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智勇(河北)
造化弄人这个词,用到老光棍吴老六身上挺合适。咋的?吴老六才四十多岁,上下四颗门牙就都没了,一张嘴就露出一个大洞,人送外号“吴豁子”。当然,吴老六的门牙不是自己掉的,而是一次酒后跌跤磕掉的。没有了门牙,吃饭肯定不得劲,不过,这还是小事,关键是说话太费劲。没有门牙,一张嘴就跑风漏气,发音不准,谁听得懂?有人说了,干脆别说话了,或者少说话,不就行了?切,这要是让老吴听见,不跟你跳脚才怪呢!老吴是谁?那是个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闲话不能不传的人啊,而且越是见不得人的事,他传播的兴趣越大,以至于有人说他不该叫吴老六,而该叫“吴老漏”。这不,李蛋、范跑、马平三个人,眼看就要因为老吴这张破嘴倒霉了。
李蛋去镇上赶集,往回走的路上,看到邻村一大块西瓜地里,西瓜都熟了,回来就跟范跑、马平商量,晚上去扒瓜。这三个人一向游手好闲,街坊四邻谁家的狗丢了,鸡少了,鸽子没了,一准是进了他们的肚子,眼下刚进夏天,吃西瓜爽啊,当即一拍即合,晚上就采取行动。
吃罢晚饭,三人准备了一捆编织袋,“斗地主”到半夜,估摸街上没人走动了,地里更没人劳作了,开着三马车就出了村。快到地头的时候,将三马车熄火,推着来到西瓜地附近,李蛋拿着木棒,在看瓜人睡觉的窝棚附近放哨,范跑和马平到地里摘瓜。窝棚里鼾声如雷,看瓜人睡得跟死猪一样,范跑和马平出手又非常利落,不用说,顺利得手了。
一车西瓜运回,来到李蛋家门前,李蛋下车开门,范跑和马平在车上坐着,正打着如意盘算,忽听后面传来咳嗽声。范跑一回头,竟看到吴老六笑眯眯在后面站着,吓得登时就“啊”地叫起来。还是马平镇静,他虽然也吓了一跳,但马上就知道编瞎话蒙混过关:“哦,老吴啊,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我们刚买的西瓜。”老吴皮笑肉不笑,咧着没牙的大嘴说:“系(是)啊?我刚好闹肚鸡(子),突(出)来解了个朽(手),就会(睡)不着了,就突(出)来溜达,想不到,看到三个勤奋的年星(轻)银(人)了。”马平此时也反应了过来:“哦,老吴,我们这车瓜是批发来的,准备明天到早市上卖……”老吴脸上带着鄙视的表情,嘴上还挺客气:“系啊?多少咸(钱)批花(发)来的?哪儿的瓜?要系便宜,我也去批花一切(车)啊!”
这时李蛋走出来,他瞪了老吴一眼,哼了一声,一摆手,三个人一起将三马车推进院子,李蛋反手将大门锁上了。
“李蛋,咱的事让老吴知道了,咋办?”马平怯怯地问。李蛋切开一个西瓜:“哦,不错,一定挺甜的,来,吃瓜!”说着,自顾拿了一块瓜啃起来。马平吃不下去,又问范跑:“跑儿,你说呢?”范跑刚要开口,李蛋“刷”地把切瓜的刀子插在桌上:“这个吴豁子,他要是敢走漏风声,我让他变成死豁子。”范跑说:“别,杀人可是死罪,不就是一车西瓜吗,多大的罪过,值得咱哥们用命去搏吗?”想了想,又说:“吴豁子除了爱散播消息,还贪财呢,我看,不到万不得已别动武,小恩小惠就收买他了。”马平附和道:“对,咱把一车瓜都给他算了。”李蛋急了:“什么?咱们辛辛苦苦扒来的,到头来都便宜他?”范跑说:“要不就给他三袋五袋的吧,反正也没花自己的钱,心疼啥,总比让派出所带走强啊。”
李蛋勉强同意,于是,三人各搬了两袋西瓜,来到老吴家门外,隔着老吴家低矮的墙,轻手轻脚放了进去。李蛋转身要走,范跑说:“是不是给老吴打个电话?”李蛋说:“有必要吗?他明天看到西瓜,不就什么都明白了?”范跑说:“可是,要是明天他起来晚了,偏偏有人去他家串门,西瓜让别人先看到了,可咋办?”马平吓了一跳:“啊?那可就坏了,知道的人更多,咱们彻底暴露了。”李蛋一拍脑门:“麻烦死了,那就给他打吧。”范跑掏出手机给老吴打电话,等来的是“您呼叫的用户因欠费已停机”的提示,李蛋不耐烦地说:“明天起个大早再来,把门叫开,把事情挑明了,让老东西别不识好歹。”
当晚,三人谁也睡不香。第二天天刚亮,范跑就一骨碌爬起来,直奔吴老六家,叫开门,说明来意,吴老六一回头,果然,墙角下一堆西瓜呢。吴老六一瞪眼:“范跑,戒(这)么办不行啊,你、你等于陷我于不义啊!”范跑说:“瓜都到你家了,总不能让我再弄回去吧。老吴,就拜托你了,行行好。”说完扭头就走,老吴也拉不住。
李蛋和马平见范跑摆平了老吴,挺高兴,去小卖店买了凉菜、啤酒,想一起喝点,结果,每人刚喝了一瓶,老吴晃悠悠地来了,掏出二百元,说一声“西瓜咸(钱)”,扔到桌上就走。
李蛋不怒反笑:“你们不说老吴贪心吗,你瞧,人家不贪啊。”马平和范跑却紧张起来:“这老家伙,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嫌少啊?”
马平和范跑追到吴老六家,马平开门见山地问:“吴豁子,你是不打算放过我们了,对不?”范跑推了马平一把,勉强挤出一副笑脸:“豁子叔,我们三个呢,想学雷锋做好事,你看,你有什么难处,需要我们帮忙?”吴老六摆摆手:“没有。”马平从裤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啪”,拍到吴老六面前。老吴连看也不看,冷冰冰地说:“咱穷得有骨细(气),来路不明的咸(钱),不稀罕。”范跑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哟,豁子叔,你品德高尚啊,不过,我还是想帮你做件事,这事,你就甭客气了。”说着,附耳对吴老六说了两句。还别说,老吴的眉毛竟舒展开来了,不由自主点了点头。范跑说:“豁子叔,那就这么定了,这事人多眼杂,我单独一个人陪你去。”说完,就拉着马平的手出来。马平问:“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范跑得意地打了一个响指,说:“保你想不到。”
马平不知道范跑如何摆平了“吴老漏”,但他还是挺高兴,不一会儿,李蛋也赶来了,三人回去继续喝酒。李蛋也追问范跑的主意,范跑还是不说,只是催他们赶紧把西瓜卖了,换到钱,就能摆平吴老六。
反正是扒来的西瓜,给个价就卖了。范跑要了四百块钱,独自一人骑摩托车去找吴老六,两人一溜烟去了县城。到傍晚,范跑回来了,没说跟吴老六去干什么,只是神秘地说:“这回,再也没人叫‘吴老漏’的外号啦。”
第二天,村里就传开了一个新闻事件:吴老六这个小气鬼,终于舍得花钱把门牙补上了!李蛋和马平一听,就知道这是范跑的杰作。他俩可急了,差点跟范跑打起来。李蛋说:“范跑,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吴豁子那个人缺德挂冒烟,我都气得想把他嘴里剩下的牙都打光呢,你却给他镶牙?”马平说:“是啊,让他嘴里一颗牙都不剩,他也就说不出咱们的事儿了。你可倒好,是不是嫌他吐字不清,领他去镶牙,好想让他把咱们的勾当讲得一清二楚啊?”范跑嗤笑一声:“你们懂个屁,这叫兵行险着。”
范跑高中毕业,他说话有时候爱用新鲜词儿,李蛋跟马平都不懂,但范跑琢磨人的功夫一流,绝不会马虎行事,不过,他们还是警告范跑:“咱仨可是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一旦出事,谁也跑不了。”
事情就是这么怪:吴老六当初尽管一张豁子嘴,说话含混不清,却爱当“小报记者”,李蛋他们偷瓜的事,一准传扬出去;现在,吴老六的牙补好了,说话吐字清楚了,反而安分了,李蛋他们担惊受怕地过了一个月,竟然平安无事。
一天,三人凑一起喝酒,范跑才给出解释:表面看起来,给吴老六镶牙,让他说话利落了,更容易把他们的秘密透露出去,可是呢,给吴老六埋单的却是他们三个,吴老六要传扬这事,等于是做了白眼狼,铁定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所以,给吴老六镶牙,非但没有危险,反而安全得很,等于在给吴老六镶牙的同时,已经给他“封口”了。
范跑说得高深莫测,尽管李蛋和马平对镶牙跟封口的辩证关系始终弄不太明白,但他们只需要明白一件事就好:吴老六不可能为难他们三个了。“哈哈,那咱还怕啥?”
可是好景不长。吴老六虽然将李蛋他们偷瓜的事烂在肚里,对别人的事却依然兴趣极大。一天,吴老六酒后胡诌,说赵娃子的爹跟村头的孙寡妇有一腿,结果,当晚就被脾气火爆的赵娃子一脚踢了个仰八叉,当即人事不省。派出所的来调查,赵娃子就对民警说:“除了造谣生事,我怀疑吴老六还有其他问题,自从几年前他磕掉门牙之后,一直舍不得镶牙,为什么现在突然肯镶牙了呢?我怀疑他镶牙的钱来路不明。”
要是派出所来调查的是个老警察,对这话可能就一笑了之了,可这天来了个新民警,对赵娃子的话挺重视,就去医院问吴老六了。结果,本来镶牙之后伶牙俐齿的吴老六,一听这句问话,突然跟门牙又掉了似的,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了。小警察紧追不放,结果,李蛋、马平、范跑被带到了派出所,他们偷瓜的事儿再也瞒不住了。
出院后,吴老六也心惊肉跳了好几天,他生怕被警察带走,万幸的是,警察后来并没找他,大概是觉得他的错不大,所以,吴老六逐渐又生龙活虎起来了。不料,一天晚上,吴老六酒后在黑咕隆咚的街上走着,冷不防被人从背后狠狠推了一把,当即来了一个“狗吃屎”,叭——他的门牙又磕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