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鲜
一
田村长沿着狭窄弯曲的石级小径,嘘着欢快的口哨,噔噔噔噔,转进院坝坎下的竹林。他的女人陈艾攀着大门枋,满目狐疑,朝着他消失的方向,削尖了嗓音问,老憨哎,你又要到哪里去啊?叫人心里发慌不?
嘿嘿嘿,竹林里传来几声诡诈的嘻笑,然后戏谑道,过问哪样过问?找姑娘玩去噻!
竹林外是呼呼噜噜的乌江。陈艾刚在河沙坝洗了一背衣服。那里,只有几个玩沙冲浪的光屁股崽崽。火辣辣的河沙坝头嫖妇人?大白天说梦话,鬼才相信喔。陈艾心里这样想。
田村长下河时,安排她蒸麦粑,说乡里人像城里人怪眉怪眼,放着大米细粮不吃,倒反过来喜欢嚼苞谷麦子的粗粮。陈艾说炒腊肉打糍粑吧。田村长说,打个球,就炒腊肉蒸麦粑。陈艾依顺田村长的,从灶门的火坑上夺下大块黑乎乎的老腊肉,摊到火坑里,堆上火炭哧哧地烧焦了皮,浸在淘米水里泡上,待用。然后,就开始制麦粑。绿茵茵的桐子叶,油亮油亮的,既厚又宽,是村支书的女人去房后的石窖里一张一张选摘的。洗净后,晾在筲箕里。麦面是妇女主任提来的,新近从石磨上一瓢一瓢磨的,白里泛红,馨香习习。陈艾用土缸盛了,掺进适当的清水,再撒入少许小苏打,捋起双袖,扑哧扑哧揉成面团发酵候用。鸡蛋是老船工家拎来的,用木瓢装着,摆到灶沿上;老母鸡是哪家捉来的,陈艾业已忘记。她整理干净,剁成块段,拿土罐盛了,放到灶门坑,微火慢炖。几杆烟的工夫,便鸡香扑鼻。桐子叶裹夹的麦粑,热气腾腾地蒸了一箦又一箦,全摊晾在灶边方桌上的大簸箕里。陈艾站到大门外,拍去围腰上的麦面,向竹林望去。太阳亮着脸呆在上面,心狠手辣地整治暴露在天宇下的所有生灵。此刻,是匍匐在春树上的鸣蝉吵闹得最惬意的时候。竹林里,这里一棵,那里一棵,凸兀着高大的春树。蝉叫从那里排山倒海袭来,震耳欲聋。谁家的高音喇叭偏偏在这午时的光阴里嚎丧样嚎那些陈年旧歌,抑或是碟子太陈旧之故吧,《驼铃》的男声不仅若明若暗,而且苍老沙哑,让人觉得这日子是对着乌江往上走的,艰难而悲苦。陈艾撩起围腰擦去满脸汗水,微微地叹了口长气,轻轻地抱怨道,挨刀的们,这工夫了,还不露头?
露头了。竹林吐露出田村长一人。一条红尾鲤鱼,很不服输,弓着腰,弹着首尾,在他手下抗争。
陈艾的脸色立即阴沉下来,唠叨道,叫人发慌!真正的憨包!打头往脚憨,憨到家了!是哪样稀客,没有山珍海味不开席?陈艾憎憎地撇撇嘴,不理不睬,转入大门。
不要小气哈。去鳞甲的时候,田村长细声地教训陈艾,人家是乡里的人,八抬大轿还求不来,能端你的碗,那是前世你积下的福分!晓得不?小气干不了大事业哈。
晓得。晓得。没有你憨!就让人心慌!往回接待上面来的,几菜一汤就敷弄过去了;这回翻坛倒罐地整,还群众干部齐上阵,出鱼出肉地整,图个哪样大事业?稀奇古怪得很!陈艾在炒豆豉腊肉,把微愠泄到铁铲上,铲得灶锅霍霍响。
田村长在破鱼肚的时候坚定地说,这回啊,只能成功,不能闪失。全村老少百十双眼睛看着呢,一顿两顿饭,算得了哪样?要是能顺利拿下那事业,就算垫上一头猪,我不心痛,满寨人都不心痛!关乎百年大计嘞!
客人未到,口信先到了。田村长把手机拿到大门外接。陈艾在灶后哧哧地烙鱼,满屋的酸香味儿,同时看到阳光里的男人在屋檐下像他脚前啄着米的鸡,一顶一顶的,唾沫飞溅。他拿手罩在嘴边,生怕一字半句漏进旁人耳里。男人捂着手机,嗯嗯地清了清嗓子,向灶房里粗声大气地提醒,客人们马上就到啦。
陈艾故意把锅铲得霍霍响。
听到没有?
陈艾尖声尖气道,心慌人不?我又不是聋壳壳,哪里没有听到?
田村长也不在意,照样表演他的鸡啄米。
陈艾在客房安排好桌凳,陆续将各色菜肴端上桌来。豆豉闷腊肉、韭菜炒鸡蛋、烙老鱼、炸酒香虫、酸菜拌黄瓜、油炸花生米、清炖老母鸡等等,土家精品,绝对上乘。陈艾知道别人说的马上就是还有几个马上,拿只网罩将桌面罩了,便去烧大灶锅煮猪饭。
来的是一男一女。陈艾一眼就认出了男的,心里暗笑,想,他现在怎么长得像我家搪瓷碗上福禄寿星的样范,两只脸蛋往横里长,圆圆亮亮像一刀开来的两瓣山桃。她无所顾忌地打趣道,几年不见,你玉荣乡长又厚了半体啊。这江边的人说人发福,忌讳说肥,也忌讳说胖,只能以“厚”而论。
张乡长哼哧哼哧地喘粗气,苦笑着,连连摇手道,胖不是好事,走路费力呀。
那女的,蓝色高跟鞋,肉色连裆袜,花里花哨的超短裙,叼细长细长的纸烟,黛眉粉脸,唇艳如血。陈艾一眼之后,几乎惊叫起来,金!你哪时做了乡里的人了?
金霎时彤红了脸,窘迫地支吾道,弄错了,你弄错了。我搭张乡长的船,回家来看看房子,哪就是乡里人了?
陈艾似有所悟,说,是啊,是啊,该理料理料啊。你家房子多年没人住,院坝阶檐长满了龙须草。
金无限哀婉地喃喃道,自从我家那口子在广州病死,转眼十多年了。如今,家境败落,都不敢回来看一眼。真丢寨人的脸啊!
陈艾探问道,听说,你和你的两个小孩,在城里不是过得有滋有味的?
金答道,打工糊口的日子能好到哪里?辛辛苦苦找那点钱,老鼠舔米汤,刚够糊嘴的。
田村长没工夫理睬两个女人的言来语往,自顾地给张乡长端茶递烟,忙得走马灯似的,极尽言语能事,挑了几大箩溢美之词,夸奖张乡长的人品和政绩。然而,张乡长似乎不领情,不冷不热地答谢,不深不浅地应付。打给他的电话似乎很多,他不停地接。接多了,他便木着表情,挺生硬地敷衍对方,知道了,知道了。嗯,嗯。等待研究吧。我个人说了不算。
陈艾从锅里拣了半盆麦粑端来,每人面前各摆了两个。看着桌上的花花绿绿,心想,搞了大半天,费心费力,才来了两个人,太没有劲了!
嫂子。你也来吃哈。金说话一脸笑,妖妖媚媚,散发出健康男人们不可抗拒的魔力。就连初时见不得女人吸烟而对金多少有些厌恶的陈艾,也不得不从心里说,这金真光亮。
我吃饱了。粗茶淡饭,中看不中用,你们好好吃。陈艾回答道。陈艾不上桌,是依张家寨的陈规旧矩做的。这里,只要有客人,女人们断断不能同桌进餐。谁违反了,那就是没有家教。即便没吃,别人出于礼貌邀请了,总是推脱说,吃了。
向来铁公鸡样的田村长要请客,定有他的理由。陈艾探问过。田村长高深莫测地说,村里的事你少管,把你的嘴巴留来吃饭,不要拿来问事。田村长敬酒时,她杵在厨房门边,静静地观望这客房里的景色和动静。
客套中,热菜凉菜相送,举碗畅饮。几碗下肚,三张嘴油光闪烁,话语滔滔。要知道,土家人喝酒,是讲排场的。酒,绝对的自酿苞谷烧,掺进碗里,圈边细泡闪绿,醇香扑鼻;大品碗满满当当盛了,喝毕亮底,不得流一滴两滴。
论喝酒,那金绝非等闲,三碗下肚,依然面色若素,谈吐自如。她说,张哥,欢迎你多多光顾“迷你足疗城”,那里虽然不是我开的,但是多做一个单,多分得报酬啊。我将一如既往热忱而周到地为你服务。村长大哥呢,我们同寨子共水井的,就不多说些客套话。请你以后多邀张哥去我们那里享受人生的美好时光。
张乡长可禁不起场合,揩着嘴直摇头,耸耸肩头,连打尿颤,叫嚷道,这酒不得了不得了。金妹那里是个好地方,如果村长兄弟愿常去,我一定奉陪。是不是?哈哈哈。
田村长则是海量,三碗过后,站如松,坐如钟,神静眼清,话不乱绪。他说,只怕有心相请,乡长不给面子呀。说着,把个含意丰沛的眼神丢去金的脸上晃。
那金非常器重这乌江边的麦粑。暗红暗红的,透着淡淡的桐叶清香,酸甜适口。金酣酣畅畅叫道,饱了,还想吃它两个,江边的麦粑名不虚传。哪天,有实力了,干脆去北京上海开个乌江麦粑连锁店,让乌江麦粑名扬四海。说话间,金读懂了田村长飘来的眼神,于是,拿过张乡长面前的酒碗,提起土罐,咕咕噜噜地给掺了个满满实在。自己也没忘记掺上,但是,只有半碗。然后,甜甜蜜蜜地倡议,来,为了将来合作愉快,干了这一碗。
张乡长些许花眼了,便没留意另外两只碗有多少酒,豪气地端起碗,朗声喊叫道,来……与此同时,他桌前的手机再次不识时务地响起。他摊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真诚地感喟道,就一团粑粑摆在那里,几十几百个饥饿的心思都希望得到它。累不?难不?啊?他重新端起碗朗声喊叫,来!响应金妹倡导,喝了这一碗。
三只碗叮当畅快后,陈艾就听见三条仰起的脖子发出咕嘟咕嘟的妙响,她也禁不住感染出几个酒颤。张乡长泪光在闪动,噗噗地朝一边猛吐,吐出来的却只有大股浓烈的酒气。田村长从桌下伸脚去赶那金的高跟鞋,朝张乡长努嘴,意思很明白,要金再劝他喝酒。看来是不醉不休。陈艾看出了一些名堂。她左思右想,不知自己男人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张乡长似乎明白了田村长和那金的双簧,于是敞开嗓门吼道,不喝了!再也喝不下去!再喝,会死人!是不是?陈艾赶上前劝自己男人,不要喝就不喝了,醉泥了,还起个屁用?真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金说,大嫂说得对,大嫂说得对,差点误了大事。田村长悄悄说,也要等工夫再提谈啊。其实,张乡长还不至于神志不清,他反问道,提谈什么?不讲吗?酒足饭饱,张乡长提出去寨上转转。于是,他的身后就狗腿子样跟了田村长和金。寨上立马有了连锁反应,这家那家的狗,地狂吠,将他们迎来送往。很多双眼睛在不同的地点注视着他们,将他们送往迎来。陈艾收拾完灶上灶下,喂了几桶给猪们后,出屋关门,追张乡长他们而去。她要看看自己男人的葫芦里究竟藏的是什么药。
二
陈艾望见张乡长他们时,张乡长他们在庙上那里站着指指点点。坡下几百米处是蓝色的乌江。没有涛声,唯有浪影,滩上皎洁的波浪,舞动着,像一条长长的哈达,飘逸灵动,美轮美奂。他们身后,林立着大片千年古树,有叫得出名的,如高大的青虬、核桃、白果等,有低矮的皂角、酸枣、檬子、拐枣等;有叫不出名的,如什么杉,什么桐。全都苍翠挺拔,傲视苍穹。树冠中,这里那里存留着一个一个鸟窝,千篇一律地圆球状,高低错落,大小不一。银灰的苍鹭和皎洁的白鹤,嘎嘎鸣叫,时起时落。习习林风中,残留着一座晚清的玉皇庙。三层的楼亭式的古庙,早已在沧海桑田里褪却应有的一切色调,斑斑驳驳,分不清哪是红哪是绿。庙门前藤藤蔓蔓下横竖躺着一些残碑断碣,庙里空空如也,是文化浩劫的缩影。陈艾渐近他们时,他们已站在破败的庙门前争辩什么。张乡长张嘴的频率较高,激动地吼着什么。田村长站在张乡长对面,脸红耳赤,毫不相让。那金,置身男人间,左劝右劝,很是费力。靠拢了,陈艾就听清楚了。原来,县里乡里要在乌江南岸比照江对岸,修一条沿江大道,而且修两车道的油路。张乡长说张家寨不仅有乌江山峡的独特风光,还有人文历史遗迹。打算把沿江大道从庙后修过。田村长的意见与张乡长相左。他说,路从张家寨修过他赞同。但从庙后修,路不仅从寨上横穿,要搬迁十多家房子,村民的思想工作难做,会引起不稳定因素,而且耗费更多;若从前面修,则可绕寨而过,没有搬迁的麻烦。金说,你们两人都有道理,可是谁说了也定不了,何必在这里扯来扯去?不是要回去开党委会才能定的吗?陈艾就站拢去帮腔,叫他们懒得扯了。
于是,大家离开玉皇庙,沿着弯来拐去的田间小路,向寨上走去。
张乡长给身后亦步亦趋的陈艾描述当下这乌江将要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说,眼下,沿江两岸的移民搬迁都先后结束了,沿河县下面的沙坨电站大坝,就要蓄水了。将来这一带乌江不再是狭窄的样子,而是宽阔的水面,能开万吨级大船的水面。是不是?两岸的沿江大道将南来北往的游客载到这里,艘艘游轮轰轰隆隆穿梭在江上。你们也可以买游轮,开发旅游业呀。是不是?到那时啊,你们这寨子还像现在这样黑咕隆咚灰头土面?
陈艾跟在张乡长的后面,听得心跳激越,萌发出许多若明若暗的奇思妙想。
张乡长又说,当然了,像你们家那样的吊脚楼这寨上有二三十座吧,都有上百年历史了。是不是?不仅不能拆,上面反而要拨专款修缮。你们都赶上了新社会新经济的列车了!是不是?想想吧,到那时,土家风情寨,红红绿绿,要多靓丽有多靓丽。养得高大老树在,还愁凤凰不归来?是不是?当然了,有得必有失,你们的乌江奇石可就丧失来源了,那么深的水,没法捞嘛。是不是?他对陈艾说,你的男人太想承包公路工程了。
陈艾终于弄明白自己男人和村里的一帮人舍得大鱼大肉请客的缘由了。她说,那么,你就把那活路交他摆弄吧。
张乡长说,这么大的事,要提交党委研究决定的,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是不是?况且,各位头头脑脑介绍的这样公司那样公司,不下几十个。是不是?其中,有施工资质和能力的,一抓就是一大把。你们村跟人家比,脖子上挂镰刀,实在是虚啊。
陈艾就呵呵呵呵地笑,笑弯了腰,笑出泪来,说,心慌人!你一家之主,脚踏地头顶天的,说了不顶用?哄小崽崽耍嘎?
张乡长边走边回过头笑笑,笑出高深莫测,便不作答。
天近擦黑时分,回家的牛羊停止了吵闹,树上的鸣蝉仿佛也吼干了嗓子,集体静默下来。山寨出现了难得的安宁。陈艾依照午饭的路数,麻利地备齐了一桌酒菜。
来。来来。田村长依旧满腔热忱,边安凳子边召唤。
张乡长是贵客中的贵客,理所当然坐上席。金很聪明,自己选了下位。田村长依地方规矩,做酒司令,自然该坐左席。较之午时的酒宴,他们把饮酒的时间拉得更长。陈艾收拾碗筷时,张乡长和田村长交谈起下午踩路的感受以及设想。张乡长把通过张家寨的路段看得很难修,他特别强调机械在这段路修建中的作用,比如挖机铲车推土机,少了什么都不成;他还提到了技术对修路的重要性,路将经过一处叫擦耳岩的近百多米长的悬崖峭壁,测量放炮,哪样不是技术活?田村长和金都听透了他这番话里暗藏的玄机。奇怪的是,田村长和金也不着急,对修路的事只字不提。田村长兴致勃勃地谈起自己的计划,他说,沙坨水库淹起来后,他要跟别人合资买游轮,在下至沿河上到思南的乌江段开发旅游资源。他还煞有介事地邀请张乡长入股。金在一旁附和田村长,说,是嘎,我也要入田村长他们的股嘎。然后,田村长把寨子里张家田家的盐咸醋酸的芝麻小事提出来大说特说,直说得张乡长消了说话的兴趣。
陈艾洗完锅碗后,又拣出几朵米花,以大瓷盘盛了,摆在茶几上。对张乡长说,尝尝吧,坎上王寡妇家送来的,脆不脆?香不香?
这米花,是糯米制作的油炸食品,其上相间着红黄绿三色颜料镶缀的花鸟图案,是土家人招待贵客时必备的。张乡长敲破其中一朵,每人面前掰了一块,自己送一颗嘴中嚼着,赞不绝口,嗯,既脆又香,难得的土家珍品啊!
田村长安排自己女人,炒几盘小菜来,我们搞两盅。
哎,哎,打住打住,张乡长夸张地打出一个响亮的饱嗝,向陈艾摆摆手,急切地阻止说,想胀杀人?是不是?都酒足饭饱到喉咙口了,哪里胀得下一滴水一粒米?坐下来,坐下来。环视左右后,张乡长很郑重地嘱咐田村长,修路的事是百年大计啊,半点马虎不得。是不是?况且你是一寨之长,不论谁做,你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不是?我最担心的是机械和技术,这都是硬件,靠吹瓜瓜杆是吹不来的。你说是不是?
嗯。张哥说得巴实。金从手机上抬起脸,眯着田村长,趁热打铁,我说也是啦,村长大哥,你责任重大啊,一定不能辜负了张哥的殷切重托不能辜负了我们全村老少的殷切希望啊。
那是,那是。田村长鸡啄米样唯唯诺诺。
搓一把啦?金把手机收好,眉飞色舞,眼波粼粼地提议。金太聪明,她把话路戛然掐断,无形中,把尚无希望的磋谈变成了谈妥的定论,弄得张乡长进退维谷。
张乡长毫无兴致,问,睡哪里?折腾整天,人困马乏的,还搓个球!是不是?夜宿乌江边,听江吼江唱,或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以后的乌江,还会吵闹多情?是不是?多听听江涛,深深记住它吧。
陈艾心里明白,全村人合演的这场戏该圆满收场了。于是转进堂屋的另一头,准备床铺去了。
三
沙坨大坝什么时候下的闸,乌江两岸的老百姓谁也不知道。岸边所有寨子的男女老幼,只要是能走动的,都到各自的岸前,观看江水的涨势。青少年们以幸灾乐祸的口吻说,喔嗬,捡不到乌江奇石,冲不成滩钓不到角角鱼。老年的,多少有些悲摧地嘀咕,可怜我们祖坟,就要被江水淹了,往后,上不到纸钱了。自然,林林总总的心态,都将随着江水的深厚辽阔而渐渐散漫淡无。
诚然,人们对江水变化的适应,没有鱼类那么迅捷。适应的过程,非常缓慢非常纠结。感触最深的要数我们的田村长以及他身边的人们。他和金还有村里干部群众一大帮人正办法歪办法齐用,最终弄到了沿江大道的施工权。然而,临到组织落实施工后,他们才感到举步维艰。大道按田村长的设想,确定从寨前绕过,避开了大规模搬迁之虞。无论你绕不绕,往南还是往北,寨上人权当没见没听一般,什么意见也没有。可是,你的路线一旦要经过哪家的田间地头,你的嘴巴官司就不可避免了。说得好的,跟你反映反映要求,这好办,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总有解决办法;说不好的,屁也不跟你放一个,瞪着眼,让你束手无策。听后者怎么说?几百年几千年,没公路母路的,大家不是一样过?看不把你呛死噎死!谢天谢地的是,这号榆木脑袋这寨上所产不多,只有几颗。田村长是个直性子,好话说了千千万,说不通,就憨憨地喝闷酒发干火,憨憨地扬言去乡里搬救兵来拔钉子。他的女人劝他先不憨,说,乡里乡亲的,动不动就拔钉子,现在是拔了,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寨头寨尾见了,你就避开走?大事小事的比如遇婚遇嫁的,你就一个人扛板凳抬桌子?乡里人帮你拔了钉子,转身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撂下臭屁股,叫你千年万载擦不净。田村长迈出门的脚就提了回来。然后烦恼地问,路不修了?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陈艾不是不知道,几颗钉子中最难的,莫过于她的同胞兄弟陈灿。陈艾心里有数,因为他们夫妻吵架,陈灿一气之下扇了田村长两耳光。对此,田村长以为在寨人眼里失了颜面,几年来,一直耿耿于怀,不理不睬陈灿。现在,陈灿不给修路设置障碍就属不正常。
心慌人。万难你去说不通,我去试一试。陈艾拍了拍围腰,出门去找陈灿。
陈灿的脑袋出了名的木。因为木,寨人给了他“麦粑”的诨名。你想,栗红的麦粑遇冷后有多么干硬,简直干硬得不近情理,无从下口!陈艾迈进他家大门的时候,他坐在堂屋中央,正哼着小调编背篼。他的智商不低,明白姐姐的来意。叫姐姐坐后,仍旧编他的背篼。陈艾坐在陈灿的对面,大道理小道理满满实实地讲了几大箩。末了,问道,入耳了没有?陈灿睃了姐姐一眼,依旧刷刷地做他的活路,不吭一声。陈艾不愠不怒,启发道,你忘了爹爹的遭遇了?他上树剔柴摔伤脑壳,大面积淤血。你们用担架抬起,七八个棒劳力换来换去抬,费气巴力跑了五十多里山路,到了医院,爹爹还是闭上了眼睛。医生说,如果有汽车,早到三两个小时,及时开颅就有救。爹爹入土后,为了还钱,你在寨上收了几万斤桃子,弄去贵阳卖。结果,从货船到货车,几上几下,在路上就耽搁了整整三天时间,到了批发市场,桃子沤烂了一半,折了大本。这些,难道你忘到茅厕里了?路不是一人的路,是你是我是他,是大家的路。有了路,像爹爹的死,像你卖桃子的事,还会出吗? 心慌人!
我又没有阻拦哪个修路。埋怨我整哪样吗?陈灿瞪了陈艾一眼,辩解道。薄薄的竹篾在他手中腾地迟钝起来。这寨上人的话,谁的他都可以不听,唯独姐姐的,从来唯马首是瞻。
陈灿女人从灶房走出,站到陈艾一边,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为陈艾说话,人家讲我笨,他比我还笨。我叫他不拦别人去我们土头修路,他就瞪我,讲不拿饭给我吃。说话时,一双鼻涕呼呼地油龙似的伸缩。她是一个有智障的女人。山上的事,陈灿从来不准她沾手。屋里的事,只限洗衣煮饭,不准炒菜。说话她绝对不拐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如今环观寨中百余口人,谁还在穿补巴衣服?弟媳却仍脱不去老和尚的百纳衣!有谁相信,就是这样的家,养育的小孩从小学到中学的成绩居然优中之优,最终考中了浙大。小孩的姐姐辍学外出打工,跟一个大她七八岁的有钱人结了婚。眼下的学费,全由他苦命而心爱的姐姐供给。
陈艾笑不起来,沉重地颔颔首,表示听懂了她的话。
陈灿多皱而黝黑的脸上尴尬出不多的一点无滋无味的笑。
他一本正经地说,征我家的土,我要现钱。之前,我不开口,是爹妈在土里睡起,不想折腾他们。你出面了,我能不依?
陈艾答道,行,不见现钱,不准动土。晚上,我帮你送过来,不就两亩地两万块钱?还有,迁爹妈的坟,要用钱,人家不让你干迁,也要赔偿钱给你。你就把心往肚皮头放。干不干?
陈灿停下手里的活路,默着脸,沉思良久,想透了一个特别重大的事情,非常认真地说,还有一件事,你们得依我。
陈艾僵住了,迷糊了。但是,她点了点头。
憨哥得拿张字据给我。陈灿摊牌道。
哪样字据?
不许他再骂你打你。
陈艾使劲地点了点头,鼻翼陡然酸楚,禁不住泪水盈盈。
陈艾拔掉了陈灿这颗钉子,给田村长解除了修路之患,田村长既高兴又惊讶,一口锅里舀饭吃二十几年了,居然没发现自己的女人还有这一手。村里也有一个妇女主任,那人年轻,能说会笑,能唱会跳,碰到困难能骂会叫,就是不会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田村长对自己的女人说,我马上要去乡里提征地款。还有几户没有开口,你去用用心,试一试。看不出我女人黄泥巴栽红苕蛮有一套!他打心眼里称赞她。
陈艾沉稳着脸,说,试一试就试一试。陈灿的摊牌,几次涌到了她的喉头,忍了忍,又咽了回去。她想,都过去这么多年的陈谷子烂芝麻了,还有提的必要?过去了就过去了,让它烂在时间里烂在记忆中吧。于是,抖擞抖擞精神,出门去试试那几颗钉子。其实,这寨上的人,没有一个是脑袋不开窍的犟牛。陈艾也没有浪费许多的声色,就把几颗钉子给撬掉了。她还是直白地说,这路不是哪一个人的,是你的是我的是他的,更是大家的。地里的红苕洋芋,人猪吃得多少?拉出去就是钱,拉不出去就是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人家就说,我们没有哪个不准修啊。大局定了后,细节就不费吹灰之力了。“水牯”家舍不得地里那几根橙子树。陈艾说,人家又不是干砍,多赔偿些钱给你,不就行了?“水牯”还说,路要从擦耳岩经过不是?你晓得擦耳岩下,有我家大片木林,包不得石头不落下去,砸断了,啷个办?陈艾想了想,答道,我也说不好,按道理,断一根赔一根的钱呗。“水牯”点点头,默认了。“貂蝉”家说,修路我们不拦,修好后得把压在我们祖坟上的石头推掉,坎上要炸那么多石头下来,没有挖挖机,谁也搬不开。陈艾回答得很简洁,行啦,没有问题。一天下来,钉子就不再是钉子了。陈艾觉得这天很风光,过得实在有意义,回家的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宽敞好走。她在猜想自己男人回来会咋样赞扬自己。
田村长提回了钱,却高兴不起来,一脸苦水。寨上的人们闻讯后,三三两两赶到他家。他按本子上记的,叫大家写领条。不到半夜,就兑现完毕。屋里空下来的时候,田村长嚷开了,他妈哟,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张玉荣凭哪样要横插一腿?老子又不是脚拐眼瞎找不到租挖挖机的。人家的挖挖机租一天,只要三五百块,他家的挖挖机租一天要八九百。非要老子租他的!真以为老子是憨包?工程跑成这样,在他身上就花去了一两万。签合同时,还让人转告我,他也要占一个股份。哪样也不做,干摊一股红利,这样的好事,哪里找?陈艾看到男人火烧火燎的模样,就开不起口汇报白天里的工作,希望获得肯定和赞扬的心变得冰凉冰凉的。
四
江水停下脚步不再往上涨以后,见多识广的人们,惊长了牙巴。原来高高在上的寨落,仿佛一夜之间,就驯服地依偎在生他养他的江边。什么机关的一艘汽艇为了防范意外事故的发生,一天几趟,突突地来往于江上,白色的那么一小颗,拖出不太长的水路,招展着小红旗,显得格外眩目。
张家寨的人闹不清具体是哪一天早晨,反正是江水涨停以后,迷迷糊糊中,就开来两辆铲车和一台推土机。在玉皇庙的不远处,田村长叼着烟,一支烟还没有烧完,就向五六个站着蹲着的人安排完了要干的活路。接着,几台机器轰轰隆隆地各干各的事了。他再回到家,交代自己女人往后的炊事事宜。女人很配合,什么也没讲,便应承了下来。明眼人一看便知道田村长的家变成了工程指挥部。
当日下午,牧童们往山上赶牛羊的时候,县里乡里的一彪人马挤在一艘电动麻洋船上,从江下赶来张家寨。他们和村里的所有村干部,男男女女一大帮,散散落落集中在玉皇庙前的树林里。县里和乡里的干部极简短又明了地敞大嗓门发言后,火炮噼里啪啦地响了一阵,陈艾和“貂蝉”绷着一段红绸,张乡长张着大剪刀,咔嚓一声从中剪断,敷王二麻子似的行过了开工仪式。
次日,太阳从寨子背后出来,当顶了,阳光才能照进整个寨子。江对岸明晃晃的有了阳光,而且这阳光从山巅像一幅巨大的幕幔缓缓地缓缓地向山下滑,滑到半坡时,江水变成墨绿一片,早晨就如期莅临了。金五腑六脏震撼于壮阔雄奇的感受里。她站在阶檐坎上,看到汪汪洋洋的江面上,轻柔地弥漫着淡乳色的雾气,似乎同时感受到了晨雾的馨香和凉爽。
吃早饭后,田村长去县城办事。
陈艾送到岸边,朝上了艇的田村长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眼里飘来一片不安的浮云。田村长对她交代了,工程上的事,大大小小,叫她一肩挑。他要去跑游船的事。陈艾感到自己的双脚被养牲被工程钉子样牢牢地钉在了家里。然而,往深处宽处想了,自己的男人从来就没有走错过路,也就心里敞亮了。
乌江宽阔后,张家寨外出务工的人散散落落回到了家里。回家后,就打乌江的主意,谋求发家致富的路子。从福建回来的几家,打算联营搞网箱养鱼,因为他们在那边积攒了丰富的网箱养鱼的经验;从贵阳回来的几家,打算联营跑中巴拉客;结不起伙的单家独户,有的打算做土鸡土蛋的生意,有的打算砍伐树木倒腾木板木枋的生意,有的打算继续做奇石生意,围绕赚钱打转转的事应有尽有。一时间,寨上的每一颗心都躁动起来,向着未来向着光明而跳跃!
田村长则看准了旅游业的开发。他跟陈艾商量,打算用已有的积蓄拉上不曾打定主意的几十家合资买游船,跑思南到沿河的旅游。陈艾夸奖他憨人有憨主意,答应全心全意帮衬他。田村长首先想到了“麦粑”家“貂蝉”家和另外因修路而获得赔偿的人家,想把他们不急于用的资金集中起来,用于买船搞旅游。他把思想工作交给了他的贤内助。女人跟女人走得靠近一些,容易交流思想。“麦粑”没说的,自家的亲兄弟,三言两语就说通了。“貂蝉”脾气虽犟,但通事理,把搞旅游的诸多好处听过后,就说,放到屋里也不放心,我家“螺蛳”,出了名的败家子,说不准哪天就逛进城,钻进发廊,把钱出脱掉。于是,满口答应。其他十几家虽持怀疑观望的态度,但谁能拒绝财神来磕门?都愿意拿出压箱子的钱,入一股两股。如此,就有了五十多万的启动资金。
田村长去县城打听,了解到买一艘像样的游轮,少说也得花七八百万,所差的缺口不小。眼目下,路已开工,县乡两级的投资还没到位,自己得先填进大笔启动资金。修路和开发旅游同步进行,在经费问题上,田村长感到了史无前例的压力。田村长的脑袋机灵够用,几经思索,想到了金。于是,在电话中,他把自己开发旅游的打算跟金通报后,十分诚恳而殷切地邀请金入股。金险些笑背了肠,说,我哪来那么多钱入股?不是空口说空话?田村长很认真地说,你不是空手,你手里有能力,相信你会把这份能力用到极致,转化成入股的资金。金懵懂了,许久没能说出话来。田村长说,挂电话吧,今晚县城见。金疑疑惑惑地答道,好吧,晚上见。
回城后,金仍去“迷你足疗城”上班。田村长去那里跟金会面。说来也是巧中巧,“貂蝉”的老公“螺蛳”手里有钱了,就静不住心眼,进城来尝尝足疗的味儿。上楼时,目睹了金和田村长四目相对的情景,他很快退下梯步,闪进门角里,好奇的眼睛瞪如鸟蛋。田村长看着梯步,走得轻松,一阵轻风擦过“螺蛳”身边。
金打电话给张乡长,娇滴滴地问他在哪里。
张乡长在电话里笑声朗朗,回答,我回城了。
田村长回到旅馆,无论如何也安不下心,老是一股劲地猜想金的结果。街面上的汽车喧嚣不堪。什么地方的高层建筑晚间浇铸,也凑热闹似的嗡嗡不断。他就想,还是自己的寨子安宁,这会儿,一点嘈杂也没有,你不想入睡还真不行。他就担心,叫金这晚间去找张乡长,是不是太憨了?刷刷刷的杂乱渐渐稀疏起来的某一秒,他枕边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
怎么样?他弹起身坐定,急迫地问。
黄。对方很干脆地回答后,就不发话了。
黄啦?黄啦?他不敢再问。凉气,幽幽的一丝一丝从牙缝里挤出。倒下身体,双目发愣,完完全全惊死人的模样。
呵呵……呵呵呵呵……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突地从电话那端爆来。手机险些从田村长手里舞了出去。
哄你的!成啦。
田村长受不住乍惊乍喜的折磨,身子一下瘫软,粗气和眼泪各行其道。足足过去了一刻两刻,田村长才静下心来,揩了一掌泪,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个成法?
你先说请不请我喝酒?说,说啊。请不请?
请,请请。
好。君子一言。我马上下班。
虽然时间已近凌晨二时许,街心花园依旧油香酒香菜香众香四溢,呼朋唤友划拳猜码之声连绵不绝。田村长和金来到街心花园,找一张摊位相向坐下。要一盘卤猪脚,一碟卤花生,再加四个二两五(习酒),就干上了。金左手腕上的手表,小巧玲珑,灯光里,蓝辉熠熠,非常显目。右手食指中指间谙熟地夹着一支纤长的“娇子”牌香烟,袅袅娜娜地旋出一缕缕升腾着的轻雾。
田村长想问,却又不敢问,央求的眼神始终在金的脸上用力。
吃喝差不多了,金才说,他答应以乡里的名义向县里给你争取无息贷款。
好多?
你要好多才够?金嘟着圆圆的嘴,哈出一个烟圈,反问道。
至少五百万。我去交通局问过。一艘游轮要七八百万嘞。
金满脸堆笑,嘘出一缕烟雾,说,你得答应我一个请求。
你说。
你得帮我,给我圆回张家寨生活的梦。从去广州,又回到县城,已打工十四五年了,像漂泊的游子,吃尽了苦中苦,早已精疲力竭。做梦,都想回家过一个安稳的日子!
行。我答应你!不!张家寨的老老少少答应你!一定帮你圆回家的梦。
金依旧爽朗地笑着,说,他说的和你要的不相上下。
要得,要得。燃眉之急,燃眉之急啊。
不过,你也得答应他一件事。金的指头几乎点到田村长的鼻尖,严肃地强调道,如若不答应,恐怕事情真的要黄。
哪样事?你说说看。有那么严重?
他没明说。可是,他的暗示我听得出来,他要在游轮上入一股。
田村长先是一愣,继而拍着脑门哈哈笑了。笑过后,十分爽气地答应说,这不是问题啊!这是问题吗?不要说一股两股,一百股也行啊!你转告他,这个问题不是问题!
金似乎当真饿了,接下来,索性将半截娇子杵灭了,扔在地上,不再说话,咯吱咯吱嚼猪脚。
还有一个二两五没开瓶。田村长噗地咬掉盖子,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吞到肚里,一个酒颤后,泪光顿时闪烁。
金眯着眼,悄声问,你叫我去找张乡长,就不怕他把我怎样?
田村长摇摇头,尴尬地答道,我相信你。
金若有所思地仿佛自言自语,说实话,每天里,张乡长给我的电话不下十个。他的意思,不懂世事的黄毛丫头也弄得懂。虽然他也早年丧妻,可是,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害怕接受他啊。
五
还是出事了。出了大事!修擦耳岩路段时,飞石将在林里弄柴的“水牯”的一只脚给砸断了。
事情出了就得解决。回家的当晚,院坝里白炽灯银光万丈的时候,田村长把村支书副村长几个有头有面的人物请到自己家中,召集“水牯”的家属和弟兄三人,谈赔偿的问题。他们的全部谈话一个字都没有漏过陈艾耳朵。田村长仿佛是在给人家判断是非曲直似的,侃侃而谈,“水牯”的不幸全是因为修路引起,既然是修路引起,修路方就该负完全责任。如此,倒让首先就酝酿大堆话要讲的“水牯”一方无话可说。几对眼睛惊诧之后,都直直地放到田村长的脸上,希望从那里得到商谈的进展。田村长把目光停在村支书的身上。村支书把福烟杆磕了磕鞋帮,嗯嗯地用力清清嗓子,吐掉大泡口水,对“水牯”的家属说,今晚,说一千道一万,就是明确责任,确定赔偿。光一句空话狗屁作用不起。我想,现在田村长不发话了,这是把开口的权利交给你们。你们嘞,空壳壳话也不用多说,就谈赔偿多少米米。啊。多少米米!“水牯”的弟兄三人是前两个月从福建回来的,他们正在筹备网箱养鱼的事,他们有求于村长呐,所以很为难地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肯先提赔偿金额。田村长看懂了他们的心思,就开导说,桥归桥路归路,今天的事今天办,决不牵扯到明天后天将要办的事!你们尽管提个数目。“水牯”的家属精明,觉得这样耗下去,不会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于是提出先到一旁去商量商量,再回村支书的话。村支书又把烟杆敲敲鞋帮,吐泡口水说,要得,你们先扯个水清亮白再说。不到一刻钟,“水牯” 的家属一方就回到了会场。村支书盯着“水牯” 的家属问,想必你们协商得有个结果了。多少?“水牯”的三个兄弟齐刷刷地摇摇头,悻悻地说,还是要我们“水牯”拿主意嘎。田村长没有开马拉松会的习惯,按捺不住急性子,掏出手机拨通“水牯”的电话,叫“水牯”的家属问话。“水牯”的家属就猫起腰把手机拿离人堆,去坝坎边哎哎地讲。副村长向村支书伸出两根指头,临空晃晃。村支书巴嗒出一口烟雾,颔颔首。田村长先摇摇头,默了默,才点点头。村支书把两根大拇指竖到一起。田村长和副村长就颔首微笑。“水牯”的家属回来了,一脸苦水,闷不出声。田村长就给打气,有哪样了不起的?大不了,修路的赚头,算我打了水漂!说,他提出多少?“水牯”的家属回答道,要是他提个数目就好啦。死脑壳的,他一分一文都不要。村支书的脸色顿时严峻,烟杆头捣得地上的石板啪啪响,厉声喝问道,难道硬要对簿公堂,搞个锅开花碗生蛋吗?“水牯”的家属愁眉苦脸地接着说,他不要钱,要的是入股,入你们游轮的股。他说钱放到那里是死的,不涨也不缩,还一用就没了。他要把它变成活钱,能生能涨的活钱。不晓得行不行?
真心慌人!陈艾被一团罩来的烟味儿呛得连连咳喘,紧锁双眉,满面烦厌的神色。之后,咀嚼什么似的快速蠕动着嘴唇,念念有词,但是只能听清什么菩萨什么保佑之类的。
村支书就把探询的目光注向田村长。此刻,在场的所有目光全都注到了他的身上。栏厩里,猪嘎嘎地在梦中磨牙,不知是哪一只小羊羔被什么压到了,发出咩咩咩的疼叫。竹林里也不宁静,近处,山老鼠在唧唧地撕咬打斗,远处,白鹤哗哗地摇动竹梢,慢慢地慢慢地,田村长的眼眶里,浸出浅浅的泪光,这光随后凝结成一滴两滴到更多,珠串似的,淌下双颊。大家愣怔了,迷糊了。田村长突地起身抱拳,躬身向“水牯”一家的代表致以深深谢意。致毕,田村长哽咽着说,如果“水牯”不明大义,一味要从我这里拿走该他拿的二十万或更多的钱,买游轮的钱就缺下了一道大口子,这大半年来的一切努力将鸡飞蛋打付诸东流。我现在当着村主要领导的面,决定接纳“水牯”,作大股东!众人眼里涌上鼓掌叫好的神色。
陈艾脸色铁青,鼻头泛紫,说,老憨哎老憨,没有看得出来吗?人家玩的是借鸡下蛋的把戏!眼目下,让你赔了钱,日后,还要长毛吊线赚你的红利!这狗日的“水牯”,比日本鬼子还狡猾!
坝子里,高兴得一腔麻。按田村长吩咐,“貂蝉”和“麦粑”几个在眨眼间摆上一桌酒菜。村里的和“水牯”一家的不分彼此随便坐了个位置。于是,吃喝便成了主题。田村长端起大碗,在桌上临空旋了一圈,大声叫道,来,灌一碗!难请得你“水牯”一家的几弟兄这么齐。算是我这个当叔辈的给你们接风了!先饮为敬!说着便仰起脖子,喉结上下滑动着,咕嘟咕嘟地吞下一碗酒。“水牯” 几兄弟酒场的功力毫不逊色,应招自如,各把各的喝个底朝天。
六
经年后,该到的大喜日子,终于莅临乌江岸边。一条宽敞的柏油大道,东边连接县城,西边焊铆潮砥镇,蜿蜒地在三十多公里的南岸伸展,将安家渡、冉家渡、张家寨、王家滩、田家滩大小几十个村寨,像一串珍珠串连在一起。张家寨前的江面,纵横两公里,形似巨型葫芦,水域十分开阔,按县政府的长远规划建起了千吨级码头。批批货船不等码头正式启用,就早早地来来去去,忙碌喧嚣其中。县里乡里大批人马已聚集在张家寨。从玉皇庙到大寨上近一里路的沿江大道两旁停满了小车,黑的白的灰的红的,大长串。留在田村长家的全是有头有面的人物,这样长那样长的,男男女女胖胖瘦瘦,沿院坝坎坐了整整一大圈。今天的张乡长精神饱满地坐在客房的沙发上,品着一缸茶,尽情地享受大功告成前的美妙心境。别人打招呼了,也至多回应一颦一笑。金一直没与张乡长照面,她屋内屋外地帮助陈艾端茶递烟接待贵宾。
开航典礼的重头戏就在于宣布旅游有限公司的成立。阳光下,田村长着一身灰色的休闲装,跟上面来的领导站在游轮的前甲板上,斜披金色绶带。县乡两级的领导代表讲话后,田村长举着一张红单子,对着传声器哼哼地清理嗓子后高声说,我读到名字的,就是我们的股东,请你上船来。以后,你就是这上面的主人!
码头上,花花绿绿,满目是人,或站或坐,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在田村长举起红单子的一瞬间,突然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凝神屏气准备着记下哪些人是股东。
按排序,首先喊到的是张家寨的人名。自然,“麦粑”和“貂蝉”等一班人都榜上有名,面含微笑胸佩红花站上了前甲板,数了数,共三十一位,几乎涵盖了寨中所有尚未选好致富路的人家。“水牯”是寨中最后一个上甲板的人,虽说业已康复,可是左脚永远地短了一截,行走时,左肩右肩你高我低的,永远不能协调到一个水平面了。在众多目光的簇拥下,他顺着梯朝着甲板往上攀登,虽说很吃力,可是每一步都十分坚实有力。上甲板后,转过身,向船下的人们送出一个鲜花般灿烂的笑容。掌声雀起,比送给谁的都响亮!
接下来,要宣布寨外人员的名单了。人们想不到的是,寨外的股东,不仅有县城里的,也有湖南广西的。
快结束了,田村长顿了下,朝人群里迅速扫了几眼,然后,把宣读声提高到最大:董事长——
下面,所有的眼睛大瞪,所有的脖子长伸。不知是谁,接腔喊道:田憨包!
引出几声嬉笑。
田村长又嗯嗯两下,咂巴咂巴几下嘴,细声纠正道,乱弹琴!我不是董事长。
下面哗然。
董事长——陈艾!田村长铿锵地宣布。
你跟嫂子比,哪个大?多嘴多舌的“螺蛳”伸长脖子,一本正经地探问。
这都不懂?当然我大啊。我村长啊!你旅游公司要服我管,你渔业公司要服我管,你将来的什么什么公司都要服我管。是不是这样?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好了好了。东扯西扯,扯得太宽了!下面,言归正传。我宣布特别股东的名单。之所以叫特别股东,是因为她没有能力缴入股的费用,可是,她为我们旅游公司的成立建下了汗马功劳,相信,将来她还会为公司的发展竭尽全力!这样做,我们也算帮她圆了回家的梦。
此刻,张乡长挺起了胸,满脸流淌着得意自信的神情,仿佛在告诉世人,接下来念到的肯定是他张乡长。其时,确有部分知情的目光飞向了他。
特别股东——金!
许多双眼睛呈现出疑惑的惊诧的内容。乱糟糟的唏嘘中,“螺蛳”鸡扑翅似的啪啪拍了几下巴掌,同时噢噢地欢呼了几声。见无人响应,瞪着周围的人,板起一脖子青筋,理直气壮地质问,没有金妹子,你们就有资格站在这里?一根色龙骨石脑袋!什么都不懂!有的人也就稀里糊涂地跟着“螺蛳”鼓掌。
所有的目光在急速地搜寻,却不见金的身影!
还有吗?船下,有谁在询问。
张乡长脸上瞬间飘走无数自信,仅残留些许期盼。
还有哪样?田村长朝船下反问。
没有叫漏的股东了?
该叫的都叫了,没有漏下谁呀。
那,张乡长什么也不是?
人群中,掀起一阵躁动。
田村长哈哈笑过,解释说,人家张乡长是国家机关的公务员,有纪律规定,不准在外经商。张乡长,你说是不是?我们不能因生意的小事破坏了你做清官的大事嘛!
张乡长含混地点点头。田村长的解释宛如无形的重锤有力地击打在他自尊的命门上,大脑一阵晕眩,身子陡地摇晃两下。他努力地稳住身子后,向田村长投去两束火辣辣的憎恨的眼神,蠕动几下嘴唇,似乎企图说出什么恶扎扎的话来。
这一刻,田村长是不是想起了北京奥运会的开幕仪式,无人知晓,反正他的架势已经非常到位,只见他低沉牙巴,习惯地嗯嗯地清清嗓子,骄傲地对着静悄悄的乌江,对着莽莽群山,声如洪钟:现在,我庄重宣布,乌江旅游有限公司正式成立了!不是有一句歌词这样唱的:我的未来不是梦吗?我们还是孩童,在江边玩笋壳船冲浪的时候,就梦想自己有一艘呜呜响的大船。今天不是梦想成真了吗?为什么?因为我们遇上了好时候!请相信,过不了几年,我们不仅有旅游1号游船,还会有2号和3号游船,让全村人都加入到旅游兴村的行列里来……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