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莉,毛晶晶
(大连外国语大学,辽宁 大连 116044)
新世纪文坛出现的两朵奇葩当属郭敬明和韩寒,他们具有相似的成长经历和教育背景,且同为80 后青春文学作家,但二人小说语言风格迥异,可以清晰地分为语言的“丽”与“熟”两种风格特征。郭敬明小说语言风格的“丽”有三种韵味:从自然流露的清新明丽,到匠心独运的美妙绮丽,再到信手拈来的华美淫丽,其小说语言紧紧围绕一个“丽”字展开,用“丽”字形容郭敬明作品的整体文风最为恰当;韩寒的“熟”亦然:从锋芒毕露的文意娴熟,到遣词造句的老辣圆熟,再到炼字炼意的精湛纯熟,其小说语言自始至终不离一个“熟”字,“熟”可以最贴切地形容韩寒小说语言的整体风格。郭敬明和韩寒的小说语言始终是值得称道的,也是受关注和研究最多的。但目前对二人小说语言风格的研究多是逐个地从单一特征入手,并没有对二人小说语言进行多阶段、多角度、多层次地比较研究。本文将围绕郭、韩小说语言的“丽”与“熟”,对二人小说语言风格特征的三个层次进行比较研究。
陆机在《文赋》中最早描述语言的清丽风格:“藻思绮合,清丽千眠。”[1]意思是构思文章的语言要像彩绘一样明艳有光彩,清亮有光泽。而语言娴熟则指熟练运用词语,灵活地用语言架构出思想内容,笔法像织毛衣的针法一样技艺精湛。郭敬明和韩寒的早期作品分别呈现清丽与娴熟的风格。
郭敬明的《1995-2005 夏至未至》和《悲伤逆流成河》,文风清丽尤为突出,且在此基础上又添几分自然与柔婉。当时的郭敬明刚刚20 岁出头,其小说语言还未经过多锤炼,是干净而纯粹的。小说中许多意象都是天然雕饰而成,如《夏至》中的“香樟树”和“浅川市”,看似简单的两个名称却带来一股既疏淡又撩人的香气,作者在整篇小说中多次提及这两个意象,使整篇小说焕发出一种清润亮丽的气息。语言清丽的要义也指作者清新奇特的用词,包括对词语敏感地捕捉和变幻搭配新词,构成新句。这是一种语言陌生化特征[2],作者要冲破句法结构对词语的束缚后,对其进行感性地重组,从而形成新式语言风格。如:
少年和少女,伫立在落日下的灰白校园,四个人互相交换各样不同的目光。
悲伤的。心疼的。怜悯的。同情的。爱慕的。
像各色油漆泼入空中,搅拌,最后变成黑漆漆一片。(《悲伤逆流成河》,郭敬明)
这是《悲伤》中四位主角第一次见面时的场面描写。虽然字数不多,但被分为三个自然段,在小说排版占半页篇幅,表明作者留予读者想象的空间还是比较大的。但留予想象空间之前,作者首先清晰地概括了当时的情景,时间地点人物一应俱全;而后直接抛出五个形容词,这五个词各自组成五个短句,仿佛有无限想说的话,却又一语凝噎;最后只得留给读者一个黑色的画面,既无奈又决绝。小说中四人关系错综复杂,第一次见面时又是非常突然地不期而遇,所以在语言处理上,作者并没有费尽心思地渲染气氛,也没有分别处理当时每个人物的心理活动。作者利用精准的形容词和一个巧妙的比喻句清楚地展现了这一幕,最后出现“黑色”这一意象,将这三段文字所要营造的氛围一并融合,极富张力。
《三重门》是韩寒的处女作,出版后销量惊人。与郭敬明恰恰相反,韩寒的小说语言之娴熟显而易见。《三重门》题目中的“三重”二字就非常讲究。书中交代,“三重”是《中庸》里提到“王天下有三重焉”[3],意思是:如果想称霸天下,需要礼仪、制度和考文这三个重要的事要做,但男主角林雨翔却将“王”转念成同音字“忘”,“决定把Susan 忘掉”。当然,“三重”一词绝不是书中引用古文中随便摘取的。综合全书内容,“三重”也可以被理解为“家庭、学校、社会”这三个成长必经阶段,还可以看做是“小学、中学、大学”这三个教育时期。但无论怎样解释,韩寒都是有意将“三重”一词的意思变得扑朔迷离,语言有神秘感则更吸引人。
另外,语言娴熟的要义在于用简约的语言表达深层的语义。与郭敬明善于感性地使用形容词以及非常注重小说分段、页面排版不同,韩寒更理性地处理语言,虽然表面看去比较粗糙,但实际品读却耐人寻味。如:
许多人悲伤只是想展示给大家看自己很悲伤。(《一座城池》,韩寒)
同样是写悲伤,上文中郭敬明利用颜色词、比喻句等大肆渲染,而韩寒却只言片语道出“悲伤”的真谛。“悲伤”是一个描述人心理情绪的词汇,如果不是当事人,是不可能感受到的,更不可能看到。“悲伤”为什么会从内在的心理词变成外在的情绪词,是因为郭敬明善于将这种抽象的情感具象化,他的描述比较主观,从他的小说中可以看出,悲伤是黑色的;韩寒则以比较客观的口吻分析了悲伤为什么会变成一个情绪词,意在让读者进一步深读,读出小说主人公是真正的悲伤,还是假装悲伤。
“绮丽”一词原形容花纹优美艳丽,晚唐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提出了诗歌的二十四种风格,将辞藻丰富且考究称作“绮丽”[4]。绮丽的文风比清丽多一分美艳,比华丽少一分妖冶,阅读时既不觉得寡淡,也不觉得浓烈,是一种舒适的、令人心驰神往的瑰丽意境。这需要作者恰到好处地把握用辞。“圆熟”一词最初则用于形容画工,元代夏文彦在《图绘宝鉴》中称:“笔法圆熟,用意精到。”[5]后用来指词语使用灵活,文意练达。圆熟的文笔比娴熟多一分圆润,比精熟少一分尖锐,看后令人不禁想知其然,也想知其所以然。这是一种比较传统的写作手法,作者懂得适可而止地向读者铺叙,适时驻笔,引人深思。
郭敬明和韩寒的小说题材同为青春文学,但二人的创作“同向不同义”:出生于四川一个小城的郭敬明始终摆脱不了自己内心构筑的一个美妙世界,文字的绮丽犹如各种绚烂的花朵盛开在他笔下;在上海这个国际大都市出生、成长的韩寒,年龄尚幼却已看到社会百态,不知不觉已参透生活的本质,所以下笔圆熟犹如一个饱经沧桑的写手,对文字的掌控能力远远超出同龄人。他幽默讽刺的艺术手法堪比钱钟书先生的《围城》,清醒犀利的表达方式与王朔的《凶猛动物》不相上下。
请看郭、韩是如何分别写到“月”这一意象的:
①生命一定将于某个氤氲樱花香味的破晓或月光笼罩的暗夜消陨……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樱花凋零的凄凉和月落时的静谧……(《幻城》,郭敬明)
②今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在灰色的夜里,人类的建筑才是最黑的东西。(《一座城池》,韩寒)
①中的“月”,与“花”一同出现,我们会联想到“花好月圆”,是圆满幽美的画面。但文中意境恰恰相反,①两句的中心词分别是“生命消陨”“凄凉静谧”,所以,作者先将“花气”和“月光”这两个“花”和“月”的延伸意象抛出,都是一些触碰不到的东西,给人以缥缈感,衬托出了生命的易逝。而后,又直接写“花谢”和“月落”,与人们印象中“花好月圆”形成反差,不但脱离了“花月”的俗义,而且成功点染了文中所需要的气氛。这是郭敬明用词的高明之处,传统的修辞手法已不能入其法眼,取而代之的是任凭想象驰骋的新辞新句。
②中,韩寒笔下的“月亮”还是那个在夜里抬头一看就能看到的月亮,本身并没有什么意象的延伸,但他将其向外部拓展,引出其它意象:“星星”“夜”“建筑”。这表明韩寒比较注重的是词语之间的关联性。这句话语言简洁,却涉及到四个意象,形成了两个自然物和一个人为物的对比,即月亮、星星与建筑的对比。我们常说“月黑风高”,总觉得夜里的黑暗是大自然带给人类,殊不知韩寒告诉了我们另外一个道理:人类的建筑在夜里才是看不见的、最危险的阻碍,这样黑暗的阻碍都是人类自找的。韩寒的语言平铺直叙,圆熟之处在于将语言的内在含义藏在表面含义之下,用意练达。
“华丽”指文章华美,有富贵奢华之气。文学创作需要文采,但如果不是真情流露,而是故意以各种炫目的词语堆砌内容,就会导致内容不充实,甚至谬诞。《二十四诗品》中形容绮丽过头的文章是“浓尽必枯”[4],刘勰在《文心雕龙》里进一步说明:“辞溺者伤乱。”[6]意思是辞藻泛滥的人苦于寻觅更加华丽的辞藻而伤透脑筋。当然,文章需要适当的华丽,尤其是郭敬明在创作伊始形成的清绮之风,完全可以继续保留这种风格,但不应发展为过分的华丽。“精熟”的核心在于“精”,浓缩到逐字逐词的简练精准。精熟风格不是语言表达的熟能生巧,而是文字功底过硬,经历了“从薄到厚”和“从厚到薄”的打磨,其中,“从薄到厚”是“熟练”,“从厚到薄”是“精湛”,两个过程缺一不可。韩寒小说语言风格从“圆熟”到“精熟”的进化在情理之中,这是随着年龄而积淀的老练和纯熟。
① 二月前后,春天隐隐地撩开了她那妩媚动人的裙摆。(《小时代3.0 刺金时代》,郭敬明)
②空气越来越差,我必须上路了。(《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韩寒)
贺知章的“二月春风似剪刀”,形容春风冷硬,而郭敬明将二月比作一位性感女郎,冷艳妩媚,撩人心弦。①是拟人句,句里隐含“女郎隐隐撩开裙摆后会裸露肌肤”之意,暗指小说情节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进一步发展,变得比之前更真实、更露骨一些。作者用“隐隐地”“妩媚动人”等词描写春天的到来,有暧昧的情绪在其中,但文字表面又彰显华美艳丽的风格,让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其中。同是为下文奠定基调,韩寒则完全没有隐含的情绪,直接交代“空气不好”,而这里的“空气”又可以理解为两种意义:一指真正的空气,这里的环境被污染而产生雾霾、沙尘暴等;二指社会风气不正,这里的人和事都不再善良和公正,甚至不按常理出牌、没有道德底线。②是一个因果句,正是由于空气太差,才导致“我”现在就必须上路,不能再等了,有种被逼无奈的味道。①②分别是郭敬明、韩寒两部小说的开篇语,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其基调完全不同。从语言和用辞来讲,前者善于利用华丽的形容词和修辞手法,后者青睐精炼词句,短短十二个字的开场白就如此练达,虽然没有诸多定语和用辞,但“拙辞孕巧义”,显示了作者精熟的写作技艺。
郭敬明小说语言由“绮丽”变为“轻绮”,即轻浮繁缛,始于《小时代》出版的热销。已然成为文化公司董事长的郭敬明在小说中增添了许多有关“金钱”“奢侈”和“淫靡”的词语,突出表现为句子中堆砌各种各样的奢侈品名称:
宫洺要不就是从米兰时装周展台上走下来的,要不就是PRADA、Dior Homme广告上那样的男人。(《小时代1.0 折纸时代》,郭敬明)
这样的句子在《小时代》中很常见,几乎每一页都可以看到,有时甚至看不到人物和情节这些小说要素,只有混杂了中英文的国际名牌。读者起初追捧的是郭敬明清绮的文风,但当追捧成为一种习惯,在他的作品中出现淫丽之风的时候,读者也照样痴迷。或是惊服,或是羡艳,这些距离平凡人生活很远的奢侈品,足以勾起人们蠢蠢欲动的欲望。而郭敬明想要的就是用此类语言勾住读者的心。这时的郭敬明已变作了商业化写作的奴隶。
相反,商场失意的韩寒,创作之路进一步精熟,语言不再局限于抒发个人胸臆,而发展为时代和社会的代言人:
他们替我撞过了每一堵我可能要撞的高墙,摔落了每一道我可能要落进的沟壑,然后告诉我,这条路没有错,继续前行吧……再见了朋友。 (《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韩寒)
《1988》是韩寒的第一部“公路小说”,主人公陆子野在一路开车前进的过程中回忆了他的朋友们。这段写在结尾的话是陆子野对朋友们的感谢,也是对未来艰难旅行发起的挑战书。实际上,陆子野原本是个混混,在污浊的社会大环境中,他看到朋友们死去,如流星划过,却照亮了他的生命,令他也爆发出了自己的小宇宙,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喷薄欲出。这段话中,“高墙”“沟壑”都是社会腐败、生活艰辛的象征,但朋友们已将高墙撞开、沟壑填满,这正是韩寒通过这部小说想鼓舞当代年轻人的:无论社会和生活坑害过多少人,你也不能放弃前进,要顽强勇敢地走下去。韩寒小说语言的精湛之处在于,他不直接赞美光明或奚落黑暗,他将“好的”“坏的”都说成是“普通的”,这样就可以使读者更容易接受作者的中心思想,读者再以自己的思维去解读,从而更好地领悟其深意。
郭敬明、韩寒如今已是而立之年,出道十余年来,出版小说数量多、文字量大,销量也动辄上百万册,给不景气的文坛增添了一抹亮色。值得肯定的是,他们在创作时仍然秉承一贯的语言风格,只不过在各自“绮丽”和“圆熟”的基础上都有所发展。然而,将文风进一步提升品格固然重要,但不能过分追求商业化和过于刻意地迎合读者口味。文学语言应是发自内心的流露,作者不能将语言文字生拉硬套到一起,那样只能起反作用,读者也不会永远对那样的语言抱有新鲜感。郭敬明和韩寒的小说创作之路还很长,其小说语言风格也不可能就此定型。语言风格会随着阅历和年龄的增长而变化,对语言风格的研究也要不断更新和深入。
[1]陈宏天,赵福海.昭明文选译注[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
[2]维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中译本[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0.
[3]韩寒.三重门[M].北京: 作家出版社,2007.
[4]吴航斌.人面桃花相映红——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别裁[M].北京: 线装书局,2010.
[5]近藤秀真.《图绘宝鉴》校勘与研究:中译本[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
[6]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