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文洁
序言:谷崎润一郎是日本大正时代极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唯美细腻的文风和贯穿始终的崇尚恶之美的主题,令他的作品格外鲜明、打动人心。虽然明治维新的兴起使得日本文坛受到西方文学的影响越来越大,传统的中国儒家文化受到排挤和忽视,但大正时期兴起的“中国情趣”系列作品还是值得关注的。本文要研究的短篇小说《麒麟》就是那个时代背景下谷崎润一郎创作的早期作品,曾受到永井荷风等当时文坛知名人士的大力赞许,也表现出了他终生探寻的恶女之美的主题。
一、短篇小说《麒麟》的创作背景
1.东西方文化交融的时代背景
作者谷崎润一郎文学生涯的主要活动时期是大正时期(1912年到1926年),而这篇文章发表于1910年杂志《新思潮》的12月刊上。由于明治维新,势力快速变强的日本四处开拓殖民势力,1879年改琉球为冲绳县,1904年日俄战争后将辽东半岛纳入控制范围,1910年兼并朝鲜半岛。国内也是相当动荡混乱。由于日本资本主义的发展,社会贫富差距增大,社会主义运动席卷日本。而另一方面,日本国粹主义思想抬头,他们进一步加速了吸收西方文化的步伐,“脱亚论”就是此时提出的。两大阵营的冲突最终爆发是在1910年日本政府逮捕幸德秋水等社会主义者,次年将他们杀害,史称“大逆事件”。
文化领域,大正文受欧洲近代文学思潮的影响更为明显,相当大程度上压倒了传统的汉文学和日本古典文学。于是,明治末期出现了返自然主义立场的唯美派和白桦派,它们成了大正文学的代表。而“大逆事件”过后,政府对思想意识的控制使得许多人对政治产生绝望,深感现实的空虛。这种颓废思潮便反映到了文学上追求梦幻的唯美主义,这就属于新浪漫主义思潮。永井荷风和谷崎润一郎就是日本新浪漫主义文学的两大代表人物。
2.谷崎润一郎的“中国情趣”
与纪实风格的自然主义文学截然不同,浪漫主义需要与现实拉开距离,构建虚幻世界。所以大正时期异国情趣十分盛行。而中国以其适度的亲切感和距离感成为了大正文学家和画家普遍关注的“异国”。而“中国情趣(支那趣味)”正是这其中诞生的。谷崎润一郎便在1922年杂志《中央公论》的一月号中发表过《何谓中国情趣》一文,文中他将“中国情趣”解释为“汉诗文的素养”。总之,当时“中国情趣”的流行成为谷崎润一郎创作以中国为背景的作品的一个重要外在推力。
而说到谷崎润一郎本身,他其实从小便与中国结下了不浅的缘分。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他回忆少年时期,写出了《故乡》(1957)一文中便提到了他的一个小学同学家中正是经营东京知名的中餐馆,他有机会能常去品尝。而他成年后第一次去中国旅行(1918年)时,他对于吃中餐,感受中国文化也有特别的体会。在《阴翳礼赞》中他如此说道“倘若中国古诗会感到具有神韵飘渺之风格,但是这和味足色艳的中国菜肴恰恰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想,这两个极端合在一起,才显示出中国的伟大来吧。”
从明治进入大正时期,日本人的读书生活呈现多元化,加上西洋文学的盛行,青年作家很很少关心中国的古典文学了。而正是谷崎并不那么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学功底,使得他创作的“中国情趣”作品别具一格。他没有深入中国古典文学的世界,也就没有受到传统权威的影响和限制,一定程度的疏离感使得他的许多作品虽然借了中国古典的形式,但内在表现出的精神上的自由,正是他作品的魅力所在。而《麒麟》正是他早期作品中借“中国情趣”表达美至上价值观的代表作品。
二、小说《麒麟》的文本分析
《麒麟》中谷崎润一郎借用了中国古典中知名的“子见南子”桥段,多处引用了中国古典名著中的原文,一方面充分营造了“中国情趣”的故事构架,另一方面却进行了叛逆性的改造,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在当时获得了很高的评价,“问题虽然仿古,却全无汉学之腐臭气,尤为可嘉。”[1]
下面我们对具体的古典引用进行列举和说明,以便分析谷崎润一郎文学创造力的高明之处。
1)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而已。而已。今之从政者殆而。
——选自《论语·微子》
这段话讲的是楚狂接舆一边唱着歌谣,一边与孔子擦肩而过的故事。虽然楚狂接舆的形象类似于西方的嬉皮士,但他所唱的却有相当严肃深刻的内涵,他劝慰周游列国的孔子,世道已经崩坏,“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又何必苦苦奔命于各国之间,向那些不可能采纳他建议的君主不断进谏呢?而且那些当权者也已经岌岌可危了。但是他也明白,孔子不可能放弃他的信念,是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所以孔子想与他交谈时,他也拒绝了。在中国古代的传统观念上,这段的本意是要突出这孔子的德行,虽然有恶劣的大环境和犬儒主义的民众,但是坚持信念传播自己的理论和仁政宗旨,才显现出孔子的道德高尚感和圣人气质。
但是放在此文的最前面做引子,谷崎润一郎显然赋予了它不一样的意蕴。楚狂接舆的角色显得更为重要,他所唱的歌谣不再是简单的劝诫,而是揭露了本文中孔子所代表的道德最终结局,就是徒劳。明治大正时期的日本与春秋战国的中国一样,都处于动荡混乱的阶段,民心涣散,当权者根本不可能将道德奉为圭臬。这种道德的无力感从一开始便得到了渲染,与结尾呼应,用得不可谓不妙哉。
2)灵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夫人在絺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孔子曰:“吾乡为弗见,见之礼答焉。”子路不说。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居卫月余,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史记·孔子世家》
这就是小说《麒麟》一文中最重要的事件——子见南子的原来文本,是相当言简意赅的故事。在中国历史上也一直作为反面教材和规劝典范。特别是最后一句“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表示好色乃人之本性,而好德却需要自我规范、自我节制,要求长期的道德训练和自我要求,好德者没有好色者多非常正常,但做人的目标还是要做到好德如好色。
但是本文中谷崎润一郎完全没有规劝民众、提升道德水准的意图,他全文想要表达的最终意义就是“认定一切美的都是强者,丑的都是弱者”[2]。这个简短的故事被他一再扩充,成为了《麒麟》的最主要章节,南子的美被再三强调,她的诱惑、她的傲慢和她的暴虐无度都在文中被详细描写。她在见孔子时,拿出了稀世罕见的香料、珍贵醇厚的美酒、味道浓郁的肉这些种种物质上的诱惑,细节处的描写繁多生动,让人有中国古典的真实感,但又会不自觉地陷于谷崎丰富的想象和构思中。子见南子本身已不再是书本上的一则故事,而成了他描绘恶之美的舞台,原有的道德包袱完全被解除,他破除框架,取自己所需,也成就了该文在文学性上的高度。
三、总论
本文首先介绍了谷崎润一郎所处时代的背景特征,“中国情趣”的盛行与谷崎少年求学时的机缘,都使得他能够选择中国古典文学并灵活选取自己想要的部分作为《麒麟》小说的背景框架。而文中引用或借取的中国古典文学都褪去了自己本身的寓意和色彩,成为谷崎润一郎施展自己丰富想象力和构造力的舞台,历史细节真实生动,而小说的文学创作部分则创新大胆,恶之美的主题创作逐渐形成。
注释:
[1]《近代作家研究丛书19》日本图书中心、1983、p104
[2]《文身》一文,选自小说集《恶魔》,谷崎润一郎,于雷、林青华译,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
参考文献:
[1]谷崎润一郎著,《恶魔》,于雷、林青华译,中国文联出版社,2009年
[2]《近代作家研究丛书19》日本图书中心、1983年
[3]司马迁著,《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
[4]《论语》,中华书局,2006年
[5]《「麒麟」論——人間内部の二つの力の争いをめぐって》,吉美显,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