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友利
一
生在川西的山里人,做什么活路都喜欢吆喝几声山歌,你看那砍柴的樵夫,上山时也不忘吼上一曲,惹得那清晨还不肯落山的月亮也羞红了脸,赶紧躲进了对面的幽幽崇山。
对门子山上哟的妹娃子啰
哥哥上山吔把柴砍哟
做好了饭菜哟等哥哥啰
哥哥回家吔暖铺头哟!
一时粗犷的歌声响彻整个山谷。
长生不等清晨的露水晾干便背上了背篓扯猪草去了,其实带露水的猪草猪吃了是会拉肚子的,长生这么急匆匆地出门,当然不是忙着去扯猪草。
钻过一片将近一人高的玉米地,长生来到一块黄豆地前,眼前顿时豁然开朗,晶莹的露珠铺在黄豆的叶片上,像一颗颗闪亮的珍珠。长生放下背篓,唱了起来:
哥哥清早呢扯猪草哟
喂得猪儿哟肥又肥吔
过年卖出哟好价钱呐
好接妹子哟来过门呐
这时,黄豆地对面的玉米丛中传来低低的吟唱:
妹妹下地呢扯猪草哟
扯得猪草呢喂猪儿哟
待到腊月哟做腊肉呐
等我哥哥哟来过年呐
长生心中一阵惊喜,急急地跑了过去,拨开几片玉米叶,轻声地喊道:“兰妹子!”
兰妹子背着背篓,低着头,从玉米丛中轻轻走了出来,低低地叫了声:“长生哥!”
四目相对,羞!两心靠近,跳!
兰妹子不敢多看长生一眼,低着头,摆弄着手上的一把猪草。长生站在一边,心中怦怦直跳,竟也不知说些啥。便扯下一根草茎,套在手指上灵巧地编成了一个碧绿的水桶箍(戒指),放在兰妹子的掌心,说了声:“给!”便转身扭头逃走了。
太阳出来了,地里的露珠都化为了白雾,飘飘渺渺的升了起来,整个小村庄便笼罩在乳白色的雾气和淡蓝色的炊烟中了。
长生扯了满满的一背篓猪草回到了家中,长生娘已经做好了早饭,便端着碗,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吃饭。这时,伙伴刘娃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对长生说道:“晓不晓得,有大事情了!”
“啥子事情?”
“我在下街听歇店子的背脚说,共产党、徐向前的军队已经从中坝打到龙安了!好多的人都在往松潘跑,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打过木瓜墩了!”
正说话间,只见中街衙门口内响起了一阵锣声,张保长的养子张二娃拿着一个破锣边敲边喊了起来:“每家每户,听清楚了!中央军胡营长的部队明天要进驻小河城内剿匪,各家都要收拾好两间床铺供中央军的长官住,每家要抽调一名壮丁给中央军当背脚子,天黑前每家每户都在乡公所去登记,不得有误!每家每户,听清楚了!……”
张二娃敲着破锣吆喝着朝下街走来,锣声盖住了街边白杨树上聒噪的乌鸦,和着他那破锣嗓般的吆喝声,在这涪江上游的名叫小河营的小城内久久回荡。
太阳落山不久,黑暗便悄悄的钻进这小小的山谷。长生家火塘里燃烧着的两根木柴,飘动着橘黄色的火焰,一闪一闪的火光映出长生妈脸上的泪珠,在躺在床上的长生爹的呻吟声中,轻轻的滚过长生妈的脸庞,一点点汇聚在下巴上,“啪嗒”一声滴落进火塘的火灰中,溅起一丝灰尘,随即便归于平静。长生爹背柴从山上摔下来,已经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了,这次要各家各户都要出背脚,这家里的日子还能怎么过?
长生坐在火塘的对面,父亲的呻吟让他心烦意乱,母亲的泪水更让他心神不定,然而心中的那个念头却越来越坚定。便轻轻的站了起来,缓缓的说道:“我去!”
闪动的火光映着他那坚毅而又未脱稚气的脸。
街上,一群小孩在暮光中唱起了童谣:
火烧天,烧个馍馍上松潘。
馍馍呢?猫吃了。
猫呢?钻洞了。
洞呢?草塞了。
草呢?牛吃了。
牛呢?剥皮了。
皮呢?绷鼓了。
…………
二
天蒙蒙亮,长生就在后院里收拾起东西来,棕做的背垫已经破烂不堪,肩带也断了一根,长生用一根破布条细心的接好,穿在背上,将背夹子放在背上试了试松紧。木质的背夹子紧紧的贴在长生背上,上面可以放各种货物、木柴甚至大活人。大山里面道路狭窄,用背篼之类的背东西很不方便,不是容易被路上的藤蔓缠住就是无法在险峻的山道上转身,而背夹子就成了山里人背东西不可缺少的重要工具。长生背上背夹子,调好了松紧,又拿起拐耙子放在背夹子下边试了试歇气时的高矮。拐耙子由横竖两根木条制成,呈丁字形,横短竖长。山里背脚,歇气的时候,将拐耙子往地上一扎,背夹子底部的两个缺口刚好放在拐耙子的横木上,就可以站着歇气了,俗称“扎一拐”。
长生准备好背脚的工具,上身穿了一件破旧的土蓝布短褂,下身是土蓝布长裤,裤脚已经全变成了布条,缠好了裹脚,穿上了一双水爬虫草鞋,在背夹子上捆了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是一件旧衣服,一双线耳子草鞋,还有长生妈放进去的一个小小的玉米面野棉花火烧馍馍,这是用去年秋天地里采摘的野棉花和上少量的玉米面烧成的馍馍,吃了能经饿。长生正准备出发,院子外边忽然低低的传来熟悉的声音:“长生哥!”
长生心中一喜,抬头一看,只见兰妹子钻出玉米地,站在竹篱的外边,手上提着一双新做的草鞋,脸上还挂着几滴泪痕。
“兰妹子,你怎么了?”长生急忙问道。
“听说你这次要和我爹一起去给中央军背脚?”
“是啊,”长生叹了一口气,“我爹摔伤了腰,一直躺在床上,总不能让我娘去背脚吧?”
兰妹子向前一步,双手抓着竹篱笆,说道:“我听那些背脚的说,到松潘的路十分难走,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悬崖,还要翻雪山。长生哥,你一定要小心啊。”
“嗯!我会小心的。”长生望着兰妹子,点了点头。
兰妹子把手上的草鞋递给了长生,说道:“我已经对我爹说了路上照顾你,你们到了松潘,一定要早点回来啊!”
长生双手接过草鞋,说道:“放心,我一定和你爹互相照应的。”
这时,街上响起了张二娃的破锣和他的吆喝声,长生告别兰妹子,背上背夹,带着他娘给他的干粮往街上走去。兰妹子怔怔的望着长生的背影,睫毛微微的颤动着,眼睛里又有一些湿润的东西滚了出来。
一夜之间,街上忽然多了许多端着枪的兵。平日里早就起来的农人,今天却紧闭着大门,几乎每家每户的门前都有几个士兵在那里用枪托砸门,伴随着狗叫声和士兵骂骂咧咧的声音。还有张保长的几个手下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在那里点头哈腰。几个伤病的士兵躺在屋檐下的烂泥里大声的呻吟着,有的甚至直接睡在了地上。
长生在推推搡搡中和村里的其他背脚一起来到了乡公所,听张保长训完话后被几个士兵领到了城外西门河坝,河坝里到处是东倒西歪躺着的士兵和背脚——这都是昨晚从龙安府方向过来的。据说昨天在松潘和龙安交界的木瓜墩、醴泉山那里中央军和共产党的军队打了一仗,昨晚这些人在村里村外闹腾了一宿——还有一堆堆的胀鼓鼓的麻布口袋和木箱。而长生他们,则要把这些东西背到松潘,背到中央军剿匪的前线去。这都是张保长刚才训话时讲的,长生也只是听得半懂不懂。
当两个身强力壮的士兵把一个装满的麻布口袋往长生的背夹上一扔,长生差点被压了一个趔趄,额头上开始冒出了冷汗,双腿也打起了颤,早晨只喝了一碗车前草煮玉米糊糊的肚子也开始不争气的咕咕叫起来。
“小子,这么一点就背不动了?”抬口袋的一个大个子士兵说道,“每个人都要背两百斤,不把你压死在路上我不信!”
长生气呼呼的抬起头说道:“有本事就往我背上放,少说废话!”
当第二口袋放到长生的背夹上后,长生便提着拐耙子,摇摇晃晃的跟着队伍出发了。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农历五月初四,四川省第十六行政督察区松潘县小河营村民杨长生,正式开始了他的背脚生涯。
三
走出过小河城不到两三里,道路便开始难走起来,山势也愈发险峻,涪江翻滚着白色的泡沫在山谷里奔腾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悬崖峭壁上,一群佝偻着腰的背脚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蠕动着。长生喘着粗气慢慢的落在了后边,引得押运的两个士兵不停的骂骂咧咧,边走边用枪管捅长生的腿,更引得长生摇摇晃晃,几次都差点摔倒。
“来,长生,扎一拐!”兰妹子的父亲兰老爹说道。
长生扎下拐耙子,将背夹子放在拐耙子上,用背支着背夹子,不停的喘着粗气。押运的士兵又要上来打长生,被兰老爹狠狠的一瞪,不敢上前,便骂道:“小子,天黑前走不到宿营地,老子就一枪崩了你!”然后边骂边向前走了。
兰老爹瞪着士兵的背影,淬了一口唾沫,然后转过头来,对长生说道:“长生,前面的路还远得很,你这样走,是不行的。往前走的时候,不要光抬头看远方,那样脖子容易酸。步子不要迈得太大,要用小碎步,速度要快,这样不容易摔倒,歇气不要歇久了,不然就会浑身无力。”
长生感激的说道:“知道了,兰老爹。”
两人歇息了一会儿,又背着重负出发了。山谷里,初夏的日光下,映照出一老一少两个渺小的身影。
松潘南路有句俗话“三湾九垴十八关,一锣一鼓上松潘”,是说在去松潘的路上古代遗留的关卡很多。而在松潘东路的小河一带也是沿途遍设关、堡、墩。背脚们走过龙潭堡、四望堡、师家堡,沿途到处都是衣衫褴褛的伤兵和生病的士兵,躺在路边的泥地里不断的呻吟着,这些伤兵看见背脚们走来,便纷纷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走到了路中间,被押运背脚的士兵用枪托重新赶到了路边,而坐着滑竿的长官,则在滑竿上大声的咒骂着这些伤兵。
走过了师家堡,经过了铁扇关,便进入了涪江高耸的峡谷之中,沿途都是险峻的山崖,轰鸣的瀑布,偶尔传来几声野兽的吼叫,让人心惊胆战,一不小心就会掉下万丈山崖。长生柱着拐耙子,小心翼翼的在崎岖的山道上慢慢走着,汗水顺着额头流过脸颊,滴滴答答的滴落在地上,颤抖的双腿似乎随时都会软下来,将身体抛向万丈深渊,只有咬紧牙关,一步一步的往前挺着。
在天快要完全黑透的时候,一行人终于到了歇脚的地方——新店子。这里有一间很大的歇脚店,但都被一群群的士兵占满了,背脚们只得在旁边的一个小木棚里面去歇息。木棚中间有一个火塘,中间挂着一个大铁桶煮着大家自带的干粮,火塘两边是两排通铺。其中的一边已经躺着一群生病的士兵,背脚们吃完饭,只得挤挤挨挨的躺在另一边的通铺上。
长生的全身像散了架似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都在疼痛。山里的冷风从木棚稀疏的木板中直灌进来,冻得长生浑身不断的打颤,更加剧了一身的疼痛,只得紧紧的靠着旁边的人,好取得一丝暖气。
钻进木棚的风将火塘吹得烟雾乱飞,熏得人们不断咳嗽,于是不断有人起来拨弄火堆,对面铺上那些生病的士兵也在那里不断的呻吟,再加上浑身的疼痛,弄得长生心烦意乱,无法入睡。他想着摔伤躺在床上的老爹,因为没钱医治,只能一直在床上硬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病愈下床,还有那木讷老实的老娘,在家里又要照顾父亲又要做农活,不知道忙得过来吗。还有兰妹子,在家里不知可好?张保长要求每家每户都要住中央军,不知道那些凶神恶煞似的士兵会不会欺负她?
火塘边,有人轻轻的哼起了《采花》小调:
正月里采花无哟花采
二月里采花花哟正开
三月里桃花红哟似海
四月间葡萄架哟上开
五月里石榴尖哟对尖
六月间芍药赛哟牡丹
…………
迷迷糊糊中,长生似乎看见兰妹子在花丛中摘着朵朵鲜花,摘了满满的一大捧,然后捧着这把鲜花,高兴的向他跑了过来。便在这无限的思念中,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起床,长生只觉得浑身疼痛,软弱无力,头疼得厉害。勉强背上背夹,只觉得双眼发黑,双腿发颤,只能咬紧牙关,一步一步的往前挪。那两个凶神恶煞似的押运士兵,几次举起枪托想打长生,都被兰老爹给挡住了。
一行人顺着弯弯曲曲的小道爬上了雪山梁。
雪宝顶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洁白的光芒,冒出了袅袅白雾。一行人却谁也没有心思去欣赏这美景。长生只觉得头痛欲裂,呼吸困难,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不断的扎着拐耙子歇气。那两个押运的士兵也失去了往日的威风,柱着枪,一步一拖的往前慢慢腾腾的走着,嘴里不断的喘着气。
走在前面的兰老爹回过头来,对长生说道:“长生,歇气不要歇太久了,歇太久了就会没有力气了。更不要坐在地上,那样你站起来就会晕倒。来,我拉你一把!”说着便将拐耙子伸了过去。
长生感激的对兰老爹说了声谢谢,拉着兰老爹伸过来的拐耙子迈上了一个小坎。
“加吧劲,”兰老爹说道,“过了雪山梁,就轻松一些了!”
黄昏时分,一行人终于到了松潘城内。
松潘,这座高原上的商贾聚居之城,此时却因为战争的威胁而显得无比破落、衰败。商铺几乎没有一家开张,街道上遍地垃圾。几个浑身流脓的乞丐一动不动的躺在街边,让人怀疑他们是否还活着。唯一的喧闹是街上偶尔走过的一队士兵,或是柱着拐杖、缠着绷带的伤兵在街上砸门。
长生从没到过松潘城,看着比小河城更加雄壮的城楼,还有比小河大许多倍的城区,长生东看看西望望,倒还觉得新鲜,也就暂时忘却了背上那痛苦的负重。
一行人在南门外城的玉真宫外歇息,生活做饭。一行人刚端起碗,一个士兵便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边跑边嚷道:“上峰有令,军情紧急,今晚必须将这批物资送到毛尔盖!”
四
民国二十四年五月初五,又一个端午节到了。小河城内的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挂起了两束菖蒲和艾草,百姓们将驱逐瘟疫、邪气的愿望寄托在这两束青草之中,而街道上的瘟疫,才刚刚开始。
兰妹子端着盛满米饭的碗,咽了一下口水。便低着头轻轻的将碗端进了堂屋。堂屋里,摆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盛着几盘菜。一个姓张的中央军排长在上霸位翘着二郎腿吞云吐雾,旁边坐着两个满脸疙瘩的士兵在那里东张西望。兰妹子头也不敢抬,将饭碗放在桌子上就准备退下,被张排长拉住了右手:“怎么,不请长官吃饭吗?”
兰妹子使劲甩脱了张排长的手,噙着泪水低声说了声:“长官请慢用。”便飞也似的逃回了厨房,坐在灶前抽搭起来。身后,传来三个男人淫荡的笑声,震飞了屋梁上的尘土,弥漫在昏暗的屋子里。
兰妹子她娘抱着兰妹子的头,喃喃地说到:“他爹,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眼泪已经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早上,这个张排长带着两个兵砸开了兰妹子家的门后,便把兰妹子家前前后后搜了个仔细,一双鼠眼转个不停。兰妹子躲在睡房不敢出门,三个人看见还有一扇门不开,便拿起枪托就砸。砸开了门,张排长正待发火,猛然看见躲在床边簌簌发抖的兰妹子,奸笑顿时浮现在脸上。兰妹子他娘正要上来劝解,被两个兵推了出去。
张排长走了进去,对直躺在了兰妹子的床上,木床被压得吱呀呻吟。张排长翘着脚,操着一口北方口音,对兰妹子喊道:“大爷我来这里剿匪,为你们保境安民。还不来给大爷按摩按摩!”
兰妹子又羞又恼,涨红了脸,抹了一把被喷在脸上的唾沫星子,便冲了出去。两个士兵正在推兰妹子他娘,没有拦住兰妹子。只听见张排长在屋里哈哈大笑,大声说道:“大爷我今天就住在这里了,不信你不把我服侍舒服!”
屋外的街上,到处都是砸门的声音,士兵骂人的吼叫声,狗叫声,鸡鸭的叫声,还有村民们苦苦的哀求声,间或一声惨叫传入耳中,在这古老的小城上空久久徘徊。
五
天已经开始黑了下来,长生他们一行还在路上跌跌撞撞的走着。虽然背上有棕背垫,但长生的肩膀仍然被磨脱了皮,汗水流进伤口,稍微一动都会钻心的疼痛。摇摇晃晃的行走中,脚趾又不小心踢在石头上,更是痛得站立不稳。长生像一头老牛,喘着粗气,嘴里泛着唾沫泡子,无神的双眼挂在脸上,就这样一步三晃的走着。
沿途时常会有一两具死尸摆在路旁,天气正当炎热,尸体上蚊虫飞舞,老远就能闻到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长生还能回想起刚从松潘出城在一块青稞地旁第一次看见死尸时的惊慌神情,可现在一路的尸体已经让他麻木。这些永远倒在路边的人,是乞丐,士兵,还是像他一样的背脚?自己也会成为倒在路边的一具任人践踏的尸体吗?可怜的父亲,母亲,还有兰妹子,还能看到自己回家吗?扶着拐耙子,努力不让自己晕倒。
这时,长生前面的李二娃忽然一下歪倒在了路上,嘴里泛着泡沫,浑身抽搐,两眼上翻。队伍停了下来,大家慌忙的放下背夹,围了过去。兰老爹将李二娃扶在怀中,狠掐他的人中。李二娃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大家就这样麻木的站着。
押运的士兵跑了过来,用枪托砸开了人群:“看什么看,还不快出发!告诉你们,今晚到不了毛尔盖,全部统统枪毙!”然后指着两个人说道:“你们两个,把他抬到路边去!”
队伍再次默默出发了。长生回过头去,看见树林里跑出了几个人,蹲在了李二娃的尸体边,又在脱他的草鞋,又在扯衣服、解缠头帕,一个人解下了李二娃的干粮口袋,往自己嘴里使劲在抖。长生想起这一路过来沿途那些三三两两站着眼冒绿光的难民,不仅浑身发抖,心想千万不要死在这路上,不然恐怕尸体都会被吃掉。
队伍从牟尼沟翻山进入了另一个山谷之后,还常常看见一群群藏民站在山上恶狠狠的盯着他们这支队伍,让长生不禁觉得心里发毛,好似自己也成了那端枪的比土匪还土匪的中央军士兵。
“野蛮子,看什么看!”士兵挥舞着手上的枪,在那里耀武扬威的吼着。
长生心想,如果我是那藏民,听到这些辱骂的话语,恐怕也会对这些野蛮的汉人士兵充满了仇恨的。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前方突然枪声大作。队伍最前面拿着火把的一个士兵顿时扑到在地,火把滚到路边的水沟里,熄了。后边的士兵胡乱开了两枪,大喊一声:“共产党来了!”便飞也似的逃走了。
黑暗中,大家顿时慌了神,都扔下了背负的东西,在山坡上乱跑,但是谁也不知道往哪里跑,似乎到处都是枪声。
长生被人群给撞倒在地,又被踩了几脚,背负的口袋摔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白花花的流了一地,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显眼。
“米!”长生失声喊道。这是白花花的大米啊!记忆中,长生从小到大似乎只吃过那么一两顿大米稀饭。平时都是玉米面加野菜煮的糊糊,连被称为“炒炒饭”的玉米面干饭也只有在过年才能吃得上。而现在,就在眼前,竟流淌着白花花的大米!
长生爬了过去,抓起两把大米就塞进了嘴里。然后接下身上的干粮口袋,拼命的把大米往口袋里扒拉。大米和着地上的泥土,流进了长生的干粮口袋。长生拼命的扒拉着,手指被刺破了,指甲似乎也掉了,枪声越来约密集了,长生大哭起来,边哭边往口袋里扒拉着大米。
“长生,不要命啦!快走!”是兰老爹的声音,兰老爹抓着长生的领子,将长生拖了起来,长生提着干粮口袋,和兰老爹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六
晚饭过后,张排长带着手下的那两个兵在街上闲逛去了。兰妹子母女终于松了一口气,便在灶房热了饭吃,忙着剁猪草喂猪。
天黑了下来,忽然,“砰”的一声,大门被踢开了。张排长提着个酒瓶,和那两个士兵摇摇晃走了进来。两个士兵笑嘻嘻的走到簌簌发抖的兰妹子母女面前,一个士兵开口说道:“恭喜老太太,我家长官准备将这小妹收为他的小妾了!”说完,便一把推开兰妹子她娘,两人夹起兰妹子,死命朝里屋拖了过去。
“天哪!长官,你是要我们母女的命呀!”兰妹子的母亲哭喊着扑了过去,被张排长一巴掌打翻在地,然后转身跨进里屋,反手将门闩闩上了。
两个士兵守在门口,笑嘻嘻的推搡着兰妹子的娘。
兰妹子反抗不成,被张排长扔到了床上,头撞在了床沿上,脑袋嗡嗡作响。张排长往兰妹子身上压了下来,喷着酒气的脸往兰妹子的脸上贴了过来。
兰妹子拼命挣扎,右手却被张排长压在了床上,左手反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出了一把小剪刀,往张排长的屁股上就是狠狠一扎。
张排长像猪一样的大嚎一声,松开了手,滚下了床。兰妹子哭泣着打开窗户,整个身体翻了出去,摔倒在窗外的泥地上,爬了起来,边哭边跑向了街上。
门外的那两个士兵听到长官的嚎叫知道事情不好,便一脚踢开了门,一人跑过去扶起了在地上挣扎的张排长,另一人跑到窗户边,头伸出窗口大喊道:“抓土匪!抓共产党!”
兰妹子在街上边哭边跑,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泪水迷糊了她的双眼,但她仍然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村子太小,眨眼间兰妹子已经跑到城门边,兰妹子跑上城楼,停也没停,便纵身从城墙上跳了下来。
夜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乡公所内却是灯火通明。胡营长一脸怒气,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上,张保长一言不发的站在他的身旁。周围站着一群拿枪的士兵。兰妹子她娘斜躺在堂屋正中的地上,已经哭背过去几次了。她的身旁蹲着几个亲戚和邻居,大家都拉着兰妹子她娘的手。门外,一大群村民在那里低声的议论着,几个端枪的士兵守在门口。
“鄙人胡受谦,奉上峰之命来此执行任务,以作保境安民之善举。”胡营长操着一口湖北口音的官话一字一顿的说道,门外的议论声顿时停了下来。听到枪毙,兰妹子娘又大哭起来,一位蹲在中间的兰妹子的婶婶站起来说道:“我们不是赤匪共产党,如果不是那位长官首先行为不端,怎么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是啊,是啊!”门外的人群开始议论起来。
“人家还是黄花闺女,哪个愿意受到这种侮辱?”
“现在人还躺在刘郎中的家里呢……”
“剿匪剿匪,到底哪个是土匪哦!”
“闭嘴!”胡营长恼羞成怒,大声吼道,“再乱说话的,都是同犯,统统枪毙!”
人群骚动起来。
张保长见状,赶紧操着卷舌头的官话低声对胡营长说道:“营长息怒!不要为了这群无知草民气伤了身体。你看,如今委员长正推行新生活运动,胡宗南长官正亲自坐镇松潘剿匪,如果这些草民不服气,闹到松潘去,会影响到胡营长的剿匪大计啊!”
一席话让胡营长有些清醒起来,便对张保长说道:“那你说怎么办!”
“你看这样可不可以,”张保长说道,“就放过这对母女算了,让他们赔偿张排长的医药费,并罚款二十元,你看如何?”
“好吧!”胡营长怒气未消的说道。
张保长赶紧对兰妹子她娘喊道:“还不快谢谢长官!”
七
胡营长的队伍开拔走了,长生他们也回到了小河营。这是这两天村里最大的消息。几家欢乐几家愁,长生回家听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兰妹子出事了的消息。
兰妹子自从刘郎中家里抬回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长生急得想去兰妹子家问候,又怕村里说是非的闲言闲语,只得每天借故扯猪草背着背篼在兰妹子家房前屋后转悠,却根本就听不到任何消息。长生急得眼睛红肿,嗓子嘶哑,山歌也唱不出来了。
一天清晨,只见几个人抬着滑竿从兰妹子家走了出来,长生急忙扔下背篼迎了上去。一问,原来是兰妹子他爹准备将兰妹子抬到山上林家坡林老婆婆那里去烧灯火。林老婆婆已经九十多岁了,烧得一手好灯火,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
长生快步跟了上去,对抬着担架的兰老爹说道:“兰老爹,来我帮你抬!”兰老爹对长生说了声感谢,将担子换在了长生肩上。
担架上兰妹子听得响动,抬起眼帘,轻声说道:“爹,是长生哥吗?”
“嗯,”兰老爹回答道,“长生在帮我抬滑竿呢!”
兰妹子抬起手臂,惨白的手指毫无血色,轻轻的喊了声:“长生哥。”
“兰妹子,快躺好!”长生边走边说道。
滑竿顺着山路七拐八拐的爬上了林家坡。烧完灯火,跟在滑竿后面的人边走边小声的议论,烧灯火的林老婆婆说,这孩子邪火攻心,伤及内脏,已经无药可救了。长生不理会这些乱七八糟半懂不懂的言论,忙着将兰妹子从林家坡抬了下来,送到了家里,才抹了抹脸上的汗水。
兰妹子被埋在了兰花山的一片竹林里,兰花山村民门都称作兰花岭,山上长满了兰花,初夏来临,正是蕙兰盛开的时节,兰花的香气传遍了整个山村。清朝小河人杨树芬对此有诗曰:
几曾食柏度山岗,暗里微闻麝散香。
春暖芝兰争吐气,风熏椒桂尽含芳。
白茅半壁连高岫,绿树千重灿夕阳。
好向此中寻隐豹,休同象齿误文章。
长生不识字,也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诗句。只知道默默地挖坑、覆土,砌石,他的眼泪早已哭干,使劲的在那里干着活。等到帮忙的人都走了,长生留了下来,他又拣来一堆石头,将兰妹子的坟再砌了一圈,挖了几株正当盛开的兰花,栽在了兰妹子的坟头上,然后坐在了旁边,轻轻的唱了起来:
兰妹子一生哟太苦累
从小你到大哟难休息
现今你歇在哟兰花岭
哥哥我陪你哟把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