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旗而飞，荣誉与责任同在

武晨

与周再明约定的采访地点是国航飞行员公寓。因为国航六十周年纪念活动的缘故，公寓大厅内挂满了飞行员们的书画和照片作品，给专注而匆忙的飞行准备生活增添了不少喜庆氛围。今年7月，周再明在国航的日子就满二十年了。这个格外谦逊、内敛的青年飞行员，因国航而成就了梦想，也因此扎下根来，肩负起载旗航飞行员的责任。

初见周再明，他稍显内敛，甚至有一丝害羞，但当他聊成为飞行员的道路，聊起他的飞行经历，你就会发现他并不是害羞，而是将自己的生命融入了飞行。像一颗成为风景的树，他将自己化为那些庞大而有力的飞行器的一部分，在一次次起降之中沟通彼此，相互感染。谦虚，不过是因为他从不怀念以往的成就；内敛，是因为他在反思过去的表现，准备好下一次出发。

20年前的冬天，周再明还在南开大学电子科学系读大四。有一天，辅导员通知他，国航来招聘了。这点燃了周再明中学时期就有的飞行梦：“我那时候就喜欢读这方面的杂志，只不过中学时候没遇到招飞活动。我以为自己这辈子无缘飞行了呢。”他满怀兴奋报了名，成为国航第二批的29名大改驾学员之一，随后进入国航总队四大队执飞波音747。

国航是中国唯一的载旗航空公司。驾驶绘有国旗的飞机，周再明心里最重的是“责任”二字：“载旗航，意味着当国家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必须出发。”2011年初，他和现国航飞行总队总队长郑为民驾驶波音747远赴希腊克里特岛和突尼斯杰尔巴岛，将从暴力骚乱中撤出的同胞们接回家。他回忆道：“华侨们的状况并不是太好，看上去很疲惫，风尘仆仆的。但当他们进入机舱的那一刻，脸上的那种放松和安心，真的让我很感动。这种感受是日常搭载旅客飞行时无法体会到的。”

“我第一次坐飞机是去澳洲的航校培训，当时坐的机型是波音747SP。回国后，第一次改装是飞波音747-400，现在我在波音767放完机长后又回来，改装了波音747-8。”周再明还记得作为747-8接机机组成员之一，与波音747之父乔·萨特见面的感受。那种微妙的感受令他至今也常常回味：乔·萨特和他，一个来自美国，一个来自中国，一个已入耄耋之年，一个仍年轻壮实，看似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却因为同样热爱波音747而亲近起来，聊得火热。

在西雅图初见波音747-8时，周再明把飞机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看了个遍：“那种感觉，就好像是遇到了今后将要长期共事的伙伴，那种感觉没法形容。但一旦上手飞行，这些感觉都烟消云散了。只想着怎么安全的起飞和着陆。飞完之后，我才会开始想：这架飞机新颖在哪里？我应该怎么给大家讲评？怎么在以后更好的操纵她？……”

除了飞行之外，作为基层飞行员管理者，周再明需要不停地学习消化新的改装知识和安全理论，培训新晋飞行员。素来言语不多、不善于表达感受的他一说起和飞机构造、飞行操作有关的话题，眼神便熠熠闪光，仿佛变了一个人。飞行曾经是他的梦想，现在是他的生活，但他却从不因为自己的飞行之路走得看似顺畅，而心生虚浮和狂傲。

2010年4月底，整个欧洲航空运输因冰岛火山爆发停滞一周后，国航开始考虑恢复欧洲航线。周再明作为第二机长，和机组一起驾驶波音747飞往莫斯科。飞行之前，机组仔细研究了当时能够收集到的各种资料，重温波音手册上对于相关状况的条款，甚至仔细研究了火山灰的气味，为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做出了预案。“没有人愿意遇到糟糕的情况，但做飞行准备时，一定要按照最恶劣的可能性做预案。”

面对未来，周再明也时刻做着“预案”，只为更安全的飞行。2012年，周再明获得中国民航局颁发的飞行安全铜质奖章，他却说：“奖章只是对过去的认可，作为一名飞行员，永远要着眼现在和未来的安全，只有安全飞到退休，一辈子都不出问题，才算达成了终极目标。”

周再明的家乡浙江海宁素以人杰地灵而闻名，出生于此的著名学者王国维曾发出“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的慨叹。而周再明飞行操作时的一丝不苟、物我两忘，和对待安全的严肃认真、再三琢磨，正如进入了“无我之境”一般，虽看似平凡内敛，却宏大深曲，静水流深。豪杰之士，自当如此。

《环球飞行》杂志=WF，周再明=Z

WF：听说您中学时候成绩很好，那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会成为一名飞行员？Z：我中学时就对英雄啊机械啊飞机啊很感兴趣，读了很多相关杂志。学习上也是数理化比较好。可是读书时没有遇到前来招飞的单位，所以就自然而然的考到了南开大学，读电子科学系。机缘巧合的是，1994年底，国航来南开招理工科学生作为飞行学员。那时候我正好大四，马上要毕业了。听说这个消息我很兴奋：国航可是国内最好的航空公司！我以为自己都快毕业了，再也不可能做飞行员了呢。我当时就报了名，然后就去体检。体检时有个小插曲。当时是年底，天气很冷，我有点感冒。但体检第一科就是耳鼻喉科，大夫看了看我的情况，说我有鼻炎，不合格。我赶紧跟大夫解释自己感冒了。这个大夫人很好，告诉我先去查别的科，她综合起来再看看我的情况。查了一圈下来，我只有血象稍高，这是感冒炎症造成的。这位大夫给我开了个小绿灯，让我十天之后再复查一次。第二次检查我完全合格。就这样，我成为那一年唯一一个来自南开大学的民航飞行学员。WF：毕业后就要开始培训了，会不会很兴奋？Z：在毕业后，国航先把我分到了天津分公司，进行了两三个月的培训。那时候我们住在宿舍里，看到前辈们穿着制服，拉着箱子匆匆忙忙地出差，特别羡慕。9月份国航培训处安排我们去四川广汉的民航飞行学院培训。我听到消息后挺兴奋，觉得终于要坐飞机了。那个时候坐飞机是很稀罕的，航班少不说，还需要有介绍信。没想到国航安排得是火车，大概坐了30个小时，才到了广汉。在广汉的一年也没有机会坐飞机。当时学习任务很重，半年学航空理论，半年学习航空英语，只是借着机务维护的机会去看了看飞机，第一次真正坐飞机，接触飞机，是出国去澳洲航空飞行学院学飞时。WF：在澳洲学飞的感觉怎么样？Z：第一次飞行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虽然那时已经学了很多飞行理论，程序也知道怎么做，模拟器也飞过，但教员第一次带飞的时候，我还是又激动又紧张。加上那时没有动态模拟机，不适应飞机的动态感觉，飞了一会儿教员就觉得我不对劲儿了，问我是不是不舒服。可是高度紧张的时候，我自己也没感觉到，加上男孩子生性要强，就是不吐口。直到最后实在忍不住，才一下子吐了出来。下了飞机之后，我更担心后面飞行会不会接着吐，怕自己开不了飞机了。幸亏再也没发生过这样的事。这是我飞行十九年中，唯一一次呕吐。第一次单飞是在去航校两个多月后。那天教员带我飞了两个起落之后，让我自己去飞一个，我就答应了，他站在滑行道旁边等我。我飞了一个起落之后，把舱门一开，让他进来，问他：“你觉得怎么样？”他两手把脑袋一抱：“天哪，你快接地的时候我已经不敢看了……”我们都笑了。当时他才带我飞了十课，一共十一个多小时。后来我才明白，教员一定比我还紧张。因为那时我不过刚达到单飞的最低标准，但我并不了解自己，只有教员明白，所以他会更紧张。WF：您能不能给我们讲讲您印象中比较深的飞行经历？Z：印象特别深的是2010年4月的冰岛火山喷发事件。当时所有欧洲航线都停飞了。一周多之后国航首班复航是我和现在国航总队队长郑总一起飞的，我是第二机长。为了观测火山灰的变化趋势，国航让四台发动机的波音747代替原来的波音777飞莫斯科，这样安全性相对高一些。起飞前我们把地面上能够找到的资料都收集到了，仔细研究了波音手册，对各种状况做了预案，万一出现问题，如何备降，如何躲避，如何返回等。同时，还需要跟公司的运控部门和ATC随时保持联系，随时监控火山灰的喷发情况、风向变化、影响范围等。WF：2011年利比亚撤侨行动您也是参与者之一，能讲讲那次事件的经过吗？Z：2011年利比亚撤侨事件中，国航是首家进入利比亚撤侨的中国的航空公司。我们首先去的是希腊克里特岛的哈尼亚军用机场。这个机场的跑道状况不是很好，强度也就刚刚够落波音747；操作程序也不一样，我们做好了非精密进近程序的准备；滑行时也要注意不能蹭到外侧的发动机，避免石子等杂物的进入；更重要的是，军用机场的公开数据可能不是很准确，我们要多找一些资料，对照确认数据。为了防止意外情况发生，我还背了十几万美元的现金，准备去付账。真正飞行的时候，情况基本都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各方面也都很支持我们的工作。我国驻希腊大使馆尽了很大努力，协调希腊政府为我们清空机坪，提供保障设施。国航还专门从法兰克福派去了一个保障组，在机场帮我们沟通保障问题，保证油料和车辆等资源。第二次撤侨是在突尼斯的杰尔巴岛。杰尔巴岛的侨民状况不太好，虽然老弱妇幼和伤员已经乘坐之前的航班回国了，但后面的青壮年也是风尘仆仆，看上去很憔悴。尽管这样，上飞机的时候他们还是相互礼让、很有秩序，令我非常感动。一个国家为了自己的人民，大规模给予帮助和呵护，而同胞之间又这样相互谦让，让我感觉一个民族的凝聚力只有这种时候才能真正体现出来。也是在这个时刻，我深深体会到了载旗航飞行员的责任，这种感受是商业飞行服务无法带来的。WF：去年您作为机组成员之一，从西雅图接回了国航第一架波音747-8，能讲讲改装波音747-8的过程吗？Z：是我跟波音747的缘分真的很深。我第一次去澳洲，坐的飞机就是波音747，第一次改装是波音747-400，现在我在波音767放完机长后又回来开波音747-8。赴美国迈阿密改装前半年，我们就开始自学波音747-8的资料；在国航的第一架波音747-8快要成型时，我们拿到了波音方面的第一本手册，我们又学习了一遍。去了迈阿密之后，我们学完理论课学习、飞了固定模拟机之后，又每个人飞了三场全动模拟机，这是国航专门为我们申请的。所以在真正的飞波音747-8之前，我们都已经飞过模拟机了。WF：接飞机时是您第一次见到波音747-8，当时有什么感受？Z：接波音747-8的时候，我们上去把飞机内外仔细看了一遍，看的时候会想，这个和以前飞的飞机有什么不一样，操作的时候要注意什么……更强烈的感觉是，这就是我们今后要朝夕相处的飞机了，比自己买了辆新车都兴奋。接下来是试飞。波音的教员给我们每个人带飞了三个起落之后做讲评，教员说：“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你们都是非常职业的飞行员。”然后我们就自己把飞机飞回来了。现在国航已经有4架波音747-8了，今年的4、5、6月份还要各来一架，现在国航已经有45个机长改装了747-8。WF：747-8的交付仪式上，747之父乔·萨特也去了，您见到他有什么感受？Z：我这两天一直在回忆那天晚上和乔·萨特见面聊天的感受。飞行员和飞机的关系，仿佛是剑手和剑的关系；而我们和乔·萨特的关系，就是剑手和铸剑师的关系。乔·萨特创造了波音747这样操纵性很棒、能够使得人和飞机更好结合的飞机，我以为见到他时会有特别尊敬、崇高的感受，没想到他是个很亲切的人。我和他本来是两个世界的人，年龄和国籍都不同，但当聊到波音747，聊到飞机的操纵和性能的时候，彼此真的很亲近。这种感觉特别奇妙。WF：听说您很早就有了第一套飞行员制服，但一直都没有穿？Z：1995年我被分到天津分公司时，天津分公司给每个学员都发了飞行员的制服，我只是在屋里试了试大小，就收起来了，一天都没穿过。因为当时自己什么都不会，这样怎么敢穿制服？我第一次穿飞行员制服，是改装波音747-400之后飞第一个航班才穿的。WF：国航飞行总队强调飞行中要对人的因素进行管控，能讲讲您在这方面的思考吗？Z：在澳洲学习时，教员常教育我们做任何事情必须有手册依据。在国航飞行总队四大队做副驾驶时，很多经过军队培养的四零、五零后的飞行员对自己的要求也非常严格，这对我影响很深。飞行中的人为因素，很多是由于偏离了标准程序造成的。解决的关键是用制度方式来尽量减少人为因素。现在我们培训时，要求新学员一定要按照标准程序来做。为了形成这样的氛围，我们注重对新人的传、帮、带。国航飞行总队里没有固定的师傅和徒弟，但年轻副驾驶和成熟副驾驶之间的联系还是很密切的。排班时我们也会考虑到这一点，做相对固定的搭配。比如，对纪律性比较弱的飞行员，我们派要求严格的机长去带；对于能力较差的飞行员，我们就派业务能力强的机长去带。WF：2006年国航提出要从“严格管理”向“科学管理”转化，您觉得这二者之间的联系和区别是什么？Z：我的认识是，科学管理中，严格管理这一优良传统一定要继承，这也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其次，国航引进了很多新的管理系统来实现科学管理，比如飞行品质管理系统QR，飞行排班系统SOC，飞行安全管理系统SMS等。QR系统能呈现每个人每次飞行的飞行高度、速度、风速、杆力、仪表、飞机的位置等。我们会分析这些数据是否正常，不正常的原因是什么的、是否有共性问题等，然后通过讲评主动去解决这个问题。SOC系统会记录每个人的资质状况，然后做出初步排班。之后，各个飞行大队、飞行中队和调度室人员需要再开会审一遍排班表，确保机组质量。SMS系统会记录每次事故或者事故征候里的因素，我们据此来分析飞行情况，进行调查，开会讲评来预防一些共性的问题。WF：2012年中国民航局为您颁发了飞行安全铜质奖章，这是不是对您飞行成就的肯定？Z：飞行安全铜质奖章是对飞行员安全飞行时间的肯定。但这只是对过去的成就的认可。作为飞行员，永远要想着下一次飞行的安全。我见过很多一辈子平安飞行，直到退休的老同志。这也是我的目标。飞行安全的常态化也是现在中国民航局正在强调的。李局长讲过，不要太强调飞行安全多少小时，而是要一致延续下去。作为飞行员来说，只有做好现在，计划好将来，一辈子安全才是终极目标。（感谢国航飞行总队党群工作室对本次采访和拍摄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