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潇雨
作为中国当代话剧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孟京辉的每一部新作都受到瞩目。对于“孟京辉”这个名号,大部分人还是买账的——至少抱有一定期待。而我在观看《四川好人》后也欣慰地发现,孟导没有走将一切故事都往戏曲程式里套的“脱俗的媚俗”路线,而是坚持了他最驾轻就熟的现代风格,以现场电子音乐、声光效果、简单的日常服装等等作为辅助元素,将《四川好人》的故事呈现在舞台上。该版演出对原剧文本进行了一些删改,但整体故事线索和结构没有太大改变;一帮男女演员在台上载歌载舞,热闹非凡,布莱希特提出过的陌生化手法也基本被孟导用了个遍,朗诵、歌舞、议论等等都出现了。
然而在今时今日,中国观众并不会觉得这些形式有多“陌生”,因为即使是在许多颇为保守的戏里,“陌生化手法”都屡见不鲜。所谓“间离效果”似乎也不再需要被刻意地追求了,对今天的话剧观众而言,“投入地观剧”和“跳出剧情思考”完全可以兼得,观众们的接受能力足以应对这一切。
幸甚至哉,布莱希特完成于1948年的理论作品《戏剧小工具篇》并非一本肤浅的、只强调形式的平庸小册子;今日导演从中学到的,也绝不仅仅是唱唱歌跳跳舞、冲着观众念段词那么简单。由中国国家话剧院与澳洲马尔特豪斯剧院联合出品的《四川好人》从班底构成上看来就是“陌生化”的——一个中国导演,指挥一帮澳大利亚演员,共演一部由德国戏剧家创作的剧本。我们不妨将这台戏的创作过程也看作一次“表演”,布莱希特若见到孟导连说带比划地要求高鼻深目的女演员跳一段妖娆的舞蹈以此表现女主人公沈黛的职业,想必也将会心一笑。再仔细看看苏福领头跳的那段街舞,不难发现澳洲演员们也是族裔各不相同的一群人。整台戏就像世界人民大团结团出来的结晶,乱哄哄热腾腾,色彩缤纷。
孟京辉把自己的奇思妙想填入了原作留白之中。全剧开场,三个神仙穿着婚纱降临人间,胳膊上还挂着大包小包购物袋,其中一个神仙嘴里还不停嚼着薯片。即使是神仙,也爱好奢侈品和垃圾食品,平庸聒噪,既没能挽救好人沈黛,也没能维护沈黛的保护伞隋达。孟版《四川好人》中由女主演分饰沈黛和隋达两角,大部分换装过程都在舞台上进行,用以区别两个人物的无非是一套西装、一根头绳和一副墨镜,但演出效果却是一流的。显而易见,作为资本的小烟店无法为沈黛解决根本问题,凡人的良心再好,也抵不住世风日下的冲击;而沈黛即使戴上隋达的面具,也同样只能暂时保全自身。
小烟店里来了一大群寻求帮助的贫苦大众,他们每个人都用手推着购物车,每台车子里都坐着个玩具娃娃。市民们推车环绕着沈黛快步行走,口中还念念有词,不断抱怨沈黛没有为他们提供最好的条件,不断提出新的无理要求。好人沈黛只能呆站在舞台中央,不知所措。最后还是“隋达”出现,轰走了这群无赖。作为符号出现在戏剧舞台上的购物车和娃娃,分别代表了无休止的物欲和人们对沈黛的情感胁迫。
或许善良的弱女子就是容易遭遇这种胁迫,更大的危机在后面。在一场雨中,沈黛邂逅失意的飞行员杨荪。沈黛与杨荪相爱,爱情蒙住了沈黛的双眼,也掩盖了杨荪的自私和猥琐。沈黛和杨荪的婚宴是一场方便面的盛会,新人与宾客们在一条长桌边坐着、大口吃泡面。杨荪盼着隋达来借钱给他,然而沈黛告诉他“表哥”不会来,于是场面失控了,泡面连汤带水洒了一地。沈黛遭到了杨荪的羞辱,在众人的狂欢中,她独自一人站在雨中狼狈不堪。这时杨荪对观众们说:“现在新郎为大家唱首歌,歌的名字叫‘不可能发生的事。”他跳着舞来到观众当中,又跑回舞台。这是孟京辉式的表演,无疑也是布莱希特式的。所谓“不可能发生的事”,当然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世界的秩序已然颠倒,个人的命运只能随波逐流。
而在沈黛发现自己怀孕后,她将许多玩具娃娃放在舞台上,“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也看到这样一个世界。我能给孩子带来什么呢?”——这是导演对原剧的一处改动。在原剧中,沈黛想象着腹中的小生命已然长大、能够行走,于是“领”着他欣赏樱桃树……本版《四川好人》中并没有呈现这一温馨的画面,而是将其改为上述的更加压抑沉重的场景。事实上,《四川好人》原作中许多诗化的台词都被改编得更为直接(甚至变成问句)了。这也许更能促使观众思考,然而也或多或少导致了诗意的减损。
在全剧后半段,除沈黛之外的所有人物都长出了动物的尾巴,人类内心深处的兽性偏偏在好人遭难时爆发。面对生存的困境,善恶反转,穷人们慌不择路地冲进道德的死胡同,可怜却又着实可恨。沈黛又变成了隋达,却掩不住自己日渐膨大的腹部。“把最好的留给孩子。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孩子代表着未来,未来会不会好,正如孩子未出生时没人知道他或她的面貌一样,只有面对面时才见分晓。
布莱希特戏剧有一项共性,那就是所有剧情都具有开放性,剧中所展示的情节走向仅仅只是“一种可能性”,无数其他潜在的方向则存留于观众的心中,通过思考,观众们能够获得全新的发现。
全剧进入尾声,沈黛把肚里怀着的“孩子”掏出来扔在地上——那是一块石头。砸在地上轰然作响的与其说是顽石,倒不如说是个巨大的疑问:人们的未来,会更好还是更坏?最后,演员们面向观众高唱终曲,我们无法从歌里得到任何明确的答案,“坚持下去,做个好人”也远非思索的尽头;或许我们更应该扪心自问:该如何做个好人,该做个怎样的好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