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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生”现象生生不息
“放生”,藏语叫“次塔尔”。“次”意为“命”,“塔尔”意为“闯关”或者“赎出”的意思。“放生”,就是善心人把即将被宰杀的动物,从屠刀下救出来,让它重获生命,以及出于平安吉祥的祈愿选择一些动物终生不役和不允宰杀,以使其自由地活着直到自然老死的一种习俗。所救的绵羊叫“次鲁”,山羊叫“次热”,牛叫“次雅”。
“放生”有直接和间接两种。直接的,就是将自家的牲畜、家禽中年龄最大的通过念经等宗教仪式,披挂“放生”,“放生”的地点多在当地的“神山”。间接的,有向他人宣传“放生”以阻止他人杀生的,有用自己拥有的权力和地位封山封水为“神山神水”以保护野生动物的,有把别人将要宰杀的家畜和野生动物买下来“放生”让其回归大自然的,等等。
一般情况下,藏族信教群众会在自家的一群牛或羊中,选择一只或数只“放生”,并标上记号,养护一生,绝不宰杀,直至它自然老死。
在西藏放生的动物中,除牛、羊、鱼外,还有一种放生的公鸡,人称“神鸡”。据说过去藏族人不吃鸡,那么除了母鸡下蛋,公鸡就没有用处,所以只好放生。历史上拉萨布达拉宫西侧的关帝庙、日喀则扎什伦布寺西侧的山丘上都曾是专供养公鸡的“神鸡殿”,公鸡最多时有上千只。有意思的是,一般情况下,公鸡在一起的时候都很好斗,而这里的公鸡却能和睦相处。
重大的宗教节日是人们集中转经的日子,也是年复一年“放生”的日子。这时候,我们可以随处看到藏族大妈们牵着脖子上缠绕着红丝带的羊,这就是她们的“放生羊”。这时,还会有很多信众去菜市场买活的鱼和鸡去“放生”,甚至还有人花数百上千元钱买鱼和泥鳅,到拉萨河去“放生”。他们认为在节日期间拯救一条命,相当于拯救了十万条命。每年藏历佛祖释迦牟尼诞辰、成佛和圆寂的日子里,“放生”更是盛行,据说这些节日里连那些让人不喜欢的苍蝇也是不能打死的。
在西藏民间,除了放生赎命,还有一种专供给神的羊,这种羊主要为山羊,藏语叫“拉热”。这种羊多是放养在寺庙旁,备受人宠爱,打扮得也比一般的羊神气得多。有的“神羊”天长日久,竞通人性,还能满足一下人们对它的崇拜之意。如扎什伦布寺旁的转经路上,常有一些长毛“神羊”,神气十足地站在转经路上接受人们的施食,然后再接受转经人的膜礼,有时还会用带着长胡须的嘴巴在膜拜人的头上“摸顶”,人们这时会纷纷而来排起长队,接受“神羊”的“摸顶”。
布达拉宫后面的龙王潭公园里,有许多“放生”于此的鸡和鸭子,更多的人把各种鱼“放生”在这里的池塘中。每天都有来这里的信众,把糌粑、面饼或青稞、小麦粒,布施给水中的鱼儿和地上成群的鸡鸭。
在甘肃夏河的拉卜楞寺,每年正月初八都要举行“放生节”,放生的马、牛、羊多的有三四十只以至上百只,它们的耳朵上都系有红绳或红布条作“放生”的标志,会受到藏族僧俗群众的悉心保护。
对于无意中的杀生,藏族信众也都有赎罪的行动。人们将它们的形象刻在玛尼石上,供在神山或寺庙旁,以求其饶恕自己的罪过。有的去买下几只将被杀死的牛羊带回家自己饲养,终生不予宰杀以赎罪。
藏区还有一种“放生”形式,就是“放生树”。在寺院或宝塔周围的树林,被称为“次塔拿”(意为“长寿”或“放生”树),一般树上大都系挂着一撮白色的绵羊毛,其义是指已被“放生”的树,是不准砍伐的。藏族人将“次塔拿”中的每棵树,都视为是有生命、有灵魂的圣物。
“放生”习俗源于宗教理念
据藏族历史记载,西藏古代盛行的原始宗教为苯教,也称为黑教。“它最初流行于后藏阿里一带,后自西向东传布到西藏各地。苯教崇奉天地、山林、水泽的神鬼精灵和自然物,重祭祀、跳神、占卜、禳解等。”(《宗教词典)))由于对各种神鬼精灵和自然物的敬畏,苯教教徒常用牺牲祭祀并伴有破坏大自然生态的行为,史书记载甚至曾有过“血流成河,肉堆成山”的事。可见,当时野生动物和自然资源遭到了较严重的破坏。
后来,藏传佛教替代了原始苯教。但藏传佛教的不断传播和发展,与苯教的“万物有灵论”观念并没有多少冲突,这种观念在藏族群众中,仍然有着深厚的情感基础。因为藏传佛教本身也有类似于苯教“万物有灵论”的思想,如“六道轮回”“惜生护生”“转世说”等,实际上也是在宣扬和传达“灵魂不灭”的思想。在实际生活与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万物有灵论”的观念体现在对一切动物持平等、爱惜之心,对自然界的植物加以细心保护,尤其对森林树木的保护。但藏传佛教与苯教的最大区别之一就是提倡不杀生。在这种观念的支配下,就自然有了“放生”的宗教习俗,并一直延续至今。尤其在藏区人们生活水平有了明显提高之后,民间的“放生”习俗则更为广泛和普遍,人们借此感恩自然,同时也祈愿通过自身的行善之举,得到神佛的护佑。
在西藏各地远古时期以来的岩画中,表现动物的画面十分常见。这类画面中的动物主要有牦牛、羊、鹿、虎、豹、鹰、骆驼、野猪等。从动物的造型特征和构图组合上看,有的是表现野生动物的生活习性,有的是表现人们对某些动物能够不断繁殖的期望,有的则是表现了对某些动物所具有的崇拜意识。“放生”现象与早期自然崇拜积淀在人们心灵深处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现在大多数藏区每逢过年,人们要将羊头当祭品供在神龛前。后藏地区过年,家里老老少少每个人都要吃一个羊头,这说明羊在藏族人们心灵中是吉祥的象征。有了羊等动物,才有人类的存活,动物无私的牺牲,是对人类的奉献,人们就将它们作为崇拜的对象来供奉和爱护。从这个意义上理解,“放生”和杀生并不矛盾。“放生”是人借动物之命寄托自己的命运,在此,动物的生命成为人的精神寄托。杀生,是动物的肉体满足人类生存的需要,这就是说,牛、羊等动物的存在是为人类的存在而存在,是神所赋予它们生命的价值,是依附着神的灵魂向人类的恩赐。
在藏族地区,很多习俗都是与宗教联系在一起的,“放生”也是如此。
信奉藏传佛教的人以慈悲为怀,常以拯救生灵的方式为自身赎罪或祈求自己一生平平安安,顺利升天转世。这也是源于佛经故事中“舍身饲虎”的理念和情怀。
释迦牟尼的佛教有三点非常突出:不造伤害众生之恶业、奉行身口意之善业、经常善于调适自心烦恼。这就是信徒们心中真正的佛法。
佛经中就有许多从善如流、戒杀“放生”的告语。如“一切有为之善业,放生功德最大”,这就是藏传佛教提倡“活祭”的理论依据。佛教认为,一切众生最应珍护的就是其生命,从死亡线上把它拯救出来,是对它最大的恩德,无情中断其生命是对它最大的迫害。戒杀“放生”是大乘菩萨本分中的事,也是圆满成佛资粮的最大方便。这种“活祭”,与苯教“万物有灵”崇拜动物的观念有脉承和类似关系。
佛经又有云:“虽有杀百人百马之罪,若放一众生,清净彼罪障。若放十三众生,净除万劫之罪障。若有众生尽寿命,为彼作放生,延长其寿命。若三日内必定死亡,即放十三众生,此人能延寿三年。若杀害已经放生过之众生,则有杀百人之过失也。”全知华智仁波切云:“恒时行善放生者,护法地神常佑彼。”龙树菩萨在《大智度论》中云:“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
《放生赞》云:“汝欲延生听我语,凡事惺惺须求己。汝欲延生须放生,此是循环真道理。他若死时你救他,你若死时天救你。延生生子无别方,戒杀放生而已矣。”又弥勒菩萨偈云:“劝君勤放生,终久得长寿。若发菩提心,大难天须救。”
佛经中说人求七德:“种姓高贵、形色端严、长寿、无病、缘分优异、财势富足和智慧广大。”其中长寿和无病的根本原因即是“放生”,“放生”也是其余五德之助缘。
“放生”成为藏区情感文化
“放生”作为一种与宗教紧密相关的民间习俗,在我国藏区各地广为存在并长期流行和不断发展,已渗入藏民族信众的内心深处,成为藏区独特的情感文化,它形式多样,心理和目的也有多种。这与藏族人心地善良,对生灵保有尊重和特殊的感情,是分不开的。
按照藏族的传统,不属食肉范围的动物都应该放生,如马、驴、狗等,这些动物在藏区都是自生自灭的。因为藏族人认为,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应该一同生活在世上。如果有人杀死一个无辜的生命,那么无异于给自己增加了一分罪孽。
藏族人笃信自己的命运与动物的命运存在联系,人与动物之间心灵相依共通。人们一方面保护动物,抚慰生灵,另一方面又从动物生灵中寻找精神依托。人类本能的善良和怀仁情感,在这里得到完美体现。因此,藏区的人们对动物心存善意,虔行“放生”习俗,为自己积德也就成为理所当然。
无论是农区还是牧区,藏族人家家养有奶牛,牛奶、酥油都是牛的恩赐,所以在家畜中,奶牛最受宠。许多山村都有将奶牛尤其是老奶牛“放生”的习惯。因为它跟随主人几十年,主人家的所有成员都对它怀有极深厚的感情,当它老去,主人家会对它更加关心、疼爱,让其自由地生活,直到自然死去。
在藏区,“放生”的出发点有多种,这也体现了他们对于“放生”动物的情感色彩。如,有为求家人平安而行“放生”的。这种“放生”尤其在四川稻城藏区最多、最典型。有的人家为了求得全家人的幸福和吉祥,将自家某一特定的牛或羊作为“放生”对象,任其自由地活着,不耕、不驮、不杀、不售,死后其皮肉也都不用。也有的人家在自家的羊群中选出一只或几只公羊“放生”,在它的耳朵上穿个孔,系上不同颜色的布条以示区别。在康巴藏区一些山坡和草场上,人们会看到常年悠悠然生活着的一只只或一群群“放生羊”。
在稻城藏区,人们还会经常看到“放生公鸡”。这是当家里有人生病时,请活佛打卦“放生”的鸡,人们把它送到神山或寺庙里,不赶不杀,让它自由自在地活着,据说这样可以让病人很快好起来。在一些地方的神山或寺庙周围,甚至可以看到成百上千只“放生”的公鸡。
有的农牧民为了全家人的平安、吉祥和来世的幸福,心甘情愿地过苦日子,却毫不犹豫地将成群的牛羊赶到山上去“放生”,这种精神取向和寄托非常感人。
西藏作家次仁罗布的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放生羊》里,讲述了一位藏族老人年扎梦见已经去世12年的妻子桑姆备受地狱的折磨,为了让她早日转世轮回,年扎老人每天天不亮就和他买下的放生羊开始转经、拜佛,并经常去买鱼“放生”。这个故事在藏区实际生活中是随处可见的,它是藏民族人“放生”情感的一个缩影。
藏区的人每逢自己的本命年,也要去做“放生”。他们认为,拯救一个生命就等于延长了自己的生命。一些善良的老人时常将一些受伤害或无人看管的狗和其他小动物“放生”,自己收养起来,相依为命。有时我们会在转经的人流中看到十几只甚至更多的小动物,与步履艰难的老人们结伴而行。
现在,社会在进步,为保护生态而“放生”也日渐在藏区成为人们自觉的追求。这种“放生”的对象不仅是牛、羊,还扩及鱼类及野生动物。如一些生活在水边的村寨藏人,从来不捕鱼,也不吃鱼肉。甚至有些老阿爸阿妈还会守在河边,劝说外来的渔人不要捕鱼,或将他人打来的鱼买下再“放生”到水中去。有的人在山上见到受伤的动物,不但不会捕杀它,还会领到家中给它喂食物,帮其治伤,直至伤愈后放其归山。有些地方还将本村四周的山和水列为禁山禁水,派专人守护,不准渔猎,不准伐木割草甚至放牧等,违者会遭到处罚。藏族人在“万物有灵论”的长期熏陶之下,坚持“放生”习俗,保护自然环境,也起到了保护人类自身以及精神净化的良好作用。
现在,生活在藏区的年轻人,也对“放生”习俗不排斥,他们认为这是一种情感生活文化,是另一种“爱心时尚”,对环保以及个人身心都有意义。他们认为,人们生活在尘世间,有意无意地可能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放生”就是一种心理压力解脱方式,是精神上的一个升华。试想,一个人对动物都可以保有爱心,那么他在人群中会是一个不善良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