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诉中的呼唤

2015-04-30 00:36王体辉
北方文学·下旬 2015年1期
关键词:铁凝小说

摘 要:铁凝小说中塑造了丰富多彩的女性形象,其中最具特色的是她的母亲形象系列。铁凝不动声色地控诉了母爱的落寞隐忍、扭曲变形与缺失,表现出对男权社会塑造出来的“良母”的厌倦和失望,对母性丧失与扭曲变态的厌恶与批判,努力在传统与现代的视域中发掘自然母性的光辉,表达她对理想中的自然母性的回归的呼唤。

关键词:控诉;铁凝;小说;自然母性;追寻

“母亲”形象自古以来就被男权社会打上了相夫教子、贤良淑德、勤俭持家等标记,男权社会中对这种母性的讴歌与弘扬贯穿了几千年的文化,响彻在中华的大地上。无论是从知书达理的孟母到言传身教的陶母再到精忠报国的岳母这些儒家道德伦理中极力推崇的伟大母亲形象,还是现代写作中冰心对母爱无私的讴歌、艾青对于超越阶级母爱的感激、莫言对上官鲁氏圣母般的赞美,无不打上了封建伦理、男权社会审视母亲的烙印。这种对传统母性的赞美与弘扬,使母亲们背离了女性自我解放的目标,深陷男性中心主义的陷阱无法自拔,从而丧失了自我。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第二次世界女权运动的兴起,引发了中国女性作家对男权视野中自古以来定义的母亲形象进行重新的深入的思考。正如波伏娃所说:“母性往往含有自我陶醉,为他人服务、懒散的白日梦、诚恳、不怀好意,专心或嘲讽等因素,是一种奇怪的混合物。”[1]这一说法令中国作家大为震惊,在褒贬不一中,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中国女作家铁凝对于其小说中母亲形象的塑造。铁凝也不断“试图重新梳理母性谱系,对母性的书写进行更深层的透视”[2],以此来完善母亲系列的多样化。

铁凝在小说中塑造了一系列生动丰满的母亲形象。伴随着女性意识的觉醒,她试图站在“第三性”的视角上,不断冷静的审视这些母亲形象,理性的揭示父权、夫权制度下传统母亲崇高博大的胸怀,以及因为愚昧不觉醒必然成为这种制度下不幸牺牲品的命运,控诉了男权社会对于传统母亲的奴役与压制;窥视现代生活中畸变的母爱与母爱的缺失,在这些与传统文化大相径庭、毫无母性的母亲身上,铁凝怀着“审丑”的意识将母亲从圣坛拉回人间,冷峻地控诉了她们母爱的扭曲变形与缺失;在犀利地审视与控诉中,铁凝并没有放弃对自然理想母爱的追寻,呼唤这种带有自然伟力的、圣洁健康母性的回归。

一、传统母亲角色的隐忍与愚昧

铁凝小说中对于传统的贤妻良母形象的描写随处可见。然而,作者对这些被封建伦理所褒扬的母亲们的态度却是极其复杂的:在对她们淳朴勤劳、对子女无私奉献的极大的赞扬中,也对她们面对命运不公的坚韧隐忍表现出深重的忧虑。“在中国,并非大多数女性都有解放自己的明确概念,真正奴役和压抑女性心灵的往往不是男性,恰是女性本身”[3]铁凝在对这种被男权制度迫害至麻木、毫无原则地忍受命运泼来的脏水、完全丧失女性自主意识、甚至是愚昧落后的母亲形象的客观审视中,也发出对男权社会压抑传统母性的控诉。

《麦秸垛》中的大芝娘是勤劳无私的传统母亲的典型代表。正如作者自己所说:“大芝娘,你很难说她就是愚昧,当时我写她时,觉得她其实是一个圣母的形象。”[4]大芝娘具有乡村母亲特有的博爱胸怀与淳朴善良,却被命运无情地置于一个本为妻却欲为妻而不得、本为母却欲为母而不得的令人绝望的尴尬地位。大芝娘满怀生活的热情出嫁,新婚三天丈夫就参军离去。她无怨无悔地守望,等到的却是丈夫得势后无情地抛弃。她健壮丰满,“鼓鼓的胸脯”,“黑裤子里包住的屁股撅得挺高”[5],浑身充满女性旺盛生殖力的表征,却不能拥有一个孩子。母性意识的瞬间喷发让她尾随男人舟车劳顿地追到城里,她不想“白做了一回媳妇”,她只是想要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与丈夫无关,只是她生活下去的信心与希冀,她“原本应该生养更多的孩子,任他们吸吮她,抛给她不断的悲和喜、苦和乐。”[6]命运却又给她开了一个不知轻重的玩笑——大芝死于非命。大芝娘并未因为命运的践踏而停止对于母爱的奉献,她以博大的胸怀容纳了失去母亲的五星,受人唾弃的知青沈小凤,并给予他们无私的母爱与呵护。

在对大芝娘博大母性地真挚颂扬中,铁凝并未放弃以理性冷静的眼光来审视大芝娘的命运,控诉男权社会对于女性的压抑和女性对于命运不公的顺从与一味隐忍而被异化的现实。她受到的尊重并不能替代她作为女人的幸福,大芝娘遵从“一女不事二夫”的贞洁观,即使遭受抛弃也没有再去追求幸福的勇气,只能靠着整夜不停地纺线,抱着被窝里一个被磨得发亮的、又长又满的枕头来打发漫漫长夜。传统的伦理纲常压抑了正常的生命欲望,使人性在拒斥诱惑时显得极其扭曲变形。大芝娘的愚昧不觉醒无疑是导致她悲剧命运的另一个根源。而女知青沈小凤无疑是另一个年轻的“大芝娘”,传统母亲们的命运就这样痛苦地循环往复着。铁凝不动声色的控诉显现出震撼人心的力量。

二、现代异态母亲角色的缺失与扭曲

铁凝小说中有一类完全与传统提倡的母性截然相悖的母亲形象系列,在她们身上丝毫没有母爱的崇高伟大、无私奉献,取而代之的是自私自利、冷漠残暴,她们沉溺于世俗的追欲逐利中无法自拔,变得毫无母性。这类母性的异变表现为两个方面:一个是母爱的缺失,另一个是母爱的扭曲变形。

母爱的缺失是铁凝从小就刻骨铭心的体验。因为时代环境的缘故,母亲下放干校,铁凝和妹妹不得不被寄养在北京的外婆家。不难察觉这和《玫瑰门》里苏眉和苏玮、《大浴女》中尹小跳和尹小帆、《永远有多远》中“我”和白大省等姐妹的经历极其相似,在她们童年的生活中,母爱是缺席的。然而,“童年和少年时代对女子的影响比对男子要深刻得多,因为女子比较局限在这一历史的境界里。”[7]母爱的缺席给作者留下深刻的隐痛与难以磨灭的印记,诉诸于作品,我们发现这些姐妹与母亲的关系是疏远的,母亲对于她们则多表现出忽视与冷漠。《大浴女》中的母亲章妩与丈夫调到苇河农场劳动,她刚到外省就草草地安顿两个女儿,将有数儿的钱和粮票连同六岁的尹小帆都交给年仅十一岁的尹小跳,下到农场改造去了。在性欲和烧鸡不能两全的尴尬境遇中,她患上奇怪的晕眩症。患病回家的章妩丝毫没有考虑年幼女儿的生活,只是任性地发泄被压抑的欲望。当女儿站在床前问她想吃什么时,她觉得“这关心似又缺少点儿母女之间的亲热劲儿”,“她成了这家里的客人,而尹小跳姐妹才是主人”[8]。当年幼的女儿不得不承担起并无大碍的母亲膳食的责任时,她却可以为了自己的情人在厨房里劳作一上午。当章妩感到片刻的愧疚,许下要给姐妹两人织毛衣的承诺时,却不由自主的变成织给唐医生的浅灰色毛衣。为了满足性欲,她无暇顾及年幼的女儿,在女儿发高烧最需要母亲时彻夜不归。为了不回农村,她不惜献身于唐医生获取病假条,甚至懒得节育生下红杏出墙的“罪证”尹小荃,致使姐妹俩犯下深重的罪孽,造成一生的痛苦。章妩是一个母爱缺失的典型,就算是回归家庭后也是一个有母不如无母的角色。她自私自利,所有的行动都以自身的欲望为出发点,不惜使女儿们陷入无底深渊为代价。

另一类是夸张怪异的恶母形象,铁凝“力图发掘出被历史挤压而畸变了的母亲的人生,以此对父系社会沾沾自喜的文明提出抗议、控诉、指责,直到颠覆”[9]她在《玫瑰门》中大胆塑造了一个丑恶的母亲形象——司绮纹。司绮纹本具有贤妻良母的潜质,可是由于爱情的失落,残酷的父权、夫权制度将她无情地蹂躏致变态发狂。对待庄晨,她为了外孙女的生活费与女儿斤斤计较,谋划算计;对待庄坦,她偷听儿子与儿媳的床事,对因打嗝而变得性无能的儿子幸灾乐祸;对待竹西她更是变态到疯狂的地步,儿子死后,她费尽心思的捉拿儿媳与邻居大旗出轨的奸情,甚至特意安排了眉眉捉奸的场面,使她在和罗大妈的较量中重占上风。司绮纹自己的爱情与性遭受压抑,因此也怨恨别人得到幸福,她跟踪打击竹西的私情,以施暴的行为破坏儿媳的幸福,只为满足自己的私欲。另一方面,由于女儿庄晨对苏眉姐妹母爱的缺席,实际上司绮纹对于外孙女们也扮演了母亲的角色。她对苏眉姐妹毫无母爱的呵护,在吃穿用度上也极力缩减,不让正在长身体的姐妹吃饱饭,穿着袖子短出半截的衣服。更残忍的是她为了自己的利益还特意制造了让不谙世事的苏眉去“捉奸”、在大庭广众之下给苏玮“亮屎”的场面,给年幼的姐妹内心留下无法愈合的创伤。性格的扭曲使司绮纹的母性消失殆尽,自身的压抑使她转向压抑儿女来获得快感,在疯狂的报复中她已完全演变为一个十足的恶母形象。

铁凝站在审丑的角度上,通过对这种现代母性的理性思考,对这种丧失母性的母亲进行了冷峻地批判。她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抛却对儿女应尽的义务,甚至变态发狂到破坏儿女幸福的地步。这类母亲与传统文化教化出来的母亲形象截然相悖,但却也难逃传统伦理的压制,成为教坛上的牺牲品。在残缺和扭曲的母性中,不难发现铁凝对于纯洁健康母爱回归的真诚希冀。

三、理想中母亲角色的强大与伟力

铁凝一直对纯真自然的母性怀有极大的热情,她执著地迷恋于这种带有原始强大伟力、不带任何功利性与礼教束缚而获得灵魂超脱的真淳母性。她对于被男权压制下愚昧隐忍的母性与现代扭曲变形的母性的控诉,都是为了呼唤这一圣洁自然母爱的回归。

《孕妇和牛》中的孕妇便是这一伟大自然母性形象的高度体现。她来自山里,善良美好,婆媳和睦、夫妻恩爱,生活因她的到来而蒸蒸日上。她对舒心的生活十分满足,在她看来贫瘠的山村也是风水宝地。她宽厚仁慈,对新生命的孕育使她变得宁静平和,她带着对生活的无限遐想如大地母亲般行走在宽广的平原间。即使步履沉重,也不舍得骑与她作伴同归、同样将为母亲的黑牛。“黑也怀了孕啊,孕妇想。……她和它各自怀着一个小生命仿佛有点同病相怜,又有点儿共同的自豪感。”[10]孩子的到来使她欣慰、骄傲,然而她并没有因为这种自豪而失去自我觉醒的勇气。当坐在王爷的石碑上休息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挪开避免压在大字上,因为她对这肚子充满希冀,这希冀又因为放学的孩子而变得更加具体,她便知道这肚子与这字有关。她不认字,但不希望带着这些残缺去面对这美好的孩子,不希望将来不能回答孩子石碑上的字。于是,她颤抖着,流着汗在纸上写下歪扭而奇特的字,为了回去请教先生。“有了它们,她似乎才获得了一种资格,她似乎才敢与她未来的婴儿谋面。她要给她的孩子一个满意的回答。”[11]母性因为孩子的到来而变得光彩照人,母亲因为爱的力量变得无所不能。孕妇在对自身落后的审视中,超越了自我,使灵魂散发出圣母般的光辉。铁凝不遗余力地讴歌这种自然母性的光辉与伟大。

铁凝努力跳出性别的“自赏心态”,以超越自我的态度冷静地审视各类母亲形象。因此她发觉了传统母亲身上沉重的“男权主义”枷锁,窥见了现代母亲心理的阴暗异化。所以,她对男权社会塑造出来的“良母”感到厌倦和失望,对现代母亲母性的丧失与扭曲变态进行了毫不留情地控诉与批判,其实这些都体现出铁凝对于呼唤健全的、自然的母爱所作出的不懈努力。同时,她对于不同母亲形象塑造的过程,也体现出作家对男权文化的颠覆过程与女性意识的痛苦觉醒的过程。铁凝对于不同母性的书写,使母亲这一文学形象更具复杂性和多义性,使我们跳出了单一的视野,对“母亲”这一形象系列有了更深入的理解与感悟。

参考文献:

[1][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全译本)[M].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版.

[2]卢升淑.中国现当代女性文学与母性[D].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2000.

[3]铁凝.铁凝文集(五)[M].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版.

[4]朱育颖.精神的田园——铁凝访谈[J].小说评论,2003,(3).

[5]铁凝.铁凝自选集[M].海口: 海南出版社, 2006,(6).

[6]铁凝.铁凝自选集[M].海口: 海南出版社, 2006,(6).

[7][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

[8]铁凝.大浴女[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9]徐绍峰.颠覆与重写——新时期小说中母亲形象的变异原因与意义[J].南京大学学报,1994,(2).

[10]铁凝.铁凝自选集[M].海口: 海南出版社, 2006,(6) .

[11]铁凝.铁凝自选集[M].海口: 海南出版社, 2006,(6) .

作者简介:王体辉(1989—),河南鹤壁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4级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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