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
一
今天是芒种。像是一种自然反应,李三爷对二十四个节气都记得很清楚。李三爷觉得,农民就应该记得这些节气,知道每个节气该做什么。节气是耽误不得的,耽误了地里种的东西就要吃亏。李三爷很看不起村里那些弄不清节气的年轻人,在他心里,弄不清节气就不是真正的农民。
芒种就该栽秧子了。电视里把栽秧子说成是水稻移栽,李三爷听着有些别扭,觉得还是栽秧子听着顺耳。要是在往年,今天天不亮李三爷就会把儿子媳妇还有老伴喊起来,打着手电下田扯秧子,开始芒种到来之后的几天紧张忙碌。全家五口人,有五亩责任田,不加紧干,会误了季节的。可今年李三爷不用着急了,儿子把五亩责任田都租给了一个老板栽树种花草,然后两口子就带着八岁的小孙子去广东打工了。现在家里就李三爷和老伴两个人,也住进了统一规划修建的漂亮小区里,一年的二十四个节气离他们越来越远,李三爷也一下远离脚下的土地了。
李三爷家住六楼,儿子媳妇把家里装修得很漂亮,但李三爷还是觉得住着不习惯。他还是觉得以前住在农家院子里舒服,住在高高的六楼里感觉不到一丝儿地气。而没有地气滋润的李三爷,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悄无声息嗤嗤漏气的气球。
早饭后,李三爷无聊地趴在窗户上发呆。
家住得高,就看得远。在李三爷迷茫的目光里,村庄一片翠绿、一片红红白白。漂亮倒是漂亮,就是感觉心里不舒服。那些翠绿都是桩头和树,红红白白的是各样的花。村里的地都是肥沃的好地,李三爷觉得那么好的地就该种粮食,可村里人都疯了一样,全部种些树和花花草草。儿子把家里的五亩责任田租出去的时候李三爷就坚决反对过,可儿子简单给他算了一笔账后李三爷就哑口无言了,儿子说:“种粮食一年每亩收入八百元,租出去一年每亩收入两千多元,我们出去打工,一年收入增加多少倍?”儿子算这笔账的时候两眼放光,李三爷也承认儿子的想法是对的,但他就是觉得,那么好的地,不种粮食实在太可惜了。
李三爷百思不得其解,现在的人,咋啥都要算一笔账呢?
二
李三爷倒背着双手在村里转悠。
往年这时候,地里到处都是人,扯秧子、栽秧子,个个都在忙,连娃娃都出来打杂,老人就在屋里煮饭。家家割肉打酒,就是犒劳辛苦的种田人。可现在,村里连棵秧苗都不见,人也很少碰到,一片一片的地里,都栽着树种着花。李三爷心里觉得很不得劲儿,那些在空气中飘着的花香,也使他觉得很不舒服,他觉得,还是带着浓浓土腥气的秧田味道闻起来舒坦。
转到胡二娃家的几块责任田附近的时候,李三爷的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胡二娃的那几块责任田全都种上了桂花树,两口子每天都去县城打工。李三爷蹲下身子,用力在一棵桂花树下抓了一把泥土,几根手指细细捻着,黑黝黝的泥土就染黑了李三爷的手。多好的土啊,像浸着油,难怪这一片田能产出那么好的米。李三爷想着,心里就颤颤的。在李三爷心里,这一片田比啥都金贵呀,给一座金山也不换哩!古时候,这一片田可出产贡米呀,每年都要运往京城的。
那年分责任田的时候,胡二娃家分到了这几块田就令李三爷眼红了好一阵子。在村里,说到种田,李三爷可是一等一的好把式,他很想分到这几块田,他相信自己种出来的稻米不会比贡米差。可这几块田分给了胡二娃,现在胡二娃又在田里栽满了桂花树。
李三爷觉得心疼。
又往前走,到了胡二娃兄弟胡三娃的田边。李三爷一看胡三娃的两块责任田,心里就像被谁猛揪了一把,骤然缩紧了!胡三娃的两块责任田里居然什么也没有种,已经长满了荒草,齐膝盖深了。这两块田,古时候也是出产贡米的啊!
看着出产贡米的肥得流油的田搁那儿荒着,李三爷心疼得不行。他忍不住蹲下身子抓住了一棵茂盛的丝茅草,用力,再用力,那棵丝茅草终于被拔了起来。李三爷发现,丝茅草根上带着的一团泥土,黝黑发亮,像浸着油。
看着那些凄凉的荒草,李三爷心里也一阵凄凉。
三
胡三娃两口子在镇上开着一家家具店,三年前,还在镇上买了新房子,一家人就住在镇上了。
走了半个多小时,李三爷到了镇上,找到了胡三娃的家具店里。胡三娃正在向一个买家具的女人把自己的家具吹得天花乱坠,他的女人则趴在桌上不停按计算器。不久,胡三娃就卖了一套家具给那个女人,见胡三娃空闲下来了,李三爷就对他说:
“胡三娃!你家那两块田咋荒着呢?茅草都齐膝盖了。”
胡三娃没想李三爷会提这个问题,他看着李三爷笑了笑,说:“懒得麻烦!一亩地一年收个几百块钱,劳神费力。”
“那是两块好田呀!以前出产贡米的!”李三爷急了,“三娃!种上吧,啊?那么好的田,荒着可惜了!”
胡三娃有些不耐烦了,说:“哪个愿意种就拿去种!”
李三爷噎住了。
“那么好的地,出产贡米的呀!咋就舍得撂荒啊?……”李三爷忍不住喃喃。
李三爷又对胡三娃说了很多话,劝他把荒了的地种上粮食,李三爷说那些是出产贡米的地,咋也不能荒了。可胡三娃就是不听,最后,胡三娃对李三爷说:“你觉得可惜就拿去种吧!”
李三爷心事重重地往回走,看着一块块土地被村里人糟践,他心里感到一阵阵疼。他不明白现在的人都是咋啦?农民不好好在家种地,都跑到城里去干什么?都去挣钱,再多的钱能当饭吃?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为什么,李三爷又来到了胡三娃家的那几块田旁边。
“这么大个国家,数不清的土地,有多少田能够出产贡米呀?”蹲在胡三娃荒芜的土地旁边,李三爷这样想。越想,李三爷心里越觉得不好受,就好像胡三娃他们辱没了种田人的祖宗十八代。
四
那些奖状,已经泛黄了。那些是李三爷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荣誉,有“种田能手”“栽秧冠军”“农事通”,还有“劳动模范”“种田土专家”等等。这些奖状,李三爷一直舍不得丢,都放在一个小楠木匣子里,搬新房的时候,家里丢弃了很多老旧的东西,儿子媳妇嫌那些东西在漂亮的新房里碍眼,就统统丢弃了。但李三爷说啥也舍不得丢弃那些奖状,在他心里,一个种田人,那些奖状就是最高的荣誉。
李三爷永远都忘不了的是,挣这些奖状时,乡里的马书记给他戴过大红花,县里的洪县长和他握过手还和他照过相。
李三爷把这些奖状翻出来,也翻出了过去那些难忘的日子。
后来,他把那些奖状又小心翼翼放进小楠木匣子里,收好,就扛上一把小锄头神差鬼使又往胡三娃家的那几块田去了。
季节已经误了。现在把田弄出来再栽秧已经来不及了,李三爷想,先把田收拾出来再说吧,可以暂时种些蔬菜,明年再种水稻。反正胡三娃也不种,李三爷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几块出产贡米的金贵的土地就这么荒芜下去。
李三爷开始一锄头一锄头挖田里的荒草,这土地简直太好了,荒草长得特别茂盛,挖起来很费力。不一会儿,李三爷身上就出汗了,他干脆脱掉一件外套,又甩开膀子继续干。
“明年,这几块地该出产多少好米啊!”边干,李三爷边乐滋滋想。他不知道,就在这时候,一条藏在荒草中的五步蛇受到惊吓,正恶狠狠冲着他“咝咝”吐着信子。
小腿上突然一阵火辣辣的痛,李三爷看见一条硕大的五步蛇在荒草里“倐”一声就不见了。
李三爷眼前一黑,倒下去了。
五
李三爷的骨灰就埋在村里的公墓里。
胡三娃的心情一直都很不好,因为李三爷就死在他家荒芜的地里。如果他家的地不撂荒,李三爷是不会死的。
胡三娃雇了十几个人,发狠般除去了地里半人多深的荒草。而那条五步蛇,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胡三娃阴着脸对老婆说:“种上东西吧!大不了耽搁几天生意。”
几天后,胡三娃家的地里就种上了蔬菜。第二年芒种到了,他就又雇了十多个人把田里全部栽上了秧子。那几块田果然了得,栽上秧子以后,胡三娃和老婆就一门心思在镇上做生意,一天也没有管理过秧苗,可到收获的时候,谷穗又大又饱满。
打谷子,胡三娃还是雇了十多个人。
清明节,李三爷的儿子媳妇回来给他上坟。他们一大早就到了公墓,发现爹的坟前,不知是谁摆了一大碗白生生的大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