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朗泽郎
十几年后那个初冬的夜晚和多年前的那个冬夜一样。在历经过繁华、落寞之后的我站在四楼顶层的书房门前,望着那无星无月暗淡的夜空。天北远山已经布满灰暗雨雾。雨雾渐渐向着山脚靠拢,空气里的潮湿漫延在小城的每个角落,笼罩着我们悄无声息的日子。
几缕冰凉的夜风拂过面颊,几滴冬雨落在了我燃着香烟的手上,任由思绪漂移的脑子,此时空洞如夜的影子。在那夜影最远最暗的空间里,浮起了他瘦高的身影和苍凉的神情。
我想,当年的他一定和此时的我一样,也是用这种落寞的心情穿透那扇破败的木窗,默望着阴暗里一脸漠然的夜空,呼吸着同样湿润冰冷的空气,显得那样孤独忧郁、心事重重。
(一)
我考上中专让很多人感觉意外。在一些老师和同学的眼里,我是一个瞌睡很多的糊涂虫,整天跟着几个混混似的伙伴游荡在校园外的每条小道上。
从小就善于伪装的我,在家里可一直是个好孩子。
也许继承了祖上不太低的IQ和小聪明,虽有逃课,但各科成绩依然像历史进程那样波浪式地前行着。在老师的眼里我是一个真正的鸡肋,不守学校纪律,却又能让他们看到升学名额里多出的一份诱人奖金。
那天我考完最后一科历史回到家里。母亲正搓着一个木盆里的几件脏衣服,盆里黑中泛灰的洗衣水在阳光下比那些皱巴巴的衣服还脏了许多,散发着皂荚果刺鼻的味道。那天阳光明媚。
我站阳光下,轻声地叫一声“妈”,没等母亲抬头问我考得怎样,接着就说,“这次如果再考不上,我准备离家出走,我不想吃受气饭……”这是我第一次向家里人挑明,他们对我的管教严厉所造成的真实压力。
也许是对这次考试的诀别愿望,或许是今天头顶晴朗的蓝天给了我解脱般的平静和勇气。我说完后就在那里默默站立着,等着母亲的训斥。
母亲诧异地抬起头望着我,双手握着正在搓洗的衣角。她出人意料的,平静地对我说:“如果还考不上,你就上高中考吧,考大学也一样……”
母亲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把考试工具扔在旁边的窗台,跑进卧室,钻进早晨就没整理过的被窝,很快就睡着了。
随后的十多天时间里,我就象一只没有思想的猪,吃了睡,睡了吃,与猪不同的是我会醒着时偷偷抽支烟,然后打开窗子放出烟味。直到那个炎热的中午,我和衣躺在床上做着一个情节诱人的梦时,被窗外母亲急促的脚步和激动的自言自语惊醒。
我从床上梦魇般坐起来。还没下床母亲就已经走到我床前,“好了,这下好了。”母亲用语速很快而且颤抖着声音重复着这几个字。
“今年院子里的花比任何一年都开得好,我就晓得你考得上。”说这话时,母亲眼里已经噙满泪花。
我脑子一片空白地跟母亲走出房门,屋外阳光格外洁白,格外炫目地铺在院子里。他瘦高的身影就在这个时候从大门口走进了那天院里的阳光。
二十七年前,我们这偏僻的小山城还没有任何游客。历史上这个山里小城土地肥沃,曾经盛产鸦片和各类中药材,对外往来一直比较频繁,常有形形色色过路客为了生计出现在这个山城。两年前父亲在建筑工地重伤了一只腿后,我们就开了这家小旅店——民生旅店。
我和母亲的心情,跟那天的天气一样,特别的好。母亲特别和气地告诉他,旅店十几个床位都已住满,让他去别处看看。他放下手中唯一的行礼——一个有拉链的大黄帆布提包,动也不动地站在阳光里,没有离开的意思。山里夏日的中午,格外灼热。他穿着厚厚的灰色高领套衫,外面还罩着一件已经褪色的草绿色“军装”。他这身与当下季节很不协调的装束,让我记忆深刻。
“去另一家看看吧。”母亲的声调还沉浸在我考上学的幸福里。
“大姐,我已经问过好几家了,能不能想想办法?”他用外地口音的普通话向母亲询问,声音低沉、焦急还有些可怜。细细的汗珠已经密密地渗在他布起了皱纹的额头,闪着晶莹、油亮的光点。
母亲的那天的心情决定了高老头的去留。
在好消息带来的颤栗般的激动平复后,我帮母亲从登记室墙角搬出一架单人铁架床,踏着“咯吱咯吱”的过道旧木板,在二楼祖屋右间通道他搭了一个临时床铺。
在我往钢架床上铺垫子的时候,他两条细长的腿,直直地立在床头边上。这床明显短了许多。
“明天有人要走,将就一下。”母亲转过身,他感激地接连说着“好,好,谢谢”,两只骨节很大的手紧紧捏在一起,有些习惯性的局促。
(二)
民生旅店,就是我家这两层有些破败了的祖屋。每年的春节以前,我和母亲都会寻来一些废旧报纸,用浆糊在已经贴过纸张的板壁上再帖上一层,修补那些裂缝。两层六间老屋除去一间登记室摆放了十七八个床铺。
登记室厨柜上有一台20英寸的电视机。天黑后,店客们都会聚在这里,抽着劣质的烟草,喝着搪瓷杯里的粗茶,看电视,闲聊。
那晚父亲给他登记时知道他姓高,比父亲大十岁。店客们在那晚都跟着父亲称他老高。
老高在那晚昏暗的灯光下给大家递上几支烟后,大家问长问短和他说了很久的话。那晚大家对老高带着外省口音的普通话感到十分好奇——他是到我家小店来的第一个外省人。
他住进小店的一个星期以后,常住的几个店客对老高产生了新的兴趣——他是这店里唯一一个没有营生的闲人。
晚上大家照例挤在登记室里看电视聊天,有人和他攀谈时,老高开始也会零碎又慢吞吞地答上几句。后来,当他感觉到大家对他本人的兴趣已经超过对他外省口音的兴趣后,就开始学会了保持沉默:大家瞎掰时,他总在嘴角叼着一支劣质香烟把双手叠在一起按在腿上,眼睛盯着那只有两个台节目的电视一动不动。别人多问他两句,他也最多从叼着香烟的嘴角“唉”一声。他这种怠慢店客的态度,让一些人觉得很没面子,虽然大家都看在店主的面子上,没有把心里的不快写在脸上。
店客们对老高的真正疏远始于香烟。
老高在第一晚给大家递过一次香烟后,就难得再摸出自己的香烟,而只是接过别人递来的香烟。
大家开始并不在意。直到那晚,他在抽过别人递给的香烟后,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摸出一支烟自个儿点燃抽了起来。他点烟、抽烟,眼睛都没有离开过电视。
他的这个举动让登记室里抽烟和不抽烟的人都感觉十分尴尬,这种带有自私的不礼貌,已经犯了大家交往的“大忌”。店客里,虽然也有舍不得随意递烟的人,但都能克制住自己——不递烟的时候自己绝不独抽。
店客们挤在一起默默地看着电视里的武打连续剧,偶尔说上两句话。卖铁货的老艾在掏出烟盒,逐个给大家递过一支香烟后,唯独没有递给眼睛还盯着电视的老高。大家抽着老艾的香烟,话语也多了起来。后来又有人给大家递了一圈香烟,同样没有递给老高。
那晚没人理睬老高,也没人和他搭话。
第二天清晨,老高很早就叼着纸烟,双手拢在衣袖,在院子里慢腾腾转悠。算命小刘笑眯眯地叫了一声,“高老头,早啊。”然后递上了一支烟。老高在接过这支烟的那个清晨之后,就被店里的人叫作了高老头。
某老头,在我们这里是一种不受人尊重的称呼——在叫“老头”的时候都习惯的拖个儿化音,更显得蔑视和轻佻。直到有一天我主动和他打招呼的时候叫了一声高大爷。
父亲从来没叫过他高老头,也没像当初那样再叫他老高。
父亲从那天起,也和我一样叫他高大爷了。高大爷个子高大却皮肤黝黑,加上一脸岁月刻出的沟壑,的确像个老人。
就这样,其它店客也跟着店主和店主的儿子统一了对他的称呼。
(三)
现在回想起来,我对江湖的认识,就从那个时候就固定了下来。
其实真正的江湖,并没有小说和影视里那样多的打打杀杀和轰轰烈烈的传奇。当年我们那个小小的旅店其实就是一个江湖。
到这里住下来的都是来自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卖铁货、做假货的,卖跌打药、算命卜卦的,做裁缝、做药材生意的,甚至还有卖血为生的。天生我才必有用,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生存的理由和方式。
高大爷在香烟问题上显示出了自己的自尊,从那以后他都很早就选择了上床睡觉。
在帮家里打扫卫生的时候,见到他床前木板上堆着很多吸得很短的烟头,还有一地的烟灰,就知道他在睡前一定很喜欢抽烟,而烟瘾很大的人一定有着自己烦心的事。
因为睡得很早,每天早上,高大爷都是第一个起床。他习惯在嘴角叼着香烟,把双手拢在袖里在院里来回转悠。
他在香烟上表现出了出奇的吝啬却很客气地和每个走出房门的房客打个招呼。
近一个月,他都无所事事。除了和没出门的房客聊上几句就和父亲下下象棋,我偶尔也在旁边看看。他的棋力和父亲差不多,经常互有输赢。他们一下就是很久,父亲管着他的香烟,偶尔还会管上一顿晚饭。
高大爷和父亲相处一段时间后,母亲见他虽然没事做,却也可以陪陪闲在家里的父亲,就和父亲商量过将他的房钱从原来的每天一块五降到了最低的一块钱。
白天很少有店客留在店里。他和父亲下棋的时候,虽然难得掏出一回抽烟,却也总记得给父亲递上一支。他们经常一边下棋一边拉些家常。他那时告诉过父亲,他来自河南当过兵,有个老婆在家乡的乡下,有个儿子初中没读完就在家里帮着。
不过,家里人对他当过兵这事一直表示怀疑,其它房客也和我们一样不大相信。那年月,住在民生旅店里的人都喜欢虚构自己的经历。
接到师范校的录取通知一周后,家里准备摆几桌酒席庆祝一下。除了父母的兄弟姐妹和邻居,住店的客人也都被邀请。那天入席前,父母破天荒的用去不少酥油,打了七八壶酥油茶招待大家。除了自家亲戚,会享用的店客却是不多。
亲戚和店客们一直都说着夸赞和祝福的话。这天我收到了二十几件礼物,有自来水笔、塑料皮的笔记本和胶纸板的相册。少数几个店客没有什么表示,也被邀请入了席,高大爷是其中之一。
几桌酒席就摆在院子里,上桌的菜多是山里出产的松茸、蕨苔、干牛肉、老腊肉之类,每桌还有一盆清炖的土鸡。为了这值得庆贺的喜事,父母已经拿出了家里最好的东西。
那天小院四周角落里白的、粉的、红的凤仙花在枝节上团团簇簇挤在一起,和今天这个日子一样喜庆、艳丽。家里备足了本地青稞酒和亲戚们送来的咂酒,客人们入席不久都放开了心情,说笑声飘散在院子的每个角落。
这天下午,我第一次看见高大爷喝醉。席间给他劝酒的人很多,他也没推过杯。青稞酒和头道咂酒,入口香甜、醇厚,但后劲霸道,本地人也不敢多喝。
黄昏的落日在西面山头燃起了一片晚霞,橘黄色鲜亮的霞光投在每个人的身上,桌上的瓷器碟盘和酒杯里的水酒都泛着晃动的光亮。映得大家的面庞和心情都很火热。房客们还在酒桌上举着酒杯相互敬劝,有的陪着父母一直说着赞叹、祝福的话。
我有些不自在地离席转到二楼过道,扶栏望着天北还在燃烧变幻着的云霞,还有院中茂盛的花花草草,想象着即将到来的另一种校园生活。
高大爷带着酒气,脚步绵软地想要回房休息。他走过我身边时,站在了我的身侧,用手轻轻压在我的肩膀上,表情就象那些院角的凤仙花。
看着院角花儿们此一时的鲜艳,却怎么也掩饰不了晚霞里近秋的落寞。也许从那天开始,我也开始进入了“少年说愁”的季节。
他眼睛盯着远方渐渐暗淡下来的云层,语调有些忧闷地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儿子也好好读书,像你这样考个学多好……”我想,他是看到今天的我,想起了他远在家乡的儿子。
又过了一会儿,我隐约听到他“唉”地叹了一声,那声“唉”很长很轻,无奈得就像一缕秋风拂过了落叶的树梢。
几天后学校开学,母亲送我到了学校,耽搁了一天就回去了。那年我刚满十七岁。
(四)
师范校建在距州府三十多公里外一个青山叠嶂小镇上。
在一个狭长盆地间,学校被四周良田、密林、沟谷和一条汹涌的大河环绕,荒僻却景色优美。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学校——有很大的教学楼、住宿楼、花园和很大的球场。我和母亲背挎着行礼踏进校园大门的那天,两排齐整的垂柳已在微风中开始轻轻飘落黄绿相间的秋叶,平整的水泥小道上走过三三两两的少年学子。我曾经躁动不安的心思,仿佛在这里找到了可以安静、沉寂下来的归宿。
开学不久,我就执著地迷上了音乐和绘画。这些从小就向往的兴趣爱好,终于在这个迷人的季节得到了补偿。
时光和环境有着改变一个人的奇特魔力,它甚至可以在很短时间让一个人脱胎换骨。我不再像过去那样漫不经心、无所事事。我课堂之外的所有休闲光阴,都被那些舞动的五线谱和迷幻神奇的色彩所占据。
在跟学校一名中年数学老师学习二胡的那段时间里,班里一个模样乖巧、性子机灵的女生开始和我走得很近。周末夜晚的花园,她会站在身旁听我练习刚学会的二胡新曲;晚自习之前的黄昏,我们也偶尔到学校附近的苹果园转上一圈,她给我讲她在州外读书的经历,我也会告诉她我故乡发生过的种种趣闻。
在学校,我们没有和其他少男少女那样确定恋爱关系,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恋爱了。
离乡求学的光阴虽然充实、愉悦,却因学子的思乡而漫长。
寒假,学校统一为各县学生预定了回乡的客车,在客车翻过山顶进入家乡地界的时候,山里已经堆起了厚厚的冬雪。
回到家的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早。高大爷已经在院里帮着艾铁匠搬货到街上摆摊了。他身上裹上了一件还是黄绿色的旧军大衣,显得比夏天更有了一些精神。
母亲告诉我,高大爷在我进校不久,就开始给常住的店客们打些下手:帮艾铁匠搬搬铁货,帮金裁缝家买些日用品,有时还帮小胡熬白糖、扯麻糖。我离家的这几个月,他的一日三餐都由这些长期留在店里的人供着。白天偶有闲着的时候,他还和过去一样陪父亲下下象棋,抽着父亲递给的香烟。
我带回了二胡,也带回了爱情。
每天夜里,我都会在南面新楼小院,练习二胡老师放假前新教的二胡曲目《良霄》、《光明行》和其他一些练习曲。
爱情的甜蜜可以让一个少年的心安静下来,暖暖的,软软的,一直充满着愉悦。
高大爷在睡觉前习惯站在对面二楼的过道,远望着小院的我,亮着嘴角的烟头,站上一小会儿。我怡然自得、轻松快乐的曲子,却因二胡独特凄迷的音色,悠长动情。
他在夜里听着二胡曲,也许会想起远在外省的儿子和老婆。
山里的冬天,早晚很冷。如此月夜,祖屋的瓦片上凝结着一层淡淡的霜雾,晶莹着一个漫长冬季的冰冷。好几次我回到屋里,还能听见他房间传来阵阵咳嗽声——空洞、急促、清晰,就像夜里有人悄悄修补着一只铜锣。
(五)
春节越来越近,一些店客已经开始准备回家过年。家,永远是离乡游子们一年中的最后牵挂。
艾铁匠和金裁缝一家老小都在身边,除了偶尔外出一趟出货,已当这里是自己的家了。今年算命的小刘没有提起回家的事,高大爷也和往常一样打着帮工。
父亲以很便宜的价格,从一个过路商客那里倒来几袋灰色的毛料制服,从样式和肩头标志看来像是铁路干部换下的工作服,而且其中几件像是已经给人穿过一段时间。
父亲倒过来这些制服之后却又焦虑起来,不知道怎样处理。
年前,山城的小贩们都拥到街央摆起了各种摊位。我和父亲商量,能不能让我试试把这些衣服给卖掉。
一大早,我在街央占了一个位置,将这批制服堆在一个折叠式的钢架床上。日头渐渐升高,街上办年货的人越来越多。我鼓足勇气,大声地叫卖了起来:“来看,来试试啊,纯毛大衣五十块钱一件。”那时小城的商贩还没有叫卖商品的习惯,我的摊位很快聚起了一圈的人。
我从制服边角上扯下几根线料,划燃一根火柴点燃:“看看,闻闻,是全羊毛的哦……你看,这料子多厚实,经磨得很呢……五十块,不讲价。”衣服卖得很快,差不多是高半山村寨里的人买去。
高老头两次出现在我的摊位旁,看着我做买卖。虽然临近年关,山城中午的太阳还是烤得后背汗涔涔的,他穿着那件褪色的黄大衣站在日头下,头上已经蒸出了一层油腻的汗珠。我选了件型号最大,象是铁路上领导穿的大衣递到他的手里,笑着给他挤了下眼。
剩下一些脏破的,经过讨价还价,我擅自作主以三十块一件倒给了一个乡下小贩。
在我收摊回到家时,高大爷已经换上那件灰色大衣,变了个样似的显出了很久没有过的精神气。我把大半天练摊赚的钱交到父亲手上时,父亲用意外又惊喜的眼神盯了我好一会儿。那天我发现自己真是个做生意的料。
夜间的气温很快降了下来。我对母亲说,高大爷今天买了件我卖的衣服,看样子他早晚穿着会冷一些,不如把我那件太大又没怎么穿的旧毛衣给他。那晚父亲抢着表态同意了。
高大爷在我夜里练习二胡曲的时候,还是和从前一样站在对面过道上燃着一支烟,而我每个深夜都会在睡梦里隐约听到他咳嗽的声音。
小院里已经开始有了过年的气氛。艾铁匠的两个孩子和金裁缝的儿子在院里玩闹着翻弄采买回来的年货。我和母亲开始打扫每个房间的卫生,打“扬尘”,用浆糊和报纸修补那些已经开裂的木板墙。高大爷也帮着没走的店客做些杂活,少了和父亲下棋的时间。
小城有个谚语:讨口子也有三十夜。大年三十团年是必须讲究的。家里精心准备了三桌酒席,招呼到了每一位没有回家的店客。店客们也按自己的心意和山里的规矩送给店主一些财礼,以示相互庆贺。
团年宴从中午过后一直持续到了黄昏,活跃的气氛都是话语赶出来的。大家谈论着家乡的故事,讲述着这些年的传奇经历和见闻,菜冷了再加热重新上桌,瓶装酒喝完一瓶又一瓶。那天,我发现在酒桌上,往往是最有钱的人嗓门最高。
金裁缝是个大胖子,酒量很好。从他们带着老婆孩子来到小城那天起,他的生意就没差过,这几天他们两夫妻给别人赶出的过年新衣就挂了半个屋子。这天团年的房客里他的嗓门最高。铁匠本来最爱吹牛,今天有他老婆田二姐守在身边,也就收敛了许多。只有算命的小刘,靠一张嘴走南闯北,这时少不了用讨好的言语跟金胖子打诨配合。
过年的大方和讲究由来已久。高大爷一声不响地吃着肉,喝着相互间敬的酒,抽着同桌递来的香烟,脸颊直到脖子已经通红。艾铁匠开始满嘴胡话的时候被田二姐强行扶回了房间。一直沉默的高大爷也在这个时候悄悄离席,来到二楼过道寻了个矮凳坐在那里,左手夹着一只燃着的烟,右手握着几支桌间房客们递给的香烟,眼睛出神地望着小城西面山头的团团灰云。
年三十是喜庆和欢快的日子。那一年的年三十却只有高大爷一个人显得有些郁郁寡欢。
我回到寝室取出藏起来的两包香烟和一盒火柴,一并放在了高大爷的手里。自从有了音乐和爱情,我已经决定在新的一年里戒掉偷偷抽了几年的香烟,今天正是时候。
高大爷有些好奇地盯着我,他知道我心肠好,也知道我对他大方,却不知道我也抽烟。
我神秘地对他笑了笑,只说了两个字:“戒了。”他“哦”了一声,眼里就有了些迷蒙。
他有些动情地对我说,“你很争气也很懂事,以后肯定比桑哥能干。”他说的桑哥就是我爸。小城处于藏汉交界处,乾隆帝派兵攻下这里后,要求藏民也得取个汉姓,于是家族就从藏语的“央”音节演化了杨姓。我爸叫杨巴桑。
我摇摇头说,“高大爷你今天喝醉没有?”
高大爷没有回答,我们都沉默着,一起望西面天空那几团已经被落日返照,透出两束天光的暗云。
“我真羡慕你爸,他命真好。”他说,“我这辈子运气不好,当了几年兵,没上过战场也没立过功,退伍后也没能混到公家饭……哎,结婚后我去矿上干了几年,挣了几个钱却闹了个肺上的毛病,你说我运气背不背?”
高大爷深深的吸了口烟蒂,又接上了一支:“你今年十七?我儿子跟你一命,也是属牛。”
“怪我,也怪他妈,哎,他那个妈总爱算些小账,一天就在地里忙那点农活。我矿上那几年她就由着不到五岁的儿子四处晃荡,走到哪家就哪家寻饭,就像没有爹娘一样。你说,她妈这样可以节约多少粮食?省下几个钱?我矿上寄回的钱,她不种地也能过啊……”他的声音伤感而低沉。
高大爷真的有些醉了。在逐渐淡下来的暮色里,他红着含泪的眼继续着给我讲着:“我得肺病回家后,儿子已经上了小学,那些年,他妈就一直由着他在村上晃荡,有时逛到邻近几个村里,还带个本村两个同龄的娃。”
他见我在认真听他讲述,没问他什么,就接着说:“我得了这病,就再也干不了重体力活啦。孩子晃荡惯了又经常不去学校,我就跟她妈闹了几句,这一闹娃就更不想回家了……直到,直到那次他们几个和邻村娃打架被戳了两刀……一刀扎在腿上动脉……娃就那样没了,那天他才满十二岁两天啊。”我怔在了那里,我第一次看到两行浑浊的眼泪从高大爷脸颊淌下。
年夜饭还在继续,金胖子高调的话音和院子里孩子们的嬉闹声从楼下传来。高大爷用袖口抹去了脸颊的泪痕,失神地望着我,就像看着他的儿子。没想到高大爷会有这样一段经历,看着他伤心的样子,让人心里紧紧的。
我们都心情沉重地想着心事。
过了许久我轻轻问了句:“后来呢?”
“杀人的也是个孩子,家里比我们还难,那家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也就赔了几百块……那娃也给关了。我把娃埋了后,又跟她妈干了一架,哎,娃都没了还闹个啥呢?他妈夜里就走了,带着赔偿的几百块钱和几件衣服就走啦……那个时候大家都在赌气,我也没想着去把她寻回来……”
“直到第二天中午,村里几个人找上门来,才知道……才知道她那晚走夜路,滚落到了两里外田埂边上的一个水塘里,第二天才被人看到……是我在那个时候不该跟她赌气,是我对不起他们母子……”高大爷说完,已经泪流满面。
他用手掌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哽咽着说:“我一个人做了几年庄稼,有时就到他们母子坟边坐坐,唉,没了心肠,心都死了……我把房子卖了,地卖不了就交给了村里,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过一天是一天……你妈和桑哥都是好人,你心肠好,天老爷看得到,以后肯定富贵……”
天色已经昏暗下来,气温开始冰凉。楼下金胖子被他老婆和小刘架着穿过小院踉跄着进了屋里。
高大爷脸上的醉红已经渐渐褪去,他用双手抹干了脸上泪水,拢了下衣身,站起身子用一只手拉着我轻轻地说:“今天我说的,你可对谁都不能说啊,你爸你妈也不要说,好吗?”
我用心地点了下头。
我会保守这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不需要什么承诺,因为这是走得最近的心才懂得的信任。
年三十晚的登记室里,房客们都挤在一起烧着炉火,看着电视里热闹的春晚,除了醉去的艾铁匠和金裁缝。
那晚高大爷没来看春晚,也没有人提起他。
(六)
师范校的春天来得很迟。在乍暖还寒的日子里有着心爱的二胡陪伴,时间过得飞快。我在收获音乐和爱情的同时,也收获着心灵的成长。和音乐相比爱情总显得那样的青涩,让年轻的心经历着逐日更新和相互递嬗的磨砺。
四个多月很快过去,我的个头有了一点变化,高大爷却显得老去了许多。他依然给房客们打着零工,抽着更加劣质的香烟。
父亲开始和一些过路的房客做些小小的古董生意,收购一些过往藏民的古董和饰品。
高大爷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本发黄的线装书,经常在阳光下翻看。直到有一天他翻开书指着上面的“痈”和“疽”两个字请教我读音和区别时,我才知道那是一本关于中医的著作。
山城盛夏的太阳还是火一样的热辣。一年一度的展销会又在县城的露天体育场搭起了棚子,许多高半山寨子里的村民赶往县城,拥挤着采购那些价格低廉的商品。
我在展销市场大门外路旁的角落里,看到高大爷双手拢着两膝坐在一个矮凳上,前面放着一本杂志大小几厘米厚的金属板,上面连着两根金属线,线头各有一个触针。不时有路人向他问询着什么。
我走到他旁边时,他正用两个触针向一个蹲在他前面路人的指头探点着,金属板上面的指针也跟着晃动起来。他告诉路人说他可能患有风湿,肝上也有点小毛病。路人丢下五毛钱悻悻地离开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高大爷独自地做着自己的营生。
展销会后,高大爷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仍旧帮着艾铁匠搬货,听候金胖子随时使唤。
暑期快要结束的时候,铁匠一家已经在新建的杂货市场租了一个门面,全家搬了过去,不再需要每天搬货摆摊。高大爷去铁匠铺子里帮着磨过几回菜刀,艾铁匠就已经没有更多活让他来做。
艾铁匠搬走后,金胖子碍于他老婆的唠叨,也难得再管高大爷的晚饭。那段日子我感觉到了他生活的极度窘迫。
艾铁匠时不时地在黄昏时回到旅店,来找父亲、金胖子和其他房客闲聊一会儿。在得知高大爷已经欠下半个月房钱后,他瞒着老婆送给了高大爷一套磨刀的家什——一根可以扛在肩头上,嵌着一块磨刀石的条凳,另外给了他几块粗细不一的磨刀石。
老艾建议说,寨子里村民的菜刀总要磨的,特别是高半山的藏民历来善良好客,随便走到哪一家,见是出力的外地人都会管上一顿饭,晚了也可以留在那里住下。父亲也说,呆在县城吃住都得花钱,艾铁匠的主意不错,至于欠下的房钱等以后有了再说。
一个星期多后,高大爷在艾铁匠点拨下熟悉了磨刀的技巧。高大爷在磨刀时,总是习惯在嘴上叼着一根燃着的香烟。
从那时起,高大爷就离开了我们的生活。
又一年假期,我向母亲问起高大爷。母亲说他回到过旅店一次,住了一晚就走了,后来没再见过他。母亲又说,高大爷回来时天已经很热,他还是穿着我“卖”给他的那身衣服,高大爷离开的那天早上还说过,欠下的一个月房钱以后再还。
在师范校的最后一学期,群山、河流还有我的音乐依然动情美丽,但人与人的情谊却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毕业成绩和实习成绩,影响着大家毕业后分配的工作区域和工作条件。何况学校每年还要从优秀毕业生里选拔三四名学生,保送到省城院校深造,这类学校只招收音乐和绘画方面有特长的学生。保送生两年后毕业,将获得大专文凭,他们踏入社会就业时,将更加地前途无量。
即使对名利生来淡泊,但我在音乐和绘画方面的痴迷也自然招到了一些诋毁和非议。以至于我在毕业前,找了个借口没上交学校美术展的作品,也没再参加学校组织的文艺演出。
想到家里就那一个破小旅店的收入,想到残疾多年的父亲,我只想早早参加工作给他们分担一些担子。我不愿去那省城院校,也不愿去其他条件更好的县城,只想回到自己的家乡安宁地生活。我做出这些决定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和一起相处了两年并让我深爱着的恋人,也在毕业前的这个学期无故离我而去,跟另一个男生走在了一起。
少年的心是柔弱而悲情的,少年的心也是沸腾而火热的。那些不可预知的打击和挫折就像一场猛烈的凄风暴雨,让他开始学会享受沉静、悲悯和孤独带给他的沧桑之美。
从那天起,我的二胡演奏让我的老师——师范校一个非常沉默的中年数学老师,更加欣赏。特别是经他认真指点过的《梅花三弄》和《二泉映月》这两首曲子,更是让他听后满含热泪夸赞不已。毕业时我才知道,我的二胡老师对二胡的痴迷,也是同样是缘于爱情之花在他人生路途的凋落。
离校前的那段时间,在我重新认识和观望现实的日子里,只有和我一直相好且臭味相投的“诗哥”陪着我。在学校我俩都是因为有着跟别的同学不一样的爱好和执著,而被同学归入了另类。我们都属于不太“现实”的那类年轻人。我喜乐,他爱诗,他大我几月又跨了年头,我叫他“诗哥”,他称我“二弟”,也就是写新诗的大哥,拉二胡的兄弟。我们两个的恋人在学校也是和我们相似的好朋友。戏剧性的是,我和“诗哥”都在那黑色的一周里终结了各自的初恋。
从此,我的二胡更加凄怆、伤情,他的诗作也更加朦胧、怪异。
毕业时,“诗哥”和我的综合成绩依然靠前,但学校尊重了我们意愿,我如愿回到了自己家乡一个小山村做了一名小学教师。“诗哥”也回到与我相邻的另一个县城教书、写诗。
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年关,母亲无意间给我提到了高大爷。她说,这些年这里的长住房客差不多都有一些家信,但从来没见到过老高的一封来信,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结过婚,也不知他是不是真有老婆和娃。我说,有的,前年他给我提到过,可能是这些年自己一直在乡下不方便写信联系吧。母亲“哦”了一声似乎相信了我的话,以后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疑问。
(七)
乡下教书的第二个年头,我和中心校一个数学老师真心相爱了。
袁静是个娇小的女孩子,沉默、安静。在学校常常帮助家庭困难的学生,对孩子们特别好。她喜欢听我拉二胡,我喜欢吃她烧的一手好菜,我们都是那种与世无争只愿过着平凡小日子的小人物。我们的恋爱让双方的父母都感到满意,在征得双方父母同意后,我们很快订下了婚期。
乡村小学中午不放学,孩子们离校要比城里孩子早很多,有的孩子要赶很远的山路才能在天黑之前赶回家里。
放学后的山村校园,一片初夏的葱绿宁静。学校几个老师相约逛出了校园。
下午山顶的太阳走进了薄薄的云层,山谷里拂过一阵清凉的夏风,空旷的校园安静得只有老树柳叶偶尔地沙沙轻响。离做晚饭还有一段时间,我在空旷的黄泥球场,放置一把木椅拉起了二胡。
每当我拉二胡的时候,袁静就站在我身后较远的树荫下静静的倾听着。在这隔世的山村,一曲《空山鸟语》让我们享受着出尘的愉悦、自由和满足。
曲半,我隐约听到两声熟悉的咳嗽声。我停下曲子转过头,就看见他肩头扛着那根磨刀凳站在球场上。我把二胡靠在椅上快步走了过去。
他身上还穿着我送他的那件灰色大衣,大衣领口、袖口和衣角已经已经破旧得散开着脏黑的布条。两年多没见,他明显苍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比过去更深更密。艾铁匠送他的那根磨刀凳的腿上钉着铁皮和木条,显得和他一样破旧而落魄。他眼里迷蒙着一层泪光,声音颤抖着对我说:“我路过这里听到了二胡,我就知道肯定是你。”说完几颗泪珠已顺着脸颊滚落。
袁静到校外农家让了只母鸡和一些蔬菜,我去一个同事那里又让了一包烟和一瓶酒。
我给高大爷点上了一支烟,满上了一杯酒。我不知道这两年他经历了些什么,却隐约猜想到他的不容易。一块鸡肉在他嘴了嚼了很久才慢慢咽下:“哎,大牙都快掉完了。”他艰涩地笑了一下,就转过身子咳嗽起来。袁静给高大爷盛了一碗鸡汤后,端起小盆里的母鸡对我说:“我再去煮烂一点。”就去了内屋。
“肺病还是原来那样吗?”我问他。
“原来抽烟就咳,现在多爬会儿山路也会这样,怕是没得治了。”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对我说:“那年在你家团年后,我就没喝到过这样的好酒了,你爸的脚下雪天还痛吗?”
“高大爷,烟你就别抽了哦!”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戒不了啦……”他吸了一口后强忍住了咳嗽。“你知道的,儿子没了以后我就只剩下这一口依靠了,死在这上面也没什么啦……”
高大爷随后给我谈起了这两年一经历。他告诉我自己每天要走很远的山路,磨一回刀也得转上大半年再回去才有两三个生意。如果不是寨里人心肠好,好些时候没刀给他磨也管上一顿饭,自己早饿死了。他说,高半山藏民和你们干部不一样,这些年吃的虽然不缺,但钱还是很紧的。
袁静把煮得稀烂的鸡肉给高大爷盛了一大碗。他双手接过,转过头问我:“是你媳妇吧?结了?什么时候的事?”我说:“还没呢,今年国庆办。”高大爷举起杯子一脸的兴奋:“来,喝一个,恭喜你,你真有眼光,不错!不错!没想到我还能活到看到你结婚。”说完,他用脏脏的衣袖止住了将要滑落的眼泪。“你别介意啊,我是高兴,为你们一家子高兴。”
“国庆节那天你能来吗?高大爷。”
他一脸兴奋的说:“来,肯定来……不过……”
“你来就行了。”我打住他的话头,又给他满上了一杯酒。
那晚,我在校外一百多米远一个学生家给他找了个住处,并交待他早上到我这里吃早饭。学生们陆续来到学校的时候,我让其他同事拿出家里菜刀让高大爷给他们磨了。他离开时,我从袁静手里接过三十块钱压在了他的手里:“我和袁静已经是一家人了,我们两个人拿工资,这三十块钱你拿着。”
高大爷极力推脱着,喃喃地说:“我还欠你着你家二十块的房钱,怎能再要你的钱……”
“我结婚那天,你把二十块钱交给我爸,就算结了房钱,剩下的你自己留用吧!”高大爷收下钱,扛着磨刀凳,一脸泪地走了。我和袁静把他送到了校门外。
(八)
我是家族孙字辈的老大。长辈们都很重视家族这个里程碑似的婚礼。外县的亲戚们也赶了数百公里长途汽车,提前到了我家。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清晨高大爷是亲属之外第一个来到我家的,当时我刚起床换上新郎装。他还是穿着那件破旧的灰色大衣,但洗得干干净净,袖口吊着的线布条已经剪去,头发刚理过,胡子也刮得很干净。在印象里,他是第一次以如此隆重正式地出现在宾客面前。
客人们差不多还没来。他把欠下的房钱交到了父亲手上,父亲又推给了他。父亲说,“我们也算几年的朋友,这点钱就算了,以后也不要再提。”
“谢谢桑哥,真的不好意思!”高大爷腼腆地把钱放回上衣口袋时,掏出了一小团红布:“你家索朗结婚这么大的喜事,我也得送他一个贺礼……”他摊开红布取出了里面的一枚银元。那是一枚民国时期的“袁大头”。
“这是我出门就带身上的,一直没舍得换……”
“太贵重了,老高,你自己收好,我们不能要。”父亲坚持着推辞。昨天,我单位同事最高的厚礼也就十块钱,高大爷这样重的贺礼也让我感到惊讶。
“这些年,你们一家对我都很照顾,我没有其他东西,也不知道怎样感谢……桑哥,如果你们看得起我就收下,如果不收下,我现在就走……”我和父亲看到高大爷一脸的诚恳和湿润的眼,感到很为难。
最后父亲还是收下了高大爷的贺礼,并转手交给我说:“快谢谢高大爷,你要收好了。”我把“袁大头”收起来时,他笑得很欣慰很满足。
婚礼按嘉绒藏族的习俗举行。这一天,我们一家换下了平日的短装,都隆重地穿戴上了本民族的服饰。有亲属、街坊和老房客的捧场,婚礼很热闹。那天的高大爷表现得异常的兴奋和快乐。他和金胖子、艾铁匠坐在一桌,干了我和袁静的两杯敬酒后,又回敬了我们一杯。
这天,我第一次见到高大爷那么爱说话,他边喝酒边讲着一些他这两年的经历,还时不时停下来夸上新郎新娘几句。他不时的给一起呆过的老房客敬酒,金胖子那天也被高大爷的快乐感染了,很快醉眼迷离。
给亲戚朋友敬完一圈酒,我也喝了好几杯。我和袁静给在民政局上班的老同学赵二宝打了个招呼后,又到厨房给准备婚宴的大厨们敬了几杯酒,献了哈达,表示感谢。
第二轮酒席安排下来,我看到高大爷一脸醉态地站在以往听我拉二胡时的过道上吸着烟。我让袁静去招呼一下学校的同事,就走到了他跟前。
我摸出红布包着的银元递给他说:“高大爷,这个你还是拿回去吧,你的心我懂,我们一家人都心领了,只是这太贵重了,何况你……以后有什么你也可以应个急。”
高大爷没有接过银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些年的眼里,为什么总时不时地含着朦胧的泪光。
“这块银元是我父亲去世时,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他说,“我在部队当兵,到矿上做工,直到后来儿子、老婆没了的时候,都一直带着……那次肺病闹了很久……再艰难的时候我也没换。”他低沉的声音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
“我从父亲手里接过这块银元的时候,就想了以后一定要传给儿子,我们穷人家哪用得起这东西。”
他把指节长长、长满茧子的大手放在我的肩上说,“你就收下吧,什么也别说了……那天早上你们把我送到校门的时候我就想好了,你们一家还有你的新娘子都是好心人,都是多福的人……我以后多半就留在这山里了,如果你们想起的时候能清明送我几张纸钱……”他忽然住口,一脸欠疚地望着我。他想起今天是我的婚礼,应该有些忌讳。
我不再提他这份贺礼的事,我们沉默着想着各自的心事。
“索朗……你去招呼客人吧。”他第一次喊着我藏名,话声里带着苦涩的伤感,“我没你爸那样的福气,但我心里是把你当我儿子一样看的,你懂吗?只是心里想……”他用粗糙的手在湿润的眼角抹了一把。
“高大爷。”我没有走开,轻轻唤了他一声。“我问过民政局上班的同学赵二宝,他说你们退伍军人现在每个月都有些补助的,你应该写信问问你老家民政局啊!”
他落寞地望着我,苦涩又淡淡地笑了笑,“我在寨子里这些时间也听村民说起过这事,我现在这样子就一个孤人,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那点补助我没心要的……”
他失神地望着西面山头,接着说:“如果回到老家,我也只剩下伤心。孩子没了,我要那补助做什么?留给谁?还是这里好,只要活着能动的一天我也不会饿着。”
高大爷在那天黄昏走的,还是我和袁静把他送到了街口。
那天母亲收了一些父亲的旧衣服给他打了一个包,另外从厨房包了一包没动过的熟食,还有一小袋牛肉糌粑让他带上,艾铁匠和金胖子也悄悄塞给了他几块钱。
那天是我见过他的最后一面。想到他离开时的孤独和落魄,其实我很想告诉他:他也是我的亲人,因为即使生活得那样艰辛,但他没伤害过任何人,做过一件坏事。他对我一直充满慈父一般的爱,我细腻的心思感觉得到。
(九)
第二年的冬天很冷,每天清晨把手伸出来,都会触摸到被子外的刺骨冰冷。老人们说,这是山城几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
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无雪干冻,黄昏过后的北风里飘起了大雪。雪片斜斜地穿过小院飞进了寝室门口,小院中央的灯影里,飞舞的雪花在急风里旋转成了一个灰白圆柱。寝室木窗的玻璃也很快被飞雪封住,看不清了外面的世界。
“下雪不冷,化雪冷。”下雪时,气温不再那么冰凉,飘着雪的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温情。终于盼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我和袁静都因这场迟来的大雪不能入睡。夜半之后,仓惶的风儿停了下来,我们打开木门站在门前,静静地相拥在一起,默默看着无声无息快速向下堕落的雪片。
看着小院越来越厚的积雪,在我脑子里突然闪过高大爷瘦高身影的时候,袁静有些担心地小声说了一句:“不知道高大爷现在在哪里?”我没有回答,只把她拥得更紧了些,在这落雪无声的暗夜里。
雪夜带来了小城空气里的湿润,我被一阵雀鸟的吵叫声唤醒。袁静已经不在床边,窗外小院对面的屋顶堆上了厚厚的白雪。窗棱上的积雪应该是早起的袁静除去的。
和袁静一起除去小院积雪后,又有一大群麻雀如一团深褐色流云飞过小院上空。每当山里下过大雪,这些小生灵们就会成群地飞到城里来觅食。
孩子们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的欢闹,给这个冬季山城带来了久违的生机。
晨阳融化了一半积雪,在接近中午的时候藏进了云层。气温突然又降了下来,随后吹起了不紧不慢的冷风。
夜里,旅店里的房客们挤到登记室里烤火,金胖子,小刘这些长住户也都来了。大家围着铁皮柴炉,烘烤着化雪时又回到了冰冷里的心情。从街上回来的算命小刘告诉大家,他在街让听说很多高山村都受了雪灾,死了很多牛马。登记室里挤着烤火的差不多是外地生意人,但大家脸上都表露着真实的忧虑和担心。
小刘在铁皮炉发红的铁皮上点燃一支香烟,接着告诉大家,街上有人说北面高山的大坝口牧场死了牛还死了一个人。街上的人还说那人死在山腰牛头湾路边,人埋在雪里,下午化了一些雪才被看灾回来的政府的人看到。
大家很是吃惊,心情暗淡又有些好奇地问了小刘一些问题。小刘补充说,只听说死的好像是个外地人,也不像是被人图财害命,公安局和民政局的天黑前就已经赶去了。
袁静把手放在我还有些冰凉的手心里,紧紧地握着我,轻声地说:“会不会是高大爷?”说完眼里已经有了泪花。袁静的话很小声,还是给大家听见了。金胖子,小刘几个认识高大爷的长住户都一齐错愕起来,“不会真的是高大爷吧?”小刘突然醒悟似的,嗓音已经沙哑,“我好像是听说死的那人是个老头……也不知道是不是街上那些人乱说的。”
等我从脑子里的一片空白中回过神来时,一房人已经沉默了很久。父亲苍白着脸听金胖子他们说着“不会的,不会是他的”这类宽慰别人也宽慰自己的话。
“又落雪了,天也晚了,大家散了去睡吧。”父亲心情很差地对屋里人说,“别听街头那些人胡说,应该不是老高,也许根本就没有死过人。”
大家散去时的心情,就和屋外还在孤身游荡、乱窜的雪风一样。
我和袁静一夜都难以入眠,我们都相互安慰着对方,期盼着高大爷明天能够安然无恙地走进这个住了好几年的小旅店店门,就像那年我考上中专时,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
天空里的灰色云层逐渐淡去,晨光无精打采地洒在院内昨晚散落的新雪上面。赵二宝和同事以及几个公安局警员走进小院时,我们一家子和还有没有出摊的几个房客都感到此时比昨天夜里还要冰凉,晨光里的院子也格外阴冷。母亲和袁静已经泪流满面。
父亲送走民政干部和警员后,二宝留下来和我谈了很久。他说了很多,袁静一直陪在我身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高大爷留下的只有那条磨刀凳和十多块钱,去的时候身上穿着我结婚那天母亲给他的一件旧毛衣和我卖衣服那天送他的那件破制服。
赵二宝在这天同时带来了高大爷身世的准确信息:他在东北当过兵,立过一次军功;在矿上为救一个小青年,留在矿洞太久得了严重肺炎;至从他老婆、儿子没了后几年,当地民政局就没再联系上他……
这一晚,老高在老家的传奇故事成了大家谈论的唯一话题。和他熟悉的房客们,都很欠疚地怀念着老高在这个小山城里生平的好。
第二天,赵二宝又来了我家旅店,说是已经和高大爷老家民政局联系过,经上面研究决定按我们山里的风俗由民政局安葬。高大爷没有亲人,又很长时间住在我们这里,二宝问父亲有没有其他要求。父亲说,“老高死在这里,得按山里的规矩让他入土为安,规矩不能少,但也不会让你们单位上的人为难。”
父亲望了眼我和袁静,我接过话说,“我和父亲,还有住在这里的几个高大爷生前的相识,在昨晚已经商量过:高大爷的寿衣金大哥已经连夜赶了出来,小刘哥看了风水,下葬的程序由他来办,希望能把高大爷埋在北面的那个荒坡下的坟地里……那里埋的人多,不要让他太孤单……”
我抑制住回忆里的感伤接着说,“寿衣和法事开销,金大哥、小刘哥还有艾铁匠说了,不要公家的钱,他们几个自己出。另外高大爷去的时候留下有十多块钱,给他搭个灵堂,不够的钱由我家里出。”
在赵二宝同学的争取和运作下,高大爷的灵堂搭了起来。按照我们山里的规矩,在这小旅店里和他一起生活过的房客们都为他守了灵夜,烧了一夜的纸钱。我和袁静在他的灵堂前的烛蜡间摆了一瓶好酒和两包好烟。
出殡那天早晨,还是按山里的规矩大家绕着棺木,见过了他最后一面。
在盖棺出殡之前,我取出结婚那天他送我的那枚“袁大头”,轻轻放在了他的嘴里,以让他在另一个世界可以畅通无阻,多些平安。
那枚“袁大头”是他父亲去的时候留给他的,应该让他带回去,带给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