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势群体的代际幽灵

2015-04-29 00:44刘晓亚
大观 2015年11期
关键词:石黑一雄创伤

摘要:文章以石黑一雄的处女作《远远淡影》为研究对象,探讨该作品中儿童的创伤问题。在社会层面,由于战争损毁了孩子赖以生存的物质条件,并让孩子目睹了残酷的血腥场面;在家庭层面,由于母亲的失职和家庭关爱的缺失。这两个因素是共同导致孩子心理扭曲和精神创伤的主要原因。文章进一步根据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论探讨了孩子心灵受创后产生的种种怪异行为以及儿童心理伤痛愈合难度等特征。同时根据修辞叙事的“四维度读者”观对创伤小说的创作特点及其艺术感染力进行了分析。最后从“代际间幽灵”烙在孩子心灵“秘穴”深处伤痛的观点出发,对石黑一雄创作思路进行了探讨。

关键词:石黑一雄;远山淡影;创伤;创伤理论;修辞叙事

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是著名日裔英国小说家,《远山淡影》是他的处女作,该书获得“英国皇家学会”温尼弗雷德.霍尔比奖。在石黑一雄的作品中,大多以回忆的方式向人们描述过去所发生在一些弱势群体中的故事,带有明显的“创伤”特征。在《远山淡影》中通过主人公悦子的回忆,讲述了一个让人痛苦、看了不能释怀的创伤故事。故事开始是由悦子的女儿景子自杀身亡引发的。故事并没有直接去描述景子的童年,而是通过悦子的回忆去讲述另一个儿童(万里子)和她母亲(佐知子)在日本长崎的故事。直到故事的结尾,才隐晦的吐露万里子和景子其实就是同一个人。故事也因此相对完整了,景子为什么要自杀就可以找到合理的解释了。作者让“受创者通过讲述别人来表达自己伤痛”是典型的创伤叙事方式[1]。近年来,文学评论界开始运用创伤理论分析评论文学作品。其理论意义在于开辟对文学作品评论的新视角,挖掘文学作品中表现个人和社会创伤历史的内涵;其现实意义在于唤醒人们对受到创伤的弱势群体的关注和同情。

一、造成孩子创伤的社会责任

孩子免受创伤的第一道保护屏障是母亲,其次是家庭,最后是社会。每一个女人都可能成为好母亲,或者说每一个女人都愿意成为好母亲。如果不是发生某种个人不能抗拒的原因,“好母亲”的愿望总是能够顺利实现的。这种“个人不能抗拒的原因”之一其实就是社会原因。战争造成社会动荡,摧毁了人们赖以生存的物质条件,打乱了人们的生活秩序,造成老百姓生活极度困难。这给未成年孩子的身心健康造成极大伤害。佐知子在东京时其女儿万里子还只有五、六岁,战争就让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提前经历和亲眼目睹了她这个年龄不应该看到的事情:一个因不堪忍受战争摧残而选择自杀的年轻女人,临死前从浸泡的水里举起已经死亡的婴儿[1](91-92)。这件事给万里子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阴影,形成了沉重的心理负担。以至于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时常出现幻觉,一个人半夜起来痴呆呆的盯着门口看,还喃喃自语的对她妈妈说:那天早上我们看到的那个女人就站在门口看我们。成年人听了都不免毛骨悚然,何况一个小女孩子!

佐知子从东京来到长崎原本是住在伯父家的,后因为与表姐安子闹矛盾就带着孩子住进了小河边的一间小木屋。屋内很破旧,照不进阳光,到处都有一股霉味,万里子平时就躺在一个角落里[1](6、7、14)。小木屋周围环境极度糟糕,尽是污泥和臭水沟。长崎的治安环境也同样糟透了,时常发生针对儿童的暴力谋杀[1](126、201、202)。佐知子整日忙于自己的事情,对孩子疏于照料。万里子“失学”在家与猫和蜘蛛为伴;在外面与别的孩子“打架”,受到周围孩子的欺侮;还时常一个人独自在充满危险的小河边溜达。有一次万里子失踪了,寻找很久才在小河边发现她躺在水沟里。短裙有一面浸在黑色的水里,血从她大腿内侧的伤口流出来,眼睛流露出奇怪的、空洞的眼神[1](44、45、46)。这样的生存状况,使得万里子脸上几乎很少出现笑容,很少与人交流,整日郁郁寡欢,完全不是一个幼童所应该表现出的天真和快乐。书中唯一出现过笑容并主动与人交流的描述是去稻佐山游玩那次。那天她得到了一个小礼物(望远镜),还坐了缆车,还拿出自己画的画给别人看……,这时才稍稍表现出了儿童应有的天真。战争造成多少像万里子这样的儿童悲剧已经无法统计。在硝烟弥漫的战火中,温暖的家被夷为平地,慈爱的亲人撒手人寰,那些本该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学习,在操场公园里玩闹的孩子们被迫接受了残酷的生活。孩子们童真的脸,被痛苦、恐惧、愤怒和悲伤所扭曲。等硝烟散尽,幸存儿童有生之年将饱受身心创伤折磨,留在幼小心灵中的,要么是对生活的绝望,要么是仇恨的种子。

二、造成孩子创伤的家庭责任

在同样的社会背景下,有的家庭能够有效保护自己的孩子免受创伤,而有的家庭却严重失职,这中间母亲个人的责任首当其冲。故事中的佐知子就是一个严重失职的母亲。佐知子除了对万里子疏于照料外,态度也相当冷漠,完全不像是一个负责任母亲的态度。佐知子为了达到出国的目的,找了一个美国男友弗兰克。这人是一个典型的酒鬼无赖,不但拿佐知子当女佣挣的钱去吃喝嫖赌外,还经常玩失踪,是一个极不可靠的家伙。佐知子却想让这样一个人来给万里子当继父,将个人意志强加在孩子身上,还口口声声孩子的利益高于一切。万里子极其反感,骂“弗兰克像猪一样撒尿。他是臭水沟里的猪。”[1](107)。

万里子得不到家庭的温暖和应有的爱。却将自己的爱全部倾注到了她养的几只小猫身上。为了小猫有一个舒适的小窝,她在街边抽奖的小摊上执着的去抽了三次,就是想要一个能装小猫的“那个篮子”。按她的想法,不論去哪里,最好是都能够带上小猫。当她意识到可能无法够带走小猫时,就希望有人能够领养小猫。然而佐知子却非常残忍的当着万里子的面在河边用溺水的方式虐死了小猫[1](214-217)。年幼的万里子面对如此剧烈惨痛的场景,其心灵所受到的伤害肯定是严重的。以至于当长崎时的万里子“变身”为英国时的景子以后,便开始表现出严重的心理疾病(抑郁症和自闭症的特征):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把包括亲人在内的所有人都挡在她的世界之外。把自己锁在房里很少出来,即使是吃饭也是在别人都吃好后由她妈妈将盘子给她留在厨房里。碰到偶尔高兴来到客厅,最终也是以争吵收场,和妹妹妮基吵,和继父吵,完全成了家里的一个“另类”。直到后来独自去了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陌生城市(曼彻斯特),最后在那里上吊身亡,死后好多天没人知道。可见其当时的处境是何等的孤独无援。

根据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论,一个人成年后的诸多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行为都来自于童年的创伤[2]。在所有受到创伤的人群中,儿童往往处于最弱势的一方。成年人有了病疼能够向包括医生在内的其他人倾述,而年幼的孩子只会通过哭闹等情绪性的行为进行表现。万里子所遭受的创伤是因为社会、家庭等双重因素造成的,其性质要远比一般的病疼复杂的多,不可能通过自身语言的方式进行有效的宣泄。也正因为此,小说文本对万里子采用的叙事方式总是让读者在一个较远的“距离”来观察万里子,读者只能看到万里子(景子)一些具体的创伤遭遇(事件)和异常行为,无法了解万里子(景子)的心理活动。读者只能通过猜测来获取相关信息,而这些信息又往往是不可靠的。按照创伤后紧张应急综合症(PTSD)的描述,创伤包括两个层面:其一是事件本身,其二是对事件的反应[3]。读者从故事中只能对造成万里子创伤事件本身有所了解,而无法对创伤事件造成的反应了解更多。而正是后者会对受创者产生持续的伤害,因为它是“延宕的、无法控制的,并且通过幻觉或其他侵入的方式反复出现”[3]。万里子在东京时的创伤遭遇在长崎时就反复通过幻觉出现,总觉得那个自杀了的女人来找她了。明显表现出焦虑不安的心理状态和一连串无法解释的怪异行为。而万里子在长崎时的创伤遭遇,又成了后来在英国时景子的创伤记忆,再加上对异国文化的不适应,在这双重因素的打击下已经完全改变了景子的精神状态和生活自信,强烈的自保意识促使她采取了一种与世隔绝的消极方式,这又更加大了她创伤恢复和重返社会正常生活的难度。这个故事说明,儿童受创后产生的心理伤害要比成年人隐蔽的更深,更不容易被发觉和重视,如果不能得到及时的心理治疗,其危害是长期的和严重的。

三、由“代际间幽灵”烙在心灵“秘穴”深处的伤痛

朱迪斯·赫曼(Judith Herman)在《创伤与复原》中写到“恐怖事件发生时,人们会不由自主地向安全感的最初来源寻求安慰和保护。受伤的军人和被强暴的妇女会哭喊他们的母亲或上帝。一旦这样的请求没有得到回应,基本的信赖感即开始破减”[4](52)。万里子在五、六岁的幼小年龄就遭受战争带来心理上的重创,她自然而然的会向最亲近的人(首先是母親)寻求庇护,而母亲此时也同样处于战争阴影中无暇它顾。当投奔“伯父”和“安子阿姨”后无疑是给万里子寻求庇护的愿望带来了一丝曙光,但是这一丝曙光很快便因为母亲的“任性”出走而破灭了。孤立无援的万里子一方面不得不向唯一可以依赖的母亲寻求庇护,另一方面这种希望和要求又没有得到母亲的回应,于是母女之间的基本信赖便开始出现危机。当最后“虐猫”事件发生时,信任危机便达到了顶点。万里子不信任母亲,不信任母亲找的外国男友,不信任母亲的出国决定等。年幼孩子面对亲人的这些“冷暴力”所做的只能是将自己与外界隔离起来,为出国后诱发心理疾病(抑郁症)埋下了祸根。

按照修辞叙事的“四维度读者”观[5],读者在阅读时一般会同时从不同角度对小说讲述的故事做出反应。从“叙述读者”的角度看待故事中的万里子(景子),会认为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作者在故事中通过各种修辞手法对万里子(景子)进行的描述,无不牵动着读者的心,获得读者的同情、同感和落泪,这体现了作者讲故事(修辞)的魅力。而从“作者的读者”角度看待故事中的万里子(景子),会认为故事中的叙述是不可靠的,因为故事的一开头便是景子的自杀。景子为什么要自杀?书中只介绍了她性格孤僻怪异。她为什么会是这样?故事没有直接说明。于是读者会从故事中提供的线索去探询自己认为比较合理的解释。这样一来,景子就是长崎时的万里子就成了最理想的结果。这体现了作者独具匠心描述故事的特点,也体现了创伤类故事借他人之口讲述自己难于启齿故事的特征。笔者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读者”从故事外这个层面阐释作者的创作意图,可以认为作者是借这个虚构的故事向人们展示这样一个道理:健康幸福的人生需要有一个完美的童年。而当创伤事件发生后,减轻和治愈创伤需要亲密信任的人际关系,特别是来自父母和亲人的及时关爱。从这个角度讲,故事中的万里子(景子)所代表的那类儿童的人生是不幸的。同时也是在呼吁社会、家庭和父母要关注儿童的心理健康和幸福。

一般而言,一个人在他成年以后能够回忆起的往事最早大概能够追溯到五、六岁,也就是老百姓常说的开始“记事的年龄”。书中万里子的故事最早是从五、六岁开始,石黑一雄随家人从日本长崎移民英国时也是五、六岁。这个年龄也许是巧合,但可能也是石黑一雄潜意识(或称无意识)中的内心思维撞过了前意识的拦阻进行的一种有意识的表达[2]。石黑一雄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那场战争所带来的伤痛,但是他的父辈却是亲身经历者。那时候日本长崎所经历的原子弹爆炸和战争灾难。灾难使人们失去家园和亲人,对无数像万里子那样的幼童造成了伤害。它的波及面就像核辐射一样从个体到家庭再到整个的社会,是长崎所有经历者的集体创伤,每个幸存的人包括石黑一雄的父辈都不免重复叙述着炸弹爆炸时的所见所闻。这种伤痛产生的创伤感会通过“代际间幽灵”烙在每一个长崎后代心灵“秘穴”深处,于是以文学的形式通过万里子(景子)这样一个小女孩的形象宣泻心灵“秘穴”深处的这个伤痛就成了最好的表达方式[6]。

四、结语

《远山淡影》讲述的是一个发生在上个世纪中后期的故事,那个年代生活在战乱国家和动荡地区的儿童是不幸的。石黑一雄通过故事中的小主人公万里子(景子)描写了在残酷战争环境下儿童所遭受的伤害,这种伤害不仅仅是物质生存基础的损毁,同时也对孩子心灵造成了扭曲,留存孩子心理上的伤痛记忆会长久的停留,具有很强的隐蔽性和难以愈合的特征,会影响孩子的一生。石黑一雄塑造的这个小主人公无疑具有很强的文学感染力。值得庆幸的是,当今许多国家都有类似保护儿童合法权益的法律,这标志着至少在法律层面儿童这个弱势群体是受到保护的。那个年代关于儿童的故事虽然离我们逐渐远去,但至今仍然有许多处于社会动荡的国家和地区,还继续有战乱、民族冲突、恐怖袭击、以及毒品犯罪等人为因素造成儿童的不幸。即使是在社会比较稳定的国家,也仍然存在拐卖儿童、家庭暴力(包括冷暴力)等人为因素造成儿童的不幸。因此,小说中描述的曾经发生在历史上的故事,今天仍在警示人们:关注儿童的健康成长是永远具有现实意义的话题。

【参考文献】

[1]石黑一雄[著].远山淡影[M].张晓意[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2]朱刚.二十世纪西方文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3]薛玉凤.美国文学的精神创伤学研究[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4

[4]Judith Herman.Trauma and recovery[M].New York:Basic Books,1997

[5][美]詹姆斯·费伦(James Phelan)[著]..作为修辞的叙事[M].陈永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6]陶家俊.创伤[J].外国文学,2011(04):117-125

作者简介:刘晓亚,四川省成都市第七中学高新校区国际部,教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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