然感到了来自美国主流教派的强大压力。生活在早期美国的绝大多数德国人与源于英伦三岛的美国人一样信奉新教。然而,德裔居民对于美国新教的改革运动有着很强的抵触情绪。随着美国革命的成功,反对权力、强调平等之风吹遍了社会的各个角落,宗教领域同样受此影响。人们不屑于继续接受精英控制教会的模式和受过大学教育的牧师解释圣经的权威,平民化的福音派教会应运而生。福音教徒鼓励人们与正统教会、长老、制度化教义和牧师决裂。普通人既有管理教会的能力,也有自行从圣经中寻找生活真谛和启示的悟性。福音派教会因此是反对精英教会的产物。由于其追求平等、反对社会等级、强调自愿的原则,该类教会迅速赢得了美国早期民众的广泛支持和参与,这就是美国独立之后的新教改革运动。民众的积极推动使福音派改革很快席卷了几乎所有的新教派别,无形中也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各个派别的自身特点。恰恰是福音派运动的大众化特点给固守自身文化特性的德裔居民形成了巨大压力,他们信仰的路德派新教的精英化色彩更加明显而浓厚。德裔居民极其自然地将美国社会的宗教变革呼声理解为针对自己的阴谋,并且相信阴谋的目的在于抹杀文化个性、煽动反叛情绪、统一全国宗教。
德裔居民是美国早期欧洲移民中比较看重自身特性的群体。这导致了他们对美国原则的独特理解,也使他们在表达国家认同和爱国主义时显得较为矜持。纵然如此,德裔居民的美国意识仍然是坚定执着的。他们强调群体特性实际上就是美国自由原则的原始体现。而他们憎恨黑森雇佣兵、积极参与联邦大游行等行为,则充分展示了德裔居民融入美国建国进程的巨大热情。至于那些游离于美国公民体系之外的德国移民,就连积极推动移民归化法案的国会议员都相信,公民身份概念的混淆应该是其中的决定性因素。德裔居民自己不愿意归化的可能性基本被排除在考虑范畴之外。因此,早期德裔居民对美利坚国家及其原则的认同应该是毫无疑问的。
三、法裔居民的美利坚认同之路
早期美国的第三大非英国裔移民群体源于法国。作为英国的宿敌,法国曾经是北美最为重要的殖民宗主国之一,但“七年战争”迫使法国基本上放弃了在北美的殖民利益。移民北美的法国人与其他欧洲移民相比本来就居少数,加之多数法国移民居住在魁北克和路易斯安那,在后来成为美国的13个殖民地定居的法国移民显得更为稀少。美国历史上较大规模的一次法国人移居北美事件发生在1685年。当时,为躲避国内的宗教迫害,信奉新教的胡格诺教徒(Huguenots)来到同样信奉新教的英属北美殖民地。宗教信仰、对法国的憎恨以及人数较少等因素促使胡格诺教徒很快便融入了英国盎格鲁一撒克逊主流文化之中。法裔居民的相对稀少和先期融合使我们难以在美国建国之初的节日庆典中捕捉到他们的影子。法国士兵和法国公民的确在美国的独立和随后的庆祝活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定居美国的法裔居民及其活动却很少见诸报端。1803年的路易斯安那购买案一劳永逸地改变了这种局面。托马斯·杰斐逊冲破宪法束缚购买的领土,不仅使美国的疆域面积翻了一倍,而且还将法裔居民或者受法国影响很深的居民纳入了美国人的范畴。
在日常生活领域,法裔路易斯安那的传统模式同样遭受着美国化趋势的巨大冲击。由于法裔居民固守传统的坚定态度,美国化的最初突破零星而分散。但随着美国统治的建立和美国人的涌入,法裔居民首先在服装和某些风俗上开始动摇,美国服装大量进入他们的家庭,在年轻男女中极其普遍。总体而言,美国习俗,甚至语言,开始处于主导地位,年轻人更是如此。与此同时,法裔居民的教育观念也在发生变化。有些人将子女送到了美国学校就读,女性教育得到了加强,她们的住处第一次传出了钢琴的声音。美国人的勤劳进取精神正在迫使法裔居民摒弃原有的懒散风格。当地居民开始更加积极地耕种土地。一部分人模仿美国人在公共土地上定居,以便从事农牧业。对政权更迭带来的现实利益机会尤其感到满意的是路易斯安那的中产阶级。他们终于等来了大干一番事业的时机:“以前的事业领域被极少数人垄断,它现在却向每一位勤劳的公民开放。”路易斯安那居民的日常习俗、教育和对待劳动工作的态度都在朝着美国化的方向转变。这代表着法裔居民在生活领域实现国家认同的开端,美国生活方式是涌向未来的浪潮。在日益高涨的美国化潮水面前,法裔居民发现,要维持自己的特性和生活方式将愈加困难。
到19世纪20年代,美国从法国购买的路易斯安那地区的美国化趋势已经不可阻挡和逆转。尽管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差异依然存在,采纳美国的价值观念和制度体系乃大势所趋。在此仅以路易斯安那为例,是因为这里是法裔和在法国影响之下的居民最为集中的地区。分析证明,尽管主权交易事先并未征得路易斯安那居民的同意,但他们没有公开反抗突如其来的美国统治。抗议和拖延合作是当地居民的主要对抗手段。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抗势头逐渐减弱。而即使在抗议和拖延合作的同时,路易斯安那居民的国家认同过程已经开始。自由理想的感召力让路易斯安那民众和政治家对美国政府充满了期望,加快了他们与法国和西班牙政治时代的决裂。富含国家和民族意义的美国节日文化也迅速为大部分路易斯安那人所接受和实践。美国影响的汹涌之势和法裔居民对传统政治和生活模式的逐渐疏远,这意味着路易斯安那已经迈出并加快融入美国的步伐。
四、结语
爱尔兰人、德国人和法国人是早期美国非英裔移民的主要组成部分。爱尔兰人希望被接纳和视为美国人的愿望最为强烈,他们参与美国建国进程的热情也最为高涨。德国人虽然固守自己的群体特征,但与英国相似的文化传统,使其比较容易认同美国的理想原则和制度体系。而法国人则似乎是一个特例。他们不仅有着与美国迥然不同的制度、文化和宗教,而且除了少数已在东部定居者之外,他们还是以领地——近似于殖民地的方式并入美国的。这在法裔和法语居民心中激起的抵触情绪,必然强于爱尔兰和德国移民群体。相比其他移民群体而言,法裔居民的国家认同带有更多的迫使成分。在美国建国初期寻求民族认同的欧洲移民不限于上述典型的三个群体,来自其他国家但人数相对较少的移民也多表现出了融入美国主流的愿望。事实上,早期美国之所以能够在各种险境中存在下来,根本原因之一就在于各种族裔群体和利益群体对美利坚国家及其理想原则日益坚定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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