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宗权
摘要:在冷战及系列制度的背景下,中关在朝鲜半岛问题上的互动历经兵戎相见冲突型、威慑冲突型,随后由于朝核危机的爆发而转型为竞争一合作型互动模式。中美维持朝鲜半岛无核化及地区稳定的共同利益促使双方进行了系列的合作性互动,但两国在朝核问题互动中表现出的结构性分歧表明双方仍然处于竞争状态。国家利益是中美选择对朝政策、从而决定中关互动模式的直接因素。中关在朝核问题上的互动可以折射出两国关系的整体状况。
关键词:战略互动;朝核危机;竞争;合作;竞合型互动
中图分类号:D82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4)10-0020-08
朝鲜半岛问题的核心是朝鲜问题,朝鲜问题的核心是朝核问题。中美在朝核问题上的战略互动不仅可以凸显双方在朝鲜半岛上的利益底线及政策趋向,更可以折射出两国整体关系的本质。本文将对中美在朝核问题上的战略互动及其转型进行分析。
一、互动及战略互动
“互动(interaction)”是国际社会中不同行为体在特定背景(传统、规范或制度背景)下所进行的、带有某种利益目标的、相互作用和相互影响的持续不断过程,是国际关系得以形成的先决条件。美国学者巴里·艾肯格林(Barry Eiehengreen)认为:“从定义上看,国际关系有别于政治学的其他研究,因为它关注的是主权国家之间的互动。”可以这样来理解“互动”:首先,互动需要双方角色的相互依存而存在,而确定这种相互依存角色就必须借助于某种传统、规范或制度形式,没有“规制”就不存在互动的角色;其次,互动是一个“过程”,必须有行为体之间持续不断、相互影响的过程,互动才会得以形成;再次,互动的行为体一定带有某种利益目标,否则互动就失去存在的动力。
在国际关系理论中,一些博弈论学者更倾向于用“战略互动”来考察国家间的互动关系。他们首先强调行为体互动与制度的关系。如基欧汉(Robert Keohane)和阿克塞尔罗德(RobertAxelrod)就强调博弈的规则背景,认为任何互动都发生在参与者共享的规则背景中,互动也会在制度的背景下出现。新自由制度主义者认为:当行为体不是独立决策时,就要求各方共同建立起行为规范,实现共同希望的共识安排,这时制度就形成了。制度的建立是为了确保能够改变国家决策标准的国际协调和合作,从而使国家在决策同时考虑其它国家的利益。这样国家实现的是共同利益最大化而非自我利益最大化。其次,他们强调多次重复博弈下合作的可能性和重要性。新自由制度主义者钟情于互动预期(interactional expectancies)和互惠(reciprocity)等概念,认为博弈者长期的互动会形成一种互惠机制,如查尔斯·利普森(Charles Lipson)认为,在一次性的囚徒困境中,背叛会非常有吸引力,但在长期的博弈中,行为体就会选择一条实现自己报偿最大化的战略。现实主义者虽不否认重复博弈下合作的可能性,但认为国家更加关注相对收益,国家为了自身利益而不会放弃使用武力,如约瑟夫·格里科(Joseph M,Grieco)建立了一个“修正的囚徒困境模型”(Amended Prisoner's Dilemma Model)来证明国家的相对收益偏好和国际合作的限度,他认为国家的生存而非个人福利才是最主要的国家利益,武力在事实上是首要的和永恒的手段。
“互动”或“战略互动”可以成为考察不同国家动机与行为以及行为效果的理论框架。为了便于分辨国家间互动的性质,需要对互动进行分类、定性。根据上述“战略互动”理论的分析,“合作”、“冲突”等应该成为判定互动性质的内涵式指标。艾尔娜·奥洛娃(Elna A,Orlova)将国家间的互动分为合作式、竞争式(冲突式)和对话式三类。她的这种划分不一定符合中国的语言习惯,如我们通常会将“合作”与“对话”划等号,而将“竞争”与“冲突”区别开来。所以需要重新对“互动”进行分类。笔者曾经将国家互动模式分为三类:冲突型互动、合作型互动和竞争型互动,并依次作出较为详细的定性描述。
互动理论可以有助于分析中美两国在朝鲜半岛问题上的互动历程及其对两国关系的影响。本文认为,在经历了兵戎相见的冲突型互动(1950—1953)、相互威慑的冲突型互动(1954—1978)及互动模式的转型(1979—1991)之后,中美在朝鲜半岛问题上开始进入一种“竞争一合作型”的互动模式(竞合型互动)。
二、从冲突型到威慑型:冷战时期中美在朝鲜半岛上的互动
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中美对对方意图的误判导致两国最终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兵戎相见的冲突型互动对中美关系的影响是负面的、全局性的。鲍大可(Doak Barnett)认为:“朝鲜战争产生了互相疑惧,这种疑惧在50年代和60年代的大部分时间毒化了中美关系,开始了长达20年的公开敌对。”但另一场战争对双方而言都是难以承受之重:美国的战略重点在欧洲,无意在亚洲消耗过多兵力和资源;中国百废待兴,正计划进行规模浩大的社会主义改造及建设事业。于是,双方采取了既保持对抗状态、又避免战争爆发的一种战略——威慑战略。
“威慑理论是一门关于如何巧妙地避免使用现实武力的理论”,威慑的目的在于防止别国的侵略和避免陷入战争。威慑是政治、军事、心理等手段的综合运用。为了保持威慑的可信性,需要保持强有力的军事力量和明确的政治意图,“当威胁的基础是建立在足以给进攻者以‘难以承受的打击的军事力量之上,同时又有明确的意图和坚定的政治意愿来实施这种惩罚时,威胁才是最可信的”。在停战协定签订后,中美两国在朝鲜半岛上采取了多种政治和军事手段,特别是构建了各自的同盟体系:美国与韩国签订《美韩共同防御条约》(1953),对韩国施予了大量的经济和军事援助,在韩国部署战术核武器和维持数万人的驻军;中国与朝鲜签订《中朝友好互助条约》(1961),对朝鲜进行了数量可观的经济和军事援助,同朝鲜一道谴责美韩的挑衅。双方通过保持一定的军事威慑力量,并借助于多种政治渠道明确表达威慑的意图。托马斯·谢林(Thomas C,Schelling)认为:“威慑存在的前提是双方存在冲突的同时,也存在共同利益。如果双方之间的关系是完全共同利益关系或者完全冲突关系,那么,威慑无法发挥其应有的作用。”中美的相互威慑正是如此:在双方敌意未消的情况下,相互威慑保证了双方的共同利益——防止朝鲜战争再次爆发,维持了朝鲜半岛局势的相对稳定。endprint
中美建交以后,应对苏联威胁的战略合作及经济合作等议题在中美关系中的份量进一步提升,朝鲜半岛议题逐渐退至次席。中美都开始调整各自的朝鲜半岛政策。中国一方面继续保持与朝鲜的同盟关系;但另一方面又调整朝鲜半岛政策,如不再无条件、大规模地援助朝鲜,逐渐改善与韩国的关系并最终建交。而美国在维持美韩同盟关系的同时更加注重与中国关系的改善,不让朝鲜半岛问题影响中美的整体性合作。更重要的是,缓和朝鲜半岛紧张局势、保证地区安全与稳定、应对苏联在朝鲜的势力扩张等成为中美的共同利益,使得中美在朝鲜半岛问题上的合作性进一步增加。随着中美关系的持续改善,双方在朝鲜半岛的威慑型互动逐渐转型,特别是中国与韩国建交之后,中国对美韩同盟的威慑态势缓和下来。但总体而言,冷战结束之前的一段时期内,中美在朝鲜半岛上互动的基调仍然是相互威慑的冲突型互动。随后,两次朝核危机爆发,中美两国正式进入合作与分歧大致相当的竞合型互动模式。
三、中美在朝核危机中的竞合型互动
冷战结束后,中美的“战略相互依赖”基础消失,双方进入正常的大国关系阶段,在经济领域表现出深层次的合作与相互依赖,在军事领域又表现出战略互信的缺失,在政治领域则表现出既互动频繁又纷争不断的状态。中美整体关系可以用“竞争一合作型”互动模式进行概括。在朝核问题的互动过程中,中美的合作与竞争都体现得非常明显。
(一)中美在朝核危机互动中的合作性
中美在朝核问题上的最大利益交汇点就是维持朝鲜半岛的无核化,并为此进行了一系列的合作性互动。
1 在第一次朝核危机中的合作
1993年第一次朝核危机爆发。阻止朝鲜发展核武器、维护朝鲜半岛无核化的共同立场促使中美两国进行了系列的合作性互动。合作的首要表现是美国希望借助于中国向朝鲜施压。时任美国国防部长阿斯平(Les Aspin)认为:只有中国政府对朝鲜有影响力,美国应该借助这种力量,使朝鲜不要制造紧张气氛。而事实上,中国也确实在这次核危机中作出了“史无前例的努力”。1993年2月,在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对朝鲜的核查陷入困境时,中国同意在华盛顿和平壤之间传递信息,使朝鲜与有关国家沟通思想的渠道变宽。在中国的积极斡旋下,美朝高级会谈于1993年6月在纽约举行。几经曲折之后,美朝终于在1994年10月签署了《框架协议》。使得朝核危机得以缓解下来。中国对《框架协议》的达成给予了积极评价。美国政府也肯定了中国的表现,认为北京的立场对美朝谈判的成功是“至关重要的(essential)”,中国对朝鲜施加的影响为美朝《框架协议》的达成提供了重要基础。
在随后由朝韩中美参加的四方会谈中,中美展现出良好的合作态势。1997年10月江泽民访美,双方在《联合声明》中强调:“维护朝鲜半岛的和平与稳定具有重要意义,双方通过四方会谈推动建立半岛的持久和平,并继续就此进行磋商。”中美首脑以联合声明的形式表达对建立朝鲜半岛和平机制的共同愿望,尚属首次。四方会谈在1997年12月正式召开,在会谈过程中,中美就建立朝鲜半岛和平机制及缓和半岛紧张局势等重大问题进行直接互动。美国国务院助理国务卿罗思(Stanley Roth)充分肯定了中国在四方会谈中与美国的合作和中国所提供的巨大帮助;助理国务卿帮办谢淑丽(Susan Shirk)表示:“我们在四方会谈和促使朝鲜限制其核计划、导弹计划方面合作得很好。”
2 在第二次朝核危机中的合作
2002年第二次朝核危机爆发后,中美继续进行合作性互动。与之前相对谨慎的态度相比,中国在此次核危机中表现得更加积极主动。在中国的斡旋下,解决朝核问题的六方会谈顺利召开,美国仍然希望中国能够发挥积极的影响。小布什政府重申中国在解决朝核危机中可以扮演建设性角色,并多次要求中国向朝鲜施压并促使朝鲜回到谈判桌前。
中美在朝核问题上的合作,更具体体现于六方会谈的过程中。第一轮会谈取得了6点共识,但美朝之间的分歧是非常明显的。在第二轮会谈中,美国提出了“全面、可核查、不可逆转地放弃核计划”(cVID)概念,而朝鲜予以反对,但会谈还是在中国的努力下发表了《主席声明》,各方表示“愿和平共存,并同意采取协调一致的步骤解决核问题及其他关切”。第三轮会谈后,美朝由于相互谴责而导致第四轮会谈迟迟不能召开。中国又再次进行了积极斡旋。第四轮六方会谈取得了阶段性成果,与会六方发表了《共同声明》,朝鲜第一次以书面形式承诺放弃一切核武器和核计划,并接受国际原子能机构的核查监督,而美国也保证无意以核武器或常规武器攻击朝鲜。然而,美朝之间根深蒂固的敌视认知让它们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仍处于冲突性的互动中:美国从2005年6月开始对朝鲜进行金融制裁,而朝鲜则以强硬回应之,并在2006年7月试射了7枚导弹。中美通过政治互动协调了立场,共同促使联合国通过了关于朝鲜试射导弹问题的第1695号决议,对朝鲜的行为进行了谴责。然而危机却由于朝鲜的冒险行为而进一步升级。2006年10月,朝鲜进行了第一次核试验。中国再次同美国等一起促使联合国安理会通过了第1718号决议。由于朝鲜态度的反复,随后的几次会谈时断时续,但中美都在努力促使朝鲜落实达成的协议。2007年2月,第五轮会谈第三阶段会议达成了《落实共同声明起步行动》的协议文件,中美对此给予了积极评价,小布什本人也表示“那些认为这不是一个好协议的人完全错了”。
奥巴马政府上台后,六方会谈处于无限期休会状态,但中美仍然在为维持半岛无核化进行合作。美国副国务卿詹姆斯·斯坦伯格(James Steinberg)曾表示中国在降低朝鲜半岛紧张局势方面“可发挥极其重要的作用”;奥巴马本人表示“赞赏中国在缓和朝鲜半岛紧张局势方面所发挥的作用”。奥巴马第二任期以来,中美在朝核问题上的合作性互动更趋明显。2013年3月,奥巴马向习近平主席强调,中美需密切协调确保朝鲜兑现无核化承诺;美国多位领导人访华时都表示对中国发挥作用寄予很高期待。endprint
(二)中美在朝核危机互动中的竞争性
尽管中美在阻止朝鲜的核行为、实现朝鲜半岛无核化的目标等方面存在共同利益,但却掩盖不了双方的结构性矛盾和分歧。从严格意义上讲,中美在朝鲜问题上更多是一种竞争型互动。
中美在朝核危机的互动中表现出来的主要分歧有:
第一,是否对朝鲜实施严格的制裁。在第一次朝核危机中,克林顿政府曾考虑过要对朝鲜实施制裁。中国明确地对美国的制裁建议表示了反对。在第二次朝核危机中,小布什政府更是多次扬言要对朝鲜进行严格的经济制裁。2003年3月,为了向朝鲜施加足够的压力,中国在3天内中断了对朝鲜的原油供应;美国仍嫌中国给朝鲜的压力不够并期望中国“做得更多”。但在朝鲜同意参加会谈以后,中国再也没有单独对朝鲜实施任何制裁措施,并坚决反对美国提出的制裁建议。奥巴马政府时期,中美关于对朝制裁的分歧依旧。2013年初,朝鲜进行了第三次核试爆,中美虽然在谴责朝鲜冒险行为方面态度一致,但在制定一个什么样的对朝制裁协议方面进行了激烈博弈和艰苦磋商。安理会最后通过的2094号决议,对朝鲜核试爆行为进行了谴责和制裁,但仍把制裁措施局限于经济、金融和政治范围,排除了武力打击的可能性,这实际上是给朝鲜设置了一道安全屏障,反映出中国“维护朝鲜安全稳定”的意图,是中国与美国进行博弈的结果。这反映出中美关于对朝制裁的不同认知:美国认为制裁是压朝弃核的重要手段,而中国认为制裁无效,仅具表态性质。
第二,中国反对美国对朝进行军事行动。无论是克林顿政府还是小布什政府,都曾设想过对朝鲜进行军事行动的可能性。在两次核危机达到高潮的过程中,美国都威胁要对朝鲜进行军事行动。在第一次朝核危机爆发后,克林顿政府将200多枚爱国者和毒刺式导弹运抵韩国;时任美国国防部长佩里(William Perry)威胁说对朝鲜的先发制人打击仍是一种选择。第二次核危机爆发时,美国加强了在朝鲜半岛的军事力量,比如将“可监视核试验的特别侦察机和导弹跟踪舰部署到朝鲜附近”;小布什还表示:“一旦外交方式不能解决核问题,就要用军事方式解决”。而对于中国而言,任何对朝鲜进行军事行动的意图都是不可取的;解决朝核问题的前提是保持朝鲜政权的稳定,因此必须要对朝鲜的安全关切予以重视。2013年在起草2094号决议时,美国主张写入武力制裁的选项,而中国认为对朝鲜政权有伤筋动骨的损伤,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动武。中国积极参与朝核危机的解决其实是为了“双重阻止”:一方面阻止朝鲜发展核武器,另一方面阻止美国对朝鲜施行强硬的武力政策。
第三,中关对朝鲜行为的表态存在明显差异。美国对朝鲜诸如核试验、发射导弹等行为进行措辞强硬的谴责,而中国更多是通过联合国决议来对朝鲜进行相对委婉的谴责。中美对朝行为表态的差异集中体现在2010年发生的“天安舰”事件和延坪岛炮击事件上。“天安舰”事件发生后,时任美国国务卿希拉里(Hillary Rodham Clinton)强烈指责朝鲜的“挑衅行为”,称朝鲜无故击沉韩国天安舰是“不可接受的”。中国在“天安舰”事件后中断了对朝鲜的油料供应,但对事件本身保持了沉默。延坪岛炮击事件发生后,美国表示“对这些行为感到极为愤慨”,认为朝鲜炮击韩国岛屿是一次肆无忌惮的行径。奥巴马立即派“乔治·华盛顿”号航空母舰进驻黄海附近并参与美韩联合军事演习,据称“不仅针对朝鲜,也是针对中国”,而中国军方则针锋相对地对美国的这种行为进行了警告。在与胡锦涛主席的一次会谈中,奥巴马公开批评中国数年来“对朝鲜的有意挑衅行为熟视无睹”,并要求中国运用其影响力劝说朝鲜放弃卫星发射,因为“中国在过去数十年对朝鲜的容忍并没有导致朝鲜挑衅行为的根本性转变”,而中国并没有就此问题向美国妥协。两国对朝行为的表态差异明显。
第四,对中国在朝核危机中扮演角色的认知不尽相同。美国一直强调中国在朝核危机中拥有强大的“杠杆”力量,能发挥建设性的主导作用。美国此举更大程度上是为了“引诱”中国朝美国的立场上更加靠近,借助中国对朝鲜施加更大压力。所以美国希望中国扮演“严厉的施压者”角色。而中国当然明白美国的意图,在第一次朝核危机中采取了比较谨慎的态度。在第二次危机中,中国比较积极地向朝鲜施加了一定压力,而且空前地与美国保持了相当程度的合作。但中国更像是在扮演“积极的斡旋者”角色:中国在六方会谈的前前后后尽量对与会方(特别是美国和朝鲜)进行调解与斡旋,同时劝说朝鲜和美国要放弃强硬的对抗姿态,力主通过会谈形式和平地解决危机。中国在这次核危机中所扮演的,是一种“斡旋者”的角色,或用国内一位学者的话说是“诚实的调解人”。
四、中美在朝核问题上竞合互动的战略目标
国家进行战略互动的最终目的是实现国家利益最大化。从朝鲜战争中走过来的中美两国,在“国家利益至上”的原则下,逐渐调整相互政策,在日渐频繁的政治互动中达成利益的协调,同时又坚持各自的战略目标与政策态势,保持既合作又竞争的关系状态。中美在朝核问题上的互动,正是这种状态的写照。
对美国而言,维护霸权地位一直是其最重要的国家利益和战略目标。克林顿政府依靠经济、人权和民主等手段寻求美国的领导地位;小布什政府主要通过反恐与防扩散等维持美国的霸权地位;奥巴马政府在面对金融危机及全球反美情绪高涨等情况下,转而追求相对温和的多边主义霸权,其核心仍然是“重振美国的领导地位”。美国的利益目标决定了其在朝核问题上的基本立场,即要维持美国的主导地位和影响力,借助于“朝鲜的威胁”加强在东亚的军事存在,明着针对朝鲜,实则针对中国。这其实是奥巴马政府实施“亚太再平衡战略”的重要一环。早在2009年,奥巴马政府就高调推出“重返亚太”战略,旨在打造“美国的太平洋世纪”;2012年又明确提出“亚太再平衡战略”,在削减国防整体预算的情况下反而增加在亚太的军事部署,意在增强美国在亚太的领导作用,防范潜在崛起力量(中国)对美国主导地位的威胁。有分析认为,奥巴马在“天安舰”事件后对朝鲜的制裁,“既针对金正日政权,也针对北京”,这可能是“奥巴马政府阻止中国通过经济和海军势力扩张主导亚洲的战略的一部分”,是美国实施再平衡战略的表现。endprint
对中国而言,目前最重要的战略目标是保持经济的持续、平稳增长,为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崛起”积蓄实力。实现这一目标需要一个和平、稳定的周边环境。朝核危机可能带来一系列引起地区紧张和不稳定的因素,如美国在亚洲军事存在的加强、新一轮核军备竞赛等。朝鲜继续发展核武器给了美国一个武力干涉(至少是武力威慑)朝鲜的口实。正如有专家认为,中国首要关心的是美国对朝鲜行为作出武力反应的可能性,中国担心美国的军事反应可能会导致朝鲜半岛全面的敌意和失控升级,美国会借机强化在亚洲的军事存在。所以中国从来都反对朝鲜拥有核武器。除此之外,中国还关心朝鲜政权的稳定性。朝鲜政权一旦崩溃,很大可能按照韩国模式统一的朝鲜半岛可以使美国的军力几乎部署在中国的家门口,直接威胁中国的战略安全。这解释了中国在“天安舰”和延坪岛炮击事件中的态度,虽然引起了美国的不满,但有助于实现朝鲜政权的平稳过渡。在六方会谈及后来的政治互动中,中国一直强调要考虑到朝鲜的安全关切,都是基于维持朝鲜政权稳定的考量。中国同时不希望朝鲜屡屡的挑衅行为进一步激怒美国,给美国进一步武力干涉提供口实。2014年4月7日,习近平主席在博鳌亚洲论坛上说:“国际社会应该倡导综合安全、共同安全、合作安全的理念,使我们的地球村成为共谋发展的大舞台,而不是相互角力的竞技场,更不能为一己之私把一个地区乃至世界搞乱。”这句话被认为既是警告朝鲜不要加剧地区紧张局势,也是暗示美国要冷静一点,不要激怒朝鲜。和平、稳定的周边环境是中国获取最大国家利益的基本前提。
中国在朝核半岛的另一个战略目标是通过主动担当更多责任来提升国家软实力。在上世纪90年代,中国仍处于冷战余威的影响下,面对西方的“和平演变”攻势,采取了较为谨慎、也比较保守的外交政策,在朝核危机中并没有积极作为。但在新世纪,中国融入全球化进程进一步加快,中国领导人意识到“负责任的大国”形象可以增加中国的国际话语权,带来更多软实力,所以积极在各方问穿梭、斡旋,促成了六方会谈的召开。在与美国的行为互动中,中国也顺应了国际社会的普遍共识,在坚持基本立场(维护地区稳定、维持朝鲜政权生存等)的情况下,逐渐向朝鲜增加施压的砝码(如公开宣传制裁、少与朝鲜领导人会晤等),与美国合作性互动的程度也在增强。从国家利益的角度看,中国选择与美国进行合作性互动,是目前比较理性的政策选择,使中国的国际影响力得到了提升。
结语
正如前文所言,国家间的战略互动是国家在特定背景下所进行的、带有某种利益目标的、相互作用和相互影响的持续不断过程。共享的规则和制度背景是国家战略互动形成的前提条件;国家虽然都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但在经过长期的重复博弈之后,会理性选择双方共同获利的战略与策略,从而实现“战略互惠”,这解释了国家进行合作的必要性;但国家自私的本性决定了国家更关注自身的相对收益,这表明了国家合作的限度及竞争的必然性。中美在朝鲜问题上的战略互动及其转型正印证了这些观点。
“冷战”的背景决定了拥有不同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的中美两国不可避免地走向冲突型互动。在经历了兵戎相见的冲突型互动之后,双方在敌意未消的情况下实行相互威慑战略,目的在于防止双方再次被卷入战争;随着国际环境的变化,中美的政治互动日渐频繁,双方开始调整各自的战略,直至中美建交、双方互动的制度背景发生根本变化,两国在朝鲜半岛问题上进行互动的合作开始增加,形成了一定程度的“战略互惠”。但双方在战略目标等方面存在的结构性矛盾使得双方在本质上处于竞争状态。这是中美由冲突型互动向竞合型互动的转型,这种转型在两国关于朝核问题的战略互动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一方面,中美在朝核问题上享有的共同利益决定了双方互动的合作性。中美共享一致的国际制度(不扩散核武器的制度),在核问题上拥有相同的认知,都主张不扩散核武器、乃至最终彻底消除核武器。这是中美在朝核问题上的第一个利益交汇点。第二个利益交汇点是维持半岛局势稳定和地区战略安全。朝鲜拥核及其可能带来的连锁反应会加剧地区的紧张局势,威胁地区的战略安全。中美都不希望朝鲜半岛再次发生战争,更不希望核武器被运用于战争。中美在朝鲜半岛的共同利益决定了双方必然为朝鲜半岛的无核化保持合作性互动。
但另一方面,中美在朝核问题上的战略目标存在的结构性分歧又决定了双方互动的竞争性。美国政府主张建立“无核世界”,甚至于2010年正式抛出“无核世界”倡议,但美国又是拥有核武器最多、最经常使用核讹诈战略的国家,这让朝鲜等美国眼中的“无赖国家”一直存有强烈的不安全感。朝鲜制造核武器虽然给地区带来了诸多不稳定因素,但其真正的肇因却是美国核政策的双重标准。朝核问题对美国而言有两项重大利益:一是防止核扩散,特别是防止核技术和核材料流入恐怖主义势力手中;二是维持其驻韩美军,避免对其在东亚的军事存在和东亚战略构成冲击。美国并不真心希望朝核问题得到彻底解决,因为这会使美国失去继续驻军东亚的借口而危及美国在东亚的军事存在及其对中国的战略围堵,使其“亚太再平衡战略”失去平衡。中国一直奉行不扩散核武器政策,并主张真正、彻底地销毁全部核武器。但在核武器数量众多、核威慑战略盛行的情况下,中国不得不实行防御性的核战略。在朝核问题上,中国坚决主张朝鲜半岛无核化,主张外部势力不要干涉朝鲜半岛内部事务,反对美国在东亚的军事存在。这是中美在朝鲜半岛战略目标上的结构性分歧,使得双方互动中的竞争性成为一种必然。
中美在朝核问题上的竞合型互动是中美整体关系的一个缩影。美国负责朝鲜政策问题的特别代表斯蒂芬·博斯沃思(stephen Bosworth)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解决朝核问题“是对美中两国能否在更广泛的问题上进行合作的一个试金石”。事实确是如此。一方面,中美在朝核问题上的竞争是本质性的,而纵观中美关系,意识形态差异、政治制度差别、战略目标冲突等结构性矛盾导致中美一直处于整体性的竞争状态。另一方面,中美在朝核问题的竞争中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合作,这映衬了中美整体关系中的合作性。可以预见,中美这种既合作又竞争的行为互动态势,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持续下去。
(责任编辑:顾奕君 潇湘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