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鲁迅小说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话语修辞*

2015-04-18 11:47:58许祖华
江汉论坛 2015年10期
关键词:意识流阿Q鲁迅

许祖华

茅盾在谈中国现代小说的时候曾经很肯定地说,中国现代小说与中国传统小说一个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对人物心理描绘的 “精微”。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分析鲁迅小说描写人物心理的话语修辞,就不仅具有修辞学与美学的意义,而且还具有透视鲁迅小说 “现代性”特征的意义。这正是本文分析鲁迅小说描写人物心理的话语修辞的原因。

一、描写人物心理的话语与人物形象的塑造

鲁迅小说描写人物心理活动十分重视人物的知识背景、性格特征及所处的具体环境,所使用的话语,具有凸显人物的性格及精神特质的直接的功能,因此,这些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话语,虽然在本质上也是作者的 “独白”,但却成为了人物自身的有机组成部分,是作者从另一个角度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具有显明的思想意义与审美价值。如 《一件小事》中对 “我”的心理活动的描写: “我想,我眼见你慢慢倒地,怎么会摔坏呢,装腔作势罢了,这真可憎恶。车夫多事,也正是自讨苦吃,现在你自己想法去。”这段关于 “我”的心理活动的描写,是完全符合人物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身份与知识背景的,并突出了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心理活动的基本理路,即 “我想”,并不是胡思乱想,而是基于理性的 “想”,基于在现场对刚刚发生的事情观察的 “想”,加之, “我”对自己观察的事实及所得出的结论又很确定和自信,因此,“我想”这段话语之间的逻辑关系很清晰,语句完整且语法规范,并使用了 “装腔作势”、 “憎恶”等书面词语,符合一个知识分子的特征。同时,整段话语的语气急促,透出不耐烦的味道,符合“我”急于要 “走”的心理特征和在特定环境下的思想与情感倾向:责备车夫多事, “憎恶”老妇人多怪。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有的例子不仅有效地凸显了作为知识分子这一类人物的用语特点及话语构成的特点并与话语出现的环境相吻合,而且,从心理活动的层面揭示了作为启蒙者的现代知识分子思考问题的思想特点及情感倾向。如 《故乡》中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这段话语: “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这是一段由一个转折复句构成的话语。这段话语使用一个转折复句,不仅体现了 “我”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身份,而且也体现了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 “我”思考问题时的特点及情感倾向。就 “我”思考问题的特点来看,这个特点就是, “我想”问题不是跟着感觉走,而是依据理性进行判断,从各种现象来把握其本质, “我”之所以认为我与闰土是 “隔绝”的,是因为闰土叫我“老爷”的现象提供的依据, “我”也正是从这种现象中发现了一个深层次的问题,那就是, “我”与闰土的 “隔绝”,并不仅仅是身份的隔绝,更是精神与价值观的隔绝;同样, “我”之所以认为“宏儿”想念 “水生”表明了他们并不 “隔绝”,也是从现象发现的本质。而我之所以能如此思考问题,是因为 “我”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有着现代知识分子清醒的理性意识。从情感倾向上看,“我”对与闰土的 “隔绝”是悲哀的,也是绝望的,而对我们的后辈的并不 “隔绝”却是十分欣慰的,也是十分乐观的。不仅如此,使用这样一个转折复句描写 “我”的心理活动,在话语构成方面也很有效地揭示了 “我”的思想与情感变化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从 “绝望” (即第一个句子所寄予的“我”对与闰土 “隔绝”的绝望)到 “希望” (即第二句所表达的 “我”对后辈的希望)。同时,这段由一个转折复句构成的话语,还直接地揭示了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 “我”的 “反省”。

同样写现代知识分子,对于那些表面道貌岸然,却满腹男盗女娼的所谓现代知识分子,鲁迅小说在描写这些人的心理活动时虽然所采用的话语修辞是暗藏 “机锋”,即讽刺性 “情态”的话语修辞,但其话语构成也同样符合人物的性格特征与知识背景。如 《高老夫子》中描写高老夫子的心理活动的这段话语: “他烦躁愁苦着,从繁乱的心绪中,又涌出许多片断的思想来;上堂的姿势应该威严,额角的疤痕总该遮住,教科书要读得慢,看学生要大方。”这段话语不仅尖刻地讽刺了 “这个宵小无赖的虚伪性”①,也完全符合这个人物的性格特征与知识背景。正因为他 “虚伪”,他 “想”,而且是很想看女学生,但又要在表面上显得 “威严”、正经,所以,整段话语的内容都直呈他的虚伪,但构成整段话语的语句,尤其是描写 “这个宵小无赖”想要的、应该的三个句子,却与 “这个宵小无赖”“想”要的 “表面”一样规整、均匀、正经;正因为他也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但又是一个好 “国粹”的文人,所以,整段话语中所使用的词语完全是书面语,尽管描写的是他 “繁乱的心绪”,但语势却平缓、从容。这样的话语修辞完全符合他的知识结构——懂一点外国文学 (不然他何以依据俄国大文豪高尔基的名字为自己改名为 “高尔础”),又倾心“国粹”。

与之相比,在 《明天》这篇小说中对单四嫂子的心理刻画,则使用的是另一类话语: “单四嫂子知道不妙,暗暗叫一声 ‘阿呀!’心里计算:怎么好?只有去诊何小仙这一条路了。”在这段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话语中,不仅语句短小,充满了 “感觉”性,不带任何理性色彩,而且还使用了口头语,不仅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话语中使用了口头语,如 “诊何小仙” (相当于现在我们常说的 “看医生”),而且作者的描写性话语中也使用了口头语,如 “心里计算”等,如此的话语修辞,也就直接切合了人物的身份,也与小说中反复交代的单四嫂子是一个 “粗笨女人”的叙述相吻合,同时,也与单四嫂子因儿子病状越来越严重的现实状况相吻合,或者说,正是因为儿子的病状越来越严重,所以,作为一个 “粗笨女人”的单四嫂子她只能慌不择词地如此 “想”。

二、描写人物 “意识流”话语的现代特征

如果说,在鲁迅的小说中,描写人物的外在特征的话语,往往较为充分地体现了鲁迅小说民族化的风采的话②,那么,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话语,则往往较为集中地体现了鲁迅小说现代化的特征,其中,最能体现鲁迅小说描写人物心理的现代特征的话语,是那些具有十分明显的 “意识流”特点的话语。这类话语,不限于人物的身份,但也同样切合人物的知识背景与心理活动的环境,并也从一个具体的层面彰显了鲁迅小说的现代特征,如下面两段话语: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动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阿Q正传》)

隽了秀才,上省去乡试,一径联捷上去,……绅士们既然千方百计的来攀亲,人们又都像看见神明似的敬畏,深悔先前的轻薄,发昏,……赶走了租住在自己破宅门里的杂姓——那是不劳说赶,自己就搬的,——屋宇全新了,门口是旗杆和匾额,……要清高可以做京官,否则不如谋外放。 (《白光》)

这两段话语,一段是描写打工者阿Q这个人物心理活动的话语,一段是描写旧式读书人陈士成心理活动的话语。这两段话语虽然与上面所分析过的鲁迅小说中描写人物心理的话语修辞在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人物的精神状态等功能方面有十分一致的地方,但也存在着明显的不同,这种不同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

由于这两段话语所描写的人物不同,心理活动的内容不同,话语修辞的方式也不同,因此,其意味也不相同。如描写阿Q心理活动的话语,就与描写同属于下层人的单四嫂子心理活动的话语完全不同。同样,描写陈士成的心理活动的话语,也与描写同属于知识分子的 “我”的话语不同。另一个方面的不同则是,前面两段描写现代知识分子 “我”及下层劳动者单四嫂子心理活动的话语,具有传统的西方现实主义小说的特点,而这两段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话语,则具有明显的现代西方 “意识流”的特征。

就描写阿Q心理活动的话语来看,阿Q虽然与单四嫂子一样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打工者,完全没有读过书,但是描写阿Q心理活动的话语却与描写单四嫂子的话语完全不同,描写单四嫂子心理活动的话语虽然很短,但语句却还完整,并一气呵成,但描写阿Q心理活动的话语不仅很短,甚至短到了不能再短,只有一个词语,而且语句也不完整,并时断时续。同样,就描写陈士成的心理活动的话语来看,陈士成虽然也是读书人,但他毕竟不是现代知识分子,所以,描写陈士成的话语较之前面描写“我”的心理活动的话语,也完全不一样。就句式来看,描写现代知识分子 “我”的话语的句式完整且语法规范,单句与单句之间的逻辑关系很清晰,采用的完全是现代汉语的句式构成,有的还使用了转折复句,并充分地发挥了这种转折复句的功能。如 《故乡》中描写 “我”的心理活动的话语,就使用了转折复句,从句子转折的功能来看,第二个句子的转折不仅具有引导思想与情绪发展的功能,还有将 “我”留存于第一句中的绝望心绪,在第二句所寄予的 “希望”中进行一定程度化解的功能,有力地显示了现代汉语这种转折句式的艺术活力。而描写陈士成这个旧式读书人心理话语的句式,就不仅时断时续,留存了好几个省略号,而且还使用了“骈体文”常用的句式结构,如 “绅士们既然千方百计的来攀亲,人们又都像看见神明似的敬畏”等。就词语使用来看,描写现代知识分子心理活动的话语,虽然也使用了如 “装腔作势”、 “憎恶”、“隔绝”等书面词语,但这些书面语也是现代人常常使用的词语,而描写陈士成这个旧式读书人的心理活动的话语,则不仅使用了很多旧式的 “专有词语”和书面词语,如 “隽”、 “乡试”、 “京官”、“外放”等,而且还使用了一些文言词语,如 “一径联捷”等。

当然,这里所引用的描写阿Q及陈士成心理活动的话语与前面描写单四嫂子及 “我”的心理活动的话语最具意味的不同,则是基于不同的创作原则所表现出来的不同。就描写 “我”及单四嫂子的话语修辞的特点来看,这类话语修辞基本上是依据现实主义文学原则展开的修辞,完全符合现实主义文学 “真善美”统一的话语修辞原则;就描写阿Q与陈士成心理活动的话语修辞来看,这类话语修辞则主要依据的是 “意识流”文学 (主要是小说)的特点展开的话语修辞。尽管两种话语修辞,都具有从描写人物心理的角度凸显鲁迅小说艺术方法的现代性特征的功能,但这种功能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主要表现在参照的尺度不同。就符合现实主义文学原则的话语修辞来看,它的现代性主要是在一维的比较中,即与中国传统小说相比较中得到凸显的, “这种凸显”具有文学史的意义,是展示中国现代小说,包括鲁迅小说如何丰富和发展了中国小说艺术传统的一种重要方法;就符合意识流小说特点的话语修辞来看,它的现代性则是在两维的比较中得到显示的,这个两维就是,一维是中国传统小说,另一维则是外国小说,尤其是西方小说。 “这种显示”,不仅具有文学史的意义,而且也具有比较文学的意义。由此也就可以说,后一个方面的话语修辞不仅包容度更大、涉及的问题更多,而且意义也更为深远,所以当然也更值得分析。

从事实上看,如詹姆士·乔伊斯的小说 《尤利西斯》作为较为综合地体现了西方意识流小说思想追求与艺术追求特征的小说,在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时候,出于意识流小说全新的艺术追求,在话语修辞方面,也采用了全新的话语修辞方式,这种全新的话语修辞就是使用不加任何标点符号的句子来构成话语,如小说的最后一章就以只分段落不加任何标点符号的话语构成方式描写人物的内心独白,即意识流,并且用了40余页的篇幅,完全打破了有小说以来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话语修辞方式,以一种最新的方式,表现了最新的艺术追求 (这种最新追求的价值我们姑且悬置)。从艺术技巧与话语修辞的关系来看, “由于这种方法 (意识流的方式——引者注)得到了广泛的运用, ‘意识流’已成为了一种写作技巧的名称。”③既然意识流已经成为了一种写作技巧的名称,那么,充实这种写作技巧名称的内容,或者说,体现这种技巧的特殊性与创造性的方法不是别的,正是话语的修辞。

那么意识流小说的话语修辞的特点是什么呢?如果要概括可以如是说,那就是讲究 “词语联想”及摈弃任何直接或间接、隐蔽或显然的评议性词语。而鲁迅小说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话语修辞正具有这样的特点。

鲁迅的 《阿Q正传》和 《白光》在基本属性上当然不是意识流小说,但说其中有符合意识流小说艺术追求的内容却是完全经受得起检验的,特别是在描写人物心理活动方面,其意识流的特点更为明显。就我上面所引用的描写阿Q与陈士成的心理活动的两段话语的特点来看,就是如此。这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分析,首先,从 “词语联想”的层面分析,我们可以发现,这两段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词语无论是从人物本身还是从阅读的审美效果上讲,都具有 “联想”性,与 “意识流的手法中特别强调联想”④的词语使用特点十分吻合。从人物本身来讲,所使用的词语虽然都是较为平常的词语,但这些词语不仅是人物心理活动的直接呈现,而且还具有显然的 “联想”性,如描写阿Q心理活动词语“女人”,这个词语作为一个名词,它主要是指称一个对象,但是在阿Q心里,这个名词就不仅是指对象,也不仅是指具体的对象——吴妈这个女人,而且是指要与这个对象 “做什么”,用阿Q的话来说就是 “困觉”。所以,这样一个词语也就通过这种具有 “联想”性的作用,很生动地揭示了阿Q的意识活动,而且是深藏于阿Q意识中的性意识的流动,所以,从其效果来看,这个词语的使用,不仅在话语修辞的层面具有了意识流小说话语修辞的特点,而且在描写内容方面也具有了与意识流小说一样的内容。描写陈士成心理活动的词语 “一径联捷”虽然不具有描写人物的潜意识,特别是性意识的作用和功能,但其 “词语联想”的功能仍然十分明显。这个词语是人物从 “隽了秀才,上省去乡试”联想而来的,所谓 “一径联捷”是陈士成联想到 “乡试”的结果,联想到 “中举人”甚至 “中进士”的词语,很恰当地揭示了人物幻想的内容,而描写人物的幻想,正是意识流小说着力追求的内容之一。从审美效果上讲,这两个词语的后面虽然都使用了省略号,但是,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根据上下文,还是能读出这两个词语后面指的是什么,而绝对不会将描写阿Q心理活动的 “女人”一词仅仅只作字面意义的理解,也不会将陈士成的 “一径联捷”解读为 “旅途顺利”。其次,从词语的客观性层面来看,这些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词语,都不带任何作者的情感或思想倾向,完全是根据人物自身意识流动的规律、特点采用的,鲁迅不仅在这些词语中完全隐蔽了自己的思想与情感倾向,如鲁迅对人物讽刺与批判的思想倾向以及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情感倾向,而且也隐蔽了自己的语言风格特点,如鲁迅一贯而突出的 “峭拔、幽默”的语言风格,在这两段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话语中没有丝毫的显露,真正做到了意识流小说家乔伊斯所说的: “艺术家就像创造万物的上帝一样留在他的作品之中、之后、之前、之上,他是无形的,仿佛并不存在于作品之中,而是满不在乎地在一旁修指甲。”⑤将自己对人物褒贬的倾向通过中性的词语所构成的话语隐藏于 “无形”。

鲁迅小说体现的这种意识流话语修辞的特点,不仅与中国传统小说相异,而且也与西方小说不同。中国传统小说最擅长的是人物行为与言语的描写,即使要揭示人物的心理及其心理活动,也是通过人物的行为与言语来 “反映”,绝对不采用大段话语作静态的描写;即使在最可以、也最应该对人物的心理活动进行详细描写的情景之下,也往往放弃这样的描写仍一如既往地采用中国小说最经典的方式。如中国传统小说最高成就的代表 《红楼梦》对林黛玉临终前的描写就是如此。按说,这个时候的林黛玉得知了贾宝玉成亲的消息,心里一定是五味杂陈,翻江倒海的,从艺术表现的角度说,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也是最适宜对林黛玉的心理活动展开洋洋洒洒描写的机遇,但是,小说却只写了林黛玉的一个动作: “黛玉直声叫道”;一句话: “宝玉,宝玉,你好……”西方小说虽然有描写人物心理及其活动的传统,这种传统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积淀,到了19世纪更是发展到了一个十分完备的程度,特别是在批判现实主义小说与浪漫主义小说中,杰出地描写人物心理及其活动的话语,更是俯拾即是, “极大地丰富和发展了文学中的心理描写”⑥。但这些话语在构成的过程中,所遵循的是理性原则,人物心理的活动无论多么丰富、奇特,变化、发展无论多么跌宕起伏,都有相应的逻辑线索可循,同时,也都十分注重作者的介入与评说等等。但是,意识流小说却完全颠覆了这种理性原则,而主要遵循非理性的原则,同时,力图避免作者在小说中直接出面对人物的精神活动品头论足或说教,放手让人物的意识自动地、真实地展现。如此的原则及其做法,当然也存在偏颇,但也为现代小说的发展作出了新的贡献,这种贡献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这类小说强调描写人物的下意识或潜意识,拓展了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广度与深度,也拓展了西方传统小说描写人物心理的艺术技巧与手法。如被西方公认为是意识流小说大师的英国作家詹姆士·乔伊斯的著名小说 《尤利西斯》就是此类小说的代表;另一个方面是,这类小说注重或以时间为依凭,截取一个横切面描写不同人物在同一时间内的思想与心理活动,或以人物为中心,截取纵切面描写一个人物在不同时间里的思想意识的流动,如英国女作家吉尼亚·沃尔夫的著名小说 《达罗卫太太》;或者采用时序颠来倒去的方法描写人物的意识流,如美国著名小说家威廉·福克纳的著名小说 《喧哗与骚动》。如此的艺术追求,不仅拓展了小说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包容度,而且也创造了一种新的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艺术范式——打破现实的时空限制,过去与现在同存、东西南北一体的艺术范式。这也正是意识流小说对西方小说的发展所作出的重要贡献,也是意识流小说在20世纪作为一股现代小说思潮的现代特征之所在。

鲁迅小说对人物心理的描写也正具有如此的现代意义。其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话语无论多或少(少的如描写阿Q心理活动的话语只有一个词,多的如描写陈士成的心理活动的话语),都在客观上不仅拓展了描写这两个人物心理的深度与广度,直观地展示了被两个人物隐蔽在心理深处的欲望,而且也打破了时空的限制,让两个人物超越了自己所处的时间与空间,在自己心以为然的幻想中尽情地披露了自己心中最向往和最希望得到的东西,从而完成了对人物形象的 “立体”塑造,显示了意识流小说特有的艺术优势及描写人物心理活动 “不著一字”而作者情态毕现的特点。阿Q心理深处的欲望就是与女人 “困觉”,而这种欲望在平时都被阿Q保有且根深蒂固的意识——男女之大防深深地压抑在了他的心理深处,不仅被他自己的意识压抑在了自己心灵的深处,而且,他的 “意识”还扭曲了这种欲望的合理性,使阿Q不仅在行动上很排斥如小尼姑一类的女人,而且还形成了阿Q似的关于男女关系的 “学说”, “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可是,就是保有这样 “学说”的阿Q,在心理深处也仍然无法消除自己要与女人 “困觉”的欲望,这一方面当然说明了这种欲望的合理性 (不然对男女之大防 “历来非常严”的阿Q怎会萌生这种欲望?)另一方面也讽刺了中国传统的 “男女之大防”观念的虚伪性以及阿Q“学说”的可笑性。所以,鲁迅描写阿Q潜意识活动的话语虽然很少,少到了不能再少的程度,但在艺术效果和表情达意上却不仅使阿Q被自己的意识所压抑在心理深处的欲望得到了充分的展示,而且也使伴随着这种欲望的阿Q的思想及情感倾向得到了更为生动的显示,从而立体地完成了对阿Q这个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也不露痕迹地表露了鲁迅对中国传统文化观念的批判的情态。陈士成心理深处的欲望就是金榜题名。这种欲望虽然一直存在于他的意识之中,但是却由于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原因始终未能实现,因此,小说的开头就描写了陈士成看榜后的失魂落魄的状况,接着就描写了陈士成在心中对 “中第”后的幻想,而这种心理活动的描写,在艺术上不仅完全符合人物的现实处境,而且也生动地揭示了人物灵魂深处的精神状况。作为一个旧式读书人,陈士成皓首穷经力图中第,可是,经历了十六次科举考试却都名落孙山没能如愿,如此的结局,使他不仅在社会上没有任何地位,而且其生存都成了问题,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太想成功了,太希望如愿以偿了,正是如饥的渴望与这种渴望在现实中没能实现的遭遇,才促使他展开了这些虽不着边际,却能安慰他郁郁寡欢心境的幻想。而鲁迅如此描写人物的心理,让陈士成幻想他 “中第”的 “得意”,其话语不仅因为与人物的处境相吻合而从心理的层面揭示了人物的性格特征,而且也活画出了一个读书人,尤其是旧式读书人的人生轨迹与精神特质,既有效地完成了对人物形象的立体塑造,也以这种 “立体塑造”的成果,显示了借鉴意识流小说描写人物心理的话语的优势,即描写人物心理的话语往往能直接呈现人物灵魂深处核心的价值意识,也就是话语本身就是“思想意识本身”,而且是思想意识本身的 “流动状态”,不是 “静止的状态”。同时,这段话语由于呈现的不是真的存在的事情,而是人物的幻想,对幻想描写的话语,在修辞学上 “是把想象的事情说得真在眼前一般,同时间的过去未来全然没有关系”⑦,因此,这段抹平了时间的区别与突破了空间束缚的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话语,也体现了意识流小说打破时空束缚的话语修辞的特点,这种特点,也正是现代意识流小说描写人物心理活动话语修辞与传统西方小说描写人物心理活动话语修辞的一个最显然的区别,也是其现代性的一个重要方面。

三、描写人物 “意识流”话语的个性特征

当然,鲁迅小说的这种符合意识流小说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特点的话语修辞,也有自己的个性特征,这种个性特征就是摈弃了意识流小说 “非理性”的话语构造原则,也摈弃了意识流小说反现实主义的话语构造原则,话语所凸显的不仅仅是意识流小说所青睐的 “思想意识本身”,而且有力地揭示了促使人物如此 “想”、如此 “做”的精神来源,这正是鲁迅小说话语修辞的现代性的一个重要特点。

我们知道,西方的意识流小说的艺术原则是直接针对现实主义小说的艺术范式而提出的, “意识流小说家认为现实主义小说只注重对外界环境、人物行为的描写和故事情节的安排,而忽略对人物的感性和内心生活的描绘;在手法上,现实主义小说往往采取由作者 (或叙述者)出面介绍、评论和说教的方法”⑧。由此形成了这个小说流派力图避免作者在小说中直接出面对人物的精神活动品头论足或说教,放手让人物的意识自动地、真实地展现的“非理性”的艺术原则和反理性的艺术原则,这种原则及其范式虽然也很有价值,但也留存了一个致命的弱点: “现代派 (包括意识流小说——引者注)创作的一个主要特征,它在表现方法上的总原则,就是主观随意性,藐视艺术形象自身的内在逻辑。因此,在他们的作品中,人物的思想行动往往为突发的、盲目冲动所左右和推动。”⑨在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时候,其话语构成基本不顾及人物形象质的规定性和知识背景。通俗地讲,就是描写读书人心理活动的话语与描写目不识丁的人心理活动的话语基本一样,从而使得这些话语基本丧失了从心理层面凸显人物性格及其身份等的作用。而鲁迅小说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话语则恰恰与西方意识流小说在这方面不同,这种不同的基本特点就是鲁迅是在现实主义原则基础上借鉴的意识流小说描写人物心理的方法的,所以,鲁迅小说描写阿Q与陈士成这两个人物心理的两段话语虽然具有意识流小说的特点,但却由于人物的身份与知识背景不同,因此,话语修辞也泾渭分明,充分体现了人物心理是人物思想、性格、身份乃至知识背景的直接反映的现实主义美学原则。

阿Q作为一位目不识丁的打工者,由于完全没有读过书,所以,描写阿Q心理活动的话语不仅很短,甚至短到了不能再短,只有一个词语,而且语句也不完整,时断时续,但话题集中,那就是阿Q想 “女人”。这样的话语构成就很符合阿Q“目不识丁”的知识背景和 “打工者”的身份,而话题集中,则更进一步地显示了阿Q作为一个目不识丁的打工者的身份及阿Q“心想”的特点。从小说的描写来看,阿Q不仅是一个没有受过任何学堂教育的下层劳动者,而且还是一个没有情趣的人,正因为他目不识丁且没有情趣,所以,当他自己 “想”“女人”的时候,也就不可能像那些知识分子一样条分缕析、情意绵绵,使用完整的、逻辑顺畅的,甚至饱含情意的话语来 “想”自己的 “心事”,也不可能像那些知识分子一样展开丰富的联想:从女人想到爱情,从爱情想到家庭,从家庭再想到未来的幸福、快乐等等,只能是用不完整且时断时续的话语 “想”自己的 “心事”,只能是局限于要一个女人与他 “困觉”的 “想”,只能是直奔主题的“想”。鲁迅描写阿Q心理活动的时候,只用一个词“女人”来描写他的 “想”,则正是扣住了阿Q“心想”的命脉,也同时扣住了阿Q在这个时候将整个心思都放在女人身上 “想”的支配性意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这一点与意识流小说描写人物心理活动基于非理性的意识刚好相反)。阿Q本来是对女人有很深的偏见的,但是,由于受了小尼姑的“影响”,特别是他无师自通地得来的中国传统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观念的作用,他感到了女人的重要,也因此,才在这个时候一门心思地 “想”女人,让潜意识中的性意识在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意识的作用下浮出了 “男女之大防”意识的外表,也彻底地突破了 “男女之大防”意识的束缚。所以,鲁迅虽然只用了一个词语来描写阿Q的心理活动,但就是这一个词语,而且是一个普通的名词词语,却不仅匠心别具地构成了一段话语,而且,还有效地从一个特殊的层面——性意识的层面,进一步地强化了关于人物性格及精神特质的描写,在一定意义上丰富了现实主义小说塑造人物形象的方法,充分显示了鲁迅在话语修辞方面炉火纯青的修养与杰出的艺术智慧。

与之相比,描写陈士成的心理活动的话语较长,有的语句也不完整且时断时续,但却全是 “联想”,或者更确切地说全是 “幻想”。而这些话语及其构成也同样符合人物的身份并同时合乎逻辑地深刻地揭示了人物的精神状态。从人物的身份来看,陈士成虽然落拓潦倒,但他毕竟还是一个教书人,又加上他有着强烈的功名心,所以,他的心理活动自然就不会像阿Q那样单纯,只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局限于一个对象、一个固定而现实的层面,而是想到了很多人 (对象),如绅士们,如房东等等,并超越了自己残酷的现实遭遇——科举不第、穷困潦倒,对自己科举中第后的 “得意”展开了丰富而具体的联想,不仅想到了自己如何一路顺畅地科举中第,而且也想到了自己中第后各类人等对自己的“攀亲”、 “敬畏”等。陈士成之所以有如此的心理活动,皆因为其身份使然。就身份来说,他是一个读书人,而且是地地道道的旧式读书人,而对旧式文人来说,科举中第是读书的唯一目的,陈士成如此幻想自己科举中第的 “盛况”,完全符合人物的身份及与这种身份密切相关的价值观,鲁迅在小说中运用如此的话语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充分显示了遵循现实主义原则描写人物心理的话语的优势,这些话语在揭示人物行为的精神依据的同时,也直接彰显了人物的性格、身份与知识背景,符合 “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现实主义原则。

其实,鲁迅小说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话语,即使遵循了经典现实主义的原则,也仍然表现了自己的现代性的特征。这种现代性的最直观的特征就是在构成话语的句式上与中国传统小说不同。中国传统小说描写人物最常用的句式是单句,而鲁迅小说描写人物,无论是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还是描写人物的形象特征,都大量地使用了复句的形式,如上面所列举的鲁迅小说描写陈士成心理活动的话语就是如此。整段话语,由十一个句子构成,这些句子按意义划分则可以分为四个层次,在这四个层次中,既有由几个并列的单句构成的复句,也有使用“既然”、 “又”这样的连词构成的复句,而且,还在复句中又套单句 (如破折号后面的句子都是单句,这些单句是用来解释前面句子所涉及的内容的)。如此复杂而又 “一波三折”的句式,不仅充分地满足了按意识流的自然状态刻画人物心理活动的需求,而且,也为中国小说描写人物心理活动提供了新的话语构成方式,这正如一位研究鲁迅 《阿Q正传》的句子结构的学者所指出的: “一段话语中,层次如此复杂,但表意却又如此明晰与深刻,是汉语文学语言传统中绝对见不到的。”⑩鲁迅小说中描写人物心理活动 (实际上还应该包括描写人物形象、叙述人物的行状)所采用的这样复杂的句式之所以在 “传统中绝对见不到”,是因为,鲁迅小说描写人物,包括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句式,是具有现代性的句式,这种现代性的句式不仅在性质上与中国传统文学惯常使用的句式区别开来,而且,即使在时间上也与中国传统文学拉开了距离而凸显了自己的 “现在”时。正是因为鲁迅小说在描写人物心理活动方面所采用的句式具有如此显然的现代性,所以,即使是鲁迅的宿敌也不能不承认: “这种心理描写,便不是旧小说笔法所能胜任的了。”⑪

注释:

① 许怀中: 《鲁迅与中国古典小说》,陕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04页。

② 许祖华: 《鲁迅小说描写人物外在特征的传统性与创造性》, 《山东师范大学学报》 (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

③ 袁可嘉: 《现代派文学的思想特征和艺术特征》,《西方现代派文学问题论争集》上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7页。

④ 王蒙: 《关于 “意识流”的通信》, 《鸭绿江》1980年第2期。

⑤ 转引自樵杉: 《乔伊斯与 〈尤利西斯〉》, 《外国文学》1982年第8期。

⑥ 郑伯农: 《心理描写和意识流的引进》, 《文学评论》1981年第3期。

⑦ 陈望道: 《修辞学发凡》,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版,第119页。

⑧ 袁可嘉: 《象征派诗歌·意识流小说·荒诞派戏剧》, 《文艺研究》1979年第1期。

⑨ 嵇山: 《关于现代派和现实主义》,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6期。

⑩ 魏志成: 《翻译语言与民族语言——论汉语文学语言中的翻译语言成分》, 《鹭江大学学报》1996年第3期。

⑪ 苏雪林: 《〈阿Q正传〉及鲁迅创作的艺术》,《六十年来鲁迅研究论文集》上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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