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宫:天堂的拐弯

2014-04-17 19:29祝勇
十月 2014年6期
关键词:雍正宫殿康熙

祝勇

幽禁之宫

我在寿安宫里查访一个人的下落。这个人既不是皇帝也不是名臣,但是在清代前期的历史上,他的地位不可忽视,因为他无限接近过那张龙椅。

——他曾被康熙大帝立为太子,而且是两次,而他的命运翻覆,又在清朝高层掀起政治巨浪,把辅政重臣变作刀下之鬼,自己也被巨浪拍至幽深的谷底。他修改了许多人的命运,也从而让历史拐了一个弯儿。

他是康熙大帝的第二个儿子、雍正皇帝(胤禛)的亲哥哥——胤礽。

原本,他几乎什么都不需要做,皇位就唾手可得。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他却选择了太多的曲线。

他心思太多,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最终变成一团绞索,把自己结结实实地勒住。

自从他第二次被废,他的身影就在浩瀚的宫殿里消隐了。

只因他没有当上皇帝,在今天,几乎没有人记得他。

记忆从来都是一个势利鬼。

作为被淘汰的一方,胤礽已经失去了被记住的价值。

只有历史学者例外。他们是历史的观察者,每一个人都是历史的一部分,一举一动都牵动着那个庞大的整体。

在宫殿的寄生者中,胤礽无疑是典型的一类。

他尊贵而凶蛮,狡猾而愚蠢。

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我坐在寿安宫里,安静地写着一本名叫《故宫的风花雪月》的书,写到雍正皇帝的“十二美人图”,胤礽这个名字,就再也躲闪不开。

我几乎每天必去的寿安宫,自明代就有了。《春明梦余录》记载,明代成福宫,初名就叫寿安宫,到清乾隆十六年(公元1751年)改建后,又称寿安宫。明代还用过其他的名字,最为人所知的,就是成安宫。知名的原因之一,是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就曾是成安宫的主人。客氏白天在乾清宫服侍天启皇帝,晚上回到咸安宫休息,由于天启皇帝自幼丧母,客氏因此几乎拥有了与太后无异的权势。她居住的成安宫,也极尽奢华的待遇,在夏日里搭设凉棚,宫殿里贮满冰块,为烈日下的宫殿注入满室清凉,在冬天里,这座宫殿的地炕里也有享用不完的火炭。对天启来说,客氏是一双丰硕的、可以吸吮和依赖的奶,而对于另外一些人,她却是个惑乱深宫的妖孽,朱氏的江山,在客氏和魏忠贤的专权之下,从内部开始溃烂,即使崇祯皇帝后来将客氏押赴浣衣局(处置有罪宫女的地方)鞭笞而死,大明江山却再也无法修复。客氏死后,这座宫殿又先后住过万历的宠妃郑太妃、光宗宠妃李选侍、天启皇后懿安皇后等,铁打的宫殿流水的妃子,华丽的衣香鬓影,却难掩深宫里的寂寞与凄凉。

草草年华,沉沉风雨,在这座庭院里出现又消失。在今天,它只是故宫博物院藏书和读书的去处。那些卷帙浩繁的实录、会典、朱批奏折(印本),挤挤挨挨地摆放着,被我们称作“历史”,来代替那些业已消失的时光。于是,在寿安宫里发生过的“历史”,被那些书册承载着,又回到了寿安宫。翻读它们,仿佛独赏着时光的流幻。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轮回,在这样的轮回中,我遭遇了在这座宫殿里出现又消失的人们。

历史就像一次次的涨潮和退潮,带来带走一些鱼蟹和泥沙。

胤礽就是其中之一。

在寿安宫,我查到胤礽被废后的幽禁地,居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这座寿安宫。

这是一座两进四合院,面南背北,进寿安门,迎面是春禧殿(现在是阅览室),殿北是寿安宫,左右两侧连接着两层的延楼,中庭有崇台三层,后庭叠石为山,左右各有室三楹,东为福宜斋,西为萱寿堂。空间布局舒缓有致、功能齐全,是那么的适合闲居。

我四下望望,似乎想搜寻胤礽留下的气息。

春禧殿刚刚装修过,变得“现代”了,锃亮的木地板、成排的书架,覆盖了它原有的古意。我更喜欢它从前的样子,第一次走进来的时候,一种陈年老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从那味道里,我嗅得到时间的纵深感。

从前的春禧殿,家具都是旧的(不知旧到何时),正间的阅览室柜台泛着老旧的光泽,东西隔成几个小间,隔扇上有冰裂纹的装饰图案,隔间里四周书架,摆满各朝朱批奏折的集成,小间中央摆着小书案,坐在它的旁边读书,我的内心就缓缓地循向古老的时间。

在细密交织的字迹间,暗藏着胤礽的命运。

当这座宫殿还叫咸安宫的时候,就在我坐拥书册的地方,胤礽,这位被废的皇太子,或许隔窗打量着满庭的尘光暗淡,倾听着风竹萧索时的情调。

在某个时候,父皇或许也会乘辇,从宫外的长长夹道上经过,但那些杂沓的脚步,会被空旷的风声吞没,对于咸安门(寿安门)外发生的一切,他已不可能再知道。

幸存之子

赫舍里氏在生下孩子一个时辰以后,就在坤宁宫里咽了气。

这个孩子,就是胤礽。

康熙在悲痛中抱起自己的儿子,那时他一定会在内心里发誓,一定把他抚养成人,扶上皇位。就在胤礽一岁半时,康熙就正式宣布,立胤礽为皇太子。

康熙早早选定接班人,无疑是要确立一个稳定的皇位继承制度。在康熙看来,只有这样,无论王朝,还是胤礽个人,都会少走弯路。

那时的康熙,二十出头,就乾纲独断,擒鳌拜,平“三藩”,无所不能,未料想自己起大早,赶晚集,一切都事与愿违。很多年后,太子废而又立,九子夺嫡,一着不慎,被众皇子逼宫造反,至今仍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历史大戏。

可以想见康熙对胤礽的那份厚爱,因为那个襁褓中的幼子,不仅承载着嫡长子承继大统的使命,还承载着康熙内心深处对已逝皇后不泯的深情,这样,胤礽就早早拥有了其他兄弟所不具备的政治资本。

就在胤礽出生之前二年,出身微贱的纳喇氏为康熙生下一名皇子,名为胤禔,若按齿序排行,胤禔是皇长子,也是胤礽唯一的兄长,但他却是庶出,在等级森严的后宫,生母的地位决定了子女的地位,胤禔的母亲纳喇氏出身微贱,不可能与身为嫡长子的胤礽争长短。

胤礽的优势是先天的,根红苗正。他什么都没有做,就已经赢在了起点上——该做的,他的母亲都做了。他应该感谢母亲;感谢父皇那颗健壮的精子披荆斩棘,在母亲的体内平稳着陆,一点点变成了今天的自己;感谢老天的所有眷顾。

这就是宫殿内部所奉行的“出身论”,一个人的血统和出生顺序,决定了他在历史上的地位。一个人就像被种植的树,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长。要改变它,常常要付出高昂的社会成本,唐太宗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和明成祖朱棣的“靖难之役”,都伴随着千万人头落地。嫡长子继承制的先天缺陷很难克服,因为这个嫡长子很可能是个缺心眼。张宏杰说:“把天下人的幸与不幸寄托于概率,这种听天由命撞大运的方法无疑是非常弱智的。”这种缺陷,无疑又为弑君弑父、篡权夺位打开了方便之门。

法国思想家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在参加第戎科学院征文时写下一篇名为《论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的论文,其中写道:“从造物者出来时,一切都是好的,到了人的手里,一切都变质了。”然而,胤礽出生38年之后(公元1712年),卢梭才出生。他发表这篇著名论文时,已经是公元1755年,那时,胤礽已经死去整整30年。又过了30多年,卢梭这只扇动翅膀的蝴蝶在法国引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对胤礽来说,这些都是身后之事,在他的成长空间里,“生而平等”这样的命题根本不存在。他所置身的王朝也直到卢梭诞辰两百年时(公元1911年)才在革命中倾覆。

人的命,天注定,这世上没人能比宫墙内的皇子们更能体会这句话的深意。

单向之约

人之初,胤礽就是被当作未来的皇帝培养的。

对他来说,学习是一种真正的酷刑。每天寅时,也就是凌晨四五点钟,小胤礽就要揉着眼睛,从被窝里艰难地爬起来,洗漱之后,在卯时——五点到七点,伏案诵读《礼记》,讽咏不停。康熙叮嘱,“诵书必背足一百二十遍”,背足数后,令汉文师傅汤斌靠近案前,听他背书,待他一字不错,就用朱笔再给他画下面一段,把书奉还到他手中,在一旁默然侍立。

假如是冬天,胤礽上完早课,天色还没有放亮,宫殿犹如酣睡的动物,密密麻麻地潜伏在夜色里,凌空而起的飞檐,好像弯曲的犀牛角。寒风穿过夹道,发出呜呜的长啸,就像是森林野兽的叫声,让年幼的胤礽瑟瑟发抖。假如是夏天,时近中午,暑热难当,学堂里的师生却要衣装严整,不能有丝毫的懈怠,加之睡眠不足,不要说学生,就连先生有时也坚持不住,几乎昏倒。

用过早膳,还有漫长的一天需要他熬过。这一天中,要朗读、背诵、写字、疏讲,还要骑马、射箭,几乎是按照礼、乐、射、御、书、术的“六艺”严格要求的,皇帝本人有时一天几次前来检查、考试。放学时,暮色已经笼罩整个宫殿。

骑马射箭,是为让他们纵横千里;四书五经,则要驯服他们身体里的桀骜不驯。

当时的著名史学家赵翼回忆,他在朝廷担任内值时,每逢早班,五鼓响过,他就要入宫。那时的宫殿,四下漆黑,风呼呼地响着,朝廷百官还没有来,只有内府的供役,像深水里的鱼,一闪而过。那时的他,残睡未醒,倚在柱子上,闭上眼睛小睡片刻,此时,已有一盏白纱灯,在黑暗中,缓缓飘入隆宗门,那是皇子已经走进书房了。他感叹说:像吾辈这样以陪伴皇子读书为生的人,尚且不能忍受如此早起,而这些金玉一般的皇子,竟然每天都要如此。他断言:“本朝家法之严,即皇子读书一事,已迥绝千古。……岂唯历代所无,即三代以上,亦所不及矣!”

皇子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孩子,也是学习负担最重的孩子,这是他们必须承担的义务。唯有如此,这个朝廷才能杜绝桀、纣那样的荒淫之君出现,使那个坐在龙椅上的肉身真正成为龙的化身,成为一个在精神境界和行为能力上达到最高境界的行为体——人们称之为“圣”,或者“圣上”。这样,那具肉身才真正拥有了君临天下的合法性,才会受到天下的拥戴,江山社稷才能万世不易,朝廷对自身政权合法性和可持续性的焦虑才能迎刃而解。

那个被当作未来皇帝培养的孩子,实际上是被这个王朝当作了人质,他的自由与快乐被牺牲了,目的是换取整个王朝的安宁与永久——用今天的话说,苦了他一个,幸福千万人。这一点,有点像今天的独生子,自出生那一天,就要背负起整个家庭的期望。只不过那个庞大的帝国,把继承者的处境推到极致而已。朝廷也是家庭,宫殿虽大,却只能住一户人家。“在接近六百年的时间里,这里只住着两户人家,一户姓朱,另一户姓爱新觉罗。”

因此,身为皇太子的胤礽,地位固然是尊贵的——毓庆宫内,太子的花销比皇帝还要高,历次外出巡游,太子所用器物比皇帝还要奢侈;在这背后,他的命运却是无比悲催。严苛的学习任务,从反面剥夺了他们的自由,让他失去了一个孩子应有的快乐和自由,这是一种反向的不平等,而随着身体的成长,宫廷这个权力的旋涡又必将他裹挟其中,头晕目眩。他从出生那天起就是众矢之的,他的生命中会有父爱,却永远不会有兄弟之情,因为几乎所有的兄弟都是他的天敌,这一点他无法改变,他的敌人也无法改变,更残酷的事实是,在与敌人的厮杀中,他最终连父爱都要失去。因此,无论他诵读过多少诗书,举止被训练得多么文雅,那都只能塑造他的外表而不能塑造他的内心。只有宫殿,是他精神的真正塑造者。

安意如说:“紫禁城是永不会太平的。永乐年间嫡位之争的惊心动魄,完全可以当成教科书来看……自来太子不易做,做好了容易招忌,做不好容易招骂。古来太子,若摊上个强势老爹和虎狼兄弟,想善终都难。说是国之储君,实则有名无实的活靶子。老爹不放心你,兄弟惦记着你,大臣们审时度势应酬着你。”

因此,他不能书生气,不能温良恭俭让。孔子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礼记》对“人义”的定义是“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典籍把这套人伦孝悌理论灌输给他,而宫殿却教会他另一套。典籍里的哲学,在宫殿里百无一用,宫殿所奉行的,是最朴素的生存哲学,胜者为王,而败者连寇都做不成,只有死路一条。

中国人精神伦理的来源和根基,不是虚构出来的神,而是每户人家的户口簿,因为父子之情、兄弟之爱是最真实的,掺不得假的。也因此,儒家文明真实核心并不幽深玄奥,而是埋藏在泥土的气息和婴儿的啼哭里,每个中国人都能感同身受。只要把家庭伦理放大,就成了国家伦理,因为皇帝就是全体人民的父亲,对帝王的“忠”与对父辈的“孝”是完全一致的。“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君为臣纲”,这著名的“三纲”,确定了小家、大家、国家之间环环相扣的权力秩序,伦理的“纲”一举,国家这个“目”就张了。古代中国人心目中的“国”,并不是一个有着明确边境线和政府机构的现代国家,而是一个心理上的共同体。《礼记》对“圣人”的定义是:“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者。”

但是,这样的伦理要求却是单向的,无论“忠”还是“孝”,都是在要求下级、要求晚辈,而对于高高在上的皇帝和长辈,它的约束力就打了折扣。于是反对家长制、专制主义和等级主义,就成为中国人的现代命题。儒家政治伦理固然也对执政者提出要求,如《中庸》为帝王制定了九条需要遵守的准则:修身、尊贤、亲亲、敬大臣、体群臣、子庶民、来百工、柔远人、怀诸侯(即修养自身、尊重贤人、亲爱亲人、敬重大臣、体恤群臣、爱民如子、招徕工匠、优待远客、安抚诸侯),但总的来说,所有这一切,都只停留在要求的层面,而没有任何强制性措施来保证它们的落实,如黑格尔所说,“除了天子的监督、审察以外,就没有其他合法权力或者机关的存在”。固然,有清一代,要成为皇帝,先要经过严格的学习训练,摇头晃脑,读诗诵经,但那只是表面文章。无论皇帝多么热爱儒家文化,一个皇帝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儒家,因为权力的本质是排他,因此不能那么温良恭俭让。权力的基本表情必将是狰狞的,和风细雨只能是间歇性的。权力的惊悚效果,在古代青铜器的饕餮纹中早已得到形象的显示。马基雅维利在剖析权力的奥秘时指出:“君主为了使自己的臣民团结一致和同心同德,对于残酷这个恶名就不应有所介意,因为除了极少数的事例之外,他比起那些由于过分仁慈、坐视发生的混乱、凶杀、劫掠随之而起的人说来,是仁慈得多了,因为后者总是使整个社会受到损害,而君主执行刑罚不过损害个别人罢了。”假如马基雅维利的理论适用于中国国情,那么,杀人如麻的夏桀王、商纣王,就是真正大救星、活菩萨了。

尽管清朝皇帝自幼接受儒家文明熏染,但无论他们多么崇拜儒家文明,他们最真实的身份还是皇帝,手里掌握着极端权力,这样的极端权力,必将通过极端的方式获得,又通过极端的方式来维持,这种极端的方式,就是暴力。无论是异族(比如清朝之于明朝),还是同族(比如爱新觉罗家族内部),暴力都是通向权力顶峰的必由之路。消灭一切现实和潜在的挑战,是皇权政治的最高原则。相互猜忌和自相残杀,从来都是中国政治史的背景颜色,他们信奉的,不是《礼记》中设想的最佳政治体制——“天下为公”,而是“天下为私”,这个“私”,就是皇族一家,甚至是皇帝一人。亲兄弟明算账,因为这个账不是小账,而是关乎江山归属的大账,在这个大账面前,手足兄弟也断无情义可讲。为了这个“私”家利益,他们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儒生也因此与帝王永远存在着一种紧张关系。对于帝王的残暴,儒家知识分子理想无论多么远大,都束手无策。

胤礽的身体里遗传着皇室贵胄的基因,却要按照儒家的原则要求自己,这使他的成长历程,必将是精神上被撕扯、分裂的过程。他一方面建立着信仰,努力成为“有理想、有道德”的合格接班人,但另一方面,他心里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仰却在冷酷的现实中被一点点地瓦解、掏空、解构,在人世间最惨烈的生存竞争面前,他必须放下理想,拾起屠刀,与自己的手足同胞短兵相接——假如不想被别人背后捅刀,就得先在别人的背后捅刀。他必须说一套,做一套,一方面要按照古代经典指明的“圣人之道”奋勇前进,另一方面又要懂厚黑之学、通王霸之道,以革命的两手对付反革命的两手,或者用反革命的两手对付革命的两手。他被两股完全相反的力量纠缠和拉扯,在正极与负极之间,他体验着一种不亚于电刑的撕裂与疼痛。在他死去之前,他的灵魂早已经粉身碎骨。

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他每分每秒都面对的现实。经皇三子胤祉揭发,由于对胤礽的嫡长子身份怀恨在心,皇长子胤禔命人偷偷在胤礽的住处埋下“镇物”,使胤礽被鬼魅所缠,坐卧不宁,呈现出一副疯癫的形状,才有了他一系列不可思议之举。康熙四十七年(公元1708年)九月,皇太子胤礽被废,更激发了胤禔的斗志,趁机煽动杀掉胤礽,露骨地说:“如诛胤礽,不必出父皇手。”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这些兄弟们年少时,康熙不会料想到这一点。那时的他,对自己的教育成果十分满意,他曾对自己的孩子们做出这样的“学习鉴定”:

朕之诸子,多令人视养,大阿哥养于内务府总管噶禄处,三阿哥养于内大臣绰尔济处,惟四阿哥,朕亲抚育,幼年时微觉喜怒不定,至其能体朕意,爱朕之心,殷勤恳切,可谓诚孝。五阿哥养于皇太后宫中,心性甚善,为人纯厚,七阿哥心好举世,蔼然可观。

对胤礽的学习成绩,康熙也赞不绝口,夸奖他:“皇太子书法,八体俱备,如铁画银钩,美难言尽。”还表扬太子箭法“射法熟娴,连发连中,且式样至精,洵非易至”。

胤礽长大后,结交江南士绅,与外国传教士往来,确曾表现出一个大国储君应有的涵养与风采,在民间知识分子和洋人中都有不错的口碑,给父皇挣足了面子。康熙曾经自信地说:“朕所仰赖者惟天,所倚信者惟皇太子。”

法国传教士白晋曾经这样赞美他:

可以说,此刻已二十三岁的皇太子,他那英俊端正的仪表在北京宫廷里同年龄的皇族中是最完美无缺的。他是一个十全十美的皇太子,以至在皇族中,在宫廷中没有一个人不称赞他,都相信有朝一日,他像他父亲一样,成为中华帝国前所未有的伟大皇帝之一。

遗憾的是,历史的因缘际会并没有使胤礽“成为中华帝国前所未有的伟大皇帝之一”,而是成了一个“不法祖德,不遵朕训,肆恶虐众,暴戾淫乱”的逆子。

不是宫殿的子宫里精心孕育的龙种,而是一只活蹦乱跳的跳蚤。

这,是胤礽的宿命。

权力之糖

当胤礽顺利度过自己的哺乳期、少年期、青春期后,在历史中浮现出来的,完全是一张桀骜不驯的面孔。

让他的父皇意想不到,又措手不及。

他性格暴躁,诸王和大臣稍微不顺他的意,他就会“愤然发怒”,非打即骂,搞得许多人敢怒不敢言;他好色放纵,广罗美女,甚至豢养男宠,在今天看来,也算是奇葩了。漫长的太子生涯和残酷的权力争斗渐渐消磨了他的耐心,使他一点点撕去了父亲给他戴上的文明的面具,走向野蛮和暴戾。

康熙早早宣布立胤礽为皇太子,为的是避免自家的骨血为争夺皇位而陷入混战与残杀,从而实现权力的平稳交接,但它却带来一个严重的负面效应,就是那个被确定为未来皇帝的孩子,提前受到了权力的腐蚀,使他变得骄纵、放肆、跋扈,与皇帝应该扮演的天-圣-帝三位一体的光辉形象背道而驰。

吴稼祥先生将此称为“稳定悖论”,即“为了稳定,确定嫡长子预立皇储制,结果,不肖子上位,为权蠹所用,祸乱天下,更加不稳定”。

因为在他看来,“如果限定继承皇位的必须是皇后生的长子(所谓嫡长子),那么,其贤明的可能性很可能比赌博掷骰子时一次掷出六点都要难。”

嫡长子变成不肖子,不是可能,而是必然。也就是说,无论有多么严格的教育制度,也无论那位预定了皇帝宝座的嫡长子会背多少诗书,不肖子都将是这种继承制必然的产品。或者说,这种制度除了生产不肖子,别的什么也生产不了。立嫡者试图通过王朝血统的正统性来实现权力持久,但这一制度设计只能在理论上成立,原因是权力的含糖量太高,必将腐蚀后代的牙齿,一个自生下来就浸泡在绝对权力中的人,必将成为不受制约的庸君或者昏君。

一个王朝,往往在它建立的初年就达到峰值,以后便是一路滑向深渊。末代皇帝,几乎没有好下场的,这等于前辈帝王们用他们手中的权力,对自己的后代进行诱杀。这几乎成了一条规律,一条王朝能量递减的定律,汉唐宋明,概莫能外。汉宣帝曾说:“将来要搞乱我家江山的人,就是这个太子!”

康熙不相信这个能量递减的定律,他志在摸索出一条严格的皇帝培养和训练制度,但他没有成功。

这个结果,是可以提早预判的。

不是教育问题,是制度问题,教育部长解决不了。

但康熙还是对自己的嫡长子抱有希望。

所以,他对胤礽一直容忍、迁就。

直到有一天,他忍无可忍。

那是在康熙四十七年(公元1708年),康熙已经55岁,胤礽也已经34岁。那一年,康熙带着胤礽从热河行宫“转场”,到木兰围场行猎。虽是七月,但围场的夜晚依旧寒气逼人。更让康熙心里发冷的,是皇太子的举动。

北方边地的夜晚,寒冷清旷如远古。风从鞑靼高原横扫下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连旷野上歪斜的荒草,都发出凄厉的嘶鸣。但是,即使这样的群响,胤礽的脚步声,也能被敏锐的康熙识别出来。是胤礽透过“布城”(帐篷)的缝隙,在探听父皇的一举一动。康熙坐在他的“布城”里,无须用视线去寻找,就对胤礽诡异的举动心知肚明。他脸上沉静似水,但他的胸中,早已燃起怒火。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让康熙心头一凛——太子可能要弑父夺权。

他下决心立即废掉皇太子,刻不容缓。

就在胤礽在“布城”外窥视康熙动静的几天之后,九月初四日,康熙在巡视塞外返回途中,在布尔哈苏台行宫,召诸王、大臣、侍卫、文武官员等齐集行宫前,突然下令皇太子胤礽跪下,一时间老泪纵横,将胤礽骂得狗血喷头:

“皇十八子抱病,诸臣以朕年高,无不为朕忧,允礽乃亲兄,绝无友爱之意。朕加以责让,忿然发怒,每夜逼近布城,裂缝窥视。从前索额图欲谋大事,朕知而诛之,今胤礽欲为复仇。朕不卜今日被鸩,明日遇害,昼夜戒慎不宁。似此不孝不仁,太祖、太宗、世祖所缔造,朕所治平之天下,断不可付此人!”

他的话,几乎与汉宣帝别无二致。

说到动情处,康熙因为太过痛苦而扑倒在地上,抽泣不止。

太子的背叛,让他内心有说不出的悲凉。那天,他气若游丝地哀求皇子们说:在同一时间里发生皇十八子死去和废太子两件事,心伤不已,你们仰体朕心不要再生事了。

九月十六日,康熙回到北京,下旨在皇帝养马的上驷院旁设毡帷,用于幽禁胤礽,命四子胤禛与长子胤禔共同看守。也在这一天,康熙在午门内召集文武百官,正式宣布拘执皇太子胤礽。从这一天起,皇太子就被幽禁在成安宫,他或许没有想到,在这座偏僻的宫殿里,他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康熙大帝就这样废掉了胤礽的皇太子身份,把他囚入成安宫,由放养改为圈养。胤礽唾手可得的帝国,最后只变成触目可及的楼台宫室。但心情最悲凉的,恐怕还是康熙大帝。前面说过,康熙大帝自即位起,智擒鳌拜,削平三藩,收回台湾,抗击沙俄,亲征朔漠,善治蒙古,重农治河,大修水利,兴文重教,编纂典籍,没有一件事,他办得不精彩,然而,对于自己的一室小儿,他却束手无策。

他把他们自小抱大,看他们哭,看他们笑,看他们在龙袍上滋出一泡泡尿,还为他们安排了最牛的家教。然而,他的呕心沥血,换来的竟然是背叛和儿子们无休无止的内斗。他反反复复告诫自己的儿子们,“少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壮时血气方刚,戒之在斗”,但他们眼睛里露出的凶光,早已将血肉亲情扫荡一空,让康熙不寒而栗。

记忆中的小脚丫,转眼发育成挠人的利爪。

史书上说:“上既废太子,愤懑不已,六夕不安寝,召扈从诸臣涕泣言之,诸臣皆呜咽。”

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皇帝,从此就不见了踪影,变成了一个须发苍苍、齿缺耳背的老人。公元1701年,康熙到太庙行礼的时候,已经“微觉头眩”。废太子那年(公元1708年),他一气之下中风偏瘫,“心神耗损,形容憔悴”。三年后,58岁的康熙到天坛大祭,已需要别人搀扶。

这个矛盾重重、弊政丛生的帝国,还有那难以收拾的人心,都叫他降伏和归化了。他沉稳而老练地带着这个帝国艰苦创业,在一张白纸上,画最新最美的图画。然而,这个家,却成了他的软肋,手段用尽,却培养不出他理想中的尧舜之君。

没有人能够能听到老皇帝在宫殿里深长的叹息。

一室不扫,何以平天下?

这个皇帝,连一家之长都做不好,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又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子孙后裔?

这,是康熙的宿命。

困兽之斗

康熙永远不会想到,这个症结,就藏在帝王“家天下”的制度中。这一制度,决定了康熙的选才范围只能局限于自己的皇子,而皇子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花团锦簇,锦衣玉食,又如何能够体会民生之多艰,如何拥有统御天下的能力?

在近300年的时间里,爱新觉罗家族的后裔们,经过与千挑万选的后宫佳丽代代精血交融,她们的冰肌玉肤、花容月貌使未来皇帝的容颜发生了令人惊讶的质变,他们内心世界的变化,却是一个相反的过程,不是“进化”,而是“退化”——不仅执政能力退化,连生育能力都不断退化,或者说,生育能力的退化,是政治能力退化的一个重要指标。于是,清朝的皇帝身体越来越差,儿子越来越少,才有清末不断过继皇子的事发生,使慈禧太后这个没文化的老太太有了垂帘听政的机会。这些后世的皇帝,目光被紫禁城灰色的城墙困住了,他们的天空,也只相当于紫禁城的面积。华丽的紫禁城,埋葬了他们的青春与热血。一代代的帝王枯坐在龙椅上,坐等内忧外患,祸起萧墙。

康熙早已意识到这一点,因此他无论南巡出游,还是行围打猎,都要带上皇子,历练他们,让他们好好看看世界,但毕竟,那只是“体验生活”,而不是“生活”本身。

因此,这并不能解决问题。

当一个皇帝决定把皇权交给自己的后代,就意味着他已经摒弃了那个真正有能力治理国家的人。血缘是一条红线,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逾越。考试制度(科举)固然可以为王朝提供源源不断的人才补充,但皇帝选择制度不变,这个国家就不可能有根本性的变化。

只有面向全国,公开、公平、公正地选拔皇帝,帝国才能真正长治久安,然而,假如公开选拔皇帝,皇帝也就不再是皇帝,帝国也就不复存在。

这是中国封建政治的最大悖论。

吴稼祥说:如果把帝禹登基看作中华文明史的开端,那么,从公元前2070年到今天,4000多年时间里,中国就一直没有摆脱这样一个政治困境。

直到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建立共和,这样的政治困境才宣告终结。

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康熙做出如何的努力,这个王朝必然不会长久。这是历史大势。

这是王朝的最大宿命。而胤礽的宿命、康熙的宿命,都只是这大宿命里的小宿命而已。

康熙看得见自己,看得见膝边一群儿女,却看不见这个大势。

所以他困兽犹斗。

当康熙得知胤礽的胡言乱行是因为皇长子胤禔命人偷偷在胤礽的住处埋下“镇物”,使他被鬼魅所缠,康熙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他内心多日的阴霾也一扫而光。为了给胤礽“恢复名誉”,也为终止皇子间的内斗厮杀,更为证明自己的政治眼光,康熙四十八年(公元1709年)三月初十,康熙再度决定立胤礽为太子。

命运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也把闲居深宫的胤礽,再一次推向风口浪尖。

避暑山庄里有一座“清舒山庄”,那是康熙大帝特地为皇太子建造的,他还为胤礽的起居处起了个名字,叫“承庆堂”。“承庆”二字,饱含了康熙对太子的厚望。

胤礽走出成安宫那一刻,他枯瘦的身体上只穿着一袭春衫。风沿着红墙围成的夹道吹过来,把他的春衫鼓荡起来,仿佛一对轻薄的长翼。那时他定然会抬头,表情肃穆地看着飞鸟从一缝长天上滑过,那时他的内心会陡然升起一种飞翔的感觉。宫殿就是他的天空,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天空上,他要尽情地享有和驾驭这个天空。

然而,胤礽很快又回到了从前的轨道上。

因为在宫殿里,只有唯一的轨道。

一层层的命运之网早已把他严严实实地罩住。

他冲不破、逃不出。

惨烈的夺权斗争未变,他的生存环境未变,他的内心和行为就不可能有根本性的变化。皇帝谕旨后来说他“结党会饮”“潜通消息”,那也是太子的无奈之举,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康熙无力改变宫殿的生存环境,只要求改变太子,对胤礽来说,这显然是不公平的。

宫殿是一个劣胜优汰的世界,后来取代了胤礽登基的四弟胤禛(雍正),难道是什么正人君子吗?

雍正六年(公元1728年),大清帝国发生了一件影响深远的案件:湖南秀才曾静曾经给川陕总督岳钟琪投书,怂恿他起兵反清,给雍正列出十大罪状:“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怀疑诛忠”“好谀任佞”。

但这些都是后话,康熙看不见,心不烦。他的眼睛,只盯着太子胤礽。

胤礽在劫难逃。

康熙五十年(公元1711年),康熙下令严惩与胤礽勾结的朝廷官员。步军统领(九门提督)托和齐、尚书齐世武和耿额被处以绞刑,监候秋后处决;镇国公景熙死于狱中,被焚尸扬灰。

轮到胤礽了。

第二年十月,康熙终于降旨,再度废掉太子。

直到康熙六十一年(公元1722年)去世,他再也没有立过太子。

每逢大臣请立太子,他总是回答:“建储大事,未可轻言。”

言语里透着伤心和无奈。

石榴之花

胤礽的诗,我喜欢这首《榴花》:

上林开过浅深丛,

榴火初明禁院中。

翡翠藤垂新叶绿,

珊瑚笔映好花红。

画屏带雨枝枝重,

丹宪蒸砂片片融。

独与化工迎律暖,

年年芳候是熏风。

紫禁城内,至今仍存着许多石榴树,成安宫庭院里也有。或许,这一方面因为石榴树干变化多姿,为庭院陡增意趣——像“直干式”,主干巍然挺直,亭亭玉立,在20~30厘米的高度进行分枝,潇洒透逸;“斜干式”,主干向一侧倾斜,树形均衡中富于动势;“曲干式”,主干扭曲,树形富有变化;“卧干式”:树干主体横卧盆面,似雷击风倒之木,苍老古怪;“悬崖式”,主干虬曲下垂,似向下生长的苍松或藤萝;“枯干式”,主干枯朽而枝叶繁茂,如枯木逢春;“双干式”,一树双干,经常一高一低,一俯一仰,彼此间就有了顿挫……很少有一个树种,像石榴树这样富于造型感,透露出主人的趣味与哲思。

但宫殿多石榴,想必更与石榴是常绿树有关。有石榴在,宫殿里就有盎然的春意。石榴树分为果石榴和花石榴,前者花期为5-6月,后者花期更长,为5-10月。春夏之际,石榴花在宫殿里盛开如火,隔着密集的绿叶,与远处的宫墙、案头的彩墨手卷相辉映。

所以胤礽写:“榴火初明禁院中”,“珊瑚笔映好花红”。

诗句让我想起优雅、从容、生命力这些好词。

充满正能量。

等待熏风,就是等待希望。

每当我走进寿安门(成安门),绕过通红的影壁,透过一园清幽、满庭苍郁,观望树林背后隐隐约约的春禧殿,心中会升起无限的幸福感。因为这座宫殿,深藏着曲曲折折的意境,收容着风雨烟云的记忆,更有层层叠叠的藏书,与我日日为伴。食卧游戏,它是天堂;读书学理,它更是圣殿。所以,置身此院,每分每秒都不是孤独的,因为有梅竹松荷连接着大千万象,更有孔孟老庄、苏黄米蔡、沈文唐仇同室为友,砥砺切磋。有他们在,此生更复何求?

我曾经带着藏书宏富的胡洪侠兄轻轻走进这个院落,看罢寿安宫(成安宫)的正房、厢房,又穿过一扇小门,去了西跨院儿。春天来的时候,那里遍地野花,此时是盛夏,满院油绿的野草,蓬蓬勃勃。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早已挂满果实。有一些果实,早已垂落在荒草中,拾起来,在衣襟上擦擦就可以吃,甜脆多汁。低处枝叶里,果实青绿,更多的悬挂在高处,如风中摇晃的小灯盏,在耀眼的日光中闪闪灭灭。

关于紫禁城里的植物世界,我在写慈宁宫时写过。与慈宁宫相距不远的这座寿安宫(成安宫),也是这禁宫中最有生命感的地方。

我说,在这里囚上一辈子,也是难求的福分。

当然,书不能拿走,还得能写作,能在《十月》杂志写专栏。

胡洪侠一笑。他的夫人姚峥华说,这里一切都那么干净,包括图书馆工作人员的眼神。

300年前,清风过处,那个弯腰拾枣的人,是曾经的皇太子胤礽。

但是他所要求的幸福与我不同,抚琴奏曲,操弦吟词,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他最惦记的,还是那无所不能的权力。权力的吸力很大,没有人抵得住,何况它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身为“死老虎”,他对权力的渴望依旧没有泯灭。成安宫里,他没有放弃垂死挣扎。康熙五十四年(公元1715年),胤礽的福晋(正室妻子)病重,给了他与外界联系的机会。他用矾水写信,这些密写信件通过医生贺孟頫之手,不断传递到他党羽的手中,造成他将要复出的假象,又害了一批官员,不仅贺孟頫人头落地,与他联系的满洲都统普奇等被人告发,也遭到监禁。

康熙六十一年(公元1722年),四子胤禛即位,雍正王朝拉开大幕。在这辉煌的历史大戏的幕后,是雍正对亲兄弟的残酷迫害。

对于被康熙幽禁起来的皇长子胤禔,雍正皇帝没有网开一面,而是继续关押,使他在雍正十二年(公元1734年)死去。

三哥胤祉,本无心皇位,一心编书,却依然受二哥胤礽牵连,被发配到遵化为康熙守陵,后来因为发了几句牢骚,被政治觉悟高的人举报,被雍正褫去爵位,幽禁于景山永安亭,雍正十年(公元1732年)死。

五弟胤禔也想做太平皇子,雍正即位后,也被削去爵位,雍正十年(公元1730年)死。

七弟胤祐,雍正八年死。

八弟胤禊,是康熙诸子中最优秀的一位,被称为“八贤王”,在幽禁中被活活折磨致死。

血淋淋的现实教育了九弟胤糖,他公开表示:“我将出家离世!”但雍正没有给他机会,而是将他逮捕囚禁,强迫他改名“塞思黑”,翻译成汉文,就是“狗”的意思,也有人说,它的准确意思是“不要脸”,总之从那一天起,他身边的人们都以“塞思黑”来称呼他,直到他因“腹疾卒于幽所”,据说,他是被毒死的。

十弟胤硪和十四弟胤禵也被监禁,直到乾隆登基后才被释放。

十四弟胤禵,也被发配到遵化为康熙守陵,所幸他活得长,熬到乾隆继位,才重获自由。

遵化的荒草枯杨间,和胤祉、胤禵一起为康熙守陵的,还有十五弟胤祸。

因此,二月河《雍正王朝》里写那几位皇阿哥专与雍正过不去,拆他的台,其中,“八贤王”胤禵城府最深,也是反对派的骨干分子。这种钩心斗角,是文学的需要,而不是历史的真实。历史的真实是,皇子之间的争斗,是雍正登基之前的事;自雍正登基,他们就都被先后“肃清”,或者早已被老皇帝康熙淘汰出局,根本不具有挑战雍正的机会。

至于本文的主人公、从前的皇太子、雍正的二哥胤礽,当然不会逃脱雍正的专政铁拳,在康熙去世后继续关押,而且由于他曾是皇太子,雍正不愿意他继续住在紫禁城里,而是在遥远的山西祁县郑家庄修盖房屋,用来幽禁胤礽,还专门派驻了一支军队,严加看守,使他永无“翻案”的机会。胤礽在悲风呼号、黄土漫卷的高原上艰难求生,最终在雍正二年(公元1724年)被折磨致死。

他的福晋陪他在成安宫度过了多年,却没有陪他去遥远的祁县,因为她已于康熙五十七年(公元1718年)七月溘然长逝。他生命的最后6年,没有爱妻的陪伴,日子定然分外冷清。

那是一个贤淑无比的好女人,连她的公公康熙大帝都夸她“秉资淑孝,赋性宽和”。她死时,康熙痛切地说:“今忽溘逝,凡在内知其懿范者,无不痛悼。”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自己竟是竹篮打水,一身孤凉。

像吴三桂一样,他们已经得到了太多,但他们希望得到更多,结果只能在命运的赌博中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或许那时,他们才会悟出幸福的真义。

它原本是那么的朴素,随时可以得到,不需要这般苦心经营。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唱过的一首歌:“幸福在哪里呀,幸福在哪里……”

在那些“高大上”的革命歌曲中间,我觉得倒是这首歌教我们树立了“正确的人生观”。

云在青天水在瓶,幸福就在我心中。

皇子们自小读庄、读孔,但老庄之学、孔孟之道,入脑,却入不了心。

紫禁城里不乏寺庙道观,但身为皇族,他们无法成道、成儒,更不能成佛。

胤礽死去的那一年,刚好是知天命之年。

密封之匣

胤礽赢在了起点上,却输在了终点上。

假如紫禁城是这人世间的天堂,那么从这天堂一拐弯,就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对于胤礽来说,那拐弯处,就在成安宫。

成安宫的熏风,年年会来,只是他的希望,永远死在了那里。

笑到最后的是老四雍正,在这场马拉松式的权力竞争中,最终脱颖而出。从雍王府,一路走上太和殿,这一路,他走得惊险。有人说他“安忍如山,深藏如海,有君临天下的野心,执掌天下的能力”。然而,当他的屁股在龙椅上缓缓地坐定,关乎王朝长治久安的接班人问题又开始折磨他,令他困惑无解。

当他面对自己的皇子,自己曾经经历的一切一定会蜇痛他的内心。他对兄弟们痛下狠手,残酷无情,对儿子们却做不到这一点。天下父母之心都是一样的,假若与父皇康熙有所不同,那就是他心中的痛感会比父皇更加深重,因为兄弟们的下场是他亲手炮制的,对皇子们的悲剧,他体会得更深刻。所以,一旦面对自己的皇子们,他那颗曾经坚硬如铁的心肠立刻会软下来。他要想一个办法,让自己的子孙后代永远摆脱手足相残的厄运。

雍正元年(公元1723年)八月十七日,雍正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总理事务王大臣、满汉文武大臣及九卿,回顾父皇康熙立储的经历,说:

当日圣祖因二阿哥之事,身心忧悴,不可殚述。今朕诸子尚幼,建储一事,必须祥慎,此时安可举行。然圣祖既将大事付托于朕,朕身为宗社之主,不得不预为之计。

他告诉大臣们,他已经把接班人的名字,亲自书写,密封后,藏于锦匣之内,他要把它放在乾清宫内“正大光明”匾的背后,他说,那是宫殿内最高的地方,谁也够不到,所以最安全。这个秘密,只限于在场各位大臣的范围内。至于要放多久,要看皇帝能活多长;也许,那只密封锦匣,要在深不可测的幽暗中,存上几十年。

那一天,诸臣退后,总理事务王大臣、雍正的十三弟胤祥,就手捧着那只密封锦匣,顺着梯子颤颤巍巍地爬到乾清宫的高处,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正大光明”匾的背后。

从此,那只锦匣,就成了这个王朝的最大的谜语,所有人都在猜它。

“秘密建储”制,是雍正皇帝的一大发明。他认为这样,就可以把皇权牢牢地锁进保险箱,传之永久。

但它排除了满洲贵胄和朝廷大臣参与建储的机会,连朝廷上仅有的“民主集中制”也荡然无存了。雍正把皇帝的权力越收越紧,就像一个守财奴,牢牢攥住他的每一枚银币。

他不会想到,那不断被架高的皇权,如同被抬高的水位,时刻处于危险中。它不是真空中的飘浮物,不能摆脱地球的引力。终有一天,它会从幽暗的空中重重地跌落下来,粉身碎骨。

责任编辑 宁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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