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丽娜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北京 100191)
芒福德的技术哲学思想
孟丽娜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北京 100191)
芒福德从人文主义的视角出发,对技术进行哲学思考。他根据技术体系的发展史,将其划分为三个阶段,即始生代、古生代和新生代。随后又将技术分为多元技术和单一技术两大类,面对技术造成的一系列不良后果,芒福德提出巨机器概念。他认为人类在机器面前已经失去自我,已经逐步沦为机器的附属品,面对这样的现状,进一步提出了技术未来的发展方向。
芒福德;技术哲学;技术
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1895年出生于美国的纽约长岛符拉兴镇。高中毕业以后,芒福德先后进入纽约城市学院和哥伦比亚大学进行学习,其间并没有获得任何学位。1914年,芒福德开始接受帕特里克·戈德斯的启蒙影响,不仅成为著名的生物学家、教育家,同时还是城市与区域规划科学的先驱之一。芒福德一生出版了41本专著,10部文集,研究内容涉及哲学、历史、社会、文化、政治、建筑等多个领域。1934年芒福德出版了《技术与文明》(technics and civilization)一书,总结了西方一千多年的技术发展史,并将技术的发展历程划分为三个阶段:始生代技术时期、古生代技术时期和新生代技术时期。芒福德在书中强调了技术的贡献不仅仅停留在改变人类周围物理环境的层面上,更多的是在精神方面给人类文化带来的影响。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芒福德陆续出版了两本技术哲学专著,《机械的神话》(the myth of the machine)两卷本,分别是《技术与人类发展》(technics and development)和《权力五角形》(the pentagon power)。
米切姆将芒福德列为人文主义技术哲学的四位代表人物之首,并对芒福德的技术哲学思想进行了系统评述。“弗洛姆称芒福德为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人文主义者。”[1]从人文主义的角度出发,芒福德对技术展开了系统、全面的哲学反思。
芒福德认为人类的各种文明并不是孤立地存在于社会上,而是不断地从历史和现实的各种文明中汲取养分,从而促使新的文明形式的出现。新的文明形式是将旧文明中可转移、可移植的部分加以吸收和利用。这种加工和融合的形式同样也适用于机器文明。“从其他文明中搜集散落的机械技术的碎片以及各种发明,并加以创造性地融合,全新的机器体系才得以实现。”[2]回顾过去人类数千年的发展历史,机器体系大致可以划分为三个连续的阶段,即始生代技术时期、古生代技术时期和新生代技术时期,它们既相互重叠又相互渗透。区分技术阶段的标准也是多样的,可以根据技术阶段的发源地、使用原料和原材料的种类,以及特定的生产方式等进行划分。“按照能源和使用的典型材料而言,始生代技术时期是一个‘水能—木材’的体系;古生代技术时期是‘煤炭—钢铁’体系;而新生代技术时期是‘电力—合金体系’。”[1]
西欧的始生代技术时期可以追溯到公元1000年至公元1750年。注重开发和利用除人力以外的非人力作为生产动力,成为这一时期的显著标志。在这一时期,铁制马掌和现代马具的引入,欧洲范
围内人类开始越来越广泛地利用马匹作为动力。尽管在一些自然动力条件比较差的地区,马匹的使用曾发挥了一定作用,但水能和风能才是始生代技术时期真正的动力基础。“流速湍急的罗讷河、多瑙河,还有意大利境内的一些小河流提供了水能动力,而北海和波罗的海地区则拥有巨大的风能资源。正是在这些地区,新的文明牢牢地扎下了根基,也展现了某些璀璨的文化成果。”[2]在进入14世纪以后,水车几乎成为了欧洲所有重要产业中心进行生产活动的必要设备。而风车的规模化利用则是在16世纪末达到高潮。看似平凡的水力和风力,为人类生存和发展所提供的能量,是以往任何一种文明都无法与之相媲美的。这一时期的工业原材料主要是以木材为主。从小到日常生活中的生产工具、生活器具,大到建筑物的支柱、矿山开采的大梁,这些都是木材所制。由此可见木材在始生代技术时期的利用已经渗透到了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除此之外,这一时期还出现了一系列新的技术和发明,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机械钟表和印刷术。钟表的出现不仅加强了人们的时间观念,同时还有助于展开管理活动;印刷术的传入与完善大大节省了人们交流的时间和精力,书面语言的形式更是冲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在芒福德看来,始生代技术时期的最大成就并不是新技术和新发明的出现,而是技术对人类文化和社会结构的塑造作用上。机器的投入与使用促使了工厂的出现,工人的生产过程随之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他们逐步开始失去自己的权益和自由,而由于垄断资本主义工业尚未形成,因此技术应用造成的这些问题并不显著。文化方面,“人的各种感知能力被大大拓展,对外界刺激更敏锐的反应是始生代技术文化最主要的成果之一”[2]。可以说这时期人类在追求物质生活的同时也同样重视精神财富的积累,技术与文化之间的裂痕没有完全显现,它们之间还是能和谐共处的。
到18世纪中叶,技术的发展进入到古生代技术时期。这一时期,人类开始通过大规模的开采煤矿来满足工业飞速发展的需求。利用煤冶炼铁的新方法,使得钢铁产量大幅增长,因此铁顺理成章地成为19世纪的主要材料,一时间资本主义国家掀起开采煤矿的热潮。“古技术阶段是煤和铁的复合体,煤和铁均是不可再生资源,重工业和采矿业紧密联系在一起,其开采和利用带来了很多生态问题。”[1]在古生代技术时期,蒸汽机的发展仅次于采矿业,由蒸汽机作为动力装置的发明层出不穷。芒福德认为蒸汽机的广泛利用有利于实现垄断和集中,同时蒸汽机带来的高效率也使人们更加迷信集中化和规模化的生产。随着技术文明的不断进步,空气污染和水污染成为这个时代的标志。工厂里高高耸立的烟囱冒出的滚滚浓烟,污染了空气,遮蔽了阳光。工业生产的废料倒入河流,造成水源污染、生物多样性的破坏。由于大机器生产的推广,人类逐渐开始依附于机器。工人的权利和自由被剥夺,他们只有不分昼夜地工作在机器旁才能得到仅够糊口的工资。资本家对剩余价值的狂热追逐使工人面临着日益繁重的工作,新的技术文明并没有减轻工人的负担,而是给他们带来更大的生存压力。工业活动中,加快生产效率的步伐成为最终的追求目标。文化方面,古生代技术时期的绘画和音乐作品都是对这个时代的真实写照。英国画家约瑟夫·透纳的作品就是以烟尘和光为主题,工厂烟囱冒出的烟尘营造出了薄雾笼罩、若隐若现的氛围。然而,这时期大多数的诗人、小说家却并不乐观,他们的作品成为反映现实的一种独特形式。在芒福德看来,古生代技术时期是处于始生代和新生代两个技术时期之间的一个过渡阶段,因此机械化存在的种种问题暴露无遗。如果人类妄想单独依靠技术的进步就能给社会带来真正的价值,这个想法未免有些太过天真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从20世纪开始,人类进入到了机器体系发展的第三个阶段,即新生代技术时期。始技术时代和古技术时代的发明大多都是通过经验性的方法获得,是凭借着人类不懈努力,反复尝试取得的成果,它们大都缺乏科学知识的指导。而到了新生代技术时期,各个领域都开始非常重视科学成就的利用。因此,新技术时代最显著的一个特点就是对新能源电力的利用。由于发电方式的多样化以及电力传输的低难度、低成本等特点,电力的应用促成了工业的革命性变革,工业选址及工厂的整体布局都发生了变化。电力的广泛应用同样也导致了一些特殊材料的应用,特别是新合金、轻金属、稀土元素等。蒸汽机和内燃机的进步仅次于电力,它们为交通运输的发展提供了新型动力。新生代技术时期的科技成就远不止这些,照相术、电影的出现就为人类文明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记录方式,电话的发明实现了人类的即时通信,飞机的发展则从根本上改变了传统的交通运输方式等。此外,新
技术时期的特点还体现在对待自然环境的态度上,与古生代技术时期不同的是人类开始意识到保护自然环境的重要性,如果继续这样任意妄为地发展下去必然会受到惩罚,甚至会招来灭顶之灾。另一项重要的改革就是人类开始合理地规划和利用资源,进行工业的整合和发展,同时控制人口的增长,调节人口布局。芒福德曾认为,古生代技术时期所出现的一系列问题可以随着新技术的不断发展得以解决,这时期的技术和发明更加亲近自然。但事实却恰恰相反,新技术时代不过是对古生代技术体系的一种延续,新技术的利用并没有改变人类追求财富、金钱至上的本质,反而成为了维护旧秩序的手段和工具。“手段是新生代技术时代的,而目标却是古生代技术时代的,这就是当前社会秩序的最明显的特征。”[2]
芒福德对技术进行哲学反思的过程中,始终离不开对人的思考。“如果不能洞察人的本质,我们就不可能理解技术在人类发展中发挥的作用。”[3]他从人文主义的视角出发,以探析人的本性为基础,对技术问题展开批判。“显然,芒福德是从一种生命哲学的角度对技术进行评价。”[4]
关于人的本质的理论,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习惯于将人描述为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动物。而芒福德则认为这个被广为接受的观点实际上存在着严重的漏洞。首先,大多数的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都习惯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保存下来的远古石器上,于是错误地认为人类智力的发展是通过对工具的制造和使用的行为来实现的。其次就是将现代人对待机器和技术过分关注的态度强加于史前时期。“以往任何对技术的较全面的定义而论,都应该清楚地看出,一直到智人出现为止,许多的昆虫、鸟、和哺乳动物在构造容器方面比人类祖先在制造工具方面,做出了更为彻底的创新。想一想这些动物建造的复杂的巢穴和凉亭、海狸的水坝、符合几何学规律的蜂巢、具有大城市特点的蚁丘和白蚂蚁窝吧。”[3]显而易见,制造和使用工具并不是人类的专属技能,在与大自然其他生物的“制造”能力相比之下,人类的才能不免相形见绌。因此,芒福德认为,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并不是人类的本质,也不能成为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优势所在。与此相反,他认为“人是卓越的使用头脑、创总符号和自我控制的动物;人类所有活动主要发生在他的有机体中”。[3]人类利用自己高度发达的大脑来驱动身体的每一个部分进行活动,同时也获得了更多的心理能量。与其他生物相比,人类的这种心理能量要多很多,这种心理能量也可以理解为是精神能量、大脑思维的活动。可见,人类并不仅限于通过转化这些能量来获得食物和征服自然,同时还将这种心理能量转化为一种恰当的文化,即符号形式。进行文化的创造活动远远要比简单的手工劳动重要得多。以语言的出现为例,它对人类发展的促进作用,是任何一个工具和技术都不能与之比拟的。而正是由它的出现,人类才能将祖先总结的知识和经验以一种符号的形式保存下来,并代代相传,不至于消失在逝去的时间里。所以,把人看作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动物的观点是片面的,在人与机器的关系当中,人类往往会高估机器带来的作用,而放弃人类掌握的主导优势,最终导致人性受到压抑。
“因此,从起源上来说,技术与整个人的本质有关。最初的技术都是以生活为中心的,而不仅仅是局限于劳动,也很少以生产为中心或者以力量为中心的。”[3]芒福德将这种以适应人类的各种需要和兴趣为基础的技术定义为多元技术。而随着资本主义社会变革的不断推进,这种多元技术逐步被以致力于追求权力和经济利益为目标的单一技术所取代。事实上,单一技术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五千年前,人们被统治在等级森严的社会组织里,不情愿地从事着各项工作,帮助统治者实现权力和财富的增长。芒福德认为这种高度集权化的机器模型的出现,成为了后来建立机器模型的一种特定形式,即“巨机器”,同时它也是单一技术出现的主要标志。让-伊夫·戈菲在《技术哲学》中这样谈到,“应该看到,巨机器并不是有形的机械,而是公元前3000年确立的一种社会组织形式”[4],因此巨机器可以看作是一种权力机器,它的作用也是两面的,既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在组织大型设施的建设和细化分工、提高劳动生产率方面,巨机器的优势是可以清楚看到的。古埃及的统治者就曾动用成千上万的人力修建金字塔,中国的秦始皇和隋炀帝也曾号召全国组织修建长城和京杭大运河。如果不是借助了“巨机器”,那么很难调动数以万计的人力去完成这样一个庞大的工程。在资本主义工厂里,资本家通过细化专业分工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原来由一个工人生产的产品,现在分为多个部分,每个工人只须完成自己负责的部分即可。正是由于这
种新的组织和生产方式的出现,人类的生产效率得以大幅提高。然而巨机器的消极作用同样也给人类社会和自然环境带来巨大的影响。首先,多元技术被单一技术所取代,技术的发展不再是以人类的生活为中心,人类真实的需要和兴趣爱好已经变得可有可无,能够满足工作和权力的需要才是最重要的因素。工人在工厂里日复一日地从事着单调的劳动,只能满足基本的生存需求,根本无暇顾及自己内心的需求。其次,随着资本主义社会进入垄断阶段,为了满足自身的利益追求,资本家加快了掠夺自然的步伐。不加节制地发展重工业造成环境污染、资源和能源的过度开发。人口的快速增长,使得人类需要从自然界索取更多的物质能量。这些行为都给自然环境带来巨大压力。处于“巨机器”统治下的人类失去了控制技术的主导地位,逐步沦为机器的奴隶。“巨机器不仅是后来一切机器的原型和摹本,而且它的出现也是一种新的生活模式的开始:局限于单一的特定的任务,因而另一些生物和社会活动相分离的劳动不仅占据人类的整个工作日,而且也越来越吞占人的整个一生。”[5]
在现代,人们似乎已经接受了巨机器的无限扩张趋势,甚至把技术当成了生活的信仰,芒福德对这样的现状感到非常的担忧。“我们面临的是一种过度组织化、过度机械化、过度受指挥和过度可预测的文化,当系统日趋完善时,残余的人性成分也就日益为机械所吸收,所剩下来的就只有反生命的发泄。”[6]因此,芒福德又进一步阐述了技术的发展方向。
可以说在资本主义工业取得辉煌成就的两个世纪里,机器当之无愧地成为人类最迷信和最崇拜的东西。然而,实验室研制出来的毁灭性武器不仅没有起到维护社会秩序的作用,反而成为一些人手里的侵略武器。就连技术给人类带来的好处,最终的受益人也只是少数的资本主义企业。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人类开始体会到技术不过是用来服务生活的,一旦技术变得不受控,甚至侵犯了人类的利益,那么消灭它们是理所当然的。可见,人们对机器盲目追逐的热情正在日渐消退。芒福德认为由于资本主义追求利益的本质以及机器的迅速发展,人们把进步看得越来越重要。“随着自动机械和机器的引入,特别是在工业革命之后,这一平衡被打破了:技术与艺术相分离,技术被降低为单纯的对时间、空间、能量的征服。虽然生产量空前增加,但技术失去了美感,人也失去了创造性而降低为依附于机器的生产部件。”[1]因此,巨机器漠视有机体、漠视生命的事实是不容置疑的。芒福德主张发展以生命服务中心的技术,一种有机技术、民主技术,而不是压制人性的单一技术。
芒福德还进一步把技术看作是人类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此对于技术造成的问题也不能只通过技术创新来得到解决,而是要放到整个社会大环境中寻找解决方案。在芒福德所设想的新的技术时代里,人与自然的相处、工业和农业的发展以及人口增长三个领域都可以达到一种动态平衡的状态。在《技术与文明》的结尾处,芒福德用了这样一个例子,生动形象地比喻了人与技术之间的关系。人类在公元10世纪便开始制造和使用乐器。随着技术的发展,不断有新的乐器加入进来。最先是17世纪,小提琴和木管乐器的加入,随后的几个世纪,铜管乐器和打击乐先后加入。而在实际的演奏过程中,人的声音却被其他乐器压制着,整个乐队的配合如此不协调。而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把乐器的音量降低,让人的歌声成为乐队的中心。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甚至不惜改写乐谱,换掉指挥。引申到现实中,芒福德希望人类在技术面前永远保持主导地位,而不是束缚于技术,成为技术的工具,这样技术才能更好地造福人类。
[1]乔瑞金.技术哲学导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
[2]刘易斯·芒福德.技术与文明[M].陈允明,等,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
[3]吴国盛.技术哲学经典读本[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8.
[4]让-伊夫·戈菲.技术哲学[M].董茂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5]管晓刚.论芒福德技术哲学的研究视角[M].科学技术与辩证法,2009(6):53-57.
[6]纽先钟,译.机械的神话[M].台北:黎明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76.
(编辑 张瑛)
N02
A
1673-1808(2015)06-0023-04
2015-06-22
孟丽娜(1990-),女,山西榆次人,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硕士,研究方向:技术哲学。
晋中学院学报2015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