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恒健(四川)
在中苏边境珍宝岛自卫反击战中当过侦察兵的徐金彪转业后,回到故乡白水县康庄公社担任公社公安员。机警过人思维缜密的他,有着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眼,因此,当他在故乡连破数起盗卖耕牛入室偷窃的陈年案件后,人们赞誉他为“徐老鹰”。
这些鸡鸣狗盗的案子,对徐金彪来讲是小菜一碟,于是,康庄公社再无治安事件发生,社员日子过得安稳太平。岂料一起惊天大案,却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了。
这是一起发生在公社大院广播站的一名女知青播音员遇害案。被害人陈兰系省城到康庄公社插队的知识青年,因此该案在当年就不是一件普通的刑事案,再加上这陈兰的父亲是省革委会成员,因此整个公社大院上至书记下至收发员,都惶惶不安。
当天凌晨徐金彪闻报后,迅速来到事发现场。经初步勘验,死者后颅骨粉碎性破裂,床沿有一…明显凹痕,估计是人头与之猛烈撞击所致;死者外衣纽扣被扯掉两颗,内衣也有抓扯痕迹,可能生前与凶手有过激烈搏斗;箱柜抽屉均未撬动;地上,好几个烟头赫然在目,有一个特别长,且与其他的不是一个牌子。
当天中午,愁容满面的公社党委书记周定山主持召开紧急会议,决定由徐金彪和县公安局的两名刑侦人员组成专案组,从速破案。
陈兰的顶头上司广播站站长肖万富,自然成为徐金彪的第一个调查对象。
肖万富称:天刚蒙蒙亮,他拿着一只新买的电子管,匆匆走进了播音室,准备将昨天扩音机上烧坏的那只电子管换下,以便七点准时播音。
他一边换,一边向里间瞟了一眼。那是播音员陈兰的寝室。只见屋门紧闭,可能她还未起床。换完后,他一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六点四十五分了,便忍不住喊道:“陈兰,陈兰,快到播音时间了!”
屋里悄无声息。他急了,走到门前“咚咚”敲了起来……门应声“吱呀”一响,开了,“哎呀!我的天啦……”他一声惊呼,只见陈兰血流满面,模样恐怖,衣衫凌乱地僵卧在床前的地上……
“为什么这一起凶案恰恰发生在电子管烧坏广播站停播的当晚呢?”…徐金彪语气平和,两眼却紧盯肖万富。
肖万富毫不迟疑道:昨天中午扩音机的电子管烧坏了,他必须到几十公里远的县城购买。因此,他估计赶不上昨天晚上的广播了,便告诉陈兰晚上没事了。说到这里,他瞅了瞅四周,压低嗓音提供了一个线索:由于陈兰和男知青蒋勇耍朋友,每个星期日晚上没有安排广播,蒋勇多半在广播站与陈兰幽会到很晚。昨天恰恰是逢场天,知青是逢场必赶,陈兰会不会把这个晚上约会的机会告诉了蒋勇。如果两人昨晚真有幽会……
徐金彪曾在公社大院多次遇见蒋勇,自然知道他与陈兰的恋情。事不宜迟。徐金彪与刑侦人员封闭了事发现场后,直扑蒋勇所在生产队。
刚进入蒋勇所在生产队的地界,远远地徐金彪他们便听到一阵悠扬的口琴声。走近一看,是蒋勇摇头晃脑正吹得带劲。一群社员簇拥着他,听得津津有味。
在神色冷峻的刑侦人员面前,蒋勇有些惊诧,下意识地朝僻静的地方挪动。
徐金彪紧跟着他,直截了当地说:“昨天晚上,陈兰死了!”………
“啊……不,不可能,这不是真的!”蒋勇浑身一颤,脸色苍白,手中的口琴“哐当”掉到地上。
徐金彪拾起口琴,递到蒋勇手里:“昨天晚上你去过,对吧?我们发现了烟头,应该是你的。…因此你的嫌疑最大。”
“我……我凭什么……”蒋勇嘶喊着,失声痛哭。
“不过,要证明与你无关,希望你密切配合。好了,把昨天的经历回忆一下,注意,尽量不要遗漏了细节。”徐金彪拍拍他的肩膀,提醒道。
蒋勇抽泣着连连点头。昨天下午,他与一群知青在场镇上的茶铺喝茶,听一个绰号“熊猫”的知青讲《少女之心》。“熊猫”英俊魁梧,生性风流,因此他不时结合男欢女爱的切身感受,把这个在知青中流传甚广的手抄本演绎得格外动听。正讲到精彩处,陈兰来了,“熊猫”一声“且听下回分解”,一双色眯眯地眼睛便定格在陈兰丰满的胸脯上了。陈兰对蒋勇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躲到一边去了。
蒋勇说到这里时,徐金彪打断他的话:“仔细想想,你俩在一边低语时,有没有其他人听到?”蒋勇不停地挠着头,似乎在极力回想当时的情形:“哦,那故事讲得环环相扣,有几个人的尿早就憋急了,从我们身边经过上厕所。让我再想想……对了,有这几个人……”
“行了,请继续吧。”徐金彪顿时焦灼起来,看了看表,催促道。
日落西山时,茶也喝得如同白开水。这一群知青像过足了烟瘾一般,嘻哈打笑地各自打道回府。蒋勇则直奔广播站,与陈兰吃了一顿温馨的晚饭。饭后,他在陈兰寝室玩到约12点钟时,陈兰催他回去,怕影响不好。哪知一向对陈兰殷勤温柔、言听计从的他,被《少女之心》迷了心窍,竟执意要多耍一会儿。
又是一阵亲吻、拥抱后,被激情撩昏了头的蒋勇将陈兰猛地摔到床上。陈兰急了,在蒋勇即将扑上来的一瞬,抬脚向蒋勇胸口踢去……
“哎哟”,蒋勇一声凄厉地尖叫,捂着胸口跌坐在地。一时间,屋里一阵死寂,两人都呆住了。此时,蒋勇隐约听见屋外有响动,吓得他清醒了许多。他连忙向脸色苍白、双眼噙泪的陈兰说了声“对不起”,便匆匆离去。
蒋勇讲完之后,徐金彪告诫他破案之前不要离队。离开之前,徐金彪又找到当年和他一个连队的战友、大队民兵连长,请这位民兵连长安排几个民兵昼夜监视蒋勇的动向。接着,一行人又马不停蹄地奔“熊猫”所在生产队而去。
徐金彪等人来到“熊猫”的知青屋前,却见屋门紧锁。一问邻居,得知“熊猫”自昨天赶场起,就没有回来过。
“糟糕!”徐金彪顿感情况紧迫。一刑侦人员提醒道:“何不通知全公社的大队支书和民兵连长,对所有的知青点进行搜索?”徐金彪道:“对,要快!再叫公社机要员查一查他在省城的家庭住址。”
于是,由公社武装民兵和各大队基干民兵结成的一张大网,撒向各知青点。很快,便传来“熊猫”被找到的消息。
当蓬头垢面、双眼呆滞的“熊猫”被全副武装的民兵带进公社治安室时,竟“扑通”一声瘫倒在地,接着来回打起滚儿来,一边滚一边嚷道:“弄死人啦!好吓人啦……”徐金彪既兴奋又惊诧:他知道此事!果真是他?…
徐金彪定了定神,走过去按住了发疯的“熊猫”,从他裤袋里掏出一包烟来。“啊!”徐金彪禁不住叫出声来。这烟,与陈兰寝室的那个长烟头是一个牌子。
但是,讯问是无法进行下去了,因为“熊猫”已口吐白沫,语言含混,双眼翻白,浑身抽搐起来。在场的人慌作一团。一位赤脚医生把脉诊断后说,恐怕是间歇性精神病发了……
当晚,徐金彪安排两个武装民兵和那赤脚医生彻夜监护“熊猫”。
第二天一大早,徐金彪来到“熊猫”床前。“熊猫”似乎恢复了常态,十分惊恐地扯起床单捂住脸面。直觉告诉徐金彪:这个貌似雄健而神经脆弱的人,在清醒的情况下,是没有杀人的胆量的;但是,他可能和凶手同时在场,目睹了那残忍的一幕。想到这里,他灵机一动,猛地揭开床单,冷峻的目光直逼“熊猫”:“‘熊猫’!我量你也没有胆量杀人!但是,前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又干了些什么,老实交待。否则你就到不见天日的牢狱里去风流吧!”
重病还需猛药,这一招果然见效。“熊猫”战战兢兢地点燃一支烟,长长地吐了一口烟雾,仿佛要驱赶那挥之不去的恐惧。半晌,才嗫嚅着述说起来……
那天傍晚,知青们从茶铺分头散去后,那个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的茶铺老板娘留住了他吃饭,并特意为他炒了一大盘油爆爆的回锅肉。离开茶铺时,已是夜半时分。当他路过公社大院时,看见广播站还亮着灯光,估计是蒋勇和陈兰还在厮混。他正这么想着,灯灭了,接着响起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他想,和蒋勇一起正好做伴,路上也不寂寞,便循声呼唤:“蒋勇,蒋勇。”
无人应答。他便打开手电筒往广播室周围照了照,赫然发现广播室的门大开着。
“有贼!”他的心怦然一跳,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冲进去吧,自己又手无寸铁;不管吧,那可怜的陈兰不知要受到多大的惊吓和损失。想到这里,他豪气顿生,点上一支烟,“噔噔噔”地冲了进去……
说到这里,“熊猫”又抑制不住抽泣起来:“我真该死啊!我看见她时,她还在蠕动,我可以救她的呀!”说着,他使劲敲打着脑壳,放声大哭起来。
一会儿,“熊猫”留宿的那个知青点的知青赶来了,他们证实,他当晚便把这一切讲了。开始大家还不相信,因为他太善于编故事了。又见他语无伦次,吓得来没有人模样了,方知此事是真。
“熊猫”的嫌疑可以基本排除,除非他是极为阴险又异常狡猾的人,不过这还需要对他的日常行为进行细致的调查;蒋勇又没有杀人的动机,当然,不排除他过失杀人的可能性。但是,如果是自己的过失,导致深爱的人受伤,应该是不顾一切地呼救而是不会逃离的。肖万富呢,尽管他时不时在一些场合流露出对陈兰工作不满,经查实陈兰的表现又并非如此,他可能心怀嫉恨,但也不至于加害陈兰呀!徐金彪竭力想理顺纷繁的头绪,但始终不得其解。
在悲恸欲绝的陈兰父母面前,徐金彪感到深深地自责。他知道,对他们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安慰,便是擒获凶手。因此,面对他们的哭诉甚至责骂,徐金彪总是默不做声地倾听。
这天,他陪陈兰的父母清理陈兰的遗物,听见陈兰的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责怪丈夫:“都是你的主意,非要托人把陈兰调到广播站去!你以为她就高兴,她说她恨死了站长、恨死了周围的人……我那可怜的兰儿啊!”说着说着,差一点昏厥过去;陈兰的父亲双手哆哆嗦嗦地摩挲着女儿的一本日记本,悔恨交加,禁不住老泪纵横……
清理完遗物后,徐金彪小心翼翼地恳请陈兰父母:“两位老人家,能不能借用几天陈兰的日记本?或许,它对破案有帮助呢!”两位老人含泪答应了。
蒋勇所在大队民兵连长带来的消息:蒋勇成天睡在床上,精神恍惚,嘴里不时念叨:“陈兰,我对不起你!等抓到凶手,我要用菜刀砍下他的头颅,祭你的在天之灵!”他的一日三餐,都是院子里的社员给他送去,否则,沉浸在无限悲痛之中的他,恐怕要活活饿死了。
专案组对现场第一目击者肖万富的家进行走访,肖妻声称,肖万富当晚8点多回家后,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这一起扑朔迷离的案件侦破工作,一时陷入困境。
这天,公社党委书记周定山脸色铁青地来到治安室,一进门便对徐金彪劈头盖脸地一通训斥,如果不是县公安局那两名刑侦人员在场,看样子他真要剥徐金彪的皮。因为这个案子县委不但向省知青办作了汇报,还向全县各公社发了紧急通报,弄得周书记很没面子。何况又是他一手将陈兰抽调到广播站,并答应陈兰父亲一定要好好关照她,因此,他也愧对陈兰父母。在这种时候处在这个位置,他能不急吗?
这一切,徐金彪完全理解。待周书记火气小了些,他请示道:“县委的紧急通报,以什么方式传达呢?”周书记余怒未消:“还凑什么热闹,叫各大队书记来开个会,把精神带回去就行了。”
“周书记,恐怕不妥吧。出了这么大的事,如果不直接传达给全体知青,县委会不会怪罪公社补救措施不力?”徐金彪言辞委婉,但语气坚定。
见周书记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他又补充说:“此事不仅要使全体知青受教育,公社干部也要从中吸取教训,因为此事毕竟发生在公社大院啊!”
传达县委通报的大会在公社礼堂举行。知青们群情激动,议论纷纷,不少人慷慨陈词地质询,强烈要求公安机关尽快破案。面对此情此景,周书记既尴尬又难堪,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应对。
徐金彪从旁边抓过麦克风,动情地请求知青们谅解,但话音被知青们的嘘声所淹没。突然,他话锋一转,提高嗓门道:“此案虽然复杂,但也不是无懈可击!我已经掌握了重要证据。这证据,是陈兰自己提供的——她的日记本!不过,还需要分析整理,但它最终会开口“说话”!请大家相信公安机关,相信公社党委,相信我徐金彪。”
大会快结束时,与会的蒋勇所在大队民兵连长站了起来:“蒋勇至今茶饭不思,已奄奄一息,公社能不能派人做做他的思想工作,要不然又要闹出一桩命案,我们可担当不起。”
周书记已是焦头烂额,连连答应,他左顾右盼,又拿不准派谁去好。徐金彪见状,义不容辞道:“周书记,我去陪他住一夜,明天上午回来向你汇报。”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
凌晨一两点钟光景,公社治安室附近闪出一个人影,无声无息紧贴着墙根向治安室门口移动。人影到了门前不动了,接着响起轻微地“喀答”一声,便不见了。接着又一个人影从另外一个方向接近治安室,在窗户下蜷伏了片刻,又立了起来,似乎要撬那窗户……
突然,室内一团亮光晃动,几乎与此同时,院子里一阵炸雷般地吼声响起:“站住!”徐金彪和两名刑侦人员从不同方向冲了出来,一人抬腿将室外的人影扫翻在地,徐金彪与另一人同时踹开房门……
灯光下,周书记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手里的电筒和一本本子“啪,啪”滑落掉地。两人一看,正是陈兰的日记本。室外,传来肖万富的阵阵哀鸣……
其实,陈兰的日记本并未指明、也不可能指明谁是凶手。但是,却记载了周定山倚仗权势,多次对陈兰欲行非礼的事实,也记载了肖万富厚颜无耻对她死死纠缠,达不到目的又处处刁难的事实。因此两人都害怕陈兰将他们的丑行记载下来,于是不约而同地萌发了销毁日记的动机,结果又在行动时差点不期而遇。
专案组人员连夜分兵两路,分别到周定山和肖万富的家里调查取证。
凌晨,治安室里。被羁留了一夜的周定山两眼浮肿,面如土灰。当刑侦人员将他老婆出具的材料给他过目,请他说明那晚七点到十二点身在何处时,他支支吾吾无言以对。当徐金彪出示了他在广播站窗户下徘徊的鞋印照片时,他的心理防线崩溃了,双手掩面痛哭流涕:“完了,完了……”
这周定山对陈兰觊觎已久,经常以关心她的工作生活为由百般挑逗引诱,陈兰虽然不敢得罪这个手握知青命运前途的“土皇帝”,但她没有屈从,并将他的丑恶言行作了详细记录。事发那天傍晚,周定山最后离开办公室,路过广播站时,见陈兰和蒋勇十分亲昵地吃着晚饭,不由妒火中烧。他知道陈兰这晚不会广播,一个阴毒的念头在他心里萌发:何不来个捉奸在床,搞得他俩身败名裂……
夜半时分,他潜至陈兰寝室窗户下伺机行动。当蒋勇仓促离去后,他踮足透窗望去,见陈兰呆坐在床上,房门洞开,顿时淫心大起。他蹿进室内,像饿狼一般向陈兰猛扑过去……搏斗中,陈兰被重重地摔倒在床沿,后脑血流如注,当即昏迷不醒……
当县公安局嘉奖徐金彪时,徐金彪却意外地表示自己还不合格。众人见他说得那么坦率诚恳,纷纷询问究竟。他说,其实在出事当晚他便发现窗外的脚印极有可能与凶手有关,并暗地里在公社大院展开调查,但唯独没有怀疑他所尊重的领导——周书记。如果不是陈兰的日记,并以此设下圈套,恐怕凶手至今还逍遥法外。
蒋勇征得陈兰父母的同意,留下了那本日记本。按照当地的习俗,在陈兰去世的第7天,他点燃了日记本。
在摇曳的火光里,蒋勇遥望苍天,眼里闪烁着泪花,虔诚地叨念:“陈兰,你可以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