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14-07-31
作者简介:乔元正,杭州电子科技大学人文社科处助理研究员,教育学博士。(杭州/310018)
*本文系杭州电子科技大学科研启动基金项目“场域理论视角下的大学共同治理机制研究”(KYS235613061)的成果之一。
摘 要:以场域范式关照高等教育研究是对大学作场域解读的尝试,具有本体论与方法论的双重意义。大学作为场域的特殊形态,遵循权力冲突的场域变迁动力原则。场域范式为大学内外部关系研究提供了方法论指导,将大学视为具有自身逻辑与运行规则的知识生产、传播场域,有助于解答“大学是什么”的本体论命题。
关键词:大学;场域;问题;特质;意义
大学作为社会空间结构的历史性存在,是围绕知识生产、传承与创新展开的,以价值引导和德性养成为旨归的关系场域。场域本质由占优势地位的资本以及依附于该资本的权力决定,场域运作遵循冲突的动力学原则,占优势地位的权力倾向于延续所依附资本的再生产机制。场域研究将教育现象纳入关系框架内分析,从大学与其他场域的普遍联系以及大学内部诸要素的冲突中把握大学的本质,有助于克服大学边界模糊与独立性缺失的认识弊端。
一、场域研究的基本问题
概念的真正涵义来源于各种关系,只有在关系思维中才能获得概念的意涵,“根据场域概念进行思考就是从关系的角度进行思考”[1]。布迪厄揭露了社会概念的空泛本质,代之以场域和社会空间的观念。在他看来,“一个分化了的社会并不是一个由各种系统功能、一套共享的文化、纵横交错的冲突……整合在一起的浑然一体的总体,而是各个相对自主的‘游戏领域的聚合”[2],这种聚合无法被压制在普遍的社会总体逻辑下。现代性境域中的社会分层和劳动分工十分细密,社会生活将自身分割为政治、经济、知识、审美等不同的生活秩序。不同的价值观和行为规范构架了不同的场域空间,行动者凭借所拥有的资本占据着不同的位置,并力图维持或改变空间的范围或形式。场域研究的基本问题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一)场域的本质及其界限
在高度分化的社会里,“世界是由大量具有相对自主性的社会小世界构成的,这些社会小世界就是具有自身逻辑和必然性的客观关系的空间”[3]。那么,场域的逻辑和必然性取决于什么呢?布迪厄引入了资本概念,资本种类与其在空间中的位序规定了场域的本质与边界,“确定何为场域,场域的界限在哪儿,诸如此类的问题都与确定何种资本在其中发挥作用,这种资本的效力界限又是什么之类的问题如出一辙”[4]。
场域的本质是由空间中不同的资本类型决定的,布迪厄将资本划分为四种类型: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社会资本和符号资本。经济资本意味着一种货币财富暴力。文化资本有三种存在形式,即身体化、客观化和制度化的形态。“身体化的形态,比如言辞的流利,审美情趣以及教养;客观化的形态,表现为文化商品,如图书等可以通过物质媒体来传递;制度化的形态,表现为社会对资格的认可,如教育文凭系统所提供的学术资格。”[5]社会资本则是指个人或者群体,通过稳定和制度化的关系网积累起来的资源总和。符号资本需要与权力结合加以理解,布迪厄认为资本赋予了某种支配场域的权力,“每一种实施符号暴力的能力,即强加一些意义,并通过掩饰那些成为其力量基础的权力关系,以合法的名义强加这些意义的能力,在这些权力关系当中加进了自己的、即纯符号的力量”[6]。三种根本类型的资本(货币、知识、地位)产生了场域中的权力关系,符号成为暴力或者资本正是以这种权力关系为基础的。通过各种感知范畴和认知方式,我们能够接受和理解三种样态资本的特定运行逻辑。
(二)场域研究的原则
布迪厄从资本和权力的角度揭示了场域运作的原动力。他认为:“一个场域的动力学原则,就在于它的结构形式,同时还特别根源于场域中相互面对的各种特殊力量之间的距离、鸿沟和不对称关系。”[7]只有在确定的场域空间内,一种资本才能得以存在并发挥作用,资本(知识、财富、社会地位等)赋予了支配场域的权力,使得某种生产或再生产的机制得以延续,而这种机制就构成了场域结构本身,那些场域中日常运作的显明或默会的规则便来源于占主导地位的权力。
场域不是静止的而是争夺的空间,这些争夺意在维持或者改变场域中力量的对比与结构。某种权力(或资本)形式决定的空间格序是由占据这些位置的主体所型构的,主导位置抑或从属位置的占据者都试图运用各种策略保证或改善他们在场域中的处境,并强加一种对他们最为有利的等级化原则。“场域是力量关系——不仅仅是意义关系——和旨在改变场域的斗争关系的地方,因此也是无休止的变革的地方。”[8]从终极意义上说,场域是人在自身与他者的二元格序中寻求存在的价值与确定性,所以冲突在所难免。
(三)场域研究的步骤
在布迪厄看来,场域研究涉及三个必不可少且内在关联的环节:(1)分析与权力场域相对的场域位置。布迪厄认为处于各种位置的场域密不可分,他们之间的相互关联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应当采用经验分析的方法,由于场域之间的关系法则无法脱离历史逻辑,所以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以政治场域与教育场域关系为例,教育应当是自由、自主的,但这种自主是有限度的,暗含了屈从于世俗物质的需要。“庇护制、直接依附关系、国家、粗暴检查制度”的复归背离了非线性的、超越的教育逻辑,教育场域的职责是为知识而知识,除此之外,一旦他们要履行其他职责,就会发现这种自主性的局限性。(2)勾勒出场域中不同权力或资本空间位序的客观关系结构。在场域中运作的各种权力与资本存在着相互竞争的关系,其中占主导地位的资本形式决定了场域的逻辑,比如高深知识作为文化资本决定了大学场域的学术逻辑。(3)分析行动者的惯习,即千差万别的性情倾向系统。在布迪厄看来,场域与惯习密不可分,客观位置的场域与建基于此的主观态度的场域密不可分,也即是说,与行动者的实践和表达构成的系统密不可分。布迪厄将人类社会分为社会结构与心智结构,前者由客观位置的场域构成,后者则指向行动者的主观态度,这种心智结构或主观态度就是“惯习”,它既是先验的,也是生成的、历史的产物,通过将一定的社会和经济条件予以内在化的方式获得。
二、大学场域的若干特质
场域与大学结合生成的大学场域范畴是对大学作场域解读的尝试,具有本体论与方法论的双重意蕴。若将大学视为社会空间结构的历史性存在,那它即是围绕着知识的生产、传承与创新而展开,以价值引导和人的德性养成为旨归的客观关系网络。大学作为场域的一种特殊形态,具备场域的一般特征,秉承了场域的冲突特质,集中表现为学术权力与行政权力的争夺。此外,高深知识既是大学的逻辑起点亦是其边界,大学以高深知识为目的确定了处理内外部关系的原则。结合场域基本理论与研究范式,可以概括出大学场域的基本特征。
(一)以知识生产为内在逻辑
从发生学的视角来看,大学最初是围绕知识建构起来的学者行会,知识学习是为了脱离愚昧而不抱实用的功利目的。师生为了知识而知识,除了服从由知识到知识的法则外拒绝对权力体制(宗教的、政治的、经济的)做出妥协。中世纪大学的原初形态是其学术本质的直观反映,“随着大学的固定化和大学规模的扩大,大学组织才逐渐成为一个实体性机构,其本质却从未发生过根本改变”[9]。
作为“遗传”的产物,大学的发展有其内在逻辑。大学的存续需要倚仗学术的自由、独立与解放,大学本能地拒斥场域外权力体制的控制与干预。大学的本质特征在于对高深知识超越的、永恒的追求,所以大学对外在干预有着天然的抵制与敏感,诚如德里达所作出的系列判断:“大学与所有类型的研究机构不同,它原则上(当然实际上不完全是)是真理、人的本质、人类、人的形态的历史等等问题应该独立、无条件被提出的地方,即应该无条件反抗和提出不同意见的地方” [10]。大学的理念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无条件地追求真理,大学有必要像建立权力那样建立独立性。大学满足了人类对知识、真理的永恒追求和无限渴望,从而成为社会最为稳定的组织机构之一。决定场域特性的是资本的类型,场域如何确定、界限在哪儿的问题都应首先明确何种资本在发挥作用,以知识文化(学术)为资本决定了大学作为知识场域的质的规定性,并划分了区别于其他场域的界限。
(二)以冲突为动力原则
布迪厄认为场域的动力学原则在于它的结构形式,同时还根源于场域中各种力量之间的博弈、鸿沟和不对称关系,权力之间的冲突与争夺是场域变迁的原动力。冲突理论用来解释社会变迁,冲突“是一切从结构上产生出来的规范与期望、制度和群体的对立关系”[11]。它具有正负两种功能,在一定条件下,冲突能够保证连续性,降低对立两极产生的可能性,防止社会系统僵化,增强组织的适应性并促进社会整合,冲突若不能得到正确的处理则会影响组织目标的实现。冲突是不可避免的常态,社会结构和场域的变迁总是在不同力量的对抗、争执和制约中实现。
根据场域研究的步骤,首先需要分析大学场域与其他权力场域的相对位置。布迪厄将国家视为一个元场域,它既是诸多冲突汇集之所,也是各种场域的聚合体,其中包括以文化资本为质的规定性的知识场域,同时也存在其他类型的场域,如以经济资本为媒介的经济场域,以权力资本为媒介的政治场域等。国家作为元场域可以对不同场域和流通其中的资本媒介施展权力,这些权力场域都影响着大学场域的运行,并不同程度地规制着知识场域的逻辑。
作为环境的产物,大学的存续无法独善其身。“为了生存,一所机构要满足两个条件:必须足够稳定地保持它得以产生的理念,必须有足够的行动同支撑它的社会保持联系。”[12]作为文化场域的大学必须与外界进行能量、信息和物质的交换,需要经济、政治场域提供资金和法治的支持。现代大学已然不是中世纪原初意义上纯粹的学者行会,而是国家与社会的轴心机构,各种场域日益强化对大学的渗透与干预,学术与行政的集合是大学现实境遇最好的诠释。“大学已经成为实现国家目标的一个主要工具。这是前所未有的,是现今席卷我们大学的改革之风的实质。”[13]民族国家诞生以来,政府成为大学的主要创办者和管理者,与大学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断寻求对大学的直接控制或间接影响。今日之社会不再相信知识之外无目的,今日之大学也不再是沉醉于象牙塔之中为学术而学术的苦行僧,大学必须承担社会责任。可以说,场域之间的冲突与矛盾推动了大学场域结构的变迁,这种变迁直观地外化为大学功能的多样化。
(三)以学术权力为权力轴心
权力是一种能力,依靠这种力量可使他者行为合乎自身目的,这种力量带有强制性,权力是关系中的权力,依附于某种资本的权力只有在场域之中才能发挥作用。诚如福柯所言:“权力首先是多重的力量关系,存在于它们运作的领域并构成自己的组织。”[14]权力的基础是资本,大学场域中存在着不同类型的资本,是一个包含多种权力形态的场域。
国家元场域赋予的行政权力,以知识与权力共谋形式出场的学术权力构成了大学场域的二元权力格序。布鲁贝克用“认识论”和“政治论”哲学区分这两种权力。他认为“认识论”哲学是学术权力的逻辑基础,高深知识与学科是其载体,自由是其内在价值追求;“政治论”哲学则是行政权力的逻辑基础,效率和秩序是其制度设计使然。学术权力并非外部赋予的,“而是大学内在逻辑的客观要求,是大学本质特征的外化,主要依靠学者自身的权威对客体产生影响,运行方式是自下而上的”[15]。学术权力源于知识的高深性与学科的专业性,由于高深知识并非人人都可以理解和掌握,所以学术权力专指学者依凭其知识和学科领域内的学术水平,对该领域施加的影响力或话语权。学术权力应该为有知识的人共享,知识最多、学术造诣最高的人理应享有最大的发言权,学术水平低下或毫无知识的人就没有发言权。
(四)以文化资本为主流通媒介
社会秩序的研究往往与流通媒介联系起来,帕森斯认为“货币是现代社会中诸种‘流通手段之一,其他流通手段包括权力和语言”[16]。布迪厄认为在讨论社会资本流通问题时,应根据具体场域作具体的经验分析,因为资本只有在一定的场域内才能发挥效用。场域由附着于某种权力(或资本)的空间内的一系列客观历史关系构成,这意味着场域研究需要勾勒出场域中不同权力或资本空间位序的客观关系结构。
大学是从事高深知识生产、传习与创新的场域,通过拒斥或否定物质利益的法则构成自身场域,大学场域以高深知识作为载体的文化资本充当主流通媒介。当然,大学场域内同时渗透着其他类型的资本,如社会资本、经济资本等,“这些资本也确实参与、影响甚至决定着教育场域的运行过程,但这些资本并非足以界定教育场域的基本资本形态”[17]。经济场域以经济资本为主流通媒介,通过创造一个“生意就是生意”的世界得以实现,政治场域则以权力资本为硬通货,在这一场域中,学术自由探究这种与秩序命令异质的原则被摒弃在外。而大学的一切几乎都姓“学”:“大学里的基本存在物为学问、学识、学说、学术、学科、学业……这里吹拂的是学风,这里看重的是以学问为基础的学养……学校变化发展中所不变的仍然是那个核心词汇:学术,变化着的、发展着的学术”[18],文化资本使大学成为文化浸润的意义场域,使主体间交往带有浓郁的自由色彩。
三、大学场域研究的意义
场域研究范式通过分析资本、权力等因素的相互关系、位序格局,揭示了大学运行的知识逻辑,知识逻辑是大学处理内外部关系的原则。附着于文化资本的学术权力与其他权力形式的冲突成为推动大学结构和功能变迁的原动力,在与其他资本、权力形态保持动态平衡的过程中,大学才能维持其自主性和运行逻辑,守望自身的存在价值。
首先,作为一种关系思维,场域研究将教育现象分析与研究引入一定的关系框架内,从教育与其他社会场域的普遍联系与教育内部诸要素的冲突、争夺中来把握教育的本质与规律。从理论与实践的角度看,场域研究有助于克服大学边界模糊与独立性缺失的弊端。这种弊端从我国对教育本质的讨论中可以窥见,受苏联影响,教育包括高等教育起初被视为上层建筑、意识形态的工具而被纳入政治范畴。随着市场经济的建立和完善,高等教育继而被贴上了生产力的标签,遭到经济权力的裹挟与控制,“高等教育产业化”即是向经济资本妥协与献媚的过程,大有成为经济范畴之势,高等教育的本质可以被任意规制,而唯独不能成为其本身,这些都是大学边界模糊和独立性缺失的明证。
其次,对冲突作用的强调,有助于辨识大学场域中各种关系形态(资本、权力)的性质与生存样态,认清大学演化和变迁的规律,能够救治回避冲突、静止看待高等教育的诸多弊端。场域各种力量之间的距离、鸿沟和不对称关系,以及由这种位序与立场不同所致的彼此间的冲突是场域变迁的原动力。场域与机器、系统之间的基本差别就是:“争斗、以及因此产生的历史性!”[19]我国教育研究习惯于将高等教育视作相对稳定的复杂的开放系统,将其与政治、经济和文化等一并作为宏观社会系统的子系统,这种系统论的假设与复杂思维方式有助于对高等教育的整体性把握。系统由若干要素或部分组成,具有一定的结构,以及与结构相适应的功能,场域具有与系统相似的特征。
然而,场域与系统的最大区别在于其运行方式,系统在原初意义上是一种不受他人控制的、“先定和谐”的自在性存在,一旦形成便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自行运作。场域则强调各种力量的利益争夺,以冲突论为基本假设,场域中的各种权力关系始终处于斗争状态,各种位置的占据者都力图使用各种策略维护或改善在场域中的位置。场域在某个既定状态下虽然也能达致可察觉的协调统合,但这实际上肇始于竞争与冲突,而不是结构固有的、内在的自我发展的结果。
综上所述,通过分析资本、权力等因素的相互关系与位序格局,场域范式为大学内外部关系研究提供了方法论指导。将大学视作以知识为内在逻辑、以冲突为动力原则、以学术为权力轴心、以文化资本为主流通媒介的客观关系场域,则回答了“大学是什么”的本体论追问。场域研究有助于认清大学的演化轨迹与变迁规律,有助于克服大学边界模糊与独立性缺失,以及回避冲突、静止看待高等教育的诸多理论与实践误区。
参考文献:
[1][2][3][4][7][8][19][法]布迪厄,[美]华康德.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M].李猛,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131,17,134,161,139,142,140.
[5][9]李明忠.论高深知识与大学的制度安排——大学制度的合法性分析[D].华中科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32,33.
[6][法]P·布尔迪约,J.-C·帕斯隆.再生产——一种教育系统理论的要点[M].邢克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12.
[10]杜小真.大学、人文学科与民主[J].读书,2001(12):3-13.
[11]谢建社.社会冲突管理的理论与实践[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5:3.
[12][英]阿什比·E.科技发达时代的大学教育[M].滕大春,滕大年,译.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3:5.
[13][美]克拉克·克尔.大学的功用[M].陈学飞,等译.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3:63.
[14][法]米歇尔·福柯.性史[M].姬旭升,译.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1999:80.
[15]钟秉林.现代大学学术权力与行政权力的关系及其协调[J].中国高等教育,2005(19):3-5.
[16][英]A·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M].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20.
[17]刘生全.论教育场域[J].北京大学教育评论,2006(1):78-91.
[18]张楚廷.高等教育学导论[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0:134.
(责任编辑 陈志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