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故乡的槐树

2015-04-30 06:31章安文
神剑 2014年4期
关键词:槐树外公外婆

章安文

故乡在千湖之省的湖北。王家大湖因湖得名,因土地肥沃、鱼虾肥美而闻名。我的家在王家大湖东边的一个小山岭上,岭下是一望无际的芦苇湖。旧时家人外出,必须乘坐小木船,摇橹一个小时才能到达镇上,购回自己生活的必需品。岭上住着十几户人家,我家住在岭的最西头,屋旁有一棵大槐树。记忆中的槐树,枝繁叶茂,贯通天地般散发着岁月的幽香。它犹如一位宽厚的老者,以博大的胸襟迎接四季,历经岁月的洗礼却总是那般气定神闲、淡定从容。它以怜恤包容的目光庇护一方,任凭时光的打磨恪守着质朴隐忍、慷慨大度的品格。在外工作三十余年,时常想起这棵树,不仅源于对老槐树风骨的景仰,更多是因为在这颗槐树旁,发生过太多太多的故事。儿时欢乐,难以忘却。爱恨离愁,难以忘情。家仇国耻,难以忘怀。

槐恨

1941年日本进军中原,武汉失守,老东(日军)逆江而上,准备在常德大战,途经王家大湖,到处抓民夫和收集情报。为了躲荒,我的外公挑着一担行李在芦苇中躲藏,正准备一步跨上小船时,被老东发现并一枪击中腹部,鲜血染红湖面。外公并没有死,在水中拼命挣扎,乡亲们发现后,将外公救起放到槐树旁,准备急救和包扎,结果又被老东发现,在老东的死盯下,家里人和亲戚无奈乘船躲进芦苇中,眼睁睁地看着外公在槐树下气息渐微,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两天后家里才敢收回尸体。南方五月的天气已热,收拾时尸体已经开始发胀,只能草草安葬。随后老东又把外婆抓去,连续三天三夜的严厉拷打和审问,在确认在她身上实在问不到有价值的情报后,才将外婆放了回来。

十天后的夜晚,劫难又降临到爷爷家。老东再次骚扰村子,沿岭而上到处搜刮民财。天黑看不见路,领头的老东头子下令将爷爷的茅屋点着,老东借着光亮连抢了几家方才罢休。火光冲天,烧光爷爷家里的全部家当,也摧毁了一家人对安宁幸福生活的梦想。爷爷奶奶牵着父亲的手,借宿于乡亲家,暂时渡过难关,后来全靠乡亲救济,3年后才盖起了简易的茅棚,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重新盖上茅草房。

这些沾着泪与血的往事,是外婆心头挥之不去的噩梦。在我上小学后,外婆每次来我家都会提及这段家庭悲史。讲到惨烈的情景,外婆都会哽咽停顿许久,痛彻心扉的记忆伴随老人坎坷的一生。外公的过早离去,使本来就很困难的家庭雪上加霜。从此,外婆带着舅舅、母亲和小姨4人相依为命。年仅11岁的舅舅承担起家里的重任,母亲9岁就在小镇上卖自家种的萝卜、白菜补贴家用,其中的苦楚可想而知。在那山河破碎、寇焰嚣张的岁月里,这样的悲剧并不少见。我和弟弟也曾问外婆,老东为什么要打死外公?为什么到我们国家烧杀掳抢,乱杀无辜?我们被欺负为什么不还击?外婆总是说:“那时候不像现在,国家穷,老百姓就被欺负呗!你们要好好念书,这些事不能忘啊!”不识几个字的外婆不会知道,她悲怆的诉说将“家”和“国”这两个不同的概念紧紧联系在一起,在我的心中激扬起对“国家”二字质朴深沉的情感,从此融入意气风华的成长基因,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历经岁月升腾不灭的情感叫作“家国情怀”。

槐念

老槐树目睹过老辈人经历的屈辱和磨难,也记录下我童年的一曲欢歌。“60后”是伴随着新中国的成长而成长的一代,乡村的年少生活简单而不失精彩,一年四季都洋溢着欢乐。

夏天来了,我和伙伴们划上小船,游荡在湖边,微风轻吹,好不惬意。打脯泅(游泳)扎迷宫(潜水)、摸鱼踩藕摘荷花,放丝网、释豪子逮鱼捕虾,大人们用罩子(用竹子编的圆锥喇叭口形捕鱼工具)罩鱼。孩子们在水浅处用赶伸子赶鱼。玩耍之余到湖里捞花鱼草(带刺)、敖翩草(细长,小拇指宽),用来喂猪。运气好时,还能打到野鸭。家乡的端午节,更是隆重而热闹。划龙船赛龙舟,打粽叶包粽子。湖北的粽叶,煮熟后有一股自然的清香。几十年过去,每逢端午,家乡的粽子都在脑海中散发沁人心脾的馨香。槐花盛开时节,母亲有时还摘下洁白的槐花给我们蒸着吃。至今仍然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食。

秋天芦苇枯黄了,湖里水也浅了,有的地方还露出湖底,这是砍柴的好时节,柔韧的芦苇经过乡亲们的巧手天工,编织成式样各异的帘子,用于晾晒棉花和家里腌制的鱼和菜。初冬时节,湖水下降,找一块莲藕涨势好的地方,把四周围起来,将水抽干,先把鱼虾捞上来,然后再挖藕。藕可自家食用、也可拿到集市去卖,贴补家用。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方人创造一方的文化。这汪肥沃的大湖,养育着父老乡亲,一次次帮助乡亲们度过困难时期的难关。人与自然的和谐相伴,温暖了岁月。长大后无论游走多远,家乡一直是心头的牵念,心灵的港湾。

槐忘

夏天的南方,酷暑难当,气温有时超过40度,房子被太阳晒得发烫,屋里热气滚滚,根本无法入睡。夜幕降临,村里的人总会无约而至,在槐树下乘凉。以槐树为中心的“乡村沙龙”虽然不够典雅精致,却也是乡里人的精神大餐。打牌的,下棋的,讲白(神侃)的,话题天马行空。从《西游记》《水浒传》到农活心得,从口耳相传的俚语趣事到村里发生的大事小情,有嬉谑怒骂,也有插科打诨。兴起时,也会三两相约端出几道菜,在槐树下的石凳上喝上几盅,直到夜已深深,带着醉意才回到屋里睡觉。

槐树下还经常是父母对我们进行乡约家法教育的地方。祖上的规矩,做人的道理,正邪是非、善恶黑白,都会在大树下提耳训告。槐叶风中作响,就像是一双双见证的眼睛,不禁让人心生敬畏。犯错误时,父母也会在槐树下对我们进行处罚教育。记得十岁左右一个夏天的下午,放学回家后,作业没有写,也没有去打猪草,而是和同村的小伙伴在湖里玩水,那时还不会打脯泅,一直玩到天黑才回家。晚上父亲就在大槐树下狠狠地惩罚了我和弟弟,屁股都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还有一次,有个卖小鸭的商贩,在槐树下卖小鸭,我和小伙伴偷出一只鸭放到湖里,结果,小鸭游向湖中不见踪影。卖鸭人损失了一只小鸭,到父母那儿告状,父母将我“毒打”一顿,从此我再不敢乱动别人的东西。现在想来,我和弟弟在以后的生活道路上正直做人、诚实待人、踏实做事的品行,无不受益于淳朴乡风的教化和滋养,故乡在我远行的行囊中,放入的是取之不尽的精神宝藏。

槐情

1982年,我参加高考名落孙山,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回到家乡,和父母一起下田干活,过起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活。忙完农活之余,经常会在槐树下休息、乘凉。那个年代,乡村的文化生活贫乏,一支竹笛,彰显出自己作为村里“文化人”的与众不同。照着简谱,学着吹,慢慢也就能够吹出曲吹成调了。邻家有个叫叶儿的姑娘,笛音响起,不远的地方就会出现她的身影。开始静静地听,后来还会红着脸过来聊几句。也许是“尽在不言中”的深情太过委婉,槐树下的笛声,成为懵懂青春的浪漫回忆,却未能奏成爱情的旋律。一个中秋节的前夕,大姐给我介绍了一个裁缝,家里摆了几桌宴席,算是确定恋爱关系的郑重仪式,人生中开始有了花前月下,有了海誓山盟。一个月后,冬季征兵开始了,我背着母亲去报名。接到入伍通知那天,母亲当场昏厥过去,好久才恢复过来。向来温婉和顺的母亲,这一次异乎寻常地执拗。当年外公被老东打死,算命先生说我命中犯忌,不能从武,从此在母亲心里留下心结。我的四个姐夫,三个是当兵的,母亲目睹姐姐们聚少离多的艰辛,更是坚定了不让儿子从军的决心。儿时的志向此时已燃烧似火,无法熄灭。我躺在床上闭门不出,苦思冥想,怎么能够说服母亲,最后还是在四姐的鼎力帮助下,母亲才勉强同意。临行前夜,我和裁缝在槐树下谈了很久很久。我嘱咐她,经常来家看望父母,她也叮嘱我,到了部队,要管好自己,要经常给家里写信,努力工作,早点回家团聚……第二天清晨,我在老槐树的注视下,坐上离乡的小船。回望依依不舍的父老乡亲,颇有“男儿已立凌云志,暂抛情长助国威”的豪情。老槐树渐渐离开我的视线。我深知,我告别的是槐树下的青葱年华。这一次上路,不仅怀揣着自己的梦想,也承载着家乡人民的期望。

槐望

离开故乡已经三十多年,家乡已由一个偏僻落后的小山村变成风光秀美、生活宽裕的新城镇。去年回家乡,家乡已难寻旧时的模样。白砖绿瓦流光溢彩,我已不敢相认这里曾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只有那一汪湖水依然翻涌着清波细浪。只有那高高挺立的老槐树依旧枝叶繁茂。

傍晚时分,依旧来到槐树下。乡亲们依然热情、依然善谈,围着我介绍家乡的变化。与记忆中的“沙龙”不同的是,乡亲们身上看不到窘迫和寒酸,更多的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期待。外面的世界对他们来说已不再陌生,说起国家大事也头头是道。老乡们都说,国家越来越强盛,日子越来越有奔头。听说我在部队总部机关工作,他们连声说我是“干大事”的人。长辈们叮嘱我,当年老东横行,咱们受尽苦头,现在国家强了咱有底气,一定要在部队好好干,给家乡人民争光,为国家做贡献。

如果说中国梦是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家乡的繁荣安宁就是其中的一抹色彩。如果说中国梦是万千百姓的期冀,强军就是承载期冀的坚强翅膀。如果说强大的人民军队是高耸入云的大树,和家乡人一样勤劳善良的人民,就是大树生长壮大的坚实根基。

为了深沉挚爱的家国故园,我别无选择,必须担当起一名军人应该担当的责任。我相信,风中的槐树,会知道我对故土无声的承诺。

责任编辑/兰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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