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京生
1964年10月16日下午3时,广袤的西北大漠深处,罗布泊核试验场。
高高的铁塔上顶着一枚原子弹。随着一声惊雷巨响,大地震颤,飞沙走石,一朵蘑菇云团燃烧着翻腾升起……
为了震撼世界的这一天,围绕共和国绝密的“596工程”,成千上万的科技精英从人们的视野里神秘消失了,从此隐姓埋名,以身许国,从繁华都市走向大漠高原,他们严守保密规定“上不告父母,下不传子女”,为当时最机密尖端的国防工程挥洒青春和热血,不计名利,无怨无悔。
邓小平曾经深刻地指出:“如果60年代以来中国没有原子弹、氢弹,没有发射卫星,中国就不能叫有重要影响的大国,就没有现在这样的国际地位。这些东西反映一个民族的能力,也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兴旺发达的标志。”
我们要永远记住那火热的战斗岁月,永远记住那些无私奉献的功勋科学家,记住共和国光荣的历史足迹。
13岁的娃娃新郎拜堂,不敢掀起新娘的红盖头。后来,洋博士和目不识丁的夫人78载相濡以沫走过白金婚。
王淦昌的老家在江苏省常熟县支塘镇枫塘湾。父亲王以仁是当地颇有名气的中医,十里八乡碰上疑难病症都要请他去诊治。老中医的美中不足就是黑发变白还没抱上亲生的儿子。1907年5月28日,王淦昌落地的哭声使王家大院举家欢腾,他满月时,王家举行庆典,邀请亲朋好友来喝喜酒。花甲之年的父亲老来得子,把王淦昌视为掌上明珠,只要有空就把小儿子抱在怀里亲他逗他玩,怎么看都看不够。老父亲把光耀门庭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王淦昌身上。不幸的是,王淦昌还未满4岁父亲就与世长辞了。
这时,王淦昌的母亲才36岁,她知书达理,母亲把6岁的王淦昌送去读私塾。他对《三字经》《论语》《孟子》等古籍上的“人之初,性本善……”,“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虽不明其深刻内涵,却摇着小脑袋背得滚瓜烂熟,一字不差,深得老先生的赏识。他8岁那年,母亲又把他送到沙溪镇上的洋学堂读书。在那里他对算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觉得像游戏一样开心。新式教育使他茅塞顿开。就在他小学毕业时母亲又病故了。
13岁的王淦昌一下子变成了孤儿,只有外婆最疼爱他。有一天外婆对他说:“我想给你娶个媳妇在家里,可以照顾你的生活,你也算有个自己的家。”于是,外婆从照顾自己的外孙的生活为出发点,物色了一个比王淦昌大三岁的姑娘,外婆说:“姑娘很懂事,老实能干,会做家务,比你大些才知道关心照顾你,有她照顾你,我也就放心了。”王淦昌听了非常高兴,他以为娶了媳妇,就有了自己的家,就不再孤独了。实际上,他那时还不懂得娶媳妇的真正含义。
1920年的夏天,一队迎亲的队伍抬着花轿沿着乡间的石板路向王家老屋缓缓走来。
13岁的王淦昌胸前挂着一朵红绸结成的大花,头戴小瓜皮帽,一蹦一跳地在屋前嬉戏玩耍,这小新郎一点也没有成家立业的感觉。
迎亲的队伍刚走近王家大门,一串鞭炮“噼噼啪啪”地炸响了。头上蒙着红盖头的新娘吴月琴蓦然出现在王淦昌面前。王淦昌猛一抬头,发现新娘比他高出一大截,而且身后还带着丰富的嫁妆,王淦昌的娃娃脸顿时羞成大红布,甚至紧张得直想逃跑。幸亏站在旁边的外婆一把抓住了他,他才规规矩矩地和新娘拜了天地。
新婚之夜,新娘吴月琴羞涩地坐在婚床前,等着小丈夫掀开她的红盖头,可懵懵懂懂一下子成了新郎的王淦昌心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乱蹦乱跳,他不好意思去看那个比他高大的新娘,更不敢上前去掀开新娘的红盖头。他蹑手蹑脚地爬上崭新的婚床,连被子也不敢拉开,困得实在挺不住了,便横在床上睡着了。在他最初的感情世界里,对这位比他大三岁的新娘,与其说是从天降下来一个大媳妇,倒不如说是他身边来了一个大姐姐。
吴月琴出嫁到王家,虽然在封建社会里,她的家境富裕,可因为女孩没有机会上学读书,认不得多少字,也不会写信,她受封建社会和“三从四德”的影响,成为典型的贤妻良母。她在家里勤恳自律,疼爱丈夫,敬老爱幼,全心全意地操持着家务,她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关怀着自己的丈夫,使王淦昌拥有小弟弟和小丈夫的双重福分,使他感到了家庭的幸福与温暖。
1920年8月,王淦昌进入上海浦东中学读书。随着年龄的增长,自主生活能力的提高,加上要在外读书,王淦昌便不像结婚头几年那样恋家了。在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当时流行的“反对包办婚姻”“争取婚姻自由”等口号对他也有触动和一定影响。在中学里,他不敢透露自己家里有个由外婆包办的大媳妇。他担心如果同学们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会取笑他,甚至怂恿他解除这种封建的婚姻,王淦昌没有勇气和外婆作对,外婆是家里最疼爱他的人,况且吴月琴待他也不错。他只是心里有点矛盾,在同学面前一想到自己乡下老屋里还藏着一个三寸金莲的“娘子”时,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难为情和后悔。
有几次,他从学校回家,鼓足勇气让外祖母帮他“退掉娘子”,可踏进家门,一看到善良温柔的“大姐姐”,忙里忙外地为他烧水做饭,他的怜悯之情便油然而生,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到肚里。
1925年,王淦昌以优异的成绩考取清华大学首届本科生。当他坐着故乡的乌篷船与亲人挥手告别时,妻子吴月琴站在长堤上悄悄地抹眼泪,她已怀有身孕,却没有告诉娃娃丈夫,生怕他分心忧家耽误学业。
在北平清华大学受到新文化运动的影响,王淦昌曾经几次试图使妻子吴月琴成为新女性。然而,吴月琴是典型的旧式乡下女子,她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严格按照封建社会对妇女的要求,努力做个“三从四德”、传宗接代的好妻子,随着儿女们的相继出世,吴月琴没有机会走上社会接受文化教育,她完全彻底把自己的青春年华奉献给家庭了。她恪守着传统的伦理观念,心地善良,默默地承担着养育子女的责任,深受兄嫂喜爱。她以自己的勤劳和贤惠,把一生献给了丈夫、孩子和家庭,也使王淦昌能够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教学和科研工作中。
对于自己的婚姻,王淦昌一方面对吴月琴为自己和家庭的奉献表示感谢,另一方面又为自己没有在事业上志同道合的伴侣而感到遗憾。
清华物理系毕业,留学德国,他与诺贝尔奖擦肩而过,半个世纪的奋斗,从“孩博士”成长为享誉世界的“金博士”。
1925初秋,王淦昌踏进了清华校园。这一年正是清华学校校长曹云祥采纳原校长周贻春的建议,停止招收留美预备生,设立大学部,招收正式的四年制本科大学生。王淦昌正好有幸在这一年考取了清华学校,成为大学部的第一级学生。1928年,清华学校改为国立清华大学。王淦昌等人后来就被称为清华大学的第一届本科生。
考取清华学校时,王淦昌原本想学化学。他认为化学是在日常生活中最为有用的一门学科。在第一年的普通课程学习中,最使他入迷的是化学课。那时,清华的化学实验室是校内条件最好、设备最全的一个实验室。一走进化学实验室,他就异常兴奋,不同的元素与化合物之间的反应,以及反应生成新的化合物的奇特现象,都会吸引他极大兴趣。他把化学元素周期表背得滚瓜烂熟,在牢记有关反应方程式的同时,尽可能多地做关于元素和化合物的种种实验,常常是做着就忘了时间,直到有人提醒他或赶他离开实验室时,他才感觉肚子饿了,赶快到食堂找口饭吃。
就在这时,王淦昌有幸碰上了一代名师叶企孙,使得20世纪的中国少了一位化学家,而多了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家。
王淦昌进入清华学校时,叶企孙也应聘担任清华学校的物理副教授。1926年物理系成立后,叶企孙担任主任、教授。叶企孙是清华学校1918年毕业生,后去美国留学,先后在芝加哥大学、哈佛大学求学,并于1923年获哈佛大学博士学位。他在1921年测定的普朗克常数在国际上一直沿用了16年之久。
王淦昌入学的第一年,普通物理中的力学课由叶企孙亲自讲授。在一堂力学课上,叶企孙为同学们做了一个物理演示:把豌豆放在一个很小的带有管子的漏斗上(漏斗是将一根约10厘米长的麦秆一头破成数片做成的),从麦秆管子那头微微吹气,豌豆就会飘浮在漏斗中间,既不掉下去,也不会被吹气冲走。做完演示,他请同学们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开始没有人回答,课堂上沉默了一会儿后,王淦昌站起来回答说:“这可以用流体的伯努利原理解释——豌豆下面的气体流速大,压强小,而上面的气体流速小,压强大。”叶企孙听后非常高兴,赞扬他理解问题清晰准确。从此,叶企孙对王淦昌格外重视,常在课后找他谈一些物理问题,并告诉王淦昌在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和问题时,可以随时找他。在叶企孙的影响下,王淦昌逐渐觉得实验物理更有意思,更具趣味。他决心叩开实验物理学的大门。于是,在升入二年级分科时,他便转到了物理系。
叶企孙后来又教他电磁学和光学,把王淦昌引入了物理学的科学殿堂。叶企孙对他说:“王淦昌,你说我们的国家若像大唐帝国那样强盛,这个世界上谁还敢欺侮我们呢?要摆脱这种困境,只有科学才能拯救我们的民族……”老师的话语激起了他发奋读书“科技救国”的理想……
1929年夏天,王淦昌从清华大学物理系毕业后,吴有训让他留校做自己的研究和教学助手。后来,吴有训又鼓励他考取了江苏省官费留学研究生。
当王淦昌手捧德国柏林大学研究生录取通知书,高高兴兴地回归故里向家人辞别时,连一向毫无怨言、辛辛苦苦用自己的血汗钱资助他念完了中学、大学,帮助他维持生计的入赘王门的大哥也禁不住摇头说:“淦昌啊,你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怎么还爱胡思乱想啊!一个家毕竟要靠男人来支撑,你现在从清华毕业了,完全可以养家糊口了,还留哪门子学呀!”
入夜,王家大院静悄悄的。昏暗的油灯下,吴月琴在帮助丈夫准备衣物,她一针一线地缝着新衣,火苗映在她的脸颊上,一亮一亮地闪着光。王淦昌依靠在床上一会儿看看睡熟的三个孩子,一会儿又看看妻子,出国还是不出国他犹豫了。终于王淦昌叹了一口气说:“月琴,我反反复复地想过了,不去留学啦。我就安安稳稳地守着你和孩子们过日子吧!”
“不许你再说‘不去两个字!”妻子干惯了家务活的手突然捂住了他的嘴,眼睛深情地注视着他说:“淦昌,你走吧,你是做大学问的,家里有我呢,你就放心吧。”王淦昌轻轻地把善解人意的妻子揽在怀里,两人许久无言,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终于妻子又说:“淦昌,我只有一个请求,不论你走得多远,飞得多高,今后有多大学问,别忘了你的家,别忘了我和孩子们在眼巴巴地盼着你学成回来。”
20世纪30年代,正是德国现代物理学飞速发展的黄金时代。爱因斯坦、居里夫人、海特勒、迈特内、盖革等物理学界顶尖人物在这里从事学术研究。而王淦昌一踏进柏林大学的校门,就幸运地师从于女物理学家迈特内。迈特内是柏林大学的第一位女教授,她与居里夫人、吴健雄一起被称为20世纪实验物理学的三大女杰。1938年底,哈恩发现、迈特内做出理论阐释铀核裂变现象,是核科学发展史上划时代的发现。王淦昌是她唯一的中国学生。
柏林大学威廉皇帝化学研究所放射物理研究室,就在柏林郊外一个名叫达列姆的小镇上。大城市的喧嚣、现代生活的繁华与这个宁静的学府几乎毫不相干。
当时正是现代物理学史上的黄金时代。量子力学取得了巨大成功,原子核物理和粒子物理迅速发展。
而他每天在那里闭门苦读,潜心于课堂和实验室。在这里他见不到一个中国同学或同胞,连个聊天的人都没有。他经常在实验室里工作到深夜。因实验室的大门晚上10点就关闭了,他常常要翻出围墙回到自己的宿舍。那时他的胳膊腿是多么灵巧。
女教授对王淦昌这位年轻的东方弟子所显露出来的非凡智慧和才气颇为赏识,将他留在身边做实验助手,时时加以指导和点化。然而,由于这位物理学大师的过于偏爱和执拗,使得王淦昌痛失了一次发现中子而可能获得诺贝尔奖的机会。
1930年,德国物理学家玻特和他的学生贝克用钋放出的α粒子轰击铍核、发现了很强的贯穿辐射(可以穿透10厘米厚的铅板而衰减很少)。他们认为是硬丫射线(波长极短的电磁波)。王淦昌在听了科斯特关于这一问题的报告后,开始进行认真的思索,他对γ射线能否具有那么大的贯穿能力表示怀疑。他想,玻特在实验室中用的探测器是计数器,如果说改用云室作探测器,重复玻特的实验,一定会弄清那种很强的贯穿辐射的性质。基于这种设想,王淦昌两次找导师迈特内建议去发现那种射线。但迈特内却不感兴趣,她始终没有支持王淦昌提出的建议。
1931年,约里奥·居里夫妇改做了这个实验,但他们仍把发现的强贯穿辐射称为γ辐射。1932年2月,从怀疑γ射线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能量入手,查德威克用不同的探测器——高压电离室、计数器和云室独立地进行了上述实验,证实了很强的贯穿辐射是中性粒子,查德威克后来获得了1935年度的诺贝尔物理学奖。
在中子发现后,迈特内曾对王淦昌说:“这是运气问题。”但王淦昌不以为然,他认为科学就是科学,它和运气是两回事,科学研究是硬碰硬的。假如当时迈特内考虑了王淦昌的建议和要求,以王淦昌对实验物理的孜孜以求,对前沿课题的直觉和敏感,加上迈特内的杰出的实验才能、丰富的经验,谁说中子发现不会成为对迈特内教授和年轻的中国学生王淦昌创造性合作的褒奖呢?
王淦昌的博士论文题目是《关于ThB+C+C的β谱》,题目是在导师迈特内教授的提议下选定的。论文顺利地通过了答辩。并发表于1933年12月德国的《物理学》期刊上。
留学四年,获得柏林大学哲学博士的王淦昌谢绝了恩师迈特内教授的极力挽留,结束了自己的留学生活,他又去了英国、法国、荷兰、意大利等国做学术访问,见到卢瑟福、查德威克、埃利斯等物理学家,学习最新的物理学理论与实验技巧,于1934年4月,回到了祖国。
有趣的是王淦昌的德国母校没有忘记这个中国留学生。
1984年4月18日,联邦德国驻华使馆。
西柏林自由大学校长黑克尔曼教授代表西柏林自由大学庄重地授予王淦昌荣誉证书,以纪念他在柏林大学获得博士学位50周年。
这个被德国人趣称为“金博士”的荣誉,是专门为获学位50年后仍站在科学第一线的科学家们设立的。
王淦昌是享有这一荣誉的唯一中国人。
黑克尔曼校长称他为研究中粒子的卓越科学家,是西柏林自由大学的骄傲。
王淦昌接过证书。在他遥远的记忆里,27岁他就成为柏林大学的博士,当时人们称他为“Boy Doctor”(即孩博士)。
抗日救国,他捐献家中全部积蓄。刻苦攻关,他成为发现“反西格马负超子”的世界第一人。
当王淦昌踏上祖国的土地才发现,祖国母亲身上遍体鳞伤。他先后在山东大学、浙江大学讲授物理课。他至今都清楚地记得:1939年2月5日,日本鬼子的18架飞机向浙江大学校舍投掷炸弹118枚。
浙大的师生们和全中国人民一样掀起了规模空前的抗日救国运动。群众积极抗日的热情,深深打动了王淦昌,他和物理系仪器管理员任仲英一块儿沿街挨家挨户宣传抗日,进行动员,号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募捐到了大量废铜铁,用来制造抗日枪炮。王淦昌回到家里又和妻子吴月琴商量:“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我们不能投笔从戎,去打日本侵略者,但我们可以捐出钱财去买武器来打日本鬼子。”吴月琴点点头,她理解自己的丈夫,支持丈夫的行动,她拿出了结婚时娘家陪嫁的全部金银首饰,连同家里的所有积蓄统统交给丈夫捐献抗日。仅银元(即大洋)就有10来斤重。
抗战中,浙江大学为了能坚持上课,在竺可桢校长的领导下,从1937年底到1940年初,一千多名师生历尽千辛万苦,几迁校址,辗转六千余公里,迁至贵州的遵义、湄潭。为了在学校的西迁中不耽误教学进度,每到一地王淦昌立即抓紧时间给学生上课。他怕艰难环境影响学生学习物理的兴趣,每年他都要和入学新生一起座谈,深情地对学生们说:“物理学是一门很美的科学。大至宇宙,小到基本粒子,都是物理学研究的对象。寻求它的规律、探索奥秘,是十分有趣的,你们选择了一门很好的专业,将会步入一个美妙无穷的世界”。1956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李政道先生,便是那时听他演说的众多学生之一。
在王淦昌众多的学生中,还有一位女学生常向这位年青的娃娃教授投来倾慕的微笑。她喜欢听王淦昌的物理课,那双闪射着青春光彩的大眼睛总是频频出现在王淦昌的课堂上。她仰慕老师的才学,听过当年王淦昌在莱茵河畔第一次与诺贝尔奖失之交臂的故事。她年轻的心萌动了。
有一天,女学生悄悄地尾随王淦昌步出浙大校门,她极不情愿地看到“娃娃教授”挽着他的大媳妇,还带着几个孩子在散步。女学生在背后差点喊出来:“这不公平!”四个字。
后来,女学生和王淦昌熟了,直率地说:“一个洋博士、大教授娶了一个不识字的小脚大媳妇,这是一桩不相配的婚姻。如果还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爱你,你将做何选择?”
王淦昌看着女学生那炽热的大眼睛,坦诚地说:“我已经有家室儿女了,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力了。作为男人,我对妻子和孩子要承担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作为老师,我对你这个学生也要尽到为师之道。”
从此,王淦昌与女学生的关系严格界定在师生关系上。因为他知道,是吴月琴用女性柔弱的肩膀为他全家支撑起一片生命的天空,在他的生活里离不开她,只有老伴是永无怨言的贤内助。
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浙江大学几迁校址,辗转六千余里。迁至离杭州2000多公里的建德时,王淦昌守在爱妻的产床旁,亲眼看见了妻子生小儿了建基那撕心裂肺般痛苦的一幕,真切地感受到做母亲的伟大与不易。最后一站到了贵州的湄潭,妻子又生下了小女儿,颠沛流离的生活,小女儿因妈妈奶水不足,瘦弱多病。吴月琴全力操持着家务,照顾着孩子。更使她心焦的是丈夫的肺结核病复发了。面对艰难困苦吴月琴没有低头,她种菜养鸡、养奶羊,挤羊奶给孩子和丈夫补充营养,保证了他们起码的健康需要。
有人看他们的生活实在有困难,劝王淦昌去兼做点小生意,可以略微改善一下穷日子,但王淦昌拒绝了,他要全身心地投入他喜爱的科研和教学中。而他们一家七口的艰难日子全部由吴月琴挑在肩上。
那时太阳刚刚从东边的山林里露出红脸,吴月琴就扛着铁锹在荒山坡上干开了。几天后,她在开垦的菜园子里种上了蔬菜,还养了一群鸡。
有一天,竺可桢校长看到后,对王淦昌称赞说:“王教授,没想到你的太太这么能干,让她给咱们浙大的家属们传授一下经验,自力更生,垦荒自足,搞好生活。”
王淦昌听到校长对妻子的表扬,开始对吴月琴刮目相看了。
后来,吴月琴不知听谁说羊奶能治肺结核,就从山民那里买来三头奶羊,漫山遍野地赶着去放牧。
暮色苍茫中,妻子扛着锹、牵着羊回到家,急急忙忙洗手做饭,一会儿菜香饭熟,全家大小围坐一桌开始吃饭。
王淦昌深情地说:“这苦活累活不能只让你一人去干。以后我也负责放一只奶羊。”
“你?”吴月琴顿时瞪大了眼睛,她不相信从不干家务活的丈夫会主动去放羊。
王淦昌说:“你不相信我吗?从明天开始,我来承包一只羊,保准让它能吃饱。”
从此,每逢上课,王淦昌便一手拿教案,一手牵只羊,沿着弯弯的山路去上课。于是,教授牵着羊去教书成为浙大的佳话。而王淦昌从这以后还真是教书放羊两不误。
王淦昌有一个夙愿,早在1930年在德国留学时,奥地利物理学家泡利提出存在中微子的假设。但中微子没有电荷,几乎完全不与物质碰撞,用探测器很难抓到其踪迹,如何直接验证它的存在?他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他回国后由于时局动荡,没有条件使他进行这项研究。浙大迁到遵义之后,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治学环境,王淦昌开始大量翻阅资料,收集能够收集到的国际上有关验证中微子存在的实验方法和结果,这些结果都只是支持中微子的存在的假说,而没有一个能确凿地证实中微子存在。王淦昌经过归纳分析,获得中微子存在的证据。写出了《关于控测中微子的一个建议》一文,于1942年1月发表于美国《物理评论》(Physics Review)。这是一篇极有创造性的文章,引起了实验物理学界的极大重视。
对一个物理学家来说,最大的快乐莫过于亲自动手做实验来验证自己的设想。然而,当时的浙江大学物理系,实验室坐落在遵义的小山包和湄潭城外的破庙里。简陋的实验仪器与孔夫子的牌位相映成趣。实验室没有外接电源,只有一台用旧汽车改装的小发电机。无奈之下,王淦昌只好把论文寄往美国《物理评论》杂志。实验只能让别人去做了。
美国物理学家阿伦读到了王淦昌的论文,按文中的思路进行实验,很快发表了实验报告《一个中微子存在的实验证据》。阿伦的这次早期中微子验证实验,于1942年11月发表,成为1942年国际上物理学重要成果之一。在论文中,阿伦称王淦昌的建议是“当时中微子验证实验最有价值的一种途径”。
王淦昌《关于探测中微子的建议》对进行确认中微子存在的物理研究工作,做出了重要的贡献。1943年,美国《物理评论》杂志将其评为1942年的最佳论文之一。
王淦昌1947年又发表了《建议探测中微子的几种方法》,提出了更新的探测思想,被物理学界称为“王-阿伦”方法。
“王-阿伦”方法,不仅为探测中微子的存在开辟了路径,也为弱相互作用中能量和动量守恒提供了确切的实验证据。美国另外两位物理学家莱因斯和考恩按“王-阿伦”方法探寻下去,终于发现了中微子,1995年10月瑞典皇家科学院将诺贝尔奖授予了他们。王淦昌53年前预言发现中微子可能获诺贝尔奖的预言,终于实现了。这是他在世界物理学上做出的第一贡献,获此消息后,他满怀喜悦,毫无遗憾地说,荣誉应归于最后做出结果的科学家。
而莱因斯因此荣获了1995年度的诺贝尔物理学奖。他之所以能登上物理学的巅峰,是因为他站在了王淦昌的肩上。杨振宁教授曾指出,王淦昌的文章,“在确认中微子存在的物理工作中,道破了问题的关键。”
1956年秋,从北京开往苏联的国际列车飞驰在西伯利亚的原野上。
王淦昌作为派往苏联的第一批访问学者,作为中国代表来到苏联杜布纳联合原子核研究所,作为一个实验物理学家,他组织并领导了一个实验小组开展了高能物理实验工作。那时,正是国际上高能加速器进行基本粒子研究的第一代工作时期。在异彩纷呈的基本粒子研究领域,科学家们面临着一些前沿课题,诱人而富有挑战性。其中,基本粒子与核互相作用及其转化规律的认识,便是科学家心驰神往的一个研究领域。王淦昌以其准确的科学判断力,根据当时面临的各种前沿课题,结合联合所高能加速器的特点,提出了两个研究方向:寻找新粒子——包括发现各种超子反粒子;系统地研究高能核作用下各种基本粒子产生规律。他们利用联合所的先进设备寻找新奇粒子的研究。1960年王淦昌宣布,他领导的研究小组发现了反西格马负超子。为中国争得了世界第一的荣誉。
反西格马负超子的发现,丰富了人们对基本粒子族的认识,并为粒子——反粒子推到物质——反物质这一普遍规律提供了新的论据。这是联合所取得最大的成就。70年代初,李政道和杨振宁来华访问时,都曾在与周总理见面时评价过这项科学贡献——“联合所的高能加速器上最值得称道的工作便是王淦昌小组对反西格马负超子的发现”。共和国给予他最高奖赏——1982年“关于反西格马负超子的发现”获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物理学家荣获的第一个最高奖。
就在王淦昌专心致志寻找新奇粒子的研究工作时,在周恩来总理的安排下,妻子吴月琴来到他身边。一个连汉字都不会写的中国妇女,竟然来到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这一行动尤其在那尚属封闭的20世纪50年代需要具备多大的勇气?!吴月琴到杜布纳,她一如既往地对丈夫无微不至地关怀和照顾。她勇敢而认真地向丈夫的同事和学生们学俄语,从1、2、3……开始,到必要的日常用语,后来居然可以毫不费力上街购买所需的物品,回来给丈夫做可口的饭菜了。
王淦昌的生活有了吴月琴的照顾,解除了衣食浆洗之忧,大科学家以更大的精力投入到核物理的研究中,取得了震惊世界的发现,科研硕果累累。
以身许国,受命研制原子弹,隐姓埋名17年,夫人只知道他在信箱里,直到蘑菇云腾空而起。他又开始氢弹和地下核试验的研制攻关。
1945年,当中国共产党的领袖们在延安窑洞的煤油灯下做出中国前途与命运决策的时候。7月16日,在美国新墨西哥州的沙漠地区进行了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试验,从此那里被称为死亡地带。
对于千千万万的普通人来说,认识核这个可怕的怪物,是从广岛和长崎开始的。同年8月6日和9日,美国用B-29型轰炸机,把仅有的两颗原子弹投到了广岛和长崎。灾难顷刻间降临,建筑物在闪光中燃烧,在冲击波下倒塌,两座城市化为废墟。
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47万多人死伤,35万多人在火海黑雨中失踪,侥幸活下来的人还受着原子病的折磨。当时威力巨大的杀伤武器原子弹是怎么回事?普通老百姓不清楚,浙江大学的大学生们也不清楚。
王淦昌教授应邀做了关于原子弹及其原理的报告。
其实,王淦昌得知铀核裂变的信息,早在1939年6月。那时他正在浙大西迁途中的宜山。再苦再忙再累也要看书的他,偶然在一份外文杂志上看到铀核裂变的介绍。这给极度疲倦的王淦昌及他的学生们带来欣慰和鼓舞。他很快将这一新现象、新知识传授给学生。他还和他的助手做中子轰击雷酸镉的试验,企盼引来爆炸现象。他的举动招来同事的非议:“饭都吃不上还做什么试验?”
“这个试验比吃饭要紧,饿肚子也要做。”王淦昌风趣幽默的话语,透着乐观的神情。他仍我行我素,但未见爆炸迹象。因需要及时赶迁贵州,继续做实验的念头被冲击了。但是那个念头却深深地埋在了他的心底。
后来,哈恩开启了一个原子时代。于是有了1945年美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1949年苏联爆炸第一颗原子弹,哈恩也于1944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
王淦昌一直关注着原子弹的研制,他却没有条件来做这件事。只能把这些核物理原理和现象讲给他的学生们听。
当先生的万万没想到,他的报告给学生们心里埋下种子。19年之后,他和他的学生们参与研制的原子弹在祖国大地上爆炸成功了。
提起那辉煌的一瞬,往事如烟转眼过去了30多年。1960年12月24日,王淦昌在莫斯科杜布纳联合原子核研究所4年任期届满,匆匆返回祖国。当时国家正是3年自然灾害时期,王淦昌的家也和普通百姓一样,要勒紧裤腰带,然而他却把4年来在国外节省下来的14万卢布(旧币,合新币14000新卢布)全部捐献给国家。尽管吴月琴要精打细算一家人的柴米油盐钱,可对丈夫的行动却大力支持。
这时,中国已经揭开了原子弹研制的序幕。核工业刚刚起步,一向被尊奉为“老大哥”的苏联却背信弃义,撕毁合同,撤走专家。有一位苏联专家临别时说:“没关系,我们走了,你们有王淦昌。”
王淦昌知道,1959年6月赫鲁晓夫撕毁合同,拒绝提供原子弹模型及其图纸资料,妄图扼杀我国核工业。而他就是要争这口气。
那是他永远难忘的日子,1961年4月1日。
当时任第二机械工业部副部长的刘杰紧急约见王淦昌,“即刻进城,有要事相商”。
这时王淦昌已经猜到八九分了。
这的确是一次重要的会面,它决定了王淦昌这位早在2世纪40年代,美国人编撰的百年科学大事记,早已将其列入其中的国内外久已闻名的核物理学家,从此要隐姓埋名,默默无闻地从事一项伟大的事业,将他的后半生奉献给国防工业,成为研制中国核弹的开拓者。
刘杰开门见山对王淦昌说:“今天请你来,是想请你参与领导研制战略核武器——原子弹!”
“我们也要搞原子弹!”王淦昌心头骤然升起民族自豪感和尊严感。
“毛主席亲自批准将此项任务命名为‘596工程。”刘杰严肃地说:“周总理将此任务列为国家的最高核心机密,交代要绝对保密,主要研制人员要隐姓埋名,切断一切海外关系。”
王淦昌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坚决按组织的决定办!”
刘杰还向他转达了周总理的指示:“这是政治任务,我们刚起步的国防尖端事业,需要尖端人才,需要第一流的科学家。我们的祖国需要更加强大。”
祖国需要更加强大!王淦昌心里默念着:一生的追求,一生为之奋斗的,一生热切期望的,不正是这个吗?
许久许久,像沉默的火山爆发一般,王淦昌嘴里进出了一句发自内心的话:“我愿以身许国!”
第二天,王淦昌便跨进了核武器研究院的大门。
王淦昌上任核武器研究院副院长不久,陈毅、彭德怀、彭真等中央领导同志就到实验室来看望王淦昌等科学家。
陈毅紧握着王淦昌的手,高兴地说:“有你们科学家撑腰,我这个外交部长也好当了!”
聂荣臻元帅到西北核试验基地去检查工作,也要亲自去看望王淦昌,询问他的生活和工作情况,说到激动时,有力地挥了一下拳头,“原子弹就靠你们这些人了。”
王淦昌耳边又响起了毛主席的声音:“发展我国的原子弹事业,到时候了,该抓了。我们有资源,有人,科学院有一定的基础,认真抓,一定可以搞起来!”
中国,不能没有原子弹。王淦昌深深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以身许国在当时意味着什么。所有参加原子弹研制工作的人都必须断绝同国外的一切联系,因为这是国家当时的最高机密。王淦昌已是一位国内外著名的科学家,在某些领域他创造了世界第一的成绩,然而他现在所从事的研究将决定,他在若干年中,不能在世界的学术领域抛头露面,不能去交流学术成果,将要失去许多名利双收的好机会。但是他欣然接受了这些条件,改名为“王京”。
为中国的“两弹”,王淦昌甘心情愿隐名17年之久,从1961年到1978年,在世界各种学术交流活动中他失踪了,许多国外的科学家都在猜测,王淦昌究竟在研究什么?
连妻子吴月琴也在奇怪,丈夫变得越来越神秘兮兮的,到外地出差说走就走,也不告诉她到什么地方,多长时间,来去匆匆的丈夫只留给她一句话:“你就不要问了,这家就交给你了。”后来她发现丈夫怎么连名字都改了,她总觉得丈夫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连打电话都要把门关上,好像在防特务一样。
从那时起,王淦昌的足迹从北京走到青海高原,又伴着大漠的驼踪,走向罗布泊。他一去就长年累月,老伴问他:“到哪儿去?”他给老伴留下一句话:“去执行任务。”老伴只能知道他在“信箱”里,连这个“信箱”的具体方位都说不清。吴月琴心里有一个大大的问号,却从来没有问过丈夫。
许多年以后,吴月琴一提起丈夫来,还唠叨,“那时,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又神秘又伟大的事业,一去就是好几个月,他来信的地址都是什么什么‘信箱。我就知道他在信箱里,天知道他上哪去了。”
他的儿女们也明显地感觉到,一向喜欢他们的爸爸,一年难得有几次回北京,就是回家也是整天忙于开会或查阅资料,变得对孩子们“不闻不问”了。
是的,铸起核盾牌的一切都是在极其保密的情况下开始的。
人生苦短,要想成就一番事业,必须有所舍才能有所得。王淦昌甘当无名英雄,全身心地投入到事业中。就连每月发的工资都是夫人吴月琴到办公室去领,并由夫人掌管家庭财政大权。
吴月琴仅随丈夫去过四川的大山沟。然而,她只是看到丈夫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些什么,回到家里也只是和书或资料打交道。当时,吴月琴还不明白,他那些“天书”是干什么用的。这位传统的东方女性默默地支持着丈夫,统管着家庭内务。当然,家里的大小事情,柴米油盐统统是夫人说了算,当丈夫的从来不用下厨房,那些他喜欢吃的新鲜蔬菜就会准时端到饭桌上。
可是,那时王淦昌却没有福气享受温馨的家庭生活。
王淦昌56岁那年,要到青海的金银滩上去研制原子弹的爆轰装置,由于时间比较长,他在准备东西要出发时,看着妻子那双询问的眼睛,破天荒的说了一次谎:“我到西安去出差,说不准什么时间能回来,你把孩子们照顾好。”
当他踏上汽车门时,妻子儿女都在向他挥手告别,他又后悔了,自己不该说谎,就说出差去了,吴月琴也不会问他到哪里去的,何苦要骗自己的亲人呢!再说自己在荒滩草原上做试验晒的、得黑不溜秋的回家,妻子嘴上不说心里明白,她一定会难过的。
这次王淦昌去的金银滩有个好听的名字,却是一个一毛不拔的地方,它位于青海湖东面的海晏县,自然条件十分恶劣。广袤的金银滩平均海拔在3200米以上,年平均气温在零下4摄氏度。这里风沙很大,高寒缺氧,霜冻期长。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下工作,要忍受头晕、目眩、心悸等高原反应,克服水土不服重重困难,而且,那里的食品、蔬菜等生活用品奇缺,一般情况下只能吃青稞面和蒸不熟的馒头。
王淦昌是青海草原上最年长的科学家。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与大家一起生活,一起工作,毫不特殊。他常常是一顿饭一个馒头,一杯清茶。
王淦昌就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领导原子弹的爆轰实验研究。要使原子弹发生核爆炸,首先必须想法使其中的核裂变材料受到猛烈的压缩,由次临界状态进入临界状态,从而发生链式核裂变反应,在瞬间释放出强大的裂变能。用什么方法压缩核裂变材料呢?这就要靠由炸药驱动的向心爆轰。
在核武器研制试验基地,凡是有爆轰装置的地方,他都经常去。雷管的质量怎样,安装是否全部到位,部件加工的质量如何,王淦昌都对工作人员一一查问,逐项落实。他谆谆告诫大家:“雷管一定要保证质量,必须安装到位。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如果有一个质量不好,或者一个插不到位,得到的波形就不好,最后就达不到理想的目的。”
一次,新研制的雷管突然莫名其妙地爆炸了。因为在以后的工作中还需要很多这样的雷管,必须尽快查明爆炸的原因。王淦昌判断是静电积累所致。他立即组织技术人员进行验证和实验。最后证实,的确是由于静电积累引起了雷管爆炸。为了防止类似情况再次发生,他特别要求设法加强对静电的检测和消除工作。
在金银滩上,爆轰实验在几个相距很远的实验基地进行。呼啸的狂风裹挟着砾石黄沙,在大地上疾跑迅奔。这大风中,人们常能看到王淦昌的吉普车,奔波于车间、工号和实验现场。他和大家一起讨论,一起就有关问题大声争论。每一次进行试验他都要亲临现场。就这样,为了早日研制出中国的第一颗原子弹,实验人员在青藏高原打了许多小炮,做了很多次冷试验,“冷试验”一步步接近真实的原子弹试验。
1963年,组织上为了照顾他的身体,安排他到广东从化温泉疗养。陈毅元帅也在此。一天散步时,陈毅问他“你们那个玩意什么时候能够造出来呀?等它爆响了,我这个外交部长就好当了!……”
王淦昌说:“快造出来了。”这自然是一个大科学家有把握的回话,但他心里仍十分焦急。虽在异地疗养,他头脑里却一刻也没休息。
1963年11月20日,缩小尺寸的整体模型爆轰实验在基地进行。这是一次关键性试验,目的是对理论设计和此前进行的一系列试验结果进行综合性论证。
为保证试验一次成功,王淦昌连续几天召集会议,对试验方案进行再审查,对可能发生的问题进行再排查。会后,他又匆匆忙忙地奔走在研究室、车间和试验场。由于过度劳累,他患了感冒,发烧、不断地咳嗽,血压又升高了。即使这样,他还是拼命地工作到深夜,连药都顾不上吃。在正式试验之前,他与技术人员早早就来到现场,再次严格检查验收每项工作。“记录信号的工作准备好了吗?”“输出调试准备得如何?”尽管这些问题得到一次又一次的肯定答复,但他还要再次询问情况,并嘱咐大家:“各部门再仔细检查一下,我们一定要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做到周总理要求的‘万无一失,‘一次成功。”
试验马上就要进行了,参试人员按照要求早已退到现场几百米之外。这时,王淦昌又想到了什么问题,带着几名技术人员进入了工号……当他满头大汗地走出来,人们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自信。
试验成功了,解决了原子弹研制的关键技术问题,为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的成功爆炸和核试验测试等工作打下了可靠的基础。
当天晚上,王淦昌又与科技人员一起开了试验分析讨论会,在总结的同时部署了下一步工作。
1964年4月11日,周恩来总理主持召开的第八次中央专委会议决定:第一颗原子弹采取塔爆方式,9月10日前做好试验前的一切准备工作,要“保响、保测、保安全,一次成功”。这意味着我国第一颗原子弹进入关键时刻。这是涉及千军万马、庞大而复杂的系统工程。要做到周总理要求的“严格认真,周到细致,稳妥可靠,万无一失”。王淦昌感到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
1964年6月核试验开始了仪器设备的现场安装工作。为了保密,禁止在场人员与外面通信,无节假日和星期天,全部投入试验准备工作。当时正值盛夏季节,白天地面温度高达60多摄氏度,参试人员顶着烈日,迎着热风,晒脱了皮肤,喝着孔雀河的成苦水,没有人叫一声苦。戈壁滩要是刮起风来,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飞起的石块能将汽车的挡风玻璃打碎,狂风能将帐篷连窝掀。就是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大家齐心协力做好了核试验的各项工作。
9月,第一颗原子弹全部研制完毕,开始紧张地装配,进入倒计时的最后阶段。王淦昌对科技人员讲:“想想还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一次成功。”他一次又一次地检查数据,查看有什么疏漏之处。有时天不亮他就叫醒警卫起程,一到目的地就下车间、进工号,详细询问技术工作,对有关细节严格检查,发现问题马上组织人员进行论证或想办法解决。
茫茫戈壁滩上,一座即将放置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装置的百米高的铁塔,威风凛凛,直刺蓝天。为保证正式吊运原子弹的绝对安全,王淦昌和李觉、吴际霖等都亲自坐着吊篮上到塔顶,进行细致的查看。
全部测试准备工作就绪,并通过严格的检查验收后,工程技术人员在铁塔上的工作间执行最后一道工序——插雷管。插完雷管后,王淦昌和李觉等人坐着吊车,到塔顶对装置进行验收。“雷管要插到位,要牢靠。”“探头安装要保险。”“电源是否全接通了?”王淦昌一边验收一边提出问题……
1964年10月16日下午3时,离原子弹23公里的主控站发出了核爆命令。王淦昌站在主控站,心情有些紧张,发令前的一刻,他屏住呼吸,静静地注视着23公里处的天空。一声惊雷般的巨响,让大地骤然间震颤,惊天动地的蘑菇云腾空而起,王淦昌激动地喊道:“成功了!成功了!”
氢弹爆炸成功,又开始地下核试验。“文革”中他忍辱负重,身先士卒,为中国核武器发展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中国在研制原子弹的同时,氢弹的研制工作已经由钱三强主持拉开了序幕,物理学家黄祖洽、于敏等参与,理论设计由彭桓武等在进行中。
1965年1月,毛泽东指出“原子弹要有,氢弹也要快”。王淦昌在完成研制原子弹之后,很快加入氢弹研制的攻关之中。
氢弹的理论原理较原子弹难度大,而且研制加工、核部件系统、非核部件系统、测试系统等都十分复杂。王淦昌又陷入苦苦的思索:核部件为真实材料,有核反应能量释放的热试验,才能对氢弹进行考核。然而,我国还很贫穷,热试验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我们与西方相比还消耗不起……
1966年5月9日,我国进行了一次加强型含有热核材料的原子弹试验。这次试验相当成功,为氢弹理论设计获得了重要数据,王淦昌告诫科技人员:“我们要尽量减少热试验次数,每次试验,不仅要做到‘万无一失,一次成功,而且要做到一次试验,多方收效。”“能用不带核反应的冷试验解决问题,都用冷试验解决,尽可能减少热试验的次数,提高热试验的成功率。”在王淦昌的指导下,用冷试验经验的积累,很快解决了引爆设计中的技术关键。在氢弹突破中起了重要作用……
这时,59岁的王淦昌,与青年科学工作者一样,冒着零下40摄氏度的严寒,住进了绿色的军用帐篷。他谆谆告诫测试人员,一定要充分利用这次热试验的测试机会,尽可能多地拿到测试数据。“爆炸区物理测试的特点是单次脉冲信号,客观存在瞬间即逝,必须抓住时机,要百分之百地成功。”为保证测试圆满成功,王淦昌在帐篷内、工号里,与测试人员一起,仔细查对仪器导线,检查每个焊点,一丝一毫的误差也不放过。
1966年12月28日,在百米多高的铁塔上,成功地进行了氢弹原理试验,奠定了我国氢弹试制成功的基础。
1967年6月17日,茫茫的戈壁滩上空白云朵朵,灿烂的阳光下,一架载着氢弹的飞机在空中盘旋。飞机远去后,一道闪光,一声巨响,戈壁上腾起一朵耀眼的蘑菇烟云,顿时天崩地裂,五颜六色,异彩斑斓,形成了开天辟地的辉煌。
中华人民共和国庄严地向世界宣告——
中国成功地爆炸了一颗氢弹。
这庄严的宣告,震惊了世界:中国成为继美、苏、英之后的第四个拥有氢弹的核国家。
从原子弹到氢弹,美国用了7年零4个月,苏联用了4年,英国用了4年零7个月,法国用了8年零6个月,中国不计原理试验,自发公报之日起,仅2年零8个月!这个时间说明,中国人不仅能做到外国人能做的事,而且能够做得更好!
随着核试验的发展,1967年10月,王淦昌和程开甲,组织召开了首次地下核试验讨论会,就地下核试验测试项目和工程设计及进度等进行了详细研究和安排。
同年12月25日,周恩来总理主持召开会议,就核试验转入地下进行研究。王淦昌和李觉、朱光亚、彭桓武、邓稼先等参加了会议。当周总理请王淦昌谈谈对地下核试验的看法时,他说:“进行地下核试验不但可以保护大气层不受污染,而且还可以在技术上进行多方面的探索研究。比如,可以得到核反应过程中的重要参数、研究地下试验的综合利用等。”周总理还问了进行地下核试验中的配套措施,如吃水、气象、安全等问题,最后,周总理指示:核试验工作要转入地下。
1969年初,党中央正式决定,我国要进行第一次地下核试验。王淦昌担任了第一次地下核试验的组织领导工作。
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动乱时期,青海核武器研制基地,出现了混乱局面。
幸好王淦昌还没有被打倒。在这危难之际,他毅然站了出来,组织领导生产。
他匆匆地来到科研室,屋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而且都不敢看专业书;他急急忙忙赶到车间,偌大的厂房寂静无声,连个人影都没有。
晚上,他找到了车间主任,动员他安排生产任务。但是,车间主任已经被夺权。王淦昌帮助车间主任站出来领导生产,又在厂里奔走呼号找人上班。有一次,好不容易叫来了一些人,大家正在干活,忽然有人又哄闹着要走。他急了,连忙上前拦住问:“活还没干完,你们怎么可以走呀?”
“王老,”工人说,“我们不走不行呀,食堂里也没人做饭。炊事员都去‘闹革命了,不开伙还叫谁上班?”
王淦昌提出可以把家属组织起来为大家做饭。但怎么给她们开工资呢?这钱从哪出?情急之下,王淦昌不假思索:“我出钱!”王老激动得双颊泛红,边说边掏兜,“我这儿有钱先拿去,不够的话下月扣我的工资。只要她们来做饭,我什么都愿意!”然而,他哪能支付得起一二十人的工资呢?
王淦昌的“稚气”与“率真”,使车间主任深为感动。尽管满腹苦水,困难重重,但他还是答应尽快组织人员安排生产。
王淦昌又来到职工家中、集体宿舍里,动员那些业务骨干、技术人员、工人参加科研生产。他还一个一个地点将,叫那些“靠边站”了的技术干部重新出来工作,组织、安排科研和生产任务。他没日没夜地在工厂里动员大家,找人上班。
在北京出差期间,他亲自来到北京探亲的人员家中,一一动员,劝说大家赶快回到基地参加地下核试验的工作。王淦昌苦口婆心地对他们说:“我们必须抓紧时间,竭尽全力,千方百计尽快通过地下核试验这一关。否则就会成为历史的罪人!”
王淦昌在挨家挨户动员的过程中,由于过度疲劳,有一次竟晕倒在楼梯上。技术人员和工人都十分理解王淦昌的拳拳报国之心,非常钦佩他的敬业精神。为了地下核试验,陆续返回了工作岗位。
“文革”中王淦昌原来的警卫被撤掉了。个人生活要全部自理。由于高原缺氧,他经常背着氧气袋到处奔波。在艰难的工作环境中,王淦昌坚持深入实际,一件一件抓试验产品,一项一项抓测试任务。有一个重要测试项目的关键部件,因加工难度大,又具有放射性,而且易变形,加工进度比较慢。王淦昌十分着急:万一交货晚了或加工出来的产品不合格,那将影响整个工作进度。在他的鼓励和支持下,车间副主任亲自上机床加工,终于按时加工好部件,而且完全达到了精度要求。
研制和测试工作准备完成后,作为第一次地下核试验的总指挥,62岁的王淦昌亲自带队前往核试验基地。
当时“文革”动乱,为了保证大家安全地赶到核试验基地,保护国家机密材料,王淦昌连夜给有关部门打长途电话,要求派一架飞机支援。最后,一架军用飞机把王淦昌一行送到马兰。他们又由马兰坐汽车匆匆赶到核试验场。
地下核试验装置的装配工作在距在地面一公里深的幽暗的山洞内进行。王淦昌和技术人员、战士,常常一起加班加点。山洞内既阴暗,又潮湿,空气混浊。后来又发现了剂量颇大的放射性物质。听着探测器发出的“啪啪啪”的响声,王淦昌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应该弄清楚是产品本身放射性物质泄漏了,还是山洞里有贫铀矿。王淦昌穷追不舍,终于查明放射性物质来自洞内的氡气。
氡气,对人的呼吸系统,特别是肺部的影响很大。为了大家的健康,王淦昌一方面安排采取有效的措施加强通风,一方面又安排对氡气进行监测和分析,看剂量有多大,需要采取怎样的防护措施。
而且,大家突然发现这位说话办事干脆利落的大科学家变成了慈眉善目的婆婆嘴,他总是在嘱咐要进山洞里工作的人,对那些年轻战士说:“请不要在洞内吃饭、喝水!吃饭、喝水要到洞外边去!”他要求技术人员:“事先一定要把准备工作在洞外做好,在洞内工作的时间要尽量短。”“防护口罩要一次一换。”
他虽然这样要求大家,可他自己一忙起来,就不顾一切。当人们劝他在洞内也要少待些时间时,他说:“我年纪大了,没关系。你们年轻人要注意。”
“王院长这么大年纪,天天跟我们一起工作,我们还有什么困难克服不了呢?”大家说。王淦昌以自己的行动感动了大家。
面对大剂量的氡气,有个别领导非常怕死。他们自己不敢进洞,却批判王淦昌“散布活命哲学”“扰乱军心”。给他强加莫须有的“罪名”,使王淦昌感到愤懑、委屈。他回到宿舍,夜深人静时他伤心地流下了眼泪。但是,天一亮,他继续工作,他始终不忘自己肩负的神圣使命。
“王院长,他们批判‘活命哲学呢!”有人悄悄地提醒他。
“什么‘活命哲学?这是科学,是实事求是的科学!”
“王院长,您带领我们干得这么起劲,他们却想法子批判您、整您,我们干脆撒手不干了,散伙算了!”
“那可不行,不要管他们,周总理支持理解我们,周总理没有批什么‘活命哲学,我们还得干下去。他们批他们的,批了也不算,只有周总理说了才算数!”
王淦昌清楚,地下核试验的意义远大,可以进行近区物理测试,测到空爆所测不到的数据……困难再大他也要拿下这一关。他仍然与往常一样,在山洞内指导大家安装、调试各种仪器、设备。
在王淦昌和众多核科技工作者的奋力拼搏下,1969年9月23日,我国成功地进行了首次地下核试验。为中国的核武器开拓出成功之路,创造了一个又一个辉煌的胜利。
王淦昌过去的学生清楚地记得,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期间的一天晚上,王淦昌居然去看电影了。这使学生们无不感到奇怪。他们深知老师从不爱看电影和戏剧,他与棋类、扑克也无缘,他唯一的爱好是早晨出去散步、跑步,怎么居然有雅兴去看电影呢?王老兴奋地告诉学生们:“电影里的巴甫洛夫到80岁高龄还能从事科研,我要像他那样就好了!”
是的,王老80岁高龄时,他的脚步也没有停止过。当美国提出“星球大战”、西欧提出“尤里卡”计划之后,王淦昌、王大珩、陈芳允、杨嘉墀等4位老科学家在一起认真研究、分析和论证。1986年3月,4位科学家联名向党中央提出了《关于跟踪世界战略性高技术发展》的建议。这个重要建议,得到了中央领导同志的重视,已经被采纳和列入了我国跟踪研究战略发展的高技术计划。在国家设立的“863高技术项目”中,开展生物工程、航天、强激光等方面的应用研究摆在突出的位置。成功的决策带来的是巨大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任何一项有利于国计民生的成功决策都会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尤其是“863”计划给人们展示了一幅跨世纪的蓝图。
1992年5月31日,在钓鱼台国宾馆举行的“当代中国物理学家联谊会”上,诺贝尔奖获得者李政道在王淦昌发言前提问:“王老师,在您所从事的众多科研工作中,您认为哪项是您最为满意的?”王淦昌在考虑片刻后回答说:“我对自己在1964年提出的激光引发氘核出中子的想法比较满意。因为这在当时是一个全新的概念,而且这种想法引出了后来成为惯性约束核聚变的重要科研题目。受控核聚变一旦实现,将使人类彻底解决能源问题。”
就这样,王淦昌一步一步地在实现自己的科学梦想。
1995年1月12日,王淦昌与钱学森、黄汲清、王大珩一起获得首届何梁何利基金优秀奖(后改称“成就奖”)。该基金会在介绍他的主要科学成就时指出:1941年提出用轻原子核K电子俘获方法验证中微子存在的实验方案,……这是一个极具创见的实验方案:……1959年在杜布纳联合原子核研究所领导一个实验小组发现了世界上第一个荷电负超子——反西格马负超子;1964提出激光惯性约束核聚变的设想,并领导了惯性约束核聚变的研究,是国际上提出“惯性约束核聚变”技术路线的创始人之一。
90岁那年,老先生说他还有许多新的想法要实现。遗憾的是,王淦昌却没有跨入新世纪。
1997年7月,一天傍晚,在林荫道上散步的王淦昌被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撞倒,摔碎了右腿股骨颈。那个年轻人逃之夭夭,两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看见后扶起摔倒的王淦昌,通知了他的家人。
后来,在中央领导的亲切关怀下,王淦昌经过五个月住院保守治疗,居然奇迹般重新站了起来,又能在院子里散步了。然而,到了1998年,王老的夫人吴月琴94岁高龄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也是右腿股骨颈粉碎性骨折,那年的7月,相伴78载风雨岁月的夫人离他而去,这对他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这时王淦昌极度消瘦,已经是胃癌晚期。百日之后,他也闭上了双眼。
1998年岁末,白雪覆盖的八宝山革命公墓庄严肃穆。走完91载漫漫人生路的“两弹”功臣王淦昌静卧在鲜花丛中,他平和的脸庞仍然架着那副深度近视眼镜。
王淦昌走了,他再也看不到、听不见生前的荣耀和辉煌。当党和国家授予他为“两弹一星”功臣时,他却永远不能去佩戴那金光灿灿的奖章了。然而,祖国和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他。
责任编辑/兰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