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胜瑜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一阙意境深远、缠绵绯恻的词竟然不是写给爱情,而是大词人苏东坡在中秋之夜醉酒后写给另一个男人的,真的让人大跌眼镜。
这个男人,是他的弟弟—苏辙。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苏东坡出生于四川眉山,这样的小地方,在两宋三百年间,竟盛产出进士八百多名,而且这里的人爱争论,特别能说,黎民百姓说起话来都是引经据典,妙语天成。苏东坡家“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兄弟俩《诗经》《楚辞》《后汉书》《战国策》一路读过来,双双成为当地学霸不算,两人琅琅有声,竟带动一贯对科举不感冒的古怪父亲,从二十七岁开始发愤读书,重燃博取功名的斗志,三人组团书写了“苏门三学士”传奇。
从眉山到北京,山路长水路远,最凶险的是需要过三峡,一百二十多里的急流旋涡在悬崖峭壁间神出鬼没,常有行船沉没、旅客殒命的事情发生。两兄弟的仕途和人生,像极了他们脚下的三峡险滩,刺激而又让人望而生畏。一路上,两兄弟吟诗作赋,到了江陵,竟然已作诗上百首。一对读书人,一样的兴致勃发,一样的信心满满,但秉性已然不同。一路上两人凭栏共叙的时候,都是哥哥在侃侃而谈,做弟弟的却只管看山看水,虽然偶尔也会慨叹几句,基本都只是点头或以“哼嗯”回应。
初到京城,两次考试过关之后,蒙欧阳修举荐,两兄弟的仕途正式开启。苏东坡提纲凤翔府判官,苏辙也被任命为商州军事通官。居丧期满的父亲苏洵在京任职,苏辙不忍让鳏居的父亲一人孤单,便跟哥哥说,我就不去做那劳什子军事通官了,哥尽管放心去闯天下吧。哥哥走马上任,他为兄嫂送行,直送到四十里外的郑州,才打马回京,然后,他和刚结婚不久的妻子,小心服侍父亲,毫无怨言。
苏辙陪侍父亲三年,和哥哥约定每月互寄诗作一首。驿站传信,十天半月才能送达,兄弟俩每月家信一封,说些家长里短再附上墨汁未干的新诗,一唱一和,正好。在那些诗歌里,初入官场的东坡踌躇满志、壮志凌云。才气横溢的他面对官场上的种种现实羁绊,也难免显露出心神不安。这时候,沉稳寡言的苏辙俨然是哥哥的心理医生,在兄长欣喜雀跃时,泼过去一丝凉水;在兄长情绪低落甚至痛苦时,递上一些拆解危困的招数。三年之后,苏东坡回京,他蒙英宗拔擢却遭宰相韩琦反对而屈职史馆。当事人郁闷,苏辙劝解:“籍在宫中图书馆工作,借此良机饱读珍本书籍、名人手稿和名家字画,岂不美哉?”经弟弟这么一指点,一介书生乐而忘忧,欣然前往。
1064年5月,东坡妻子去世,次年4月,苏洵升天。兄弟俩辞了官职,把父亲和东坡妻子的灵柩历经千难万险,运回到眉山故里。东坡在祖茔周围种上三千棵松树,又建了一座庙纪念父亲。除了流汗劳碌,还要花费重金,苏辙始终无语作陪,并主动承担开销一半。在回乡两年零三个月的时间里,兄弟情谊,与家门前的翠竹齐生共长。
朋党之争笼罩了苏家兄弟的一生。兄长爱顶牛,爱上书;弟弟苏辙却自甘淡泊,乐滋滋地偏居淮阳,只管做自己的教授。东坡一会儿杭州,一会儿密州,一会儿苏州,他一边勤耕于政务,一边写着忧愤的诗歌,修长的身和狂放的心,难免感到疲累。于是,做哥哥的,常常借了公务之便,到弟弟处小住解忧。时间长的时候,居然可以住上两个多月。两人到湖中划船,或去城郊漫步,谈家务说政治。正是借了这样的机会,弟弟请求哥哥遇事三思而后言。东坡坦言:“我一发现什么事情不对,就像在饭菜里找到一只苍蝇一样,非要唾弃不可。”苏辙直说:“你少说两句会死啊?性不忍事,口不择言,说不准哪天会被人整死。”东坡点头称是,却照旧直言直语,炮火横飞,以至他无法在一个地方呆上三年以上安静时光。
苏东坡官小声音大。他和欧阳修、范镇等朝廷重臣来往密切,口才一流,且能直接给皇帝写信。那一年,写完《上皇帝书》和《再上皇帝书》后,东坡第一次有了性命之忧,苏辙邀哥哥与自己和家人共度中秋。离别时,兄弟两人难舍难分,弟弟送哥哥到八十里外的阜阳,同住了半个月才不得不分手。在哥哥登船离去的前夜,两人吟诗论政,一夜未眠。船到杭州,东坡向弟弟坦露了当时的复杂心情:“眼看时事力难任,贪恋皇恩退未能。”苏东坡刚到杭州时,画家文同告诫他“北客若来莫问事,西湖虽好莫题诗”,弟弟知哥哥脾性,更为哥哥担心吊胆,少不了时时叮嘱他小心。
杭州三年政绩卓著,东坡升任密州任太守。此时,弟弟正任职济南。哥哥在密州亲自绘图并施工造出“超然台”,弟弟立马寄来《超然台赋》庆贺。那年中秋节,东坡登台畅饮,酩酊大醉。忙碌间,离得很近的弟弟已经和哥哥五年没有见面,望着天空中的朗朗明月,思念如潮涌来,于是,一阙《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在热闹后的冷清中如泉水叮咚汩汩流淌……
因为赴湖州太守的途中苏东坡写下《湖州谢表》,招来小人围攻,酿成“乌台诗案”。竟然连皇太后都保不住他,终至锒铛入狱。四周乌鸦满天飞,苏轼在狱中万念俱灭,辗转反侧,仍不忘给弟弟写诗:“……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哥哥在绝命诗中把一家十口人托付给了弟弟。后来,这首诗被宠他的高太后读到,不禁潸然泪下。
监狱之外,弟弟曾奏请朝廷赦免兄长,自己愿纳还一切官位替兄长赎罪。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他受株连降职,到江西高安赴任筠州酒监。
乌台案后,蒙高太后恩宠,苏东坡升为中书舍人,在宰相手下工作;苏辙官至门下侍郎,权势比肩宰相,显赫一时。两家住得近,串门就在抬腿之间。苏辙的夫人史氏一心想多生个男孩。每次分娩都格外紧张,她一心巴望着生个男孩,娃娃落地却又是女孩,连续九个。苏辙喃喃自语:“没事儿,女孩挺好,女孩挺好。”东坡听了都忍不住笑。笑过之后,哥哥不忘为弟弟分忧,夸海口说等侄女儿大了,一定负责把她们许配出去,瘦高的弟弟每次都回他以如释重负的一笑。事实证明,苏东坡真的是出色的红娘,几个侄女几乎都在他的张罗下,有了不错的夫君。其中包括王适的弟弟和画竹名家文与可的儿子。从他自己的长子苏迈娶石言昌的孙女为妻、次子苏迨娶欧阳修的孙女为妻来看,东坡先生联姻的眼界不低。
东坡与政敌论争言辞犀利,生活中却从来都是满纸温情和谐趣。辗转于饥荒之地,有一封写给弟弟的信,大学士不说别的,专说羊脊骨的吃法,告诉弟弟如何烧烤,如何用木针挑出骨间的微肉,却又说这么个吃法让“众狗不悦”,读信的弟弟不由笑出声来。东坡爱吃荔枝,于是有了现在中学生的课文“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弟弟面对哥哥,也总是呈现不一样的一面。苏辙生性节俭,但哥哥在惠州想建桥了,官府拿不出钱来,做弟弟的即差史夫人拿出皇宫赏赐的压箱宝藏成全善事,给足了哥哥面子,也令惠州人民喜极而泣!
哪知造福一方的兄弟仍不能摆脱厄运,太后逝世后,朝廷奸佞卷土重来,先是把东坡被贬到惠州,后又觉得惠州不是最远最偏,一纸公文再将他贬到了更远更偏的海南儋州,苏辙也被贬倒了广东的雷州半岛。兄弟两人约好在梧州附近的藤州会面,相聚二十多天,把酒不言欢。然后,东坡奔赴更远的远方,开始了苦涩的行程。漂渺的海上一叶舟,风浪四起,东坡在船上放了一副空棺,以备收拾遭遇不测后的残局,时值1097年6月。
1100年正月,苏东坡恢复自由。在离开广东穿越庾岭,在江西赣县停留等船的两个多月里,一场瘟疫,夺去了六个仆人的性命,好在几个染病的孩子都躲过一劫。苏东坡一家人游历于路上,不知将在何处落脚。弟弟从颍昌农庄邀哥哥同住,东坡却不愿加重弟弟的负担,思量着要置业和弟弟毗邻而居。不料,祸起一场痢疾,折腾两月后,东坡先生不发一言便驾鹤西去。一个月之前,他已交待两事:一是要弟弟为自己写墓志铭;二是要与妻子合葬在弟弟家附近的嵩山山麓。
之后,世上再无苏家兄弟,再无在政局里共沉浮、在生活中对床眠的书卷儒士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