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古街的羊皮鼓

2014-04-17 01:25夏榆
十月 2014年6期
关键词:客栈古镇

夏榆

他感觉倦怠。头倚在飞机的舷窗上。

这是由昆明飞往丽江的航班。飞机在停机坪就位,做着起航前的准备,他坐在靠近安全门的舱位。有空姐走来,弯着腰谦恭地对他说话。跟他交代坐在安全门侧座位的责任——遇到紧急情况时能果断打开安全门。这需要力气,也需要镇定能力。他察看安全门的开关,一个红色旋钮,一个银色手把。遇有紧急情况他要握住这手把,旋转红色按钮,开启安全门疏散机舱内的乘客。这个小小的责任让他感觉重负,他觉得已经没有心力完成这样的事情。

接连三天没好好睡过觉,白天紧张奔走,夜晚住在简陋潮湿的招待所,蚊虫的叮咬让他无法安睡,身心困倦至极。倦怠感从穿着高勒皮靴的脚下向上升起,弥漫到全身。小腿肚的肌肉酸胀,酸痛感从腰蔓延到背部,也蔓延到头,头痛欲裂,晕眩感使他恶心。他斜倚座椅,将头抵在舷窗上。那时他看到候在停机坪上的飞机,飞机的机翼闪烁着红色灯光,运送物资的工具车在卸载集装箱的物资,身穿印有黄字的蓝布工装的地勤人员在忙碌。

尽管困倦,他还是接受了空姐交代给他的任务。

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他想。他是看到过空难现场的人,每次灾难发生之时奔赴现场,是他的职业责任,也是他的良心驱策。他看到的那次空难叫“伊春空难”。一架从哈尔滨飞往伊春的客机在伊春机场降落,接近跑道时断成两截后坠毁。他赶到现场是在空难发生两个小时之后,当时那架失事飞机的残骸还冒着浓烟,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焦煳气息。他感到心脏颤抖,内心恐惧,但是职业的责任感需要他奔赴现场,需要他勘查现场的紧要细节。

作为灾难报道的记者,这些年来他的记忆就是灾难储存器。

现在,他走上飞机的时候如同离开战场的特种兵。

归去来兮,青春将芜;归去来兮,家园将芜。

这是他早年听到的一首台湾民谣,那天有年轻人唱起这首歌。

这是临海的一座城市。这里的市民因为政府和商家联合在市区推行PX项目而集体上街散步。年轻人唱着他们喜爱的歌,和平地表达他们对家园的热爱。更多的人在唱《海阔天空》,这是港台年轻人上街集会必唱的粤语歌曲。

原谅我一生放纵不羁爱自由。他在人群里听到这歌声,眼泪就夺眶而出。

那是热爱自由者的心声。他曾经无数次听到年轻人唱这歌。

当然后来局面有些失控。这样的集会总是会因为某种原因而打乱秩序,改变节奏。戴着白色口罩的年轻人与手持盾牌手握警棍的防暴警察在街头对峙。这样的情形出现在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都是正常的,出现在中国这座海滨城市当然也是正常的。这些为了反对PX项目上街散步的人,渐渐地情绪变得激动。PX项目在中国城乡经常遇到抵制,人们反对这个项目,他们认为PX作为化工项目在城市市区投建会造成严重环境污染,严重危及人的生命健康。他奉命报道这个事件。离开那座城市时群体性的骚乱暂时平息,但是械斗的景象和镜头牢牢刻印在心里。危险是无疑的,他要躲避从暗处飞来的石头,躲避突然抡到头上的棍棒,在那种混乱而难辨真伪的现场,警察也很无奈,温和怀柔是对群起的愤怒情绪的助长,强硬和暴力也会加剧群体性的对抗。在这种时候他愿意理解任何一方。

在正常的国家和正常的社会这样的情形都是常态吧。他想。

然而无论如何理解,事实上他已不能把目击的现场写出来。

他接到来自编辑部的电话,他被告知放弃这次报道。

这是悖论,也是他的职业循环。他经常是奉命而去,也奉命而返。

看见的不能言说。这情形是真正让他倦怠的。

比身体倦怠更甚的是他内心的倦怠,精神的倦怠。

他坐在那个位置,摁动座椅扶手侧的按钮,后调了座位角度,让身体可以仰坐着。他等待着航班起飞的时间。耳边是乘客的低语声,也有婴儿的哭闹,身着红色制服的空姐和身着白色衬衣蓝色裤装的先生们在航班的过道穿行,他们把行李架上的行李箱整理好,仔细巡查坐到座位上的乘客,看他们是否系好安全带,是否关闭手机。很快飞机就进入飞行状态。在跑道上滑行,又是机身的强烈震动,他头仰靠着椅背,脱下黑色皮夹克环臂抱在胸前,紧闭双眼,飞机在震动中以70度仰角升起,在升空过程中剧烈颠簸。这是气流的影响,有时颠簸轻微,有时剧烈震颤。以前遇到飞机颠簸时他会紧张,不放松,甚至有隐隐的恐惧。

现在完全习惯了,他让自己必须习惯。在他身侧的安全门的旁边,有英汉两种文字印在白色椅布上:就座后扣好安全带,使用座椅坐垫做救生浮物救生衣在座椅下,在滑行、起飞及降落时扣好桌板。舷窗上的遮光板可以打开及合上,打开时看到窗外的一切。那是云海,是蓝天。云海之下是宛若棋盘的大地。他闭起眼睛,同时看到他内心的景象。他的内心深藏着这个世界的秘密,那些突发的事件、意外的灾难、人为的祸患,所有这一切在他心里镌刻着,但也只有他能看见。

他的心里有着太多的这个世界的消息。

他是个信使。然而是个不能送达消息的信使。

这成为他内心的疾病。他需要去一个地方疗治内心的疾病。

他选择了云贵高原的一个千年古镇。

他想象即将前往的这个地方是一个具有神性的地方。

这里是人间天堂,这里自由而安详,美丽又圣洁,它是人类最美的梦幻之地。

广告词是这么写的。他当然不信任广告。

不过他可以前往,可以亲见。

他要去的纳西古镇有四十分钟的航程。

刚够小睡片刻,被震荡惊醒,醒来飞机已经开始盘旋着降落。

飞机的降落也是他头痛的。那种高空之上的颠簸,气流之间的冲荡,都让他头痛。飞机在高空忽上忽下,机身剧烈抖动,机体部件连接处发出嘎吱嘎吱的错位声响。乘客发出一阵阵尖叫。他闭着眼睛,手握着座椅扶手。剧烈颠簸之后,飞机起降的轮子落到跑道向前急速滑行。

他知道到了。他即将开始自由而隐秘的生活。

半个小时之后,他下了飞机,拖着旅行箱走出航站楼,先要坐出租车去预订的酒店。多年旅行的经验让他知道,机场、火车站、码头、汽车客运站,都是骗子成群出没的地方。他很少在到达一座城市时在机场、火车站、码头、广场长久停留。拦到一辆出租车坐进去,司机是一位中年妇女。他选择女司机的出租车,也是为了在陌生之地的人身安全,避开不必要的麻烦。女人的天性总是更善良一点,男人多数冷漠、狡猾和奸诈。当然也有相反的时候。女司机把车开上高速公路。现在是旅游淡季,基本没有多少游人,这让他舒服一点。

女司机是当地人,微胖,肤色微黑,那是云贵高原阳光曝晒的结果。

其实他是预订了古镇的旅馆,但他也觉得可以再选择一下,在他到达古镇的时候,可以选择一个看上去更适宜的住处。女司机推荐去她的亲戚开的客栈。半个小时之后,出租车到了古镇边缘,有一个姑娘等在那里,她站在车门一侧。司机说到了,这里是步行街,汽车不能进入。司机让那个姑娘接他去客栈。他从车后备厢取出皮箱、提包,皮箱的轮子碾着古镇的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震颤的感觉从手中的拉杆传到他的手臂。

那个接他去客栈的姑娘是巴东女,黄头发,显然是染过的。她叫他大哥。

“您放心住,我们客栈价格便宜,环境好,因为我们是当地人。我们不会因为房租提价。”

她还说了很多注意事项,譬如不要随便接受人们拉客,防止被骗。他没有理由相信这个染着黄头发的姑娘,也没有理由怀疑。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巷走,过一座石桥就是一座农家四合院,他们走进长满葱茏树木的庭院,收银台就在紧靠大门的位置,那个姑娘为他办理入住手续。其实也不需要什么手续,甚至不需要出示身份证。住在客栈的价格是每天百元,这是古镇住宿的方便之处。他拿着钥匙,带着行李去自己要入住的房间。

院落中央是游着金鱼漂浮着水草的水塘。有几张棕色的藤编摇椅放在水塘边。从天井照射进来的阳光照耀到藤椅,人躺在藤椅上会自在舒服悠然。四合院是两层的客房,朱红色的木制板壁油漆一新,双扇雕花的窗户可以打开。他喜欢这里,哪怕有嘈杂的声音发出来。多年来他只住酒店和宾馆,很少住客栈,原来客栈亦有趣味。

西厢房是他要入住的。他拿着钥匙走到门前。这是双扇木门,朱红色雕花木门缀有两个铜环,有铁链穿过门环用一把黄铜锁紧锁着。他打开那把锁,门被推开时门轴发出“吱呀”的声响。这是一个套间,红木地板,外屋有张铺好被褥的大床,里屋是张小床,里屋更隔音。他把旅行箱拎到里屋。这个房子背阴,被褥有些潮气,他闻到一股霉味。他觉得以他现在的心境和身体状态,什么都可以适应。

打开皮箱取自己的换洗衣服。他先要做的是洗澡。在山里好几天,不能洗澡会让身体很难受。热水放出来,浴室的镜子很快被水汽蒙住,他看不见镜中的自己。调试好水温,在莲蓬头下洗浴,皮肤跟热水接触时让他感觉贴心,他让自己更久地待在水流中。洗浴完,换干净的衣服穿,此刻是傍晚时节,他要出去用餐。

他要在夜晚来临之际看一看这个古镇。

古镇被称为中国的艳遇之都。

他想很多人就是像他这样从远方奔赴而来。

在这段特别的时光,他是要让自己暂时远离公共生活,远离社会现实。

回到个人,回到内心,回到精神深处。

古镇的街道纵横交错犹如迷宫。

走出客栈,沿着脚下的石板路走,道路蜿蜒曲折,把他带往完全陌生的世界。

长街的两侧都是店铺。卖银器的,卖布匹的,卖当地服饰的,占满街道。卖食物的小摊弥漫出各种气息。他走在这混杂着各种噪声和气息的长街上。

身边蜂拥着人。这些人大多是和他一样,从异地而来,怀着各种好奇而来。

夜色降临,街边的华灯照耀着长街,身穿当地服饰的男女青年从街上走过,他们身上戴着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银饰,头上戴的头箍插着色彩缤纷的羽毛和花翎。对于长期生活在北方的他来说,走在这长街就如走在异邦,

他用手机拍摄街头的景物,然后把那些照片用彩信发给她。

他不是一个人抵达这里。他的心里还带着一个人。

凌琳。他在心里不时念起的名字。在心里他和她私语,把他所见的一切讲给她听。在街角有一家卖各种皮包的店铺。他走进去,随意而逛。

看到一款红棕色的帆布旅行包。印在包上的两个字吸引了他。

初遇。他反复看着那两个刻印在方寸牛皮图标上的字。这是契合他此刻心境的两个字。他付了300元买下这个包,那时候他的心里漫溢着欣悦的感觉。

这是他私人的情感。在他的身体里,在他的精神之间储存着两种情感,对公共生活的沮丧和失望,对个人生活的欢欣和喜悦。这是他开始恋爱的时刻。

所有的外遇都一样庸常。他熟悉也尊敬的一位大学女教师倨傲地对他说。当时她听到他讲述情感生活。女教师也许真的是轻蔑男人的婚外之情。他不争论,不辩解。知道这样的事情难以与人论道。在当今时代,欲望横流,婚外情已经泛滥。形形色色的婚外情被曝光,官场学术圈娱乐艺文界,各种惊悚火爆变态婚外情爆出,吸引着公众日益鄙俗的好奇心。男女情感成为世间最廉价的东西。

也许,他并不能免俗。他只是在重复别人重复过的故事。但他还是能鉴定出他所遇见的这份情感的不同。也许,这世界唯有他明白这情感的意义。拯救,或者救赎。这些具有宗教色彩的语词放在他的身上是恰当的。那就是他的状态。他的遇见把他从某种困境中拯救出来,也使他的心从沉沦的境遇中获得救赎。

这是他给自己的情感做出的鉴定。

使他从精神困境解脱出来的这个人就是凌琳。

他走到哪里都会在心里带着的姑娘。

在街上漫游,还真是饿了,感觉是饥肠辘辘。

他离开北京的家已经一个月了,不断辗转前往各地做采访。

先是在海口,后到昆明,再到大连。最后是云贵高原的边陲山乡。

做不同主题的访问,也观看不同形态的社会和人生情状。

外出执行公务的那段时间,在云贵高原的边陲小城奔走,他总是感觉饥饿。几乎找不到合口的食物,能吃的就是半生的肉食。纳西族人喜食烤肉,他们在街上架起柴火,摆上石板就在那里烧烤着生肉吃。街上还刮着冷风。这种吃法他难以适应。但是难以找到别的食物,他就只好忍耐着。苦熬半月,现在终于出山,终于能坐到餐馆里用餐了。他要了两个糯米团,颜色发绿。这是他不喜欢的,但是也还能食。能食的还有茶叶蛋,一样两个。再有就是深黄色的芒果汁。这就是他要吃的食物,他的晚餐。他坐在那家临河的餐馆靠窗的位置。他总是会选择靠窗的位置。

餐馆里已经没有多少就餐的人,刚好算清静。原木制作的窗棂是推拉的玻璃窗,玻璃窗此刻半开,窗外是如织的人流。隔着一条石板路就是酒吧街,强劲的舞蹈音乐,强劲的鼓声,爵士鼓的敲击声不时传来。从窗口能看到酒吧里闪烁的五彩的激光,随着音乐和激光舞动的人群。一个男人在激越的乐声中率众舞蹈。在这条位于溪水边的古街,有无数的酒吧。在同一时刻,人们狂歌欢舞。酒吧街就在一条溪水边的两岸。坐在那家餐馆的窗边,他可以看到满街不同的酒吧。这是他在别的城市没有看到过的。

吃完东西,饥饿感消失,他走出那家餐馆,沿着长街漫走。并不怕迷路,他知道可能会迷路,但是并不怕。总是在这古镇上,即使是在迷宫一般的道路走,还是不会走出这古镇。他总是会找到入住客栈的,出门时坐在门口的纳西族女孩给他一张卡片,上边有客栈的电话。迷路了,可以打电话,客栈会派车接他回去。这使他可以放任地在古镇游走,他希望自己能彻底丢失一次。

他幻想就此与北京城的喧嚣作别,与密布的高耸的水泥丛林作别。

在这个春天他成为一个漫游者。

住在客栈的几天里,每天清晨即起,简单洗漱之后就出发。

他并不远走,只是沿着古镇街巷千回百折的石径随意而行。

对于他来说,这是罕有的状态。多年来他就如一架开足马力的机器,不止歇地运行。他在大地之上穿行,从边关大漠到滨海之城,从塞外高原到西南边陲。中华版图上的地域几乎都留下过他的踪迹,异域国度也留下过他的身影。波兰、瑞典、德国、挪威、法国、日本、荷兰,这些国家他都到达过,在心里他把自己看成是没有国度没有地域限制的人。祖国的漂流者,这是他对自己的身份命名,也是对自己精神疆域的界定。

这一次他让自己停下来。从他所在的世界消失,就像一滴水消失在海洋里。

距离他住的客栈数十米的地方,沿长街左行是倾斜而下的石板路。

路的尽头是一座石拱桥,桥的名字叫大石桥,铺着凹凸不平的石板。桥下是蜿蜒流淌的溪水,溪水两岸是错落起伏的木板房。在那几天他就坐在石桥栏边,在那里看来来往往的人群。每当夜晚来临从石桥经过的人蜂拥而至,人挨着人。

他的身边是一个穿着酱色袍子系着黄色衣带的纳西族男青年,穿着棕色长靴的腿间放着一只缠满黑色绳结的羊皮鼓,青年的手掌不离鼓面拍击,鼓声随着音阶和节奏的变化响起,在街上回荡,震动心魂。

他喜欢这鼓声,仿佛是对遗失者的召唤,这鼓声让他流连忘返不愿离去。

仿佛他来到这古镇就是为这些羊皮鼓而来。

到达这座古镇,很多风物从脑海里匆匆掠过。

唯有羊皮鼓声让他萦心于怀。

在街边的店铺,有各种工艺品,他喜欢悬挂在墙壁上的羊皮鼓,这是在中国藏地流行的一种鼓乐。他喜欢坐在铺着兽皮的木椅上击鼓而歌的小伙子,也喜欢击鼓而歌的美丽姑娘,他们坐在这里使喧嚣的长街有种柔美的艺术之光。

这条长街有很多这种鼓乐坊。敞开的乐坊里传出酒吧歌者的吟唱,还有羊皮鼓的拍击声。这声音牵引着他,他经常会站在街边倾听鼓手拍击的鼓乐伫立很久。

开始他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坐到那些敞开的鼓乐坊里。后来他还是走进去,找到座位坐下来,他近距离感受着。敲击羊皮鼓的姑娘坐在兽皮凳上,手抚鼓面,随着音乐拍击。他的心脏跟随着鼓乐的节奏而跳荡。从鼓乐坊里往外看,他可以看到各种人从长街走过。有背着吉他的歌者,有长发的艺人,也有纯粹的旅人。

这节奏分明的鼓乐带给他浪迹天下的漂泊感。

他对很多事物视而不见。打制成各种形状和质地的金银器物摆放在临街的店铺,各种首饰、各种衣物、各种珠贝、各种花卉他都视而不见,唯有这羊皮鼓让他心仪。

他在街上漫游,只要出街就会朝这个鼓乐坊所在的位置走。鼓乐坊在白天是关闭着的。在白天当他走过这条长街时,看到打烊的铁红的门板。在石板路的—侧是密集的商铺,唯有这鼓乐坊的门窗安静地关闭。它只在夜晚敞开。

每天他会有两次上街,上午和傍晚。到傍晚他就看到门窗敞开的鼓乐坊。

粗粝的桦木树装饰着门壁,室内摆满大小各异的羊皮鼓。灯光明亮处坐着一位容貌秀美的姑娘,她的大腿间夹着一面发旧的羊皮鼓。墙壁贴满幽蓝的CD光碟。姑娘的手掌放在羊皮鼓之上,随着DVD机放出的音乐节拍敲击。他在古镇看到的这个形象让他心动。在这条古老的异族的街道上唯有这羊皮鼓的形状和羊皮鼓的敲击令他心动。在幽居的这些日子里,他走遍了这条古镇的每一条街道,走过它每一个角落。他熟悉了开在每一个街角的鼓乐坊。唯有这个地方的羊皮鼓声让他流连忘返。

鼓声敲击响彻在他的心里,在他被石桥冰凉的石头阴凉而起身,踏上石桥漫游在长街时,敲击着羊皮鼓的声音一直伴随着他。曾经他是渴望有这样一只鼓的。他梦想着能坐在河岸之侧击鼓而歌魂兮归来。那时候他刚刚失去她。他没有办法再获得她的音信。她曾经对他说:我会成为天使出现在你面前。那时他完全不能理解她这么说的用意,也难以理解她说这话的含义——天使,那是他无从想象的。

她突然就离开了,从他的世界消失。从他所能抵达的世界消失。从他所能感知到的世界消失。我要变得不好看的时候就不再见你了。这是她对他说过的话。那时候她是否不好看了,他完全不知道。因为他没有办法再见到她。他知道在那段时间她在服用一种药物。那是用来医治精神疾患的药物。它的成分含有麻醉和镇静功能,据说它还会改变人体的功能。它会使人体如同发酵的面团无限增大。她会成为一个如发酵的面团似的姑娘吗?这并不是他关心的,他只关心她的精神实况,关心她的身体状况。

这个姑娘就是吕寒,他曾经深爱的女子。

这是他青年时期的爱情。那时吕寒刚从英国完成五年的留学生涯回国,他们在北京的一个剧场相识。那是在看一场由瑞典皇家剧院演出的独幕话剧《一个人的独白》时认识的。她清瘦而美,眼睛大而晶亮。他们在见面两个月之后相爱了。

那是一种无望的爱。那时他还在婚姻的法律关系之中,又独自在京漂流。

寄居在京郊的农民的一幢平房里。事实上就算他们相爱,他也无法安顿好他的爱情。吕寒是希望他们能相爱,能共同生活。他则处于犹疑和不确定之中。

强烈而炽热的爱情会冲击人的头脑和神志,但是强烈炽热又无望的爱情也会伤害人的精神。吕寒就成为烈焰般爱情的牺牲品。她的精神崩溃。

那时候她是上海戏剧学院的教师,她爱他,爱情如烈焰吞噬了她。

她曾经带着地图行走在中国的矿区,从陕西到内蒙古到甘肃到山西,她想看看他曾经生存的地方成长的地方。对出生在上海文艺世家的娇小姐来说,矿区的黑暗和荒原般的生存环境如同传奇。她毫无畏惧地行走在矿区满是烟尘的大地上,跟那些满脸满身乌黑的矿工接触,交流。她跟他说那时候她最大的理想就是在矿区做一个小学教师。她要像带那些孩子一样守望他成长的时光。她在矿区丢失了手机,也丢失了钱包,有小偷偷走了她的东西,还有小孩踢她的腿,那是在陕西榆林矿区。但是她毫无惧色。那时候滚烫的爱情温暖着她。但这爱情已经是她的心灵再造的幻景。因为那时候他有些畏惧。他畏惧这炽烈如火焰的爱情,不知道会把他们焚烧到怎样的状态。因为内心的怯懦,他已经开始想跟她拉开距离了。

他也无法去看她。囚禁着他的婚姻关系让他无法出现在她的生活之中。

据说吕寒做电影导演的父亲暴打了她。父亲不理解女儿的爱情,不理解她的心灵,不理解她的精神实况,父亲以为女儿的爱情是一种疾病。后来她被父亲关到一间黑屋里不容许自由出入,据说父亲把她送到过精神病院,接受过精神科医生的体罚式治疗,医生用橡胶带将她绑缚在床架上避免她的挣扎和可能的脱逃。

他们被隔绝在两座城市之间不知道生死。

他不能去看她。无法获知她的音信的时候他就梦想有一只羊皮鼓。

他要坐在传说中的忘川之畔击鼓而歌,他要召回她游走的魂灵。

那时候他的身心是悲怆的、哀恸的,那是真实的悲怆、真实的哀恸。

他这样使用重复的句子形容内心实况,不重复不足以表达内心的切实之感。

后来他就彻底失去了她的音信。只有他知道自己的精神况味。

内心的困苦,这是人类所有的不被外界所看见的困苦。他能体察到这困苦对他的生命构成的威胁。那时候他经常会站在位于21层高楼的阳台上。有时候他会大着胆子想,如果他像一只鸟雀从阳台飞出,或像一个跳水选手从高处纵身跃下。那么生活就会被改写,他的生命历史也会被改写。但是这样的意识只能在他头脑中闪现一下。只闪现这一下就让他畏惧。感谢他的恐高症。因为对所有高度的畏惧,他放弃了那种盛行的自我解脱方式。他只有在困苦中沉浮、挣扎、搏斗。

爱情对于他来说如同潮汐,一波又一波地涌来。

三年以后,是凌琳把他从那种内心的困苦中解救出来。

她的爱情浩荡,她进入他的内心,进入他的精神,在那里长驱直入。

凌琳的到来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那是一份在他看来无比宝贵的爱情。

他用“卓越”一词来形容。他就是这么个人,在生活中有他的词语系统。有的词语被他倍加珍视,有的词语被他弃之如敝帚。词语系统也是世界观的一部分。在遭遇他人的质疑时,这是他给自己的回答。现在他的生活是坚实的,也是安宁的。

内心安宁,精神稳固。这是他中意的状态。

他发现客栈的旅客是复杂的,有各种背景,也有各种因缘。

有天中午他没有出去,坐在客栈院子的藤椅上看书。

阳光从敞开的天井照进四合院,水磨石走廊和放置在池塘边缘的芭蕉树被照亮。池塘在四合院中央,从池塘荡漾的水波中能看到几条游动的红金鱼。水草漂浮在水面之上。四合院环形矗立着几根粗壮的木柱,石刻的圆形基座支撑着木柱,支撑起雕花的木制阁楼。木屋之上是十四间单间客房,绛红色的帷幕遮挡着这些客房,使它们成为彼此独立而隐蔽的空间。这就是他看到的幽居之地。

下午的时候,天气渐热,气温升高。

住在客栈的人们也都陆续回来。

他看到那个姑娘也回来。

她看到他坐在摇椅上,冲他点头微笑,然后上楼。

姑娘叫林嘉慧,住在二楼。他只能看着她上楼和下楼,他不知道她确切住在二楼的哪间屋。尽管那时他们已经认识。

最初他们见面是在古街的街角。有一纳西族妇女坐在竹凳上卖地图。她的面前摆放着两种颜色的地图,一种暗黄,一种是淡红,她蹲下身子翻拣着摆在地上的地图看,她选了一份暗黄的,把两元钱交给卖地图的妇人,她站在街角看那份地图,她的背上背着白色的锥形包,胸前挎着一部照相机。那些地图也正是他需要的,他蹲下身子挑选着地图,他问那个妇人:

“两份地图是一样的吗?”

“一样的。”她站着替那妇人回答。

她在翻看那份买到的地图,并没有走开的意思。

他选了份淡红的买下来,也站在街角看。身边不时有游人走来走去。

“第一次来古镇吗?”她看了他一眼问道。

他说是。她微笑一下,握着照相机走开。她身材修长,留着柔黑飘动的长发,她的面容白皙清秀,走路的样子缓慢,脚步很轻。这个样子让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握着照相机走远了,他觉得她是在寻觅眼中美好的街景。

他没有想到的是她跟他住在同一家客栈。

那天下午他看到她走进庭院。他看着她在这个院子里出出进进,她穿着蓝底白色碎花的曳地长裙,脚下是一双黑色绣花布鞋,手里拿着一顶乳白色阔檐凉帽。她从天井走过时,身上有一袭香气飘过。当然她每次出门的时候都会换不同的衣服,不同的佩饰。这个女子让他想到一个人,日本人气高升的吉他演奏家村治佳织。这也是他注意她的原因。有很久的时候他热爱这个吉他演奏家,他一次次听着她演奏的名曲《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被这乐曲的感伤和诗意的美所感动,也被演奏家东方之美所吸引。看到林嘉慧的时候,他恍然是看到村治佳织。

他的心跳加快了好几个频率。

当然她不是村治佳织,但看得出来这是个具有文艺气质的女青年。

“我叫林嘉慧。”她大方地主动介绍自己。

他只要在院子里就能看到她。她从街上回来,手里拎着装满东西的塑料袋,她微笑着跟坐在柜台后的服务生打招呼。他看着她踩着木楼梯上楼,到了楼上她用钥匙开门,门“吱呀”一声,就见她推门而入,她的身影消失在房间里。

两天之后,他又在街上见到她。在一间挂满风铃的店铺。他踏上石阶,微风掠过,挂满店铺坠着红缨的风铃响起清脆的铃声。他想为凌琳选一个,在他转动风铃的时候他看到那个叫林嘉慧的姑娘。

他和她之间只隔着一片悬挂在一起的风铃。他们在如此切近的距离站立。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的心头微微动了一下。在这长街,每天,每一时刻都会走过各种相貌各种仪态的人。因为她已是熟悉的,应该跟她致意。她也看到他,神情略微一怔,脸上漾出笑意。

“你好。”她对他说。

“你好。”他也问候她。

但他们并没有多言,各自走开,继续欣赏那些悬挂起来的风铃。

无疑她是让他感觉到某种吸引力。他当然不能表现出太多的热情。

这也是异性之间基本的礼貌。

他们看完风铃彼此走开,各自在长街上漫游。

他偶尔看到她的影子,她或许也会看到他,但是他们彼此无话。

在这长街他没有与人交流的愿望。他只想做一个漫游者,做一个观察者,体验他在这长街的自由时光。不过,他觉得漫游在这条长街的旅人,都会有他们的故事。他也有自己的故事。在他幽居这座古镇的时候,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四方街漫游。穿过小巷是四方街广场,在生长茂盛的树荫之下是长条木椅。那里可以供游人休憩。每天必到这长椅安坐的有流浪者,也有旅人,还有他这样的幽居者。坐在长椅上看人,看物,看景,也看风。这是他做的事情。

世俗或现实生活暂时离他而去,或者被他隔绝在感知世界之外。时间在这里失去意义,人也都成为过客。唯有他与自己长在,与自己相处。对他来说这是美好的时光。在广场与酒吧街之间,隔着一条溪水,要去酒吧街就要涉桥而过,溪水并不干净,水面上有各种漂浮物,然而在这肮脏的溪水里游着数十尾红金鱼,鱼儿们并不活泼,静静地潜伏在肮脏的水中,它们还能在水里存活,也得益于流动的人群。他想很少有人会想到去捕杀它们,因为来到这座古镇的人多半是过客或游人。他们的特质就是不停顿地行走。

他也在这条肮脏的溪水里看到放河灯。这是纳西族的民俗。点燃着蜡烛的纸船放入水里,那些纸船叠成莲花的形状,莲花之间放着蜡烛,放它的人可以在点燃蜡烛时为自己许下心愿,直到它们随流水漂去。古镇的河道相连,河灯就在这没有尽头的河道任意漂流。

古檐下的长廊是酒吧街,夜晚降临的时候,灯火辉煌,每个酒吧都是歌舞激荡,这是激情汇聚的时刻,他也会在夜晚到来的时候到这街上走走,走过每一家酒吧,看它们不同的内景,不同的相貌,歌者不同的歌唱,客人不同的欢愉。

“你没带一个伴儿吗?”客栈老板娘在路上遇到他笑着问。

他说没有。

“那你可以找一个呀,这古镇可是艳遇之都啊。”

客栈老板娘意味深长地说。

他也给她微笑,他觉得他并不需要艳遇。

他只需要暂时的幽居,他要这幽居的时光。

在这个古镇有繁多的客栈,有各种等级的酒店,各种规格的旅馆。

都是人的居住之所,设施不同,服务不同,待遇也不同。

古镇还有各种夜店,KTV、足浴屋、洗浴俱乐部,这些场所他都没有好奇心,也从不涉足。他只去茶馆,去音乐酒吧。他拒绝艳遇,拒绝情色。在这条长街每天会出现各种人,男人和女人。各个年龄层的都有。年轻的男女,有的就是为寻找艳遇而来,或者寻找新鲜的情感而来,哪怕是一夜情。来到这古镇的人是自由的,或者是为自由而来。但是他没有愿望在这里寻找艳遇,他不需要,不需要的还有感官和欲望的刺激放纵。他就像上了岸的人,而情欲之海只会淹没那些还在水里泅游的人。他现在是上了岸,远离被淹没的困境,远离在深海里的挣扎。

心静神安,这是他在那段时光的个人感觉,只有回到私人生活时他才是安适的。

而公共生活令他倦怠。经过短暂的休憩,他驱除了旅途的倦意,恢复了精神元气。然而他记得曾经的沉沦,曾经的陷落,记得曾经的困苦和曾经的挣扎。

那是人之成长必须经历的吧,那是生命之果实孕育时必须出现的吧。

有很长时间他是依靠手淫解决自己的身体觉醒之后面临的问题。

这是他的困境,身心的困境。

那时他在一本书里看到托尔斯泰对付自己身体欲望的办法。他说:“人有欲望,要做的最佳方法是:1.完全自行毁灭它。2.和女人一起过,她有一种高雅的气质,能分享你的信仰;和她共同养育孩子,帮助她就如同她们帮助你。3.接着是比较差的方法,当你被情欲折磨得难耐的时候去找妓女。4.和不同的女人潦草地完事。5.更差的做法是和一个男人的妻子发生关系。6.最差的方法是和一个背信弃义、道德败坏的女人生活。”

托尔斯泰说到的这些条件他都没有。那时候他身在黑暗中。

在幽暗的矿井里。这是他生命的前夜。最黑暗的时刻。

他在中学时代爱着的一个姑娘离开他了。离开家乡进城,在亲戚的帮助下做了公共汽车的售票员。其实姑娘从来没有属于过他。他只是怀着战栗感想念她,在三年的时间就这么丧魂落魄地想念。他在姑娘上学的路上跟着她。下学的路上跟着她。他凝视着她的背影,用眼睛爱抚她的面孔,爱抚她在夏天因为衣衫单薄而曲线毕露的腰肢,爱抚她在夏天不穿袜子的脚。

这是他的少年时期。人生的迷惘和青春期同时来临的时刻。

他都没有跟姑娘说过什么话,所有爱恋的语言都被他倾诉在日记本里。红蓝绿白的日记本被他写满书桌的抽屉里。他把这日记本交给她,在一清晨,等到她背着书包出现在上学的路上,他鼓足勇气把笔记本塞到姑娘的手里。姑娘受惊吓般说了句:“我不要!”

她显然知道那是什么。知道接受意味着什么,拒绝意味着什么。她是想拒绝的。他脸上的表情应该是绝望的、慌乱的,也是仓皇的。

他还没等姑娘把那些日记本塞回到他手里就跑掉了。

内心悲伤又幸福。他觉得已经表达了。他完成了此生最重要的事务。

那天他跑回到家里,独自躺到床上,蒙着被子抚摸着自己。

他害怕同住家里的母亲闯进他的屋里来,他又不敢反锁门,因为这会让他的行为变得可疑。但是他仍然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他闭着眼睛,心里想念着他深爱的姑娘,想念着她的身体,然后他抚摸着自己。这是他第一次深情地抚摸自己。他的精液在激情奔涌时喷射而出。当然,那是脏东西。甚至在某些道貌岸然者眼里看,这是淫秽物。不过他还是用这个方式解决了自己的困境。

由身体的困境带给他的心灵和精神的困境。事实上那也是存在的困境。是的,这是可怜的爱情。甚至连爱情都算不上。尤其在现代的人看来,跟现代人的情爱方式相比,他的爱情是可怜的,也是可悲的。这就是他的青春期。或许也是他这代人的青春期。那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掉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海。那是足以淹没他的黑海,他在这黑海中泅游、挣扎、呼救,然而无人听见。

这样的时光跟随他很久。那时他以为自己就是一个精神落难者。

精神之难。这种疾苦从少年时期,到青年时代,到今天贯穿在他的生命史。

精神之难。这也是这个时代人类普遍经历过的困境。那些让人蒙难的事物是什么呢?对于遭受强拆丧失家园的人来说,强拆就是受难;对于每天狂奔在上班路上,拥挤在人潮汹涌的地铁乃至公交车的蚁族们来说,工作就使他们身心受创;对于那些被湮没在千百万求职人员的失业者来说,寻找工作机会的道路就让他们蒙难。对于他就是深陷在情感的泥沼里,沉沦在无明的欲海里挣扎。

无明。是佛教用语。即指魂灵蒙昧之境。

灵魂蒙昧。不止是在他的青春期,贯穿在他更长久的人生之中。

现在他是爬上苦海之岸的人吗?他不知道。

他们再次在古街遇见的时候,彼此笑了。

这一次不能不说话。

“你好。”他对她说。

“你好。”她也对他说。

“买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了吗?”他找话说。

“还行。就是想到处走走,看看。买东西倒不是多要紧。”她回答。

“你是出差吗?还是只来玩?”他问。

因为已经算熟悉了,这么问也不至于冒昧。

“来玩的。这古镇,有些年了,我都会在春天来玩玩的。”她说。

“你好像一直是一个人。为什么不带朋友来呢?或者爱人,有个伴是不是会更好?”他半开玩笑地说。他觉得他和她之间也是可以开一点玩笑的。

“你呢?你不也是一个人吗?为什么不带朋友来?这里可是艳遇之都啊”。

她也打趣道。

“朋友在忙着,找不出时间。”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嗯,一个人来也蛮好,风景可以体会得更仔细。”她说。

他们就那样聊着。站在石桥边。他确实也觉得腿脚有些困倦,就将身体依到桥栏边靠着。这姑娘让他觉得有好感。他也希望自己能让她有好感。这样聊天会愉快些。在这异乡,他们总算也是熟悉的人了。抵达这里的人像潮水一样涌来又散去。比较起来,他们就像潮水散去之后的两块石头。或者说他是石头,她是珠贝。他们留在这斑斓的沙滩上。

他当然知道这样说话不够风趣。来到这里的男人见到心仪的陌生女人要敢于猎取,敢于追求。因为这里是艳遇之都,来到这里的人或许只为追寻艳遇而来。他也看到过现在的年轻男孩儿是怎么跟女孩子搭讪的,他们就是直接在马路上堵,生磕,死拉硬拽。或许女人也喜欢这种强力方式吧,她们总是会明拒暗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讲得就是这类事情吧。他应该邀请她吃饭,或者去酒吧喝酒,然后再带她到客栈,应该也是顺理成章的。

可是他不想这么做。没有愿望,没有欲求。他只想做个散淡的漫游者。

他不想在他和她之间发生什么关系。但是他还是对她怀有好奇心。

“有兴趣的话,可以给我电话。”他对她说了他的电话。

“好的。”她微笑一下。并没有要记的样子。

“我在这里等一个人。”她语意委婉地说。

他明白她话语里的含义。她是在等一个男人。那是她的爱人。

或者按照流行的说法,那是她的情人。他很容易就能想到她的故事。

她应该是那种未婚女青年。一个年轻姑娘爱上有家室的男人。这个男人或者拥有权力,或者拥有金钱。他们秘密相爱,在没有希望的暗夜里挣扎行进。

现在的传媒泡沫一般复制着这类故事。有一个词语是用来形容身处此境的女子。“小三儿”。就像这个网络时代流行的很多垃圾词语一样,他以为“小三儿”这个词语充满对女性的轻蔑,对女性人格是一种侮辱。

女子爱上有家室的男人,这样的事情现在像遍野黄花。

这个女子是美的。她的气质中有江南女子的水性,她说话的声音柔和,声腔都有清朗感。他没问她的职业,没问她的生活状态,当然不方便问,也无意问。

她也没有问他。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也不需要深入交往,自然也不需要更多的了解。但是能看出她的教养和规矩。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安然和恬淡。

身上有书卷气息,有诗意和乐感。这是他对这个女子的感受。

她应该是幸福的吧。他想。这样一个女子,自然会找到爱情的幸福。

他不再多言。他们友好而客气地道别。

他是无可等待。他爱的姑娘无法赶来。那时候她正在某地做采访。

她是电视台一个新闻栏目的制片人和主播。每天都会赶往各地采访。

冬天寒冷,夏天暑热,作为电视人都得经受。

台风。海啸。地震。泥石流。桥梁垮塌。重大灾难发生的时刻她也都会出现在现场作即时报道。她同时需要经受的还有电视台严苛的管理制度。

有好几次凌琳对他说:“你来写写电视台吧,写写电视台的生存境况,电视人的生存境况,你要真敢写,绝对是一本火爆的书。”她对他这么说。

她讲过电视圈里的那些漂亮的女人是怎么上位的,跟××台长的关系,跟××市长的关系。“也就你老婆,没关系没背景依靠自己打拼混到今天这地步。”

她讲述别人的故事时没忘把自己幽默地摘出来。这是她聪明的地方。

他丝毫没觉得奇怪。依靠各种关系获得各种资源和利益。岂止是电视台,整个社会不都是如此吗?他去电视台接她回家,走进去过那座造型怪异的大楼,那确实是一个特别的职业场,也是特别的人际场。现在他们只能通过电话聊天,他每到一地把所见人事,所观景色用手机短信告诉她。也会拍下照片传给她。她会迅速地反应,他们发送给彼此最多的就是亲吻的符号。这是他的情感状态,也是他的情感方式。

只有在夜间需要睡眠时他会回到客栈。

在每天的夜晚和白昼,客栈会有两个时刻达到热闹的沸点。

午夜是外出的旅人返回的时候。带着兴奋感回来,人们总是吵闹不休。大声说话,喧哗。有的争吵。杂沓的脚步,洗漱时哗哗的流水声,唱歌的声音都有。这样的喧哗要持续半个小时左右才能恢复安静,这样的喧哗多半是在客栈之内。还有一种声响是在清晨,这是窗外响起的声音,临街客栈的客人告别。他们拖着的皮箱轮子碾动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撞击声,有妇人背着成捆的鲜花挨家挨户卖。有没有人要鲜花?老板要不要鲜花?卖花的妇人问。

他住的巴东女客栈在临街的位置。坐在客栈108室的木床上,从床边的窗户就可以看到窗外,窗帘拉住时只能听到街上的声音,窗帘打开时可见窗外的景色。他的窗正对着随缘客栈的门楼。铁灰色的砖墙勾画着白线,两扇雕着花纹厚重的木门,倾斜而下的瓦檐,尖顶的屋脊雕刻着一只小兽,门楼两侧悬挂着两盏红色写满福字的灯笼,灯笼蒙着微尘。这个院落里不断变换着客人,有时候住进去的是夫妇,有时候是恋人,有时候是情人。有一对年轻男女躲在窗下亲吻,他们以为是隐秘的角落,事实上正被他所见。住在这里的男女,早晨出去,深夜归来。如果拉开窗帘他还能看到窗外行人的面孔、神态和衣饰。

这是一个流动的景观。他想起一个词:《流动的盛宴》。

这是美国作家海明威写的自传性回忆。

在他看来这个古镇就是一个流动的盛宴。

就这样他开始了这段隐居时光。

远离一切喧嚣,安享着自由和随心所欲的时间。

这么漫游着。总会有累的时候。那会儿,他就会走进一间酒吧。

踩着吱吱作响的木梯上到二楼,坐到一张空着的吧桌前。一个男歌手坐在高凳之上怀抱吉他歌唱。酒吧里没有多余的客人,只有一个男青年坐在烛光幽暗的角落里看书。还有就是酒吧老板和他的朋友们在玩牌。放在棕色瓷碗里的红色蜡烛燃烧着,碗里有烛光流淌的红烛的泪。红烛的光映照出来的光映亮吧桌上的一个区域,那是他坐的位置。他的身边是四张空着的座椅,座椅之上有纳西族图案刺绣的坐垫。这是他走完酒吧街看到的一间酒吧。酒吧的光线昏暗,除了彩色的灯就是烛光。亮油漆过的方桌面是由数块木板拼接而成的,开裂着手指宽的缝隙。漆皮脱落。他就坐在那里,独自喝着一杯啤酒,听着歌手坐在高脚椅上弹琴唱歌。

在幽居的日子里,通常在清晨他会出门。沿着古镇的长街漫走,观看它的风貌和人事。但是偶尔他不出去的时候也会留在房间。随便翻阅带在身边的书,写写他要写的文章。总之他要让自己放松下来,与外界隔绝,安享清静的时光。

他称之为闭关。每年总会有这么几天属于他闭关的时间。

上午天气好的时候,阳光会穿过天井照耀到四合院。

客栈里有嘈杂的声音。是客栈主人清理房间的声音。

有客人离开。撤掉床单被罩。四合院的空地堆积着被撤掉的物品。

有人在擦拭通往二楼的木楼梯。在二楼有十四间单间客房,每个客房的门窗悬垂着绛红色的丝绒帘儿,客房门前是搭起的木制护栏,护栏上放着种满各种植物花草的花盆儿。每天都有人从楼上下来退房,也每天都会有人上去人住。各种身份未明的游客住进这客栈,人们也都和他一样过着自由而隐秘的生活。

像他这样的人很少。来到这里只是来寻找清静,躲开日常的事务。

他是自由的也是隐秘的,但事实上他只要自由,秘密则无。男人们热衷的事情他都没有兴趣。赌博、吸毒、酗酒、抽烟、嫖狎女人,这些事情他都不做,不是不敢,是没有兴趣。他觉得那些事情很难带给他身心的快乐。

女人的叫声就是那时响起的。急骤而悠长。声音来自木楼之上。环天井而建的木阁楼也是客栈的客房,在他人住的这个客栈呈矩形而建的有十几幢这样的木阁楼。他不知道来自哪个房间,空的房间开着窗。房间的隔音也很差,女人的叫声是从没有开窗的房间响起的。嘹亮、沉醉、欢愉。

这是上午的时刻,客人几乎都已出游,只有客栈的服务生在打扫卫生,清洗撤换下来的床单和被罩。女服务生像家雀一样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这客栈的嘈杂声并没有影响楼上某处的欢愉。女人叫床的声音高亢激奋,从紧闭的门窗传出来。楼下的女服务生窃笑,年轻的女孩子听到那样的声音有些害羞,她们低下头做自己手里的活儿。有一个在底楼玩耍的男孩儿,看上去五六岁的样子,听到女声的欢叫,飞奔着爬上楼梯,伏在发出声响的房门前侧耳偷听。

这客栈如同一个剧场,旅人们在这里相会聚散,白天到来,晚上离去。

或者晚上到来,白天离去。他很难分辨那些人群的面影。

林嘉慧是他见面比较多的客人,她总是独自进出客栈。从楼上房间飞出的欢愉之声会是她吗?或许她等到了要等的人。她迎接到了属于她的幸福。

如此,这个女子在这里就会减少几分孤独感。

挺好的。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应该是永不变更的祝福吧。

他对自己的好奇心不满,觉得他人的私人事务没有必要过分关注。

但是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走出客栈大门时他还是朝楼上看了看。

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景致。他抬脚走出院子。

下午的四方街祛除了夜晚的艳情和魅惑,现出它本来的真实模样。

阳光炽烈,照耀着四方街前的广场,在一棵茂密的古树之下的长椅上躺着一个中年人,他的旁边是一个穿着布依族衣裙的老妇,老妇的旁边放着一个喇叭,播放着听不懂的歌声。他问询当地人,回答说那是乞讨歌。她身边的长椅躺着一个因伤致残的人。老妇向路人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在乞讨。当地的两个男人牵着两匹高头大马在广场等候着供人收费驭骑,还有架鹰的人在街上逡巡,巨大的棕色羽毛的尖嘴鹰振动双翅但是无法飞翔,因为它的腿脚被绳索绑着,养鹰的主人臂上架着鹰玩耍,供人拍摄照片收取费用。此时四方街两边的酒吧全部安静着。座椅被倒扣摆上了桌子,所有的酒吧都黑着灯,室内空旷,夜间的喧嚣、欢歌以及激情都散去。只有环卫工人在挨门挨户收拾垃圾。

他在这街上漫游。看酒吧街褪去繁华、喧嚣和艳情之后的样子。

直到夜色再度降临。

那天到傍晚的时候,他走进那家名叫“后街5号”的酒吧。

繁华再临,喧嚣再起。这是街上最喧闹的酒吧。陈旧的木楼,门庭廊柱都有斑驳的旧色。它的舞台是木架搭起来的,歌手在那里表演,从酒吧的各个方向都能看到歌者的表演。激情可以传递到任何一处。来这里演出,歌手的激情已经职业化,它需要歌者在上台时就达到饱满的状态。也有疲倦的时候,比如客人的数量,投入和呼应的程度,这些情形会影响到他们的表演。他也看到过空无一人的酒吧里,歌手独自在弹唱。歌手的周围和前后的酒吧都是喧嚣一片。

这样的时刻更考验歌者的定力。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他总是会选择靠窗的位置。

服务生端来他要的啤酒。他要了两个杯子,分别斟满。

端起来一个酒杯,碰了下另一个酒杯。

他在心里对凌琳说:“嗨,干杯。”

他想象她坐在对面。想象她的样子。

偶尔他还是会想到吕寒。在他的记忆里,这些不同面孔不同形影的女人会交替浮现而出。他本来还有机会跟吕寒在一起。后来他们错失了那个时机。他们成为失之交臂的两个人。现在他不知道她的生死,失去她的消息已久。

到这个古镇生活也是吕寒当年向往的。

开一个酒吧,敲击着羊皮鼓,听音乐,这是她梦想的生活。

他觉得她就在这古镇,他最初的漫游也是为寻找到她的踪迹。

他仿佛能看到她在这古镇的姿影。沿着石板路在古镇漫游,看着两边的店铺,银器、木刻、兽皮。让他动心的就是音像店的羊皮鼓声。最初听到羊皮鼓声是在夜晚。穿过四方长街的酒吧长廊,那里的喧嚣留在身后,他沿着街巷走,寻找下榻的客栈。听到远处一阵女声在歌唱。随着歌声响起鼓声。羊皮鼓拍击出的节奏令人心动。走到近前,他看到一间由粗粝的桦木装饰的唱片店。狭窄的店里放着大小不一的羊皮鼓,一个姑娘面朝门口,坐在房间深处,她的面前放着大小不一的羊皮鼓,她的手掌放在鼓面之上。随着音乐拍击。她的头顶之上是散开摆放的光碟。这个姑娘酷像吕寒。锡光的光碟在光线下发亮。这情景,这乐声总让他心旌摇荡。时间是医治内心创伤的药物。他想。现在再忆及往昔心理平静多了,那种哀恸和悲伤慢慢减弱,慢慢被他告别。现在他看着自己的过去,如同观看一部黑白电影。这都是因为凌琳吧。如果不是遇见她,他还会深埋在往昔激情的灰烬之中。

人生就是迁转流徙。生命在时光的流逝中发生着自然的改变。

现在他见到最多的是林嘉慧。在客栈有时候她出现在楼上打电话。房间里的信号微弱,她就出来打。为避免被人听到,避免打扰到别人,她对着手机说话的声音很小。他想她的身边还有一个隐形人。但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个人。

只看见她独自进进出出。有时会看她出门,穿着不同款式的衣裙,不同款式的鞋子,戴着不同款式的帽子。每次看到她都是新的形象。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在这个古镇,他和这个女子应该是心性相像的两个人。

他们都有彼此的秘密,有彼此的爱情,当然也有彼此的生活。

“能说说你的背景吗?你看起来是很特别,特别在哪里我也说不好”。

后来他们熟悉了之后她问起过他。

“我来自一个集中营”。他开玩笑说。

他有过五年在矿井做矿工的经历,这几乎成了他个人标记。

黑暗的。劳役的。危险的。祸患丛生的。还有压迫、剥夺、欺凌。

是的。在经历过那段岁月以后,在他阅历过外部世界以后,他越来越觉得那是个集中营。这个世界有很多形态的集中营。他所经历的矿区黑暗生活是其中的一种。黑暗的、压迫的、劳役的、不自由的。这当然要比纳粹奥斯维辛集中营要好些(某一年他去过波兰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参观),比索尔仁尼琴写出的古拉格集中营好些(他也读过索尔仁尼琴写的《古拉格群岛》,甚至比朝鲜的集中营也好(他在某年也秘密随旅行团去过北朝鲜)。然而人在那里的境遇,人的被控制,人性的被摧残和被虐杀,他所在的黑暗的矿井和任何别的集中营相似。

“我来自一个浩大的集中营。”他对她说:“你当然可以不同意我的看法,但是你要问我,这就是我的答案——是的,我来自某个集中营,那里有黑暗,也有劳役,还有迫害和剥夺。像你这样的姑娘是没办法想象那里的生活的。”

她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但是对他这个人怀有兴趣了。

那时他也只是对她说几句话。

但在最初那段时间里,在这个古镇,他几乎过着禁语的生活。

他保持着缄默的状态,完全与外界隔绝。

他只保持着与凌琳的短信联系。

他们会在每天的傍晚通话,聊各自在这一天做的事情。

突然接到林嘉慧的电话,让他多少感到意外。

那是夜深的时候,他看到手机出现一个陌生的号码。

通常他很少接陌生号码的电话,他犹豫了一下摁了接听键。

“是一我。”手机里是一个拉长的女声。还有人声的嘈杂。

“我喝多了,认不了道,回不去客栈了,我怕被人骗走,你能不能来接我一下?”这次他听出是林嘉慧的声音。

她应该是在酒吧街。他已经脱去了衣服躺到床上,他正在翻一本带在路上的书。他想到在白天见到她的情景。他应该去接她。在他人有困难的时候理应施以援手。这是他的处世原则。他问清了她所在的位置,挂掉手机就去穿衣服出门。

他是在一个水塘边找到她的。她坐在水塘边的一张石凳上。她的眼神迷离,神情恍惚。在她的对面就是一家酒吧。从敞开的大门看到里边霓虹灯闪烁,人们在劲歌狂舞,重金属音乐在酒吧爆响。不断有男人女人在出出进进。

“不好意思。我喝高了。身体像泥一样,腿脚软得走不动道。”

她看到他站在面前,舌头发僵地说。

他把手伸给她,让她起身。刚站起就瘫倒。

“对不起,对不起。”她嘴里连声咕哝着。

这是很危险的情况。一个女子深夜在街头很容易被坏人盯上。

他扶起她,搀扶着她,让她缓步行走。他跟随着她脚步踉跄的节奏。

满身的酒气。他还是要对她怀有耐心。当然他也有虚荣。因为扶着的是个美女,他会怀有耐心。他们在人群里踉踉跄跄走着,这是不夜的街头。尽管是在午夜的时刻,街上的人流还是密如森林。他握着她的手,沿着曲折的石径向着他们所住的客栈走。在午夜他还是听到拍击的羊皮鼓声。在不同的街角响彻的羊皮鼓声。他们就在这拍击的鼓声里行走。

“我们能找个地方坐一坐吗?我不想回去,不想睡觉。”她突然对他说。

“太晚了,改天吧。你这已经是喝高了,不能再喝了。”

“我不想喝酒,就想听听这鼓声。羊皮鼓声。听到这鼓声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流泪。”她说。

他也喜欢听这满街回响的鼓声。但是现在他必须把她送回住处。这是他的责任。“你的爱人呢?为什么不让他来接你?”他问。

“他来了又走了。有突发事件被电话叫回去了。他是地方领导。老大。他们总是有突发事件。多如牛毛的突发事件。他不能老陪我。”

后来他才知道,她爱的那个男人是官员,有家室。男人不能为她离婚。离婚他就毁了。在男人工作的城市,要是有人发现他们在一起,男人就会被毁掉。官场险恶,有很多人都在盯着他算计他。男人是她高中时期的同学,校队的篮球健将,当年喜欢他的女生很多,她只能在心里喜欢他,她的性格内向,害怕跟他表白,她觉得告诉他心里的感觉只会被他笑话,同学们知道了也会在背后耻笑。他是那么骄傲,她又是那么自卑。

“高中毕业的时候他找到我,陪我在学校的操场上走了半天,我想他一定是知道了我心里对他的感觉。我那个花痴的样子只有笨蛋才没有知觉。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在告别的时候亲了我额头一下。他很轻地亲了那么一下。我当时就哭了。我觉得多年来单恋的苦楚和悲伤都得到了拯救。——哎,我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你谁呀你?我认识你吗?”她看着他说。

她有些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她是喝多了。控制不了自己。

也许她是压抑太久,终于找到一个宣泄的时刻。

“他妈的,我爱的是一个不该爱的人,我又不能自拔,想到这个我就想一头撞死。当年他亲我脑门一下,我以为那就是爱,其实不是,他只是觉得好玩儿,我他妈的是太傻了,整个一大傻逼,我就那样一猛子扎到了苦海里,没有希望地爱了他好几年。他是考取了石家庄陆军军校,学计算机工程,后来我知道这就是那类间谍一特工们要做的工作。他走了以后我们好几年没有音信,我就单相思地苦爱了他好几年。——你听我说话吗?你他妈在听我说话吗?你怎么这么没教养?一个姑娘跟你这么死乞白赖地掏心窝子倒腾心里话,你还这么不上心,你他妈还是个男人吗?”她揪住他的衣领,嘴巴对着他的脸说。

他忍耐着。他觉得他应该对这个美丽的姑娘怀有一点耐心。

说老实话,当时他心里有些难过。

这个痴情的姑娘太像他曾经爱过的吕寒。

她就那么随口说着醉话。因为酒醉,她的话语完全失去控制力。

这样的事情应该也不意外。他想这个物质时代,这样的情感故事多如流沙。

她爱的那个男人从军队转业到地方,因为在军队的资历,到地方后很快得到晋升。他是有政治抱负的人,也喜欢掌握权力。后来他们是在一次同学聚会上见到的,她知道他在,不应该去,可是心里受不了诱惑,就是想知道他生活的状况。她去了。那天也是喝醉了酒,因为心里痛苦喝掉半瓶五粮液。那时候她知道他结婚了。“我是毁了。我被我自己给毁了,我想要一份爱情,属于我的爱情。结果我掉入了泥潭。”她流着眼泪说。

看得出她需要内心倾诉,以倾诉减缓内心的压力。

有时候人内心所承受的压力巨大,还有那些不能示人的秘密覆压在心头令人不堪重负。因为某种利害关系,他们不能跟身边熟悉的人倾诉。他们没有信仰,也不能前往教堂向上帝告解,这种精神式的重负积压在心里,久而成疾。现实中那些精神崩溃者,甚至精神错乱者多是因为不堪重负而崩溃错乱。他想到他曾经爱过后来遗失的那个姑娘。至今不知道下落不知道生死的那个姑娘。当时如果他能倾听,他有能力承担,他们也许就不会是今天的样子。

在这个时代,我们都是精神蒙难者。他想起自己曾经写下的这句话。

是的。曾经他也是如此。深陷在黑暗之中,深陷在绝望之境。

她低垂着头。她用双手抱着低垂的头。他能想象也能体会她的痛苦。

“你不知道。本来我是想死的。与其这么痛苦绝望地活着,还不如死去。可让我更绝望更痛苦地是我死不了。我还有爸爸妈妈,他们是老实巴交的工人,他们把我拉扯大,要知道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掉非疯了不可,我就是做了鬼也还会痛苦不能解脱。我不能想这件事,一想就绝望。”她顾自地言说,语锋沿着她的思绪游荡。

长街上鼓声激荡。那时他愿意坐在这里听一听这鼓声。鼓声一直在响着。那个坐在灯光明亮的鼓乐坊的姑娘坐在铺着兽皮的凳子上,手掌一直不停歇地拍击着羊皮鼓。据说这鼓声可以召唤遗失的亡魂。他是如此迷恋这鼓声,是因为他的灵魂是游荡的吗?这是他问过自己的问题。他们坐在石桥边的石阶上,注视着灯光明亮的鼓乐坊的那个姑娘,聆听着不停歇的羊皮鼓声。

感到深夜的凉意后,他又扶她起身。他还是要把她送回住处才会安心。

终于回到客栈。他叫醒了客栈的女服务员,说明情况请她安顿喝醉的林嘉慧。

女服务员踩着阶梯把她扶到楼上。他在楼下看着她开门走进房间才算松了口气。她在那个房间里顾自说着醉话,他听到她呕吐,哭泣,在房间里折腾。

他觉得只能帮忙到此了。他应该知道分寸和界限。

在这个古镇他不想发生什么情感的关系。

他计划待满在这里的假期就回家,他不想节外生枝。

他也要保护他已有的爱情,保护他此在的生活。

这是自私吗?也许是。他是个习惯保护自己的人。

可能也许他多虑了,事实上没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他这么想。

那天早晨,他刚起床洗完澡,电话就响了,是她的。

“对不起,昨天喝傻了,现在都头痛,脑袋要裂似的。我肯定说了好多胡话蠢话,真丢人,对不起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很抱歉。真的。特别不好意思。”

她连声说着。

“没事儿,谁都有这时候。头痛要紧吗?需不需要吃药?我还真带了解酒药。”他回答。

“你能原谅就好。我没事儿,就那么一阵坏情绪。过去了就没事儿。我可真是丢大脸了,还怎么好意思见你啊?唉,真是没出息到家了。”她还是不住地责怪自己。

这姑娘把她醉酒的胡话看作是过失。事实上也很危险。无论如何都危险。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这是几年前走红的一部电视肥皂剧的名字,但也是人们普遍的防范戒备意识。他出行,如果是坐火车就会听到火车站的广播警示:不要与陌生人说话,不要接受陌生人的帮助。不过他还是愿意理解她。一个女人这么活着不容易。当然,谁都活得不容易。可是女人更艰难,她这样的女人尤其艰难。因为她们内心骄傲,不趋时不媚俗。但是他希望他和她的交往仅限于此。

虽然他对她怀有某种好感。

这是他在古镇的第五天。

他电话预订了次日早晨回北京的机票。

挂了电话,他计算着自己留在这古镇的时间,距离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近。

他要抓紧时间多停留一下,多体会一下这身心难得的自由时光。

想了一会儿,他又拿起手机。

“下午有空吗?我要离开古镇,明早回京,有空的话出去逛逛吧。”

他把这几句话写好,转至来电显示,选中“林嘉慧”,摁动发送键。

过了一会儿,短信回复过来:“好啊,稍等下,我去收拾一下。”

大约过了十分钟,房间的门被敲响。

他答应着,开门,看到林嘉慧已经衣饰整齐地站在门前。

“可以走了吗?”她问。

他随手取了挎包背在身上,走出房间锁门出来。

他们第一次相随而行。他还是觉得不太好意思。故意说话的时候很大声,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走出客栈大门,她在前,他在后,他闻到她身上飘过的淡淡的香水味道。这是他喜欢的气息。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轻纱长裙,黑色的皮质凉拖鞋,她的柔顺的长发披垂在肩上。

“昨天幸亏你帮忙,不然还真是麻烦,在这地方,人生地不熟,遇见坏人可就麻烦了。”她对他说。她的样子倒是轻松,好像他们熟识已久,仿佛是老朋友。

“呵呵”。他笑着回应她:“你昨天怎么会说那么多话,憋在心里很久了吧,也不管我是不是可信,就一股脑地说。万一我是坏人,你不就完蛋了嘛。”

“你就是坏人,我也不怕。你这种坏人基本做不了什么坏事儿。”她哈哈笑着说。

他们在长街上漫步走着。清晨的时刻,很多店铺还没开张,紧闭着门窗。

长街上显得空旷和幽静。只有零星的游客在逛。

他觉得这个时刻很舒服。太阳出来,阳光照耀过来的温度还不太热。

“真的,你做我哥吧,看你这人还挺好的,挺实诚,这年头实诚的人不多了,满世界都是聪明绝顶狡猾奸诈的人。”她笑着对他说。

“好啊,就当你哥吧。应该也配。呵呵。”他回答。

这个跟在他身边的姑娘也让他觉得舒服。她的面孔清秀,脸容白皙,说话的声音很柔和。他再次想到那个日本年轻吉他演奏家村治佳织。

“你特别像一个人。”他说。掩饰着内心的尴尬。

“像谁啊?你说像谁啊?别告诉我像你前女友,这种低级搭讪就别在这儿玩了啊。”

她确实是像她。这也是他最初看到她心被触动的缘由。

“像日本的青年吉他演奏家,村治佳织,这是我喜欢的演奏家,真的很像。”他说。

“是吗?她长得好看吗?漂亮吗?有我美吗?”她嘎嘎嘎地不停笑着。

他们就这样在街上说笑着,漫游着。

应该说这是他到达古镇之后,心里感觉最愉快的时刻。

他忽然想,这个姑娘爱上的那个男人会是什么样子呢?

想到昨夜她喝醉酒后的痛苦状,他想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感让这个姑娘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她内心深藏的那些绝望是真实的吗?现在走在街上反而看不出她内心的悲苦。

他们走过那座石桥,走到酒吧街。

“火鸟酒吧”。半截桦木皮雕着张开翅膀的火鸟踩着蛇身。

在酒吧的泥巴墙壁上涂写着各种句子:

艳遇。今夜我在古城等你。火鸟,相知相爱的地方。泡妞。一种自得,一种缘分,一种境界,一种享受,一种品位,一种艳遇,一种迷醉。

酒吧街的两侧密布着柳树,这时候柳絮满街飞舞,如同雪花飘落。

他们走进临街的一家咖啡吧。刚好没什么客人,他们可以坐坐。

“哎,你的那位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肯说吗?那天看你那么难过,我实在是好奇。什么样的男人会值得你这么深爱呢?那个被你爱着的人应该很优秀吧。”

他对她说。他们彼此需要称呼的时候就叫“哎——”

“你很难相信,其实我们见面的时间很少。”她说。

她是这么讲述这个人的——他是个严谨的人,深怀政治抱负。总想着自己会有更大的作为。以前他很少对情爱动心,他觉得这是琐碎的感情,心不在上边。但是他生活在恐怖之中,他的女人有歇斯底里的症状。也许是他作为男人太出色,事实是他的女人在结婚之后就一直对他猜忌、控制、跟踪、精神上进行迫害,他深感痛苦。他们重新见面已经是十年以后的同学会。他那时已经是她所在的滨海市府的秘书长,大家都羡慕他,觉得他才华横溢,前途无量。但是他见到她,他们找到机会,就在酒店大堂聊天,她知道他生活得并不幸福。

这也许是他们相爱的开始,他的不幸福是他们爱情的种子。

在官场其实并不像人们想象的样子,官员们对待婚外情会更加小心。因为他们几乎就生活在“雷区”。他后来被提拔为副市长,他们来往就更小心。他在政治上不能出任何差错,在生活上也要保证不能出任何差错,这就是他们的政治环境。很多官员,为了升迁,跑官、买官是普遍的,还有就是他们会搞对手,跟踪、盯梢、窃听、收集竞争者可能被踢下去的实证。他就说过,在没有健全政治制度的政治环境中,一切都是危险的,官场没有安全感。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但是她爱他,她相信他们的爱情是真实的。

“虽然我们很难——他比我更难,他能坚持这份爱情就证明我们的信守不渝。你知道他的老婆有多厉害吗?她跟踪他,监听他的电话,包括手机短信,他的女人几乎控制他全部的财产,就是要断绝他的外心。这是多么愚蠢的一个女人啊,可是他不能跟她离婚,他是离不掉的。那个女人会摧毁他的一切,也不会让他好活,你能想象人心有多么愚蠢狭隘和歹毒吗?他其实很可怜,在风光的背后这么悲惨地生活。我不能放弃这份情感,这也是我能给他的一点希望,或许也是一点温暖——我当然不会告诉你他的名字,你也很难知道他是谁。”她说。

此刻她的言语谨慎,但他们谈话的气场更像朋友。

甚至他感觉这个姑娘就是他的妹妹。他内心有亲切感生出来。

“你要多保重,照顾好自己。”他说。

“我现在真是看透这世道了,像我这样的会被人轻蔑,人们叫我这样的女人是‘小三儿,以前我觉得这是侮辱,现在不了,人们爱说什么说去呗,我只要坚守捍卫我心里的信念和原则就好。我要好好爱我的爱人,我知道他需要我,没有我,他会生不如死,至少在现在是这样。我不夸张。”她说。

他发现她和他一样,有着对某些词语相同的感觉。

“别这么看着我,也别不信。他当然可以再找别的女人,或者比我漂亮比我年轻的,都可以找,他还可以像别的官员做的那样,找几十个情妇、几百个性伴和鸡婆,但是那样的人生不是太可怜了吗?只有有钱的暴发的蠢货才会那么干。他不是那样的人。真正卓越的爱情是罕有的,也罕有人能配得上卓越的爱情。我觉得我们是配得上的。”她说。

“可是昨晚看到你喝醉的痛苦样子,看你那么绝望,还真的为你担心”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习惯了。也是间歇性的。有时候真的很痛苦,很绝望。不过,痛苦绝望来了忍忍也会过去。能忍。”她回答。

话音落了。手里的一支烟被她吸了几口扔掉。

他没有再问下去。他们沉默着。他觉得他能理解这一切。

他慢慢呷着杯里的咖啡,她又抽出一支烟点燃。

“说说你吧,对了——你是谁?干什么的?当然你要保密也可以——你看我们,聊这么久,连彼此最基本的情况都不知道。多可笑呀。”她转移了话题。

“没什么可保密的。”他跟她简要介绍了自己。

“哦,是记者先生。”她咯咯笑着。

喝完咖啡,走出来。继续逛。

他要利用这最后的时刻,多看看这个古镇。

现在因为这个古镇,他还多了个妹妹一样的朋友。

在临近酒吧街的广场有一个木头筑的矩形长廊,这是方形廊柱支撑起来的许愿亭,长廊之上密密麻麻挂满写着各种祝词的许愿风铃。他走到近前看着那些誓词,心里还是有些感动。

“你要不要也写下你的心愿?据说这里的许愿风铃很灵验的。”他对她说。

“是吗?”她像个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到那些风铃前。看了一圈后她说:“我也要写!”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只为你从桥上走过。

我的心愿,愿和冉启江白头到老,希望我们此生永远在一起。

这显然是她背诵过的谁的诗句。或者是哪部文艺电影的台词。她把写好的风铃挂在许愿廊里。看着这个姑娘天然而纯真的样子,他的心里忽然生出感动。

现在这样的年代,还有人这么认真赤诚地爱着,已经是稀有的事情了。

这是他即将告别这个古镇的时刻。身边跟随着一个沉浸在爱情中的美丽姑娘,他也会想念自己的爱情。他们就这样走在这古街上,各自缅想着自己的心思,缅想着自己的爱情。“哥,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呢?你知道了我的感情,公平起见,你也要讲讲自己的。”她对他说。她扯住他的衣襟磨着他说:“讲讲嘛,讲讲你的情感史,我也要分享。”

他也讲了他的情感史。在这个古镇,他没来由地信任这个姑娘。

美好的,友爱的,诗意的,还有温暖的。这是这个姑娘带给他的感觉。

他在鼓乐坊里买了两只羊皮鼓。那是他喜欢的东西。他愿意带回家去。

一只羊皮鼓送给了林嘉慧。他对她说:“你知道,羊皮鼓象征自由和漂泊。按照藏地民间传说,它能召唤和保佑走失的亡灵。”

她高兴地接受了。像个孩子怀抱着那只羊皮鼓仿照鼓手那样拍击着。

她有很好的节奏感。鼓声悠扬又有力地震荡着他的心。

责任编辑 宁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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