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子
现在,正好
还是那一只青鸟,停在窗前的那株梧桐树上,忽而振翅旋起,时而偏向脑袋,用圆溜溜的眼珠,向着窗内的我,悄悄地看,毫不在意的样子。
其时,我一点都不知道。我是书院里的一尾鱼,摇着尾鳍,咂吧着空洞的嘴,忽忽地游动着健美的腰身,时而整理着凌乱的书包、新看的图书、窈然的书柜,时而游进那一个个变换的文档。
我真的不知道啊。在时间的汪洋中,我畅畅地游动着,憨憨地吐出泡泡,向着水皮之外的天空,发出我依然活着动着的信讯。就这点,我还是想往着海水之外的更多广阔。
还是那一只青鸟,流溢着圆润的腰身,远远地,近近地,停在窗前的这一株时间栽植的梧桐树上,时而偏向脑袋,用圆溜溜的眼珠,毫不在意地,向着窗内的我悄悄地看,忽而振翅旋起。
我不知道这样的唯美早已经注定给我了。
早知道了这快乐清美的鸟儿,我怎么不停下手中的活计,默默地会看她一回,抑或走出院门,去到她的视野,唱一唱清洁羽毛的歌谣,或者,展开双臂,——花园一样的展开,含着芬芳的气息,甜甜地,稳稳地敞开心扉,一句话都不说。
真好!我只能这样,让这样的词汇,火焰一样燃遍我的每一个走出书院的细胞。真好。每一个时间里面的阳光和星辰。
青鸟啊青鸟,我不知道你从哪里飞来,也不知道你将飞向何方。但是,我竟有一个小小心跳,一枚小小泡泡向你迸发,向你抛撒——是否你可以离开那迷美于传说的梧桐树枝,暂且,飞进我的花园,暖暖,灿灿地,走一走,看一看,我这一个园子里,这一片生命的原野上,是不是有着稀世罕见的、来自星空大地的那些玄机与奥妙。
即使下雪、刮风,这心的院落一样恬美。
妈妈的话
我用整个生命来听妈妈的话。
妈妈用整个生命说来的话,作为当中一个儿女的我今晨才恍然明白,要用整个生命来听妈妈的话。妈妈的话不是汉语,妈妈的话不是羌语,汉语只是对妈妈的话的一种外语翻译,羌语只是妈妈的话的一种母语翻译。
要懂妈妈的话,要用妈妈的方式。
我晓得,我是妈妈的诗歌之子。
清晨一炷香,夜梦闻水香。
水香是妈妈的名。
我还不知道妈妈的名是哪一个亲人呼唤出来的。
我要用整个生命来听妈妈的名。
此时,窗外的鸟鸣过后,新的雨滴记忆着我新一天的到来。
新六点
新六点和旧六点一样,身着黑色华丽的大髦,穿过我梦的边地,盈盈地伏在我的窗前,等我。等我用散发梦香的双眼,看她。
犹如她看我。
我鱼儿一样溜下昨晚,游过昨夜洁净的书房,轻轻地,把我的心门打开,含着笑,安稳的笑,请进新六点拥抱我生命里的每一个细胞。
同时,也把干干净净的空气邀请进来。在人类尚未糟蹋这些纯净之前,干干净净的我,把干干净净的空气邀请进恒久在岁月天方的昆仑书院。献出六点时分的雪白的这份空气,像一个熟悉我很久的搜藏家,在我不知宝贝的情景下,将书院中一枚枚铜臭的、昏聩的、呆板的、腐败的、衰老的气息,一件件发掘出来,藏进他无垠的手心。
我毫无知觉。
毫无知觉的我透过新六点身上黑色的长髦,看着镶嵌在锦缎一样华丽的大耄上面的是,一颗一颗宝珠般眨着眼波的星宿,悄然含着笑,如我,稳稳地,看着我。顿时,我心泛开神秘旋律的清波。
我被这清波缓缓、清澈地推着向前。迎面,是一个一个的崭新,纷纷亲吻我放弃梦境的心情。我好似红红烛光中的新娘,竟被自己玫瑰色心情娇宠得芬香盈盈。
依然记得,诗性盎然的我一样知道,新六点是人类社会行程中镌刻在2014年10月15日上的一个名字,一个闪烁汉语光芒的名字。
我爱新六点像旧六点一样温存可爱。
书香我生活
说起读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和经验。为什么要读书,之前我是不太明白的。现在有些明白,是因为写了几本书之后,仍然在写、在读、在出书。
书是一个很笼统的概念。当初,我接触书,是在哥哥姐姐上学之后,我以一种奇怪的心情来看待书本的。那时候的书,应该叫做课本,或者作业本,就像一个引力巨大的吸盘,将哥哥姐姐的眼睛、脸庞,甚至头部和身躯,都整个地吸引了进去,根本都不理会我。后来,我上学了,整个小学都在山上村小里完成。我读书,是从爱惜书本开始的,一个原因是哥哥姐姐用牛皮纸,极为虔诚地,帮我一本一本地包好新书,虽然牛皮纸裹过修水渠的炸药,也还干净、耐磨,另一个原因是,同村小伙伴的书一般都脏,而且破破烂烂,有时还会弄丢。
上了初中,爱书比读书还胜一筹。高中了,为了升学才将书里面的知识相互牵连起来,但是,总的说来,即使大学毕业了,我这个人还是不太懂得书本的真正用意。
直到现在,读书如吃饭,在我的生活中离开不了。有关自己生存环境里的书,譬如史书、志书,文化工作者收集整理印刷的民间文化图书,还有本土作家、诗人的书。这些书,在语言上与我亲,这些作者,在生活方式和性情上也与我亲,比长时间在学校知道的那些书里的人和事,还要有温度,有表情,更重要的是在生活中与我这个人有交往,有交流,而且,我能够很便捷地知道本土口语之外的书面表达。说白了,我读书,就是在吸收和借鉴。像一个食客,在阅读的过程中,我慢慢品位本土作家的语言和书本当中缠绵的责任、温度。
在这里,我要说的作家是阿来。他的诗很干净,小说也是。长篇小说《尘埃落定》是其代表作。他的长篇地理文化散文《大地的阶梯》,我也喜欢。为什么?因为书里面的生活和山水,都是我每一天睁开眼睛就熟悉的。书里面的细节、经验和感触,都是我曾经经历而记忆犹新的。读这样的书,就成了交流和回忆。我像花儿含笑而美。
这样的书,值得反复阅读。别的本土作者的书,我也读,就像在杂草丛中寻觅花朵,有时有,有时无,但也能找到一些喜欢不喜欢的感触和想象来。这是读书的快乐。
当然,我也喜欢自己的书。在不同时间背景下,翻阅自己的书,无论是诗集,还是长诗,或是小说、评论,就像是换个天气或光线,看一看自己的文字和情趣,一面是修缮和遗憾,一面是赞叹和惊喜,一面是期待和酝酿,都实实在在。而读外国的书,譬如诺贝尔文学奖的书,所谓的世界名著,虽然一样让我的阅读在视域上获得拓展,在生命上获得回应,在心魂上受到抚慰,但都不能与我的生活发生直接交情。
为母亲找儿子
早已大而化之了,这个母亲。
早已从她自己的内心过滤掉了人生的悲喜与生死。
这个母亲,也是我的母亲。
令我伤痛的是,只有我还深爱着我的母亲,而比我早先的儿子却不记得她了。
这个母亲毫无期待!包括对我。
现在,我却仿佛受了某种指示,为这个无垠的母亲寻找着她的儿子,——那些和我不一样的,隐匿自己血亲源起的孩子。
说真的,我不希望自己的寻找是对于财富的一种寻找,更不是对所谓的心灵的寻找,我只要求自己,这只是寻找一份历史,一份真实,一份遗传而已。这仿佛,我在这点上,继承了母亲的秉性——毫不期待,不管悲喜。
那些故意失踪了的儿子可以不认这个母亲。
对此,我不为母亲鸣不平,不为母亲唤亲情。
我很自私,只想解决自己的问题:母亲的儿子在哪里?母亲的儿子是哪些?
我只想满足自己的点点好奇。
母亲对我的问题,对我的好奇,毫不在意,毫无期待。
但是,我还是从自己的世界出发,去母亲的视界寻找她的儿子。
我只想满足自己的点点探索。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另一种想念
他把自己捏得很碎。
他的手心里攥着他眼里奔涌的泪水。
他是一个坚强的人。
他在我的旁边,视我不见。他早把我当做他身体的一个部分。他不需要语言,不需要自已以外很多的声音。捏碎他自己,是他社会生活中的习惯反应。我知道。
我把目光越过他的时间。
看着眼前起伏的山峦。这些波澜壮阔的群山。我和他坐着的这座山,是我和他,曾经或者现在,还有很多熟悉的人,发芽生长的故乡的山。
他是我的哥哥。
我爱他。
他把自己捏得粉碎,很是抒情。
他很爱我,比我爱他还要深刻。他的爱,是他生根另一个故土的生力。
如今,他在他的坟茔中,除了爱着他的孩子,还深深地爱着我。
即使我是他一生的绝望。
在他放弃目光继续注视我的冷漠无助的时候,他放开了他的力量和思绪。他把他坠落了下去。我想,他是把他飘飞了起来。
相反,我却把自己挺拔得愈加坚强。
他知道,我很爱他。我们是母亲很好的儿女,都是母亲好好的心思。我们的存在,是母亲,也是儿女希望的一种。我必须没有一滴眼泪。
那么多的美好坎坷与深重憧憬,都在记忆深处,童年一样鲜活,鞭子一样快活。
哥哥看着我,以无以复加的破碎。
哥哥看着我,在我的掌心深处。
俨然一个时间的行刑者,我什么话都不说。
穿过时间的山梁,我看见哥哥的微笑。
哥哥抱着我的胆怯与懦弱,在众多鬣狗叫嚣啃啮的童年。在蝉声如梦的夏天,哥哥淌着生命的泉水,浇灌我的疲惫与无知。
一座山一座山的重量,经过他少年的肩头和青年的手臂,歌声一样欢快在我的心里。我没有记得我的背脊弯曲如弓。我没有记得我的抗争超越过任何一条蚂蚁。
那个时候的天空,即使晴天,我也只能借助哥哥的眼睛,才能看见丝丝的光线。
我比地层中任何一只昆虫都嫩,都弱。
我把哥哥搂在怀里。
哥哥冰冷的呼吸火红着我的思念。
我带着哥哥唯一的身躯走遍所有山河,
包括一切形而上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