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一萍简介:生于四川,曾在新疆生活20余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各类著作10余部,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激情王国》、中篇小说集《生存之一种》、中短篇小说选《帕米尔情歌马》、长篇纪实文学《八千湘女上天山》、随笔集《世界屋脊之书》,作品曾获上海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中国报告文学大奖等。现居成都。
李墨泉:从经历来看,你是从战士、文书、新闻报道员、干事和创作员一路走来,一步步在生活之路和文学之路上跋涉成长为专业作家的,这些年来你先后在《昆仑》《芙蓉》《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小说月报》等杂志刊发了大量作品,其中还先后荣获了解放军文艺奖、中国报告文学大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天山文艺奖、上海文学奖等奖项,你有着极为扎实的基层生活积淀和生命突围的轨迹,这样的经历既艰辛又可贵,是什么点燃了你最初的文学梦想,并让你在文学的长跑中坚持了下来?
卢一萍:我对生命的突围一直是围绕文学的。不论在何种境况下,它都是中心。一个人一辈子能做什么,有些命定的味道。能够做命定之事,其实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我自学会阅读,就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作家。这对于一个贫穷家庭出身的山区孩子,冒出这样的想法,的确有些不可思议。在乡下,除了课本,要找到一本其他的书很难。即使偶尔找到,那书也是被翻阅得残破不堪,如同“油渣”一样的。所以识字的人,看到那书,都会想法背下或抄下来。我父亲就有这个本事。
“三侠五义”“说唐”“说岳”“三国”“水浒”他从头到尾都记得,都能讲下来。仁义礼智信,在我父辈那一代人心中都是立人之本。我的文学启蒙更多地来自父亲那里。
然后是我哥对我的影响。我读小学时,我哥已读初中,他的课本——特别是语文和历史——我都偷来看。他的高中和中专课本我都看过。他回乡小学教书后,订了一些文学杂志,还买了一些小说。这也算是“现代文学”启蒙。
如此说来,应该是父亲和我哥点燃了我最初的文学梦想。上初中后,我开始试着“创作”,上高中后,和同学一起办文学社,印刷了报纸《清流》。那个时候,就准备把文学作为一生的追求。从此,我就未改初衷。
李墨泉:张炜有本小说名为《外省书》,相信边疆大地的异域风情对于很多汉族人也是生命中的“外省”,而你在《想象的大地》一文中对于喀什噶尔有着“刻骨铭心的爱情”,在《河流的勇气》中又写下“只要你来到新疆,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情不自禁地将自己视作它的一个部分,把它当成自己精神上的故乡”,甚至在《我是别处的过客》中你称帕米尔高原是“一处精神的故乡”。叶赛宁曾经说过:“谁找到故乡,谁就是胜利者”,文学史上像李白、索尔仁尼琴、纳博科夫等都是失去并找寻故乡的漂泊者,“故乡”是一个极为丰富的主题,你是怎样生出如此强烈的“赖于此并扎根于此”的热望和自觉的?
卢一萍:除去在北京上学的三年,我在新疆生活了20年。很多时候,我都在路上。我唯一一个走遍的省区就是新疆,不是那种走马观花的、浮光掠影的,是细细地走过。我熟悉那些尘土和植物的味道,熟悉好多新疆人的皱纹、微笑和叹息。
“赖于此并扎根于此”就是1998年到边关采风时,在普兰听到的一个传说,普兰是那次长旅的最远处,既是大地的角落,又是一个无比辉煌之地。在那里回望旅程,故乡、亲人、恋人……一切都显得非常遥远。突然有一种再也回不去了的感觉。我听到那句话时,全身酥麻。能赖于此,并扎根下去,它不就是故乡的形态么?
我是2013年1月来成都的。按说是叶落归根,但这个根却还是没有“归”的感觉。回到这里,故乡已变成异乡了。原来的异乡则如故乡一般,令人魂牵梦绕。
在军艺文学系上学时,我感受到了“故乡在何处”的惶惑,因此写了长篇小说《黑白》。那是一个先锋文本,当时的《芙蓉》杂志是以“长篇未定稿”的形式发表的,其中的主人公庞克在现实与唐朝之间穿越,其实是在寻找那个“故乡”。但最终的结局是,他建立在异乡大漠中的诗意王国——他精神的故乡——却毁于谣言。后来,湖南文艺出版社要出版单行本,我对它进行了修改,我希望庞克建立的王国不朽,但我不但没有做到,反而增强了其毁灭的必然。结稿之际,不禁怆然涕下。
寻找故乡是作家一个永恒的主题。它不是物质的。即使是,也只是它的一种形态。物质的故乡即使再美、再丰富,也不能满足作家的梦想。作家的故乡是作家心灵的皈依地。作家的职责其实就是找到那个皈依地,通过自己的文字把更多的人引到那里。
李墨泉:老一辈学者费孝通先生对于民族关系有“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提法,这四句话让我极为感佩,它可以用在很多方面,你在《世界屋脊之书》中提到的那只老狼、不怕人的山雀、高原上金色的小草,以及关于生命平等的思考,让我想起了这四句话。也许这就是你文学叙述平静感人、文学品质纯净透彻、文字味道沉潜而有温度的一个原因,不经意间你站在了一个平等对话的视角给予笔下的一切以谅解和豁达的关照,不仅仅是与人平等,更是与物平等,这样理解起《十二木卡姆》不隔阂,说起香妃的传说才真切,和各民族的男女老少才能有真交往、真记挂、真情谊。这样,你笔下的异域不再是异乡,你的整个生活、整个感情和经验都融了进去,作为一名四川人你是怎么在创作上找到这方热土和产生如此的文学自觉的,或者说你怎样融入这样的生活之域、进入这样的创作之境?
卢一萍:要进入一个地域并表现那里人的生活,从小说创作来说,并不容易。我以前当兵在乌鲁木齐,并没有去过南疆。但我在写作《黑白》时,把小说发生的地域放在了那里。我凭想象做到了这一点。但我知道,那个地域只是一个背景,它是模糊的,是一块飘浮在空中的土地。一个设置在背景性地域上的人物不可能与那块土地产生血肉联系,他只是想象的投影。而对真实土地上的人物来说,他的生命、灵魂都与土地相关,即使再微小的事物都能触动他的心灵。
我到北京上学之前,已在新疆服役三年半时间,但对新疆还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这就跟我们偶尔经过某地一样。我后来回去,长期待在那里,不断地与当地人接触,对他们知道得越来越多,他们的历史和现状,他们的文化形态、生活状态,他们的悲欢,会慢慢地渗透到我的生活里。彼此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对方的一部分。我不会在意他是哪个民族的,他也会忽略我来自哪个省份。人,成为第一位的。那时,再陌生的人都会熟悉,再冷的土地也会变热。在那种状态下,写作会变成一个很自然的过程。
我们塑造的人物不管他是哪个民族的,不管他来自何方,不管哪个国家的读者在何时来读他,他都能看到自己,只有如此,这个人物才能称之为文学形象。
作家如果心怀悲悯,他看待事物的视角就会改变。我看事物的方式分两个阶段,以前是朝上看,看苍穹深邃,流云变幻,明月圆缺,星河隐现。那个时候写的东西也与这种视角有关,多先锋之作,炫技,逞能,卖弄才华,其实是没有生活,没有能力面对现实,只能从虚幻中寻找出路。重回新疆,通过行万里路,我的目光开始朝下,关注大地上的万事万物,芸芸众生。而要认识这些,是需要时间的。这中间,我有近八年时间只写了一些纪实性文字,没有真正的创作。
通过对实在的生活的了解,我重新建立了虚构的信心。所以,我再次进行小说写作是2007年。正如一些朋友评论的,我坚持了先锋的姿态,但已与过去的文字大不同。我自己觉得我离小说的本质更近了。
后来,重读《静静的顿河》,我也就理解了肖霍诺夫。他正是用俯瞰人间的视角去看顿河两岸的一切的。草原、河流、白杨树、马、白军、红军在他笔下因平等显现出了非凡的文学光彩。他也因此具有了上帝的视角和胸怀,心怀众生,包容万物。
李墨泉:中央美院油画系主任朝戈在一篇文章中说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深入内蒙古的牧区,去画牧民,他无法直视牧民那纯净至极的眼神,每次都会让他灵魂震撼而拥有了一种创作上的定力和沉静。你在《金色大地》中提到那个“目光纯净”的女孩也让人印象深刻,她笑着向陌生人招手,她又倏然逃走,有着清脆的笑声,有着动听的歌声。对于这样的女孩,谁不愿意成为她“雪山背后”那“无瑕的白衣情人”呢?这样的况味,真是美极了。这种抒写让人读到一种纯净之中的丰富,像是大写意的笔法,简省而不简单,有故事而不凝固,在你的写作中我认为是很可贵的一个方向和苗头,不知你是怎么看的?
卢一萍:我偶遇那个女孩是我第二次上阿里的时候,我为那个女孩拍过一张照片。她的衣服的确非常华丽。她的歌声我当时没有听懂。但这并不影响什么。当时的景象就是大写意的。恍如梦境。
李墨泉:这些年你一直在大地上保持着行走的姿态,在创作上亦如是。是什么让你如此迷恋于旅行和行走?在《骑士》一文中,那个鲁斯坦姆老人关于自由的理解真是令人心魂震撼:自由,自由就是尊重自己的这颗心!这是我看到的关于自由最为深情而清晰的论述,你浪迹天涯的行迹和饱含赤诚的文字是在追寻什么样的自由啊?
卢一萍:我姓名中这个“萍”字是父亲给我的,像是一种预示。我小时候,老家如果有个人能离开那里,即使只是在临近的乡镇工作,都像一个传奇。父亲自小就告诉我,出门远行是长见识的途径,所以我父亲是希望我不羁于穷僻山乡,能像浮萍一样自由远行。我从小就受到“远方”的诱惑。
我曾想改名,父亲就慎重地给我讲“萍”的另一层意思。说“青萍”本是宝剑之意,他引了李白的诗——“吾家青萍剑,操割有余闲。”还有《抱朴子》中的句子——“青萍、豪曹,锋之精绝,操者非项羽、彭越。”
“萍”极卑微弱小又极锋利刚强,很准确地概括了我的性格。浮萍易上路,但要走下去,却要有剑的力量和韧性。不管怎么说,有了行的自由,才可能有心灵的自由,只有心灵自由了,才可能理解精神的自由。
李墨泉:读了你的文字深刻感到,生命的过程就是重新发现词汇,或者说某些词汇因和生命同频而显现的过程。在文化上的南辕北辙,不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反而像一次悲壮而开启了可能性的远征,只有这样才不会固化而充满了创新的激情,从而让文字像高原上的金色草地一样,坚守一种品质和成色。我注意到你在长篇军旅小说《白山》的扉页上引用了《金刚经》里的句子,其中“尘土”“风”和“光明”的三部结构也应和了“四大”,高原地区的民族信仰是否也是一个精神的资源,谈谈这部幽默而悲情的小说吧,以及这些词汇是怎么被重新发现和凸显出来的?
卢一萍:作家永远在寻找词。但要找到一个新词并不容易。更多的时候,我们只能赋予旧词新的含义。
“白山”首先是一个象征,它不算我找到的一个词,但我想使它的含义尽可能丰富。
“尘土”“风”和“光明”也是我们非常熟悉的词,但藏传佛教赋予了它无穷的含义,认为世界就是由这三种物质构成的一下为尘土,中为风,上为光明。我找到的是藏传佛教语境中的词义,我在这部小说中使用,是希望我的作品能构建一个属于我的、虚构的、文学的小世界。
但《白山》还是一部没有出版的作品。只给少数几个熟人看过。他们指出了其中的诸多不足,提了很好的修改意见,我现在正在做第六次修改。所以我不便多谈。
李墨泉:我最为喜欢的是你的深情和文字的质朴平实,以及这平实中的辉光。你笔下的人物都很可爱,带着一种质朴、透明和坚韧,就像在小说《杨烈中尉之死》中,故事原型在你的心中“多年郁积,渐成块垒”,并且在金色的达巴古城下,面对延绵于云天之上的无尽雪岭冰峰,你又“想起了那名猝死的学员,竟忍不住泪如雨下”,这是你的深情:在《骑士》一文中,写到的那个鲁斯坦姆老人又是何等的可爱、热情而率真;还有每年一次到草原上来,将面颊贴在大地上倾听马蹄声的老夫妻,有一种难得的执着、单纯和深情的色彩;在长篇纪实文学《八千湘女上天山》中,你说出了“新疆荒原上的第一代母亲”历史的“沉默”。这些文字都有着很强的“纪实性”,它们平实、素朴、纯净,没有浮躁气,深入人的魂灵,你是怎样铸就自己文字的这些特质的呢?
卢一萍:这也是一个寻找的过程。我是通过“纪实性”来达到虚构的真实的。我写过一篇关于小说虚构的文章,对虚构的真实进行了粗浅的探讨。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在写作中遇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当我把曾经采访、收集到的素材要写成小说时,原本真实的事情通过虚构,变得不可信了。要使读者感觉你不是在瞎编,就要对真实的事实重新进行虚构。这需要大量的细节,因为真实是建立在细节上的。而一部小说由成千上万个细节组成。所以,每一个严肃对待写作的作家都非常重视细节的独特和可靠。我记得马尔克斯在一篇短文中说过:“我的作家生涯最艰难的经历是《家长的没落》的准备工作。在几乎十年当中,我阅读了我可能弄到的一切关于拉丁美洲,特别是加勒比地区独裁者的材料,旨在使我要写的书尽可能多地与事实相像。”
你给予我的文字“平实、素朴、纯净,没有浮躁气,深入人的魂灵”的评价太高了,我远未做到。如果我做到了一点,也许就是我曾经为寻找“真实”生活的面目付出过时间和汗水。
李墨泉:我相信任何有着觉醒品质和追求的文字,都是“忧天”的“杞人”,对于当今尤其是军旅文坛,你有着怎样的忧虑和思考呢?
卢一萍:作为一个军人出身的写作者,我的确属于“忧天”的“杞人”。我知道八十年代军旅文坛曾占据中国文坛半壁江山,即使20世纪90年代,这个“坛”还在。现在,我们不得不承认,它已构不成一个坛了。但对于个体的写作者而言,那个“坛”在不在其实无所谓,你不会因为它在你就写,不在你就搁笔不干了。至少对于我来说,即使它成为“一个人的孤哨”,我依然会坚守下去。
责任编辑/刘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