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深剧作中的伦理思想研究

张春歌

从伦理角度来研究洪深的话剧创作，我们主要通过作品中的叙事话语形式来展现一定的伦理思想，从而了解作家的伦理立场和价值判断。尽管洪深在剧作中并不刻意凸显伦理思想，但是与同时代的知识分子相比较，他在创作中注重人伦秩序的维护，人物形象评价依据传统的道德标准等，这都使他在对待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伦理态度上与其他作家有着明显的不同，所以从伦理角度来研究洪深可以深入揭示其文化伦理立场及其伦理思想的独特性。

一、洪深的文化伦理立场

长久以来孔子对于诗的兴观群怨的评价与迩之事父、远之事君的论述虽然奠定了文学传统中的审美与社会功能的双重标准，但是在实际的文学实践中更加凸显文学服务社会现实的价值取向。洪深的创作观念正体现出对这一传统的承袭，其剧作多采用知识分子独立的视角，密切关注剧作与社会现实人生的关系，尤其强调戏剧的社会价值。如早期剧作《卖梨人》、《贫民惨剧》等，剧中凸显出来的善恶对立，对强权者的憎恶、对贫弱者的同情等，都显示出传统文化价值观念的影响。《赵阎王》试图借助于个体生命的遭际达到批判社会的目的，具有强烈的现实感。三十年代的《农村三部曲》与抗日期间的戏剧创作，都体现出戏剧密切联系现实、关注现实人生的价值取向。除此之外，剧中人物形象的塑造也依据了传统的道德价值观念。如《赵阎王》中“赵大”对上级的愚忠、对命运的信奉、对因果报应的迷信等《，少奶奶的扇子》中对女性忠贞、贤淑、忍让的传统美德的赞颂，抗日期间的剧作中对国民民族意识的苏醒及民族大义担当的充分描绘，都展现出洪深受民族文化的影响极深。

对易卜生思想的选择性接受，体现出洪深对民族文化的自觉认同。易卜生的话剧和个性解放思想对“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产生了极大影响，但是“‘五四视野里的易卜生呈现出多种价值” 1这也是它在传播的过程中已被本国知识分子依据具体国情进行了选择性的肯定与推崇的结果。洪深的剧作从对外在现实的描摹与揭示上都体现出受易卜生剧作的影响，却缺少对人性及人生意义的哲理发掘。《鸡鸣早看天》中文慧以出走来抗争家庭的专制，最终却又返回，文慧的嫂子虽然逃离了残暴的丈夫，但模糊的命运透着无法预知的悲凉。改译的《少奶奶的扇子》无论是剧中的环境布置、人物塑造及其主题表现完全体现出中国文化的特征。金女士与女儿经历的相似与中国文学中的“因果报应论”竟相暗合，徐少奶奶因误会而选择抛夫弃子和朋友私奔，这种怨气式的报复方式与传统文学中的闺怨情绪也相类似，剧作的大团圆结局无不透着以伦理道德为本位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

从以上分析来看，洪深的剧作无论是题材的选取、人物的塑造，还是对西方思想的接受都无法遮蔽传统文化的烙印，正是在传统文化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其在创作中往往不自觉地把人性、个人生命等主题隐埋起来，去突出表现社会民生等重大命题，从而展现了一位现代知识分子的积极入世情怀，这与传统文人的精神气质极为相似。

二、洪深剧作中伦理思想的体现

传统的家庭伦理思想：从根本上来讲，家庭伦理是整个中国文化的核心，家庭中的夫妻关系是家庭伦理中最重要的关系。洪深在剧作中尊重个体对爱情、婚姻的自主选择，但同时又因传统伦理道德观念的影响而牵制剧中人物的行为。以洪深改译的《少奶奶的扇子》为例，徐少奶奶的个体道德境况传达出传统家庭伦理观念的深刻影响。首先，离家是因为误会丈夫而被迫离开，这种行为与追求爱情自主、自由意志的个体伦理有着本质的区别，个人在爱情中的主体性从某种程度上被削弱了；其次，私奔并不是出于对爱情的主动选择，而是一种在困境中的无奈行为，这就使其主体性再次得到了削弱，女性在传统家庭中的被动与承受充分体现了出来；最后，返家是因为亲情而不是为了爱情。当爱情失去了维护家庭秩序的力量时，亲情血缘就成为维护家庭秩序的关键，徐少奶奶因为孩子而返，在家庭伦理观念中又回归到了传统的责任中。即使在《女人女人》中，受西方文化影响的所谓“知识女性”也依然无法彻底摆脱“贤妻良母”的角色。这些剧中的女性形象从表面上看追求爱情自主，个体自由，但对家庭育儿等责任的承担以及对家庭伦理秩序的维护等，都充分体现出伦理思想的传统性。

与时俱进的革命伦理思想。对于革命伦理而言，阶级意识是其主导话语，所以洪深用阶级意识贯穿了上世纪30年代的创作，尤其表现农民在革命斗争中的阶级力量。《五奎桥》重点体现农民对生存权利的维护。为了让农民的行为具有革命的合法性，符合革命伦理的规则，情节设计完全符合革命的逻辑：天旱缺水，农民为生存要拆桥，所以斗争的焦点自然转变为农民与周乡绅的斗争，斗争的性质就转为农民与地主的阶级斗争。除了展现农民的斗争之外，表现阶级意识也是体现革命伦理思想的最好表达。剧中“李全生”始终从农民的集体利益出发，追求集体的奋斗和普世的解放，这种表现完全与现代革命伦理的核心一致，所以在他的带领下，农民的阶级意识逐渐得以强化而实现了预期的结果。与《五奎桥》的表现侧重点有所不同，《香稻米》把笔触深入到了受层层盘剥的底层农民的现实处境上，剧中农民群体的反抗力量的体现充分表现了无产阶级的文艺思想及革命伦理思想。作为左翼文学家，洪深此时期的剧作以阶级意识描写广大农民的斗争，完全符合革命文学的内在逻辑。

救国图存的爱国伦理思想。爱国主义是民族伦理的核心，也是现代知识分子民族意识体现的关键所在。洪深在表现爱国主义的伦理思想时，重点突出以下方面：一是表现国人民族意识的觉醒《，走私》（集体创作，洪深执笔）中用抵制日货这一简单行为来表现群众的爱国热情；二是通过反面批判教育国民，如《咸鱼主义》（集体创作，洪深执笔），通过讽刺上海小市民在战争阴影笼罩下的自私懦弱、明哲保身的狭隘心态，表达民族意识的觉醒；三是通过个体思想的转变来展现在国家灾难面前个人的民族大义与责任担当，如《飞将军》与《包得行》两篇作品，它主要通过人物形象的鲜明对比或前后的反差来展现战争带给人的心理威压及国民爱国意识的觉醒。在民族危机的语境中，作家以自己特有的敏感写出了本民族的苦难以及不屈的抗战精神，在剧中重点凸显了中华民族的认同感与凝聚力，这些都是爱国伦理思想的集中体现。endprint

总之，洪深的伦理思想中具有一定的传统性，这种传统性并不是一种消极被动，而是作家对民族文化的一种自觉认同，同时又具有一定的现代性，这与同时代的知识分子在伦理价值观念上有了明显的区别，具有一定的独特性。

三、洪深的伦理困惑

个体自由伦理思想与传统家庭伦理思想的冲突：个体自由伦理主要体现为对个体生命的尊重，对个体道德境况的关注。洪深在剧作中主要通过个体在家庭中的生存处境，来深入思考个体自由伦理思想与传统家庭伦理思想的矛盾。《鸡鸣早看天》中，洪深塑造了一个封建家长制浓厚的家庭，在这种家庭氛围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却向往民主、自由，希望冲破旧家庭的束缚。这种伦理叙事，完全延续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伦理革命的价值诉求，但是两者的侧重点却有着根本的不同。“五四”时期的新文学作品主要以反抗传统伦理为主旨，而且也体现出个体生命的现代伦理追求，但洪深的创作除了彰显封建家庭对于个体生命的压制外，更倾向于在科学、民主思想引导下的新家庭秩序的重建。剧中文慧最终又返回家中，吴吉安老人也接受年轻人的劝说，结尾透着民主的色彩。我们依然能够从中读出洪深的伦理困惑：在个体自由伦理与传统家庭伦理冲突如此激烈的情形下，民主气息浓厚的家庭秩序是否真的能够建立起来从而解决年轻人的伦理困境？《女人女人》中的原敏文不顾忌当时的道德观念，为了爱情而无所顾忌地爱上了自己的老师，这充分体现出尊重个体生命权利的现代伦理思想，但她最终依然黯然神伤地从这场爱情争夺战中自觉离去，我们对此不禁思考：作为多角色（女人、妻子、母亲）的女性如何在家庭中保持自己的独立意志，而不致在“贤妻良母”的角色中迷失了自我？这些女性形象一般受一定新思想的影响，但在行为上却往往受到传统家庭伦理观念的限制和束缚，这也是受传统家庭教育影响极深的洪深伦理思想的准确表达。

个体伦理思想与革命伦理思想的冲突：在30年代，洪深参加了“左翼作家联盟”和“左翼剧团联盟”，在文化工作中公开站在了左翼。但是其子洪钤曾说“当时，父亲对‘共产主义学说不可能有所认识，他也不关注政治党派间的斗争，父亲只是在文化态度上站在了‘左翼，但他不愿意，也没有参加到实际的政治斗争中去。”2《青龙潭》充分体现了洪深当时的某些困惑与疑虑。这篇剧作中农民的斗争意识开始减弱，又重新回到了迷信愚昧的状态，曾作为布道者与启蒙者而存在的知识分子形象也悲惨地死在农民的手里。这种叙述深刻折射出了洪深当时所处的伦理困境：顺应时代要求描写农民并表现农民的阶级意识与斗争意识，是时代与作家主体的革命需要，但是在文化态度上的倾向左翼并不表明洪深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有了深刻的认识，知识分子的敏感与中立又使其在作品中流露出了某种困惑与迷茫。

综观洪深的戏剧创作，剧作中体现出的伦理思想是非常丰富的，既有传统的家庭伦理思想，同时又有革命伦理、爱国伦理等现代伦理思想，体现出一定的传统性与现代性的相融。拙作只是尝试从伦理角度对洪深的剧作进行综合分析来展现其剧作的独特价值，希望能以此为起点对洪深的研究继续深入下去。

[本文为常州市第九届社会科学研究一般课题《洪深剧作中的伦理思想研究》（编号：CZSKL-2013C056）]

（本文作者为江苏理工学院中文系讲师，文学硕士）注释：

1彭石玉，陈智平等.易卜生的中国文化生态图谱[J].武汉工程大学学报，2010，32（2）：68.

2洪钤.父亲的两次当官[N]南方周末，2010-9-2（2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