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军独立一师

2015-04-17 03:59孙春平
十月 2014年6期
关键词:小鬼子爷爷

孙春平

1

爷爷年过八十了,属马。问他生于哪年,他不说1930年,偏说民国十九年,让人掰着手指算计。爷爷身子骨还算硬朗,每天都在小区里走上一圈,但神志却是有时明白有时糊涂了,有老年痴呆的预兆。明白时他会直着嗓子骂驴揍的小鬼子又想整事,不是搞军事演习就是登钓鱼岛,还不时地参拜参拜靖国神社,说小鬼子是癞蛤蟆打哈欠,嘴巴张得太大,恨不得吞下一头牛,贼心不死,不削他个彻底鼠迷他不会消停。我故意逗他,爷爷知道什么叫靖国神社吗?爷爷把流出嘴边的哈喇子一抹,抹瞪我一眼,说你个小兔崽子要是摆弄电脑,我不跟你掰扯,神社我还不知道呀,那是小鬼子给战死的人供牌位的地方。当年小鬼子在咱北口就建过神社,在东山高冈上那块,解放后叫咱们给扒球的了。小鬼子祭拜神社,那是我亲眼见到的,动静搞得可是不小,扬幡招魂,敲敲打打,弄得烟气冈冈神神鬼鬼,还把咱们中国人撵出去老远,只怕给他们整出点啥动静,惊动了那些活该回不了东洋老家的游魂野鬼。

爷爷糊涂的时候也不像那些老年痴呆之人乱走胡作,只是呆呆地坐在落地窗前,两眼望着远方的高天白云,或者楼下的草坪树木。大夏天的,他会喃喃自语,快过年了吧,今年雪下得可真勤,这是第几场了?数九时他又会嘟哝,可惜了今年的这茬高粱啦,刚刚抽穗灌浆就让割,这不是白瞎了吗!我去扶他吃饭,他不满地甩开我的手,怎么又喊饿,不是刚放下饭碗吗?这粮食是大风刮来的呀……

更多的时候,爷爷两眼空茫,不知在看着什么,有时眼角还溢出两行泪水,自语中却满是哀伤与愧疚。“对不起啦,只怪儿子不懂事,想磕个头烧点纸都找不到坟头呀……”

这样的情景,一次,两次,我都没太当回事,只以为他在说胡话。可时间长了,再听再见,我便凑到跟前去,问爷爷,你在跟谁说话呀?爷爷说,我阿玛,我额娘。我心里惊了一下,这是满族人喊爸喊妈的叫法,可我家是汉族呀,莫不是爷爷看大辫子电视剧受了影响?我再问,他们是哪年殁的呀?爷爷答,民国三十六年二月十八。我屈指算,那就是1946年,具体日期既出自爷爷之口,那基本可认定是阴历了。我再问,同一天吗?那是得了什么病呢?爷爷说,惨啊,一个被枪打死了,另一个冲刑场,也挨了枪子,还有一个在房梁上挂了绳,都是横死的呀!我惊得闭不上嘴巴,这可就是三个人啦!再问,都是因为什么呀?爷爷摇头说,说出来丢人,可寻思来寻思去,心里总划魂,琢磨不明白啊。我问,太爷爷太奶奶叫什么?又是做什么的?爷爷说,阿玛叫佟国良,扛了一辈子脚行,我叔叫佟国俊。上吊死的那个叫陈巧兰,我叔和她要是不死,也是挺好的一家子呀。额娘哪有个名字,先前良民证上的名字是刘张氏,死了后报纸上又叫她佟张氏。唉,我的可怜的额娘啊!听名字,怎么又成了四个了?我更惊,问,那年你也十几岁了吧,你没在家吗?爷爷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神志似乎清醒了些,再问什么都不答,两眼仍是直直地望着窗外。我再问,咱家不是姓刘吗?太爷爷怎么会姓佟?爷爷似有警醒,翻了我一眼,横横地斥道,少套我的话,滚一边去!不知自己姓什么的东西!

这一骂就更有名堂了,说我浑说我笨都可理解,我怎么还成了不知自己姓什么的东西呢?

我家是三室一厅的房,听起来不错,可四世同堂在一起时,也拥挤得不亦乐乎。前几年,小妹结婚了,妹夫是农家的孩子,盼他买房得猴年。老爸老妈一跺脚,倾全家之力,替小妹交了首付,又买了两室一厅的一户,老两口也一块搬了过去。条件是眼下帮助照看外孙,将来由小妹养老送终。而留给我们夫妇俩的,除了房子将来落在我的名下,还有照顾年迈爷爷的任务。我幼年时是我爷我奶带大的,奶奶过世得早,我也愿尽尽孝心。当然,作为儿子和儿媳,我爸我妈也不是完全不管已是耄耋之年的爷爷,隔上三五日,他们都会来家里,或陪爷爷坐上一阵,或帮我们忙活一阵家里的活计。

父亲再来家,我便跟他说了爷爷说起的那些话。父亲也是年近六旬之人了,是铁路上的巡道工人,还没退休,性情跟他早些年摆弄的老洋镐和道碴一样粗糙。他对我的话完全不以为然,笑道,老爷子那是糊迷颠倒,癔症了,他的话你也信?我说,看爷爷的神情,也许还真有些故事。也许,人越到老,才越能说出些真情实话。老年人可能对刚刚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但对年轻时的记忆却往往是非常深刻的。爸爸说,咱家是不是满族且不论,连姓啥还能弄差了?咋还能冒出个姓佟的你太爷爷来?笑话,真是笑话。我问,那你见过我太爷爷太奶奶吗?父亲摇头说,小时候听你爷爷说,八一五光复后,小鬼子和他们开拓团的人为回日本,一路往葫芦岛跑,为抢吃的,杀人放火的事也没少做。你太爷太奶都是夜里叫人杀的,老家的房子也被放了一把火。你爷爷那夜正巧没在家,才躲过一劫。你爷爷处理完后事,就离开北口,到了沈阳,先是在一家鞋铺当学徒,做皮鞋,也做那种冬天御寒踏雪的靰鞡靴子。解放后鞋铺公私合营,他就进了制鞋厂当工人,一直到退休。你爷爷这辈子,虽说不容易,历史可是清清白白的。

父亲的这个解释,我无力反驳,但也将信将疑。爷爷虽没多少文化,但一辈子为人朴实厚道,从不胡言乱语。凡事皆有因由,即使人到老年大脑失忆,也不会完全不着天不着地,说出这样四六不靠的话吧?我听人说过,时下得癔病的人不少,数量高达人口的百分之二。但即使真是癔症之人,细究他们说出的那些话,总还是有些根蔓的,绝不会像时下的有些穿越剧那样,上天入地,舞马喧天……

2

我记住了爷爷说出的那个佟国良等几个人的名字,还记住了爷爷说出的民国三十五年二月十八那个日子。循着父亲给出的那个线索,趁着爷爷清醒的时候,我问他对北口可熟。爷爷对此没有设防,回答说,我就是在北口出生的,一待十几年,怎能不熟。我再问,在北口,你还认识什么人吗?爷爷警觉了,昏花的老眼定定地望了我好一阵,摇头说,忘了,都忘了,记不得了。

爷爷说他在北口生活了十多年,而且还是出生在那里;父亲却说爷爷是在日本人宣布投降后,太爷爷太奶奶在老家被撤逃的日本人杀掉后才去的北口,这说法就大相径庭了。好在有一点还是契合的,就是爷爷肯定去过北口,而且好像还有着一段不想对人言说的记忆。endprint

去年冬天,利用休年假的闲暇,我专程去了北口。在市图书馆,我以身份证、记者证和报社的采访介绍信多重证明,请管理人员抱出了重重一摞六七十年前的当地报纸。管理员是位大姐,说这些接尘土的老报纸,偶尔还有老年人来翻翻,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可不多。我说,我也是替我们领导翻,人家动嘴,咱就跑腿,总得回去交差呀。

我要的是1946年的《北口时报》,直寻丙戌年二月十八日,那一天按天干地支算是辛卯月甲午日,阳历则是3月21日,星期一,节气恰是春分。爷爷说的就是这个日子,那个年月报纸不像时下这般众彩纷呈,北口又是个中等城市,爷爷说报纸上说他额娘叫佟张氏,我首寻的报纸理所当然是《北口时报》。果然,在铅印竖排版的那张老报纸上,一版,左下方,我不仅找到了“佟张氏”三字,还发现了爷爷所说的另两个名字,佟国良和佟国俊。这两个名字都藏在密麻麻蚂蚁一般的文字中,引人注目处是那段文字旁还附了一张照片,香烟盒大,尤其让人惊愕。那是一个中年汉子被枪杀后的现场照片,汉子双臂被缚,仰躺在河滩沙石的血泊中,嘴巴里不光塞了毛巾,还被勒上了绳索。汉子至死都没屈服,双目圆瞪,怒视苍天。刑场四周可见隐约的人影,因昔日拍照设备和技术的落后,难辨表情。

弑兄霸嫂 恶贯满盈

恶徒佟国俊今日伏法

本报消息 引发民众极大关注与义愤的佟国俊弑兄霸嫂案今日垂幕,恶徒佟国俊被押赴刑场,验明正身,伏法归西。案审,佟国俊与佟国良乃一奶同胞的孪生兄弟,良为兄,俊为弟。良丧命前已娶妻生子,于北口火车站货场假以刘大年之名靠出卖劳力谋生。俊则为逃离军营的无业流民,四处游荡,对年轻贤秀的嫂嫂早存觊觎垂涎之心。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冬,俊将良骗至郊外山林,用私存的手榴弹谋取亲兄性命,后潜回城内兄之家中,凭借与兄相貌酷似之特点,骗奸亲嫂,并冒充佟国良之名混迹北口城中。再后,嫂识破伪夫真实面目,俊以夺其母子二人性命逼迫,嫂只得屈服,随其苟且偷生。俊魔恶行暴露,皆因其淫性不改,除奸霸亲嫂,还常年勾引玩弄姘妇。似此等丧尽天良,忤乱人伦之徒,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匡民风。天之朗朗,特此昭告。

佟犯国俊押赴刑场之际,有一民女悍然冲击刑场,甚至企图夺取法警枪械,为昭显国法威严,法警鸣枪示警后将其当场击毙。有指认者称,此女即为与佟犯国俊姘居多年的嫂嫂刘张氏(即佟张氏)。另,佟犯国俊伏法之日,其姘妇陈巧兰自觉无颜于世,亦于家中悬梁自尽。年纪轻轻,当为唏嘘。

面对着数十年前的报纸,我目瞪口呆,惊悸莫名。果然是三个人,一男两女,一日之内,就这般命殒魂散。加上多年前被炸死的佟国良,那就是四个人。尤其让我难以置信的是,爷爷所言,虽与事实有所谬差,却并非癔语,原来被枪毙的人不是他的阿玛,可是他的叔叔。爷爷的阿玛,就是我的太爷爷,按报纸上的说法,“佟国良已娶妻生子”,那爷爷理应就是他的儿子。而佟国俊呢,则是我的太叔爷。太叔爷与太奶奶因有奸情,竟同时被诛杀,怪不得爷爷说“丢死人”,不愿言说。

那我呢?原来我姓佟,是满族人的后代。这个秘密是真实的吗?

3

我独自走在北口火车站的广场上,眼里心里都是一片迷茫。北口是东北的一个中等城市,因战略和交通上的重要,曾被日本侵略者格外看重,修铁路,建桥梁,一直派重兵把守。据说北口火车站曾是这个城市最高大最坚固的建筑,日本人不仅把它作为铁路上的枢纽,还把它当成负隅顽抗的最后堡垒。那个堡垒已在二十多年前被彻底拆除了,代之而起的是更加雄伟壮观的建筑。但火车站附近,密如织网的铁路线依存,辅之的便是如林高耸的铁路员工住宅楼了。

我走进住宅区,向寒风中匆匆行走的老年人询问,多年前铁路上的人都住哪里?答话人挥手一展,说这一片当年都是日本房,铁路上的日本人和有些身份的中国人都住这里。我再问,那普通的中国人呢?比如开火车的、扳道岔的。答话人说,那你去铁西看一看,早些年那里有片棚户区,叫作八百户,住的是清一色普通工人,现在八百户也没了。我再问,那些比普通工人还穷还苦的人又住哪里呢?比如扛脚行的、筛道碴的。答话人说,那些人哪摊得上住铁路的房子。有的人家在老城区租小偏厦,五六口人挤一铺小炕,还有人则去城郊挖地窨子,对付着活呗。

人分三六九等,放在今日也一样。我想寻找一下七八十年前太爷爷和爷爷住处的念头彻底破灭。报纸上说,佟国良当年是在车站货场上靠卖苦力为生,那爷爷少年时就极可能是住在老城区的胡同深处,甚至是地窨子。那些残破的胡同或地窨子还会保存至今吗?

第二天,我去了北口档案馆,还是凭着我的那些证件,请求查阅1946年佟国俊案的卷宗。管理员很严肃,说凡涉及法律案卷,必须持有公检法机关的相关手续才可查阅。走出档案馆,我在寒风中走了一圈又一圈。回沈阳,关系自然找得到,但往返的路程又得两三天。思之再三,我给司法口的一个朋友打去电话,朋友说,我给你个电话,找我的一个老同学,他在北口市政府当处长,又不是当下的案子需保密,帮这点小忙应该不成问题吧。好,五分钟后你再打,我先帮你打个透光。

我没见到朋友的那位同学,但那个人在电话里却表现得很是热情,说对不起,我正开会,电话已给档案馆打过去了。你先去查阅,等我有了时间再去陪你喝小酒。我重进查阅室,管理员什么都没说,收了我的身份证就将已备在手边的一个档案袋放到我的面前。我问,有的资料我拍照一下行吗?管理员用目光示意墙上的查阅档案规定,说按规定办。

佟国俊弑兄霸嫂案的卷宗出人意料地单薄,拿在手里飘轻。打开档案袋,只有两份审讯记录和一份判决书,还有一份来自省警察厅的审核意见书。那份判决书和我从报纸上看到的大同小异,里面不过多了些案犯年龄、籍贯等内容,后面盖的印章是北口市警察局。1946年初的东北,伪满政权刚作鸟兽散不久,国民党的接收大员只能利用匆匆组建起来的警察机构充代检察院和法院,倒也正常。这有点像“十年浩劫”的后期,一度被砸烂砸碎的司法机构还没得全面恢复,那就只能由公安机关一家独大,全面行使公检法的职能了。endprint

审讯记录一份是审佟国俊的,一份是审佟张氏的,都是薄薄的几页。佟国俊和佟张氏有问必答,供认不讳,看起来认罪态度都很老实。比如问佟国俊,你到底是佟国良还是佟国俊?佟国俊答,我哥叫佟国良,他死了,我就用了他的良民证上的名字,改叫刘大年,我的真实名字是佟国俊。问:你是怎么杀害你哥哥佟国良的?答:我以前在东北军里当过兵,部队进关时我开小差逃出来,带出一颗手榴弹,藏在了山上。有一天,我把我哥骗上山,装作刚捡到手榴弹的样子,让他看,还让他别在腰里,说碰上狼和野猪啥的大型野物兴许用得上。下山时,我趁他不注意,就在他身后拉了弦。问:你为什么要炸死你哥?答:不炸死他,我嫂哪会从我,我又啥时才能有个家。我还能总在山里猫着呀。那种日子我早过够了,想下山自己去办个良民证,又怕日本人查出我当过东北军的身份毙了我。佟国良是我亲哥,我杀他也觉得心里愧,难下手,可事情不是逼到那儿了嘛。问:你嫂佟张氏就顺顺当当从了你吗?答:我回家时,她没认出我,还以为我是我哥呢。等她认出,已被我睡过了。她也哭过闹过,可我说,你再闹,我就把你和你儿子一块杀掉,大不了大家一块死。从那往后,她就不敢闹了。女人嘛,只要跟谁睡过,就认命了。再说,我又没比我哥差在哪儿。问:她儿子当时多大?答:四五岁吧。问:孩子没认出你不是他爸爸吗?答:孩子小,好唬。再说,我和我哥是一对双,长得一模一样,连他妈都叫我蒙了,还怕他?刚开始那几天,他还不时地瞪着眼睛看我,后来熟了,就拉倒了。问:那孩子现在在哪?答:头两年,他不好好念书,我揍过两回,他就跑了,跑得没个影……

再比如审佟张氏。问:你叫什么?答:我个女人,哪有名字。问:以前日本人办良民证,你没有吗?答:哪能没有。问:那你良民证上名字是什么?答:我娘家姓张,我嫁的男人姓佟,按理我应该叫佟张氏。可我男人来北口时,是投靠一个姓刘的朋友。朋友说,我求警察局的人时说你是我叔伯兄弟,姓佟怎成。所以我男人就改叫了刘大年,我的良民证上的名字叫刘张氏。……问:你什么时候发现佟国俊不是佟国良的?答:那天,他回家挺晚。进屋说困,蒙上被子就睡。我把孩子哄睡了,也上炕睡下了。后半夜,他翻身压上来,黑灯瞎火的,我哪会想那么多,就随了他。可事过之后,他呼呼大睡,我却睡不着。想想刚才那事,跟往常不一样呀。他身上的味儿也不对,好像足有些日子没洗澡了,酸臭酸臭的。我越寻思越不对劲,起身打开灯,看这男人跟我家国良倒是长得一模一样,可掀开被子,看他的腿肚子,就知道肯定被人骗了。半年前我家男人在货场装车时,左腿肚子叫钢筋盘条划了,留下老长的一道疤。可这个人的腿肚子怎么光滑滑的呀。我一下就猜到他是谁了,又恨又怕,上去挠他。他把我压在身下,死死地捂住我的嘴,说你要再敢作,那你也去死,连孩子一块死,谁也别想活。我真是怕了,哪敢再吭声。问:佟国俊跟你说过佟国良是怎么死的了吗?答:说了。他说他哥上山打野物时捡到一颗手榴弹,问他能不能卖了换俩钱儿。他随他哥去看,没想他哥摆弄来摆弄去的,一下弄响了。还说他当时幸好离得远,没伤着。问:那你给佟国良收殓尸首了吗?答:我听说佟国良死了,本想上山,可佟国俊不让。他说日本人听到爆炸声,就冲上了山,吓得他都躲了起来。他说小鬼子对枪支弹药看得死紧,看到有人炸死,不定还要怎样地顺蔓摸瓜,小心把一家人都追进大牢去。反正他哥已经死了,他又跟他哥长得一样,不如就由他顶着他哥的名头挑家过日子。问:你就这么拉倒了?答:唉,不拉倒又能怎样。女人这辈子,认命吧,跟了谁随谁吧。再说,家里还有个孩子呢,活着的答应能帮着拉扯,也算对得起死的啦。问:孩子没发现佟国俊不是他亲爹吗?答:刚开始几天,也问过我,说我爸咋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呢?我没办法答,就斥他,说鼻子眼睛都在那儿呢,大活人还能变戏法呀。过了些天,他就不问了。问:佟国俊虐待不虐待你孩子?答:那倒没有。骨血相亲,到底是一根脉上的种呀。再说,他后来也想生,却一直没让我落下胎。这倒正合了我的意,我正怕他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嫌弃了他哥留下的孩子呢。只是管得有点紧。那孩子不大爱念书,还说扛脚行也是一辈子。佟国俊一听这话就生气,下手重了点,孩子就跑了。问:他去了哪儿?答:不知道,跑了就再没个信……

审讯记录不过几页,只审过一次。从记录上看,佟国俊和佟张氏都是供认不讳,交代的案情也基本符合,只是在佟国良的死因上有些出入。佟张氏说佟国良是自己捡的手榴弹,又是自己摆弄炸的,可那话又是听佟国俊说的。佟国俊则交代说是他拉下了手榴弹的弦,将亲兄炸死。这在逻辑上似乎也说得通,佟国俊在嫂子面前还是怯于说出真相的。只是,佟国俊既已认了罪,为什么在押赴刑场时还要被勒堵了嘴巴呢?这似乎只能理解为他还有什么冤屈要诉说,执法者只好封住他的嘴巴。这让人想起“文革”后期的张志新,因反对林彪和“文化大革命”,被执行死刑前竟被割断了喉管。灭绝人性的残忍,只能证明执法者的胆虚。

我进而研究起审讯记录的书面文字和已变成暗红色的指印。看来书记员的功夫甚是了得,不光文笔顺畅颇具文采,那行书也写得煞是流利,极少有删改,就是有几处勾画,也都加上了被审讯人的指印。但是,恰恰是这顺畅与流利,让人生疑。以前,因为工作关系,我是看过一些审讯记录的,似这般顺畅与流利者,当为罕见。尤其是,我注意到,佟国俊的审讯记录中,有一页有明显的褶折,似乎是被人抓揉的痕迹,这不由得让人想起电影《白毛女》中杨白劳被穆仁智强抓手指按下指印的情景。看来,在让被审讯人按指印以确认“笔录无误”时,场面并不像审讯时那般有问必答乖顺配合。

特别让我呆望良久的是那份判决书。判决书是呈报过省警察厅的,因为下方留有这样一节北口市警察局局长的亲笔手书文字,似可视为他为了催促上峰尽快批复,才这般写下的。

佟犯国俊,罪恶凿凿,民愤沸腾。时下查剿汉奸敌特,牢狱患爆,岂有处所因此禽兽?我意只当速决,以遂民心。恭请上峰速示。

北口市警察局局长龚寂

民国三十五年二月廿四日

省厅的批复是三月十七日,也在同一张纸上,盖着省警察厅的公章。“转厅长谕示:闻佟犯国俊日前已被处决,似觉草率。佟犯罪虽当诛,不可宽赦,亦当候复。厅长心存不悦,望不可为例。”endprint

再看那几个日期,不能不感觉蹊跷,以至惊诧。审讯佟国俊的日子是二月十三日,判决书下达并呈报省厅是二月十四日,佟国俊被处决是二月十八日,从上报到处决仅仅四天,上级的批复还没下来,一条性命就这样被剥夺了,还连带着让两个女人也命殒黄泉。如果省厅批复里没有“佟犯罪当诛”几字,这份档案是否还会保存下来呢?

真是太过草率了,实实的草菅人命!不光是匆忙下令行刑的北口市警察局局长草率,那个省厅厅长同样草率,他竟连亲笔谕示一下的兴趣都没有,只是让属下代笔,表达了一下不满而已。他在忙什么?听说刚从峨眉山下来的接收大员们那时只想着“五子登科”,金子、银子、房子、车子、女子,训一声“不可为例”也就算尽到职责了。刚刚从日寇铁蹄下挣脱出来的中华民众,是不是在巨大的欢庆与喜悦中就可对这随风而来的阴霾忽略不计了呢。

4

在北口宾馆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坐虎跃快客去辽阳,寻找一处叫东京陵的地方。在东北,辽阳是比东北第一大都市沈阳更有历史渊源的古城。清太祖努尔哈赤定都沈阳之前,曾一度看好辽阳,称为东京,并于后金天命九年(1624年)将祖父、兄弟及早亡的儿子的陵墓由抚顺的赫图阿拉迁移到辽阳市东北方向的阳鲁山上,成为后金祖陵,又称东京陵。有史料证明,为中华民族贡献出千古绝唱《红楼梦》的曹雪芹祖籍也在辽阳。当然,我不是去游览古迹,以当时的心境,我哪有心情游览,我是按照审讯佟国俊笔录中给出的线索,去寻找我自己的祖籍。头一晚,我先上网搜寻,得出的心得是,如果佟国俊确是我的太叔爷,那我必是满族后裔无疑。古时帝王,为先人建立陵墓的同时,都要选派忠诚悍勇的将士世代守护,那守护龙脉的将士也只能出白族内亲丁。护陵将士娶妻生子,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才有了陵墓附近的城镇与村庄。

我走进阳鲁山下的一个村庄,手上已备了特选的两瓶道光廿五白酒和一盒点心,心中也思谋好了拜访的对象。我要问的事与村委会无关,问那些脑筋活络的中青年人也没用,只能去找老年人攀谈,越老越好,但一定要是坐地户,脑子也一定要清醒。村街上的人说,那你就去找腰街上的老关头吧,九十多了,我们村里的陈年老事都在他心里装着呢。

进了关家,说明了来意,女主人看了我放到板柜上的美酒和糕点,果然高兴,也很热情,为我沏了热茶后便说,那你跟老爷子聊吧,他巴不得有人跟他说说话呢。我就不陪你了,我去切酸菜,抓紧炖上,晌午你就在我家吃,熘粘豆包就大骨棒炖酸菜,中吧?老爷子要是说有尿,你就喊我一声。岁数大了,说来尿就来尿,一刻也等不得。我问,大姨,你是关爷爷的什么人呀?女主人说,我是他闺女,老闺女。哈哈,我老爸能活吧,把他老闺女都活成六十来岁的老太婆了。

东北女人,尤其是乡间女人,爽快,热情,多是这样。

关爷爷确实太老了,老成了一颗山核桃。老人瘦瘦的,脸上满是深深的皱纹,披着一件羽绒大衣,蜷坐在火炕头,面前还守着一个火盆。这东西眼下少见了,屋子里并不冷呀。老人的精神头也像山核桃一般硬朗。我问他高寿了,他说九十三,虚岁,属猴的。我心中暗喜,比我爷爷还大十岁呢,陈年往事肯定会知道得更多些。我又问,您老是满族吧?关爷爷说,你问是不是旗人吧?我们这屯子,老户差不多都在旗。少数民人也是后来迁进来的。我自然要往佟姓村人上引。关爷爷陷入久远的沉思中,摇着头说,老佟家?有过,还是一大家子呢。后来就死的死,走的走啦。旗人里的这个佟佳氏啊,可是个大姓,在大清朝八大姓中号称第一。生了康熙爷的孝康章皇后就是佟佳氏家的姑奶奶。康熙登基当了皇上后,那老佟家可就更不得了喽,听说过“佟半朝”的说法吧?他姥姥家的人,没少进朝廷,都是大官。一朝天子一朝臣,古往今来,差不了哪儿去。当然了,我们老关家,瓜尔佳氏,大清朝时也不康,也没少出人物,知道鳌拜不,康熙爷刚亲政时,为扳倒鳌拜,可没少花心血……

人老话多,尤其是论起古来。我怕关爷爷把话题扯得太远,忙着往回拉。我问,那您老记不记得当年佟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叫佟国良,一个叫佟国俊?

老人昏花的老眼亮起来,说,是一对双吧?那咋不记得。当年屯子小,住在村西头,其实就是今天脚下这一溜儿。我管他们的爸妈叫三叔三婶,都是厚道勤快的庄稼人。家里还有个闺女,叫国洁,我叫她姐。这哥俩仁义,招人稀罕,身上还都有点武把操,跟人练过,可从不惹是生非招人烦。我还求过他们俩呢,让他们也带上我练练武艺。他们让我举石锁,说先把身子骨练结实了再说。可我练过一阵,没挺住,拉倒了。那兄弟俩在家那一阵,时常挨着肩站在村人面前,笑嘻嘻地让大家辨认,谁是国良,谁是国俊。村人们常认错,也难怪,这哥俩长得太像了,连脾气秉性都像,一个模子扣出来的嘛,也就他家里人分得清。后来,哥俩就一块离开村子,奔鞍山炼铁厂去了,听说是学堂里的先生介绍的营生。再后来,就听说有一个去当了兵,还当了排长,好像是老二佟国俊吧。国良哥后来去了哪儿就不知道了,佟家出了那场塌天大事后就再没个消息。听佟家三叔三婶说,要依这哥俩的性子,都想去当兵。可老公母俩没答应,说枪子不长眼睛,还是留下一个保靠。是三叔手心里攥豆粒,让哥俩猜,才定了让老二去当兵。就是眼下的抓阄呗。

我眼前闪现出两少年肩并肩站在一起,让乡亲辨认谁为兄谁为弟的情景,身后衬着高天白云,还有莽莽大山。小哥俩脸上现出调皮而羞涩的笑容,但蓦然间,那个笑容又与被勒堵了嘴巴死不瞑目的画面叠印在一起。我忍着心中的哀伤与感慨,再问,那哥俩离开家后,就再没回来过吗?

关爷爷说,回来过。当兵的那个回来得少,回来时都是东北军的军官啦。那身衣服一穿,屯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就错不开眼珠啦,看着看着,脸蛋还红起来。要说那哥俩呀,个顶个都有脑子,加上念过几年书,在家时练过身手,农家后生又吃得辛苦,进了军营不提拔得快才是怪事呢。卖苦力的佟国良倒是哪年都回家过年,大包小裹的不少带,进村时我还帮拿过呢。佟家叔婶在家里给他娶了媳妇。新媳妇好像是太子河北老张家的姑娘,挺秀气的一个人,听说当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当年媳妇当年孩嘛。可事变(九一八)之后,我就再没见过这哥俩了,听屯里人说也回来过,都是近了半夜进屯,鸡一叫又走了。再后来,就是日本人进屯子,当着乡亲们的面,杀了三叔三婶,还杀了人家的闺女,国洁姐当年才十五啊……endprint

老人的泪水流下来,拨弄火盆的烙铁随着枯枝一样的手掌一块抖,在铸铁的火盆边沿上磕打出一串哒哒声。我问,日本人为啥要杀那家人呢?

老人的情绪好一阵才稍有平静,说,那年,也是冬天,进了腊月门了。一队辽阳城的小鬼子突然进了屯子,把满屯里人都赶到了佟家院子。小鬼子的头不说话,让跟在身后的二鬼子说。二鬼子问三叔,你儿子佟国俊现在在哪里?三叔只是摇头,不说话。二鬼子又问,你都给了你儿子和抗匪什么东西?三叔还是光摇头,不说话。二鬼子再问,你还有个儿子,去了哪里?三叔冷冷一笑,还是一言不吭。鬼子头急了,瞪眼喊了声死啦死啦的,两个鬼子兵就挺着刺刀扎向了三叔三婶。三叔三婶倒在地上,那血冒的呀,咕咚咕咚的,直往上蹿。三叔临死开了口,大声骂,我操你祖宗小鬼子,等我儿子回来挨个宰你们!国洁姐哭着扑上去,还想用巴掌去堵爹妈胸脯上的血窟窿,嘴里连声喊的却是哥呀,我的哥呀——鬼子头掏出手枪,照着姑娘后脑勺就是一枪,然后手一挥,佟家三口人的尸首就叫鬼子兵拖进屋子里,一把火,连人带房子全烧啦。乡亲们哪忍再看,都低下头,捂上眼,哭声一片。二鬼子喊,把眼睛睁开,都给我看清楚,往后,谁要是再敢通匪抗日,再敢给他们粮食衣物,再敢眼见抗匪进村不报告,就是这个下场,统统死啦死啦的。唉,惨啊,不说了,不说了。

老人闭着眼,摇着头,把泪水甩落在火盆里,灰烬扑扑地响,溅起一簇一簇的灰雾。我问关爷爷,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您老可是亲眼所见?关爷爷说,可不,眼睁睁地,想躲都躲不开。吓得我足有一两年夜里不敢睡觉,就怕再梦到那个情景。这小鬼子,真他×的不是人揍的呀!

我问,您老那一年多大呀?

十三,还啥不记得,都放了两三年羊了。那一天也怪我,嫌天冷,就提前把羊群轰了回来。不然,兴许就躲过去了。小鬼子临走时,还扑进羊圈,捅死了好几只羊,专挑肥实的捅。捅完了让村里人扒皮掏下水,连夜给他们送到军营去。×他祖宗的,抢就抢呗,临走还给我扔下几张票子,说中日和善共荣。以为中国人就忘了他们刚刚杀过人,还放火烧了人家房子呀!

我掐指细算,关爷爷属猴,那是生于1920年,他十三岁时目睹的惨案,便是1933年了,九一八事变后的两年。我问,佟家三口人,死后埋在哪儿啦?

关爷爷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三叔家有两块地,大的一块十多亩,在村西山根下,薄不拉的,每年种点高粱、谷子和小杂粮,够一家填肚子的了。还有一块小点的,也就两三亩,在屯边。那块地让三叔伺候的,肥。三叔在那块地上种菜,除了家吃,主要是卖到城里去。可也不知为啥,出事前一年,三叔把那块地卖了,说两个儿子不在家,伺候不过来。鬼子撤走后,老佟家族亲的几家凑了一些为老年人备下的寿木板,打了三口棺材,就葬在他家山根下的那块地里。打墓那天,我们老关家的一些青壮小伙子也去了,想尽尽情义嘛。可没想,关佟两姓人还差点挥起锹镐,出了人命。

那又是为什么呢?

佟家有人说,也许国良或者国俊夜里真回过屯子,三叔三婶也真给儿子带走过一些粮食或衣物,可小鬼子是怎么知道的呢?眼见是屯里有人给小鬼子当了奸细。所以关姓人上前时,佟家人就阻着,还说猫哭老鼠假慈悲。关姓人哪肯背这个黑锅,回敬说贼喊捉贼才最恨人。这么三说两说的,两姓人就立起了眼睛。唉,咱们中国人呀,照说人最多,脑瓜子好使,人也勤快,可历朝历代的,就是不抱团,还好出奸臣。你说,东洋小鬼子都杀到咱们家门口了,咱们自己人还吹胡子瞪眼的整个啥劲呀。后来,隔个十天半月的,小鬼子和二鬼子就进屯子闹腾一番,多数是进姓佟的人家,不是打骂呵斥就是乱翻一气,姓佟的看这日子没法过了,先先后后地都卖房子卖地搬走了。

佟家一下死了三口人,葬礼时佟国良和佟国俊也没露面吗?

关爷爷重重地摇头。唉,哪敢回呀,小鬼子不定在哪儿架着机关枪等着他们呢。人家这就是一计,杀你全家,诱虎归窝。后来听说,佟国俊当时就在山里猫着呢,不时就下山宰两个鬼子,把小鬼子恨得牙根直。其实,小鬼子的这点鬼心思,就连当时屯中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别说这哥俩,连佟家的亲亲友友都没敢去报丧,只怕引出更大的祸事。可开春的时候,快清明时,有一天我上山放羊,看三叔三婶和国洁的坟前留下好大一摊纸灰,坟头上还压了松柏枝。我猜肯定是这哥俩夜里偷偷回来过,因为当时咱乡下人,上坟不讲究摆松枝呀。

佟家三口的坟,现在还找得到吗?

那可就难啦。解放后先是土改,后来又合作社,学大寨,近些年又土地承包,你寻思寻思,没个后人的坟堆子还能留得下吗?再说,这屯子也大了,原先只是几十户,现在可是几百户了,一天天往外扩。我老了,走不动了,也有好几年没往屯外走一走看一看了。我估摸着,三叔三婶家的那块地,也早变成房场啦……唉,要不是小伙子你今天问起,谁还想着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呀。哎哟,你莫不是姓佟吧……唉,对不住了,你要是佟家之后那有多好,三叔三婶在天有灵,也会乐得抹眼泪呀……唉,国良国俊这哥俩,听说死得都挺暴。不说了不说了,再说心里揪揪,疼啊……

我不好向关爷爷承认我是佟家之后,因为我当时还只是心中揣测,并没有充足的证据。但我心里已认定,我姓佟,祖籍就是阳鲁山下的这个村庄。那天午后,我在冬日西斜的阳光里,面对苍莽大山,重重叩首。我相信,我的祖爷爷祖奶奶,还有我的太爷爷、太叔爷、太姑奶一定就站在大山上空的云端,相伴相依,深情凝望。

我的太叔爷佟国俊,日本人视他为抗匪,对手无寸铁的家属都要斩尽杀绝;而抗战胜利后的国民政府当局,却将他当成弑兄杀嫂的恶徒,以法律的名义将他推向刑场,这其中的反差太过巨大,也给人留下太多的疑惑。作为佟氏家族的后人,我有责任,也有义务,竭尽心力,穷己所能,在岁月的沉积中寻找或存的证据,还历史一个真实,也还先人一份清白。

5

发生在1931年9月18日夜里沈阳城北柳条湖的那一阵枪炮的较量,东北军某部侦察排排长佟国俊可能并没浴血其中。那时,他可能远在黑龙江,也可能驻守在吉林或辽宁的哪座城市。可消息很快传来,北大营当夜就失守了,第二天,沈阳城也落到了日本人手里。真是太窝囊了!且不说东北军在关里还有十多万,光关外的守军就是日本关东军的好几倍,真要下死命厮拼起来,小鬼子未必捡得便宜。那些天,佟国俊和弟兄们天天擦枪磨刀,只等着上峰一声令下,就杀上战场拼他个你死我活。endprint

可等来的命令却是退守辽西锦州。也行,可能长官们另有谋划,锦州是关内外的门户,关起门来打狗也算得一步好棋、大棋。可在锦州还没较量几天,命令又下,这回是往河北滦县撤守。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还没怎么较量呢,怎么就把老祖宗留下来的东北这大片宝地撒手让给了日本人?部队撤退当夜,佟国俊特选了几个平时关系亲密、有血性又有些身手的弟兄,逐一单独对他们说,再往后撤,咱爷们祷裆里就白夹了两个卵子啦。我可不是想开小差,听说齐齐哈尔那边马占山还是条汉子,正跟小鬼子打得不相上下,人活一世,我想另投明主。兄弟若也有此心,跟我一块走,当然最好。若是另有想法,我佟国俊也不怨不怪,只求别坏我的大事。兄弟这就算告别了。有三个弟兄点头称是,趁着撤兵的混乱,随着佟国俊另选了一条杀敌酬国的道路。

兵荒马乱,日本关东军重兵围攻锦州,想往北去并非易事,那得等机会。最初的一段时日,佟国俊等人是潜伏在锦县南侧的苇荡里。那片苇荡,受的是辽河和大凌河水系九河下梢的滋润,连绵数百余里,直与营口港相接,足有数十万公顷,不说世界第一,在亚洲肯定是首屈一指的,猫下几个人堪比大海藏针。好在那一年日本人还没来得及利用和掠夺这片苇荡,要是再过几年,日本人在大凌河畔的金城建起了巴尔布株式会社,采取苇浆工艺造纸,一入冬便驱使中国劳工将大苇荡割剃得一干二净,只怕连这么个藏身之地也不会给他们留下了。但那个时节已是隆冬,脚下是冰冻的沼泽地,枯黄的苇海里最难寻找的就是食物,以前只听说苇荡里肥美的鱼蟹随手可抓,可眼下那些鱼鳖虾蟹都去了哪里呀,也跟东北军一样跑到关内去了吗。那甜嫩可口的芦根倒是还有,可在冰封如石的泥土下,又如何挖掘。再有就是苇海里的寒冷,寒风从渤海湾刮来,湿漉漉的,针刺一般往骨头缝里钻,岂是一般的寒冷。

很快听说,马占山也战败了,齐齐哈尔、哈尔滨也相继落入日本人手中。几个人的共识是,再猫在这里,别说杀鬼子,只怕能不能活着出去都难说了。一个弟兄说,往北去百十里就是朝阳,听说那里出了个赵尚志,进过黄埔军校,杀鬼子可是一个头儿的(实打实的),没二话,我们投奔他吧。佟国俊说,我老家辽阳,也出了个李兆麟,文武全才,一门心思打鬼子。又有人说,听说这两人都是共产党,跟中央军可不是一挂车上的。佟国俊说,咱东北军倒易帜随了中央军,到头来咋样,小鬼子一整事,把老家一扔,跑了。到这时候,咱们也别管他这个党那个党的啦,谁真心打鬼子,咱们就投奔谁吧。几弟兄商量来商量去的结果,便是先奔近处的朝阳,如果找不到赵尚志,再去辽阳找李兆麟。

1932年初的隆冬时节,一行人从老百姓那里讨来几身棉袄棉裤,沿着大凌河河套昼伏夜出,一路向朝阳方向挺进。数日后,几人到了朝阳县喇嘛沟村,听说是赵尚志的老家。可只要一问起赵尚志,村人便都摇头,一脸的小心。后来,有个老汉见单独摸进村庄的佟国俊确实不像日本人的奸细,还悄悄给他亮出了东北军的军官证,才对他说,倒是听说事变后,赵尚志从大牢中放出来了,可他出来后,根本没回老家,直接就奔了北满打鬼子去了。佟国俊问是北满的哪儿,老汉摇头说,这可说不清啦。

投奔赵尚志未果,一行人再奔辽阳寻找李兆麟。李兆麟的老家是辽阳县铧子乡小荣官屯。可寻找的经过与结果竟与寻找赵尚志惊人的一致。佟国俊说,咱们别再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啦。我的老家也在辽阳,我对这一带的地形地貌还算熟悉。辽阳东边就是辽东大山,山高林密,好藏人。缺了吃的穿的,还可让我爹我娘暗中帮助张罗,总比咱们要饭似的强。再有一宗是,自从日俄战争后,辽阳城里一直驻着小鬼子的重兵,这好啊,他们以为老虎的须子没人敢摸,正好形成灯下黑,咱们好藏身,也好抽冷子出手,宰他几个鬼犊子就再躲回山里去。众人无异议,便在辽阳东部大山里伏下了。

佟国俊自从入伍当兵后,再不说自己是旗人,就是和弟兄们说起父母和家人,也将阿玛和额娘改成爹娘。辛亥年武昌城闹起革命,喊出的口号就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鞑虏就是旗人,又被人骂成鞑子。晚清政府确实没干什么好事,把一个大好江山害得七疮八孔。那些八旗贵族的后代也多是不着调不争气,一个个玩鹰架鸟,生生地把自己祸害成了一帮秧子。可往远想一想看一看呀,康熙爷乾隆爷那一阵,咱们大中华八方朝拜,又是何等强盛,咱普通人家的旗人后代又差在了哪里?可这些道理跟谁说去,不如就鸦默雀动地装成汉人,省得遭人白眼歧视。

佟国俊带人在老家附近藏身,应该有将近两年的时光。他们是住在山林深处的地窨子里。隔段时间,佟国俊便带一弟兄披着夜色回家,背走老父老母为他们备下的粮食和衣物。为筹这些东西,佟家二老忍痛将那块菜地卖了。女儿佟国洁随着母亲也连日连夜地为山里的兄长们做衣做裤,屯里人问起,倒也好搪塞,说大嫂病了,大哥的换季衣裤总得帮着做一做。

如果像山兔一样地伏草不动,也许佟国俊和他的弟兄们会藏在辽东大山里三年、五年,以至更长的时间。可佟国俊不是兔子,他的弟兄们也不是。他们是豹子,是猞猁,他们要出击,要搏杀,不如此便枉长了利爪利齿。青纱帐起的时候,他们伏在首山火车站外的茂密高粱地里。首山是号称“千朵莲花峰”的千山山脉第一峰,紧靠哈大铁路东侧,距离辽阳城不过十来公里。山不算高,但巨石裸露,松柏青青。日俄战争时,双方为争夺南满铁路,并以此作为扼守沈阳城的屏障,在此地曾有过极为惨烈的角逐与厮杀,至今仍可见山上的碉堡与战壕。首山车站虽不算大,但南来北往的日本军列常在这里停靠。那天傍晚,趁着日本兵下车去军需点吃饭,佟国俊先派两个弟兄分别在车头和车尾露面,都是在地里干活的农民模样,手里还拿着刚掰下来的高粱乌米。为军车站岗的日本兵挺枪吆喝离开,佟国俊从高粱地蹿出,手起刀落,登时将车尾的日本兵宰杀,扔下一个白布条,抓起日本兵的三八大盖,又钻回了高粱地。军车头部的日本兵听到了动静,急转身射击,没想身后又蹿出一人,也是干净利落,让小鬼子眨眼间就蹬腿见了阎王。

听到枪声,吃饭的和车上的小鬼子都冲了出来,一时不知高粱地里的虚实,便一个劲地机枪扫射,又用迫击炮轰击。可那时,几勇士早蹿进另一片青纱帐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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