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驿
一 一个人的王国
一个人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待久了,那个地方就成了他的王国。
生产部办公室里的一张普通三屉桌,就是我的王国。盛达制药厂的办公楼坐北朝南,进去,朝右拐,顺走廊往前走,南面的一间办公室便是生产部,这间办公室约有四十平米,一扇木质门朝走廊开,进得屋来,南墙上两扇玻璃窗一东一西,这扇门正对着西窗。办公室里共有六个人,每人一张办公桌。西窗下摆着两张,东窗下摆着两张,还有两张摆在北墙边,对着东窗下那两张。
我和苏姐坐在西窗下,这是这间办公室最好的位置。这栋办公楼东边种了几棵松树,挡住了阳光,东窗下就比不上西窗下亮堂,冬天还显得阴冷。我的位置在西窗下的西侧,靠西墙。我的王国很舒适。平日伏案办公,文件夹、计算器、曲别针等用品触手可及,方便得很。偶尔远眺,能透过窗户看到办公楼前的蒲公英花。盼着下班了,抬头就能看见东墙上的挂钟。趴办公桌趴累了,张开双臂伸个懒腰,坐着的那把椅子便会“咯吱咯吱”响几声,被同屋的人听到,少不得笑话我几句:哎呀,这可怎么得了呀,今今又长胖啦!
同屋的人——当然也有自己的王国。不过,每个人的王国有每个人的特点。
苏姐的位置在我对面,她的王国很老旧,又很花哨。老旧的是她办公桌上摆了一块大玻璃板,花哨的是玻璃板下面压着的那些五颜六色的照片。听老前辈们说,退回十几年去,办公室里几乎每张办公桌上都摆着一块玻璃板,那时候填报表,做凭证,开单据,一式几份,都得用复写纸手写,下面必须垫玻璃板。现在都是电脑办公了,谁还用那东西?那东西天冷时冰凉,能让人手掌手背连同小拇指全长冻疮。可苏姐还在用。她的玻璃板下压了很多照片。这些照片里的苏姐,年龄从二十多岁到四十多岁不等,身边的人也形形色色,有同行业标兵,有外国检察官,有参加外面培训时的同学。摆在最显眼位置上的,是一张二十多人的合影照,苏姐站在第二排中间,咧开嘴笑着,一条大红绶带把她的脸都映红了。而坐在她前面的,正是当时的省委书记。那是她一生中最风光的时期,作为制药系统的省劳模,她参加了那一年的“五一节全省劳动模范表彰会”,受到了省委书记的亲切接见,并与省委书记合影留念。
这两年,苏姐开始显老了。隔不上十天半月,瞅着隔壁的领导们不在,她就会朝我招招手,嗯,今今,来!我就会笑着走过去,办公室里的另两位女士也会凑过来,三个人一边叽叽嘎嘎笑闹着,一边帮苏姐拔掉头上的白头发。那两位女士一个叫余兰,一个叫王燕,都是前两年才招进来的大学生,都还没结婚。她们俩的办公桌在北墙边,那是这间办公室里最背光最阴冷的位置。不过,那没办法。她们既比不上苏姐和我的老资格,也比不上我们的专业功底。苏姐在生产部做了二十多年的成本核算。我是做生产统计的,部里向上级部门报送的各种报表,既要满足各个部门不同的专业要求,又要满足各级领导所要求的综合性、统一性,所以不懂专业的人干不了,只懂专业的人也干不了。
余兰和王燕的王国虽然不如我们的舒适,但比我们的更有特点。这跟她们八零后的年龄有关。本来集团有规定,办公桌上不允许出现与办公无关的用品,就是喝水的杯子,也得统一放在一进门的那张小条桌上,可是余兰的办公桌上却常会出现一些小巧玲珑的化妆用品。这些物件原也是放在抽屉里的,可是用过之后随手就放在了办公桌上,尤其是那面小镜子。这一天班上下来,她不知要用那面小镜子照多少次自己。好在她的世界在东半球,后面是东墙,右面是北墙,她这些小零碎随手一放总是靠北墙,很难被发现。
王燕王国的特点是办公桌下鞋多,最少的时候也不会少于五双。这明显是在钻规定的空子,因为集团的有关规定只涉及“办公桌上”,对“办公桌下”没有明确规定。有一次,她一猫腰就从办公桌下抽出一双,朝对面的大老刘发射过去,大老刘“哎呀”一声中弹倒地。当然只是上半身倒。一挺腰起来之后,大老刘拿着那只后跟足有八厘米高的高跟鞋,冲王燕嘻嘻笑:这是啥型号的?王燕嘿嘿一乐说:飞毛腿。也经常有女士的粉拳光顾大老刘,他一律来者不拒,还嬉皮笑脸。每当此时,他对面的陈建就塌着眼,或一言不发,或从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来。
大老刘和陈建在东窗下,陈建在东,大老刘在西。这两位男士的王国都不太注重可持续发展,大老刘的字纸篓,半个月都不倒一次,而陈建爱抽烟,办公桌上经常有烟灰,还有几个烫出来的黑点。他们二人都是从车间操作工一步步熬上来的,所以虽然平日一个嘻嘻哈哈,一个沉默寡言,到了关键时刻,却都是当仁不让的。
这年,我们厂评集团级先进个人——我们制药厂隶属省制药集团公司,所以这是个级别相对较高的先进个人。在生产部,我、苏姐、余兰、王燕、大老刘、陈建是候选人,而单经理、李副经理是中层干部,只有选举权,没有被选举权。我们每个人把自己的纸条交给单经理后,单经理翻看了一遍,就宣布了评选结果:余兰当选。
几天后,陈建急咻咻奔进屋,一头扎到大老刘的字纸篓里,翻来倒去,然后拿着几张翻出来的小纸条,怒冲冲去隔壁找单经理——这时候就看出来大老刘不经常倒字纸篓的好处了。结果,往集团公司上报的先进个人名单,改成了陈建。后来陈建悄悄对我说,单经理原来还支吾,说余兰要评助理工程师,你们俩票数差不多,就给她了。陈建说,你听听他这话说得!我明年还要评副高呢!
下半年,余兰没有评上助理工程师,很难说这个先进名额就一定影响到了这个结果,但是这么一闹,肯定会生出罅隙。余兰好多天都不理陈建。秋天,我们部全体去植物园玩,余兰不肯去,在我和王燕的百般劝慰下,才勉强去了。离开植物园时,单经理请一位游人为我们照合影。站队的时候,余兰冷眼看着,等陈建站到左边了,她才站到右边,于是,整个位置发生了不应有的变化。本来是单经理和女副经理先在中间站好,其他人再依次一边一个地站上去,不料因为余兰最后也站到了右边,致使单经理的位置成了“左起第三”,女副和苏姐反而居中了。当时大家倒没怎么在意这个,单经理还说,这是两年前小余、小王来了以后,咱们生产部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他其实应该说那是第一张“全家福”,不料一语成谶,竟真成了我们这一茬生产部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二 集体办公制
星期三一上班,“全家福”洗出来了,每人一张。苏姐正要掀起玻璃板压在下面,单经理和女副经理推门进来了。女副先对苏姐说,先别压了,我看咱们怎么也扛不过,早晚得搬。既然早晚得搬,晚搬不如早搬。搬过去你再压照片。然后又对大家说,要不然,大家收拾一下,咱们一会儿就搬?是问询的口气了。我们这位女副姓李名倩,跟我们说话总是用谦虚的问询口气,而单经理跟我们说话都是干巴脆的命令式,但他发出来的命令,经常是由女副先用问询的口气探了底的。
单经理跟在后面强调,大家收拾一下,一会儿就搬。
两位经理一唱一和,说的是集体办公。对于我们来说,集体办公是个新名词。这个新名词是盛达制药厂的最高指挥官全总经理在本周一的大调度会上首次提出来的。全总是改革派,上任两年来,改革了营销模式,改革了生产考核制,改革了报账制度,现在又要改革办公模式了。单经理在周二一上班就传达了全总的指示。全总说,集体办公是指每一个部门都要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办公。当然,大家一听就明白,这个重大改革所带来的实际上的改变,就是各部门的经理、副经理全搬到本部门的大办公室里,和职员们一起办公。用我们生产部的专业用语来说,全总在宣布这个决定时,只讲了“how”,没有讲“why”。这是他的一贯风格。全总最后强调说,这是总经理办公会的决定,由我负责落实。大家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我,但不要讨价还价,要不折不扣地执行,到本周五下班前必须完成!
任何事都有个“why”,全总不讲,不等于它不存在。而这件事的“why”又是那样显而易见,连小字辈都能一眼看出来。余兰刚瞪着眼说了一句:这是谁想出来的鬼点子,损不损呀!王燕就把嘴一撇说,还不是为了监督咱们这些小兵!倒是陈建补充了一句:这样说就片面了,小兵也便于监督经理了嘛!于是大老刘做了总结:这叫一箭双雕!
确实,从这栋办公楼建成开始,科长们就都在稍微小一点的办公室里办公,职员们则在隔壁的大办公室办公。办公楼就是这样设计的。后来“科”改称“部”,“科长”改称“经理”,据说这一改,是企业转型的一个重要标志。这一转型,高层领导们的办公室倒是都首先“转型”了,都转型成带卧室、卫生间的套间了,但部门经理的办公室却是原封不动,仍在本部门职员们的大办公室的隔壁小间里办公。部门领导只有两三个,占个小间也不挤,每个部门的职员最少都是四五个,占个大间也不宽绰。不说井水不犯河水吧,也算各得其所。时间长了,才形成了每个人的王国。虽然王国有大一些的,有小一些的,有好一些的,有差一些的。现在,在人员和工作量都没有减少,其他办公制度、程序也没有变化的情况下,无端地改变二十多年的老传统,实行什么集体办公制,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嘛!
既然对“why”了解得如此清楚,大家自然都希望有人能把这事扛过去。不过,“扛”这种事,轮不到我们。我们没有资本。对于这类事,我们通常的做法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就得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再在执行中慢慢摸索出“对策”来。因为有了陈建那一说,我们对此还真抱了点希望,将心比心,虽然我们都不愿受经理们的监督,但显然经理们更不愿受我们的监督。或许经理们当中有哪个有资本的,出来扛一下?
我们拭目以待。
周二上午,“天子脚下”的总经理办公室头一个搬了。听着楼上“叽里咣当”响了半天,我们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总经理发话了,总经办“闻风而动”,带头执行,不在话下。
没想到周三刚上班,我们的经理就下了动员令。这让我们有点儿意外。我们单经理大名单广,在中层干部里并不属于“当当响”那一类,不是名牌大学毕业,没有硕士博士头衔,又是外地人,在本地没什么人脉,且业绩、能力也都一般,所以在高层那儿并不吃香,按道理,轮不到他紧跟在总经办后面争这个第二。可是话说回来,越是这样的人,说不定越想在这种时候拉个架势给上面看看。
两位经理把架势拉起来了,可没有人配合。没有人搭话,没有人动一动。我知道我们也在“扛”。这不是“扛”全总,只是“扛”单经理,而且仅限于拖延一点时间。我们都下意识地反感被监督,但我们也都明白既然是个干活挣钱的小职员,就得受监督。所以,这个“扛”一下背后的“why”,其实仅仅就是为了“扛”一下。
持续沉默当然对两位领导形成了压力,让他们一时也显得有些尴尬,但女副却不愧是应对这种尴尬局面的高手。她的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忽然问:
大老刘呢?
没有人回答。
她也没有等待回答,当目光扫到一进门那张小条桌时,她已经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去打水了吧?要不然,大伙儿准备一下,等大老刘回来,咱们就动手搬?
她用的仍然是问询的口气,但单经理不失时机地将问询转型为了决定:
好,就这样,等大老刘回来,就动手搬!
等大老刘哼着歌进来时,女副已经等在门口,伸手接过他手里的热水瓶,随手放在了身旁的小条桌上,一面已经向大老刘发出了问询:是这样,咱们今天就搬办公室,大老刘你身大力不亏,要不然,你帮单经理搬一搬桌子?大老刘停止了哼歌,还没完全醒过味儿来,单经理已经朝门外走去,并且用身体把大老刘也挤了出去,嘴上却在下命令:走走走,帮我搬桌子去!
先是单经理的桌子,然后是女副的桌子,一前一后搬进了我们办公室。
先是单经理,然后是女副,再后是大老刘,三根杆子似的,站在了那两张办公桌的周围。经理们的办公桌是那种钢琴漆的“一头沉”,桌面比我们的大一圈。两张“一头沉”,外加三根杆子,占去了这间办公室里全部的剩余空间。
其余五个人,都站在各自的办公桌后面。
女副问,怎么安排?
没人回答。“怎么安排”的问题,不是我们这些小兵拉子该回答的。
于是女副又发出一个问询,或者说用一个新问询回答了上一个问询。她指着西窗下说,我看总经办的孙主任就搬到了这个位置。要不然,单经理也搬到这儿?
虽然那儿本来是我和苏姐的位置,苏姐在那儿待了二十多年,我在那儿待了八年半,但女副问的可不是我和苏姐,而是单经理。
于是单经理就做了决定,好,就这样,我就在这儿!
一语定乾坤。我和苏姐开始收拾桌子,大老刘上来帮忙。由于几乎没有剩余的空间,全靠在女副的指挥下,东挪挪,西错错,先是苏姐的桌子,再是我的桌子,被挪了出来。然后,先是单经理的“一头沉”,再是女副的“一头沉”,挪到了西窗下。
现在是我和苏姐的桌子,一前一后堵在办公室中间了。
一时静下来。大老刘站到门口,掸衣服上的土。我和苏姐,各靠着自己的桌子喘气。
这个时候,女副又发出她的问询了:大老刘、陈建,要不然,你们俩尊敬一下咱们苏姐和今今?让苏姐她们搬到你们这边,你们搬到王燕她们那边?王燕你们俩呢,要不然就委屈一下,每人趴一张桌子头?
按理说,这算是一个相对稳妥的安排,稳妥就稳妥在它是基于论资排辈的一种安排。论在生产部供职的年限,大老刘六年,陈建五年,都比不上我的八年半长。跟苏姐的二十年就更没法比了。但面对女副的问询,这二位既没有口头回答,也没有肢体表态,大老刘照旧在门口掸土,连往东窗下走的意思都没有。我脑子快速转了转,明白他们在想什么了,他俩都是从车间操作工熬上来的,如果算上那段,大老刘的工龄应该是十五年,陈建应该是十一年,都比我的八年半长。我不知道自己是感到了压力,还是因为累了,忽然就开口说话了,还费那个事干什么?我们直接搬到王燕她们那边算了。一言既出,我惊觉这不仅仅是我自己的事情,就赶快看苏姐。果然,一向对我言听计从的苏姐,此刻却沉着个脸,不吭,也不动。
可是女副已经不失时机地来了个顺水推舟,又发出了一个新问询,而这个新问询是冲着王燕去的。她说,这样也好。那么,王燕,你的桌子在外手,你又比余兰早来两个月,要不然,你就先动?
王燕“噌”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紧接着“噌噌噌”又几下,就把办公桌拽到了东窗下的堵头位置。等她一只只去捡那些散得满地都是的高跟鞋时,人们才反应过来,她已经由背光办公变成了向光办公,实际上提高了一格。何况又紧挨着大老刘了,以后再向大老刘发动袭击时,根本不需要动用“飞毛腿导弹”,目标直接就在射程之内了。
不过确实是省了不少事。很快,一切安排妥当。一间盛六个人还嫌逼仄的办公室,现在盛了八个人。
八个人,谁都不说话,各收拾各的一隅之地。我的一隅之地已不再是我的王国。我抬眼看了看,苏姐正在倒腾玻璃板下的照片,估计是因为多了一张“全家福”,所有照片的位置都得重新排列。除了苏姐,我的目光再朝习惯的方向瞅去时,瞅到的都不是从前的景物了。以前,我一斜眼就能看到窗外的大千世界,草坪上开了几朵蒲公英花我都能数得清。现在,我要扭着脖子才能看见办公楼东边的松树枝。以前,我一抬头就能看到墙壁上的挂钟,现在,我一抬头看到的是空空的墙壁,不,不是空空的,上面有很多斑驳的痕渍。苏姐却哪儿都不看,只埋着头摆弄她那些照片。不就摆几张照片吗,怎么折腾来折腾去,到这时候了还不算完?
下班时,我忍不住好奇地转过去朝苏姐的大玻璃板看了看,结果竟让我在那儿发了好一阵呆。照片的摆放跟原来一模一样——那张“全家福”根本就没有放进去。
三 卫生风波
如果不是因为后来的卫生检查,我们生产部贯彻执行集体办公制的工作,应该说已经尽善尽美了。不然两位经理也不会善罢甘休。女副就经常提醒大家,咱们单经理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所以无论做什么,都要努力做到尽善尽美。
搬家那天下午,我们在两位领导的带领下,对重新布置后的办公室进行了完美化处理。其中的一个大项,就是对窗台上的花儿进行了重新安置;其中的一个小项,就是对水杯子进行了定置管理。
下午一上班,就看见两位经理进进出出,单经理进出了三次,女副进出了两次,然后就有五盆花放在了办公室的地中央。
再然后,女副就站在地中央发出了问询:怎么安排?
没人回答。不错,两位经理把他们养的花也从小办公室搬过来了,自然同样有个往哪儿安排的问题。可是,上午安排人的时候,都没人发表意见,现在要安排花了,就更没人出头了。
老实说,我对这事儿不怎么关心,所以直到那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难度。难就难在我们六个人养的花,全都放在西窗台上。这是陈建的主意。别看陈建一个大老爷们儿,平时不吭不哈的,倒是爱养花,也挺会养。陈建说,西窗台光照好,全放那儿吧,我浇花时,一花洒就全浇了。于是就形成了现在的局面:西窗台满着,东窗台空着。所以,女副问的虽是“怎么安排”,实际却是谁给我们腾腾地方?这就有难度了。
长时间没人回答,女副就用一个新问询取代了旧问询,而且直接指名道姓了,陈建,你养花内行,要不然,你来挑几盆不那么喜光的?
这一回单经理没有再错失时机,立即将女副的问询转型为经理的决定,对,就这样,安排花嘛,没那么多讲究,从实际需要出发,陈建你来挑几盆不喜光的挪到东窗台。
陈建没动。
有行动的是我。我站起来,走到西窗台,把我的那盆文竹搬到了东窗台。
我对养花没兴趣。刚来生产部那会儿,部里人人养花,就我没养。人们都撺掇我养一盆,我也没动心,直到有一天老黄退休。那时我坐在北墙根,也就是我现在这个位置,老黄坐在西窗下西侧,也就是我后来坐了八年的那个位置。办完退休手续那天,老黄拎着一个大旅行包来收拾东西,收拾了半天,装到旅行包里的不过一身工作服,一双工作鞋,两个笔记本,一根圆珠笔。按说本和笔也是公物,本不应带走,只因属于低值易耗品,不登记,也就没人查账,其他如桌椅、计算器、文件夹等,是要核对清点后上交或留下的。他拎着空空的旅行包茫然四顾,眼神里一时显得很慌乱,这时候,窗台上的一盆滴水观音救了他,他惊喜地说,还有这盆花哩!这个在制药厂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员工,在离开制药厂时,手里总算有了一样可以带回家的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就在那一刹那,我决定也养一盆花,就养了这盆文竹。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我把文竹放到东窗台上后,所有的人都涌向了西窗台,以致那里发生了严重的拥堵。一时间人来人往,尽管女副在人群外面反复说,行了,行了,搬两盆就行了,能盛下这几盆花儿就行了,可是没人停止。等到人们重新坐下来,东窗台满了,西窗台空了。又过了两分钟,两位经理的花儿们上了西窗台。
单经理看了看两边的窗台,做了总结:好,就这样吧。今今带了个好头。单经理这话一出,登时把我闹了个大红脸,想解释一下,却立刻发现根本没法解释,因为根本就不知道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后来陈建悄悄对我说,今今够意思,多亏你救了我的驾。他说这句话的态度诚恳至极,但还是让我不舒服,直接就给了他一个呸,你以为你是谁?我凭什么要救你的驾?我只是觉得如果等你去搬我的文竹,会让我没面子!
安排好花,女副又发出问询,要不然,咱们把定置管理也进一步完美一下?定置管理是“5S”之一,就是整顿(seiton),说白了就是定位,各种用品都要有固定的位置。比如,装订机要放在电脑一侧,卫生用具要放在门角,等等。我们环视一下办公室,忽然就明白了,她针对的是大家喝水的杯子。女副曾要求我们把水杯子放到一进门的那张小条桌上,但大家执行得不认真,尤其是爱喝茶的那几位,一上班沏好茶,就放在手边,随时端起来呷一口。
女副这一回接受了教训,没有再等那等不来的回答,而是走上前去,把人们的水杯子从办公桌上拿走,放到小条桌上,后来也就有人主动把杯子送到小条桌上,很配合。
大家没想到的是,过了一会儿,女副又有了新的问询。她先是招呼大家说,都看看,这样摆行不行?大家看去,原来已经给水杯都安排了位置,是按高低排的,大老刘的钢化杯排在第一位,女副第二、王燕第三……一个挨一个,像一队水杯子在接受检阅。女副又问,要不然,以后咱就按这个位置放?单经理立刻加以转型,我看很好嘛!以后大家就按这个位置放,用完随时放回原处,严格定置管理!
到了国庆节前卫生大检查时,这项工作的预见性和先进性,就充分显示出来了。总经办在布置卫生大扫除时,特别强调检查时会把定置管理作为重点内容之一,而我们部对此已经有恃无恐了。大家已经养成了良好的喝水习惯,爱喝茶的也大多不再喝茶了,要到实在渴了,才到小条桌前倒半杯水,咕咚咕咚喝了,杯子放回原处。我们的热水瓶,打回水来就不再盖瓶塞,以免喝水时烫了嘴。
检查卫生是当代中国的一个光荣传统,是集体生活的一个保留节目。每逢节假日,从市政府的办公场所到监狱的号房,都要检查卫生,评比先进奖勤罚懒。那年我老公因为阑尾手术住院,正赶上“五一”,医院党支部布置检查卫生,要求病号们一定要把自己的病房打扫得干干净净,结果让患者家属们忙活了好一阵子。而最后评比出来的卫生先进前三名,都是从单人病房中产生的。据说其中两位是领导,病房是由秘书领着单位的清洁工打扫的,另一位是老板,花钱从保洁公司雇人干的。最后有心怀不满的患者家属买通了记者,在当地报纸发表了一篇批评文章,说病房卫生本是医院方的责任,不应以此去折腾患者和家属。医院见状,请记者吃了一顿饭,也在报上做出回应,护士对病房卫生负有重大责任,但责任在于对付细菌、病毒,防止交叉感染,并不是患者吃完饭,也要由护士去把床头桌擦干净。
我们的问题就简单多了,生产部的卫生,自然由生产部的人打扫。包括因实行集体办公而空着的小间,仍由原使用部门负责。单经理的动员讲话结束后,单经理和女副就率先钻到空着的小间里收拾去了。我们也好一通忙活,擎着水管子冲玻璃,举着绑了笤帚的棍子扫房顶,擦文件柜和灯管,抹桌子和墙面,等等。收拾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焕然一新的办公室,确有一种蜕掉一层旧皮换了一身新皮的感觉。
临下班,马主任带着几个人来检查了。马主任是老卫生检查员了,检查卫生有绝活,他只消用戴了雪白手套的手在柜顶上、门框上等犄角旮旯处一摸,便能判断这个部门的卫生搞得怎么样。这天,马主任的白手套在我们办公室的好几个地方都摸了,没摸出什么问题,临出门,他又朝西窗台上摸了一把。他举起手时,我们都惊呆了,连他自己也很吃惊,死角啊!怎么搞的?
西窗台上蒙着厚厚一层尘土,让马主任雪白的手套几乎变成了黑黑的五指山。
款是铁定罚了,每人五十元。单经理和女副负有领导责任,正的一百,副的八十。
罚款的通知是在大调度会上下达的。大调度会是制药厂每两个星期必开一次的一种协调生产资料、监督生产进度、分配回笼资金、通报检查结果的重要会议,董事长、总经理、副总经理、车间正副主任、部门正副经理等所有中、高层领导都要参加。
不能怪单经理和女副面无表情,谁在大调度会上挨了批评,都会面无表情。
单经理和女副给我们传达大调度会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他们坐在西窗下,仍然面无表情。单经理先分析了厂里的生产形势,又安排了本星期的工作,接着话锋一转,说,这回,我们可是挨批评了,在大调度会上,点名批评!因为一个窗台没擦!
这时候,我下意识地去看西窗台。西窗台上的花儿,全是紫罗兰、君子兰、发财树等值钱的品种,错落有致地摆放着,还有开着傲人的小花的,比东窗台这边的绿萝、仙人球、滴水观音更茂盛,更艳丽。当我们其中的一个人擦了东窗台,拿着抹布走到西窗台时,或者当我们其中的一个人擦了文件柜(或者灯管、玻璃等),拿着抹布走到西窗台时,是什么原因使他们掉头走开了呢?我相信肯定有人拿着抹布走到过西窗台前,还不止一个人。
这时候,女副的声音很突兀地响起来,虽然带点激动,但仍然是问询式的:要不然,咱们把办公室的卫生分一分?一人一块,目标清晰,责任明确,大家说,行吗?
没人应声。女副问询,无人回答,类似情况早先也有过,但自从实行了集体办公制以来,却成了常态。原来两位经理在小间办公,他们怎么把事情捏咕出来的,我们不知情。现在他们都搬到大间了,一切都在我们眼前,我们很快就看明白了,所有的主意都是女副拿的,所有的决定都是单经理做的,而单经理做出的所有决定,又都是在女副的推动和指挥下才得以实行的。看明白了这个,就有了对策,即不对前两个环节做出响应。女副问询,没人回答,经理决定,无人行动,要等到第三个环节启动,这事儿才算真正开始。
单经理果然开口了,分分也好,每人一块,谁该干什么,心里有底,出了问题,也好追究责任嘛。你说呢,苏姐?
单经理果然做了决定,可竟然在决定后又附加了一个问询!这个问询带着几分咄咄逼人,而且直接点名,要苏姐回答,让人觉得那回答必须是同意。倒也是,谁都知道苏姐是个随和的人,那么,单经理偏偏点了她的名儿,就是单拣软柿子捏了。
我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苏姐。苏姐的反应果然很强烈,她脸色苍白,眼神慌乱,几次似要开口,却只是嘴唇一阵哆嗦,并没有一句话说出来。单经理只知道苏姐为人随和,却不知道她还有一个特点,而我对这一点可是知根知底。苏姐干工作,二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从无疏漏,不为别的,为的就是要听人们说一个“好”字,怕的就是有什么不好被人“追究”。单经理的问询恰恰就是直奔“追究”而来,能有好结果吗?
苏姐再一次开始哆嗦嘴唇,哆嗦了一阵之后,这一次到底把话说出来了,屁大点地方,总共这几个人,怎么分?说完,苏姐鼻翼两侧的肌肉又激动而紧张地抖了抖。
苏姐的话等于给我们定了基调,大老刘立刻接上话,谁说不是?分什么分,倒好像有谁故意偷懒似的!王燕说,就是啊,就这么点地方,还用分?大家都再仔细点,肯定能把卫生搞好。我说,也没法分啊。最后又是大老刘,说,我提个正面建议,单经理你是一把手,以后你少动点手多动点脑,专门负责检查漏洞,发现了赶紧补上,肯定不会再挨罚了!大老刘这张嘴不饶人,他这个建议听起来还真是很正面,很积极,可实际上,等于是给单经理分了工,而且经过这么一分工,只要出了问题,需要追究的也就只有单经理了。
关键时刻,还得是女副。女副果断地说,好,就听大伙儿的,暂时先不分。女副说完这句话,笑了一笑。这一笑,很轻,很浅,稍纵即逝,但又余味悠长。女副是个美女,瓜子脸,大眼睛,高鼻梁,稍有不足的是嘴巴有点歪,可也不是总歪,不笑不歪,一笑就歪,像一弯斜挂的月亮。别人通常都是笑的时候更好看,她一笑,就变成了一种颇让人捉摸不定的表情。
于是这事儿就挂起来了。当然是暂时挂起来。女副说的是“暂时先不分”,再结合女副的笑容,我们几个人心里都清楚,这办公室的卫生,早晚是要分的。
四 白虎位
陈建的升职令是在厂里的大调度会上宣布的,然后由单经理在我们生产部的小调度会上做了传达,“兹任命陈建为生产部经理助理”。单经理传达完,女副没有补充,大家都去看陈建。陈建的五官没有显示出笑的表情,他的笑整个是从脸上散发出来的。陈建说,过两天,大家挑个日子,我请大家吃饭。单经理笑眯眯地强调,到时候,谁也不许请假啊,咱们部好长时间没聚过了,这回得让陈建好好出一出血!
陈建升任经理助理后的第一个决定,就展示了他的聪明。他若说今天下班请大家吃饭,那些心里不愿意去的人就很容易找到借口——你是临时动议,他是刚好有事。陈建很清楚,他这回平步青云,很出人意料,得容人家有个心理平衡的过程。但上任饭,是一定要团团圆圆一起吃的,一个人都不能少,这涉及新官以后的威信问题。
终于定下了日子,地点就在附近一家餐厅,下班后大家一起步行过去。服务员把我们领进了一个大包间,我们就都在门口站住了。虽然女副没有发出问询,但我们都意识到又一次面临一个“怎么安排”的问题。按说也简单,单经理居中,女副在左边,陈建在右边就行了,左右护法嘛。其余的人可以随意坐。问题是,我们以前出来吃饭,都是单经理居中,女副在左边,苏姐在右边的。这样,陈建就推辞来推辞去,不肯坐在单经理的右边。苏姐当然更不肯坐。闹到最后,还是陈建坐在了单经理的右边。
苏姐又刚好害了胃病。这病早不来晚不来,是在陈建请客这天上午闹起来的,恶心,呕吐。又不能不去,人家一个一个问了的,前赶后错,直到确认这一天都有空,这才定了,如果再不去,就是故意了,只好带着药上了战场。药又刚好是饭前服用的冲剂,就冲了一杯,放在自己面前。单经理说“来,第一下”时,别人都端起白酒、啤酒,她端起黑乎乎的杯子,抿一口,咧咧嘴。单经理说“来,第二下”时,她又端起黑乎乎的杯子,抿一口,咧咧嘴。到第三下,陈建说话了,苏姐,我们都喝酒,就你喝药?好像虐待你似的。要不,你分我们点,我们陪你喝药?我们都笑,心里诧异陈建忽然就有了指东打西的口才。陈建接着说,要是不用我们陪你喝药,你就先喝完药,然后哪怕我们喝酒,你喝水呢,行不行?
陈建也开始发出问询了。
苏姐不好意思地看看大伙儿,端起那杯冲剂,皱着眉头,开始大口大口喝。我们都停止了动作,看着她。苏姐喝完药后,端起一杯水,我们端白酒的端白酒,端啤酒的端啤酒,单经理就又下了令,来,第三下。
继团圆饭上冒出了口才,开始了问询,我们很快又领略到了陈建的行动能力。之后的一个小调度会上,单经理又一次提到了办公室的卫生区。他说,我和李经理负责隔壁小间的卫生。大办公室的卫生还是分分好。分分就省事了。分分也就好管理了。他扭一下头,以少有的果断口气冲着陈建说,陈助理,你说,怎么个分法比较好?
陈建掐灭烟,胸有成竹地站起来,走到办公室中央,说,好分,这还不好分?西窗,包括窗台,一个人;东窗,包括窗台,一个人;走廊里的窗户,包括窗台,一个人;所有的桌子,包括电脑桌,一个人;所有的文件柜、门、灯管、电扇,一个人;地面、走廊地面,包括墙壁,一个人。正好六个人。至于谁负责哪块,抓阄好了。
说着,陈建一抬手,手里已经举着六张小纸条,我都写好了,大家抓吧。谁抓到哪个,谁就负责哪块。一面说着,一面把小纸条团成球,摊在掌心里,慢悠悠往前走了两步,却又说,这样吧,我带个头,先抓。他随手拿了一个,展开,说,西窗。好,我就负责西窗,包括窗台。
这可真叫才华横溢!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个曾经不得不挂起来的“老大难”问题,已经通过了,开始执行了,而且有了初步结果了,即“高度敏感”的西窗及其窗台,已经被他不显山不露水地领走了。我注目看了看他——不得不刮目相看,这个中等个头的中年男人,梳着三七开小分头,戴着一副碳纤维架黑边眼镜,语言流畅动作麻利,正捧着剩下的五张纸条朝大老刘走去,一脸谦卑地笑着说,来,你第二个。
大老刘抓了一个,剩下的人也就都抓了。
在这周周末的大扫除中,我们就像被孙悟空画了圈一样,在自己的圈里忙来忙去,丝毫不关心圈外的事情。倒也好。我们忙得很彻底,很拼命,生怕在自己的圈里出点岔子。每个周末的例行大扫除,是制药厂的固定节目,厂里不全面检查,但会随机抽查,查出问题来,该批评批评,该罚款罚款。
我抓阄时手气好,分到的活儿不多,尽管手笨点,也总是第二个或第三个干完。而陈建却总是最后一个歇下来,因为他忙完了西窗和西窗台,还要忙别的,往墙上钉考核表啦,抻网线啦,修装订机啦,等等。在我们六个人中,陈建什么都不占优势,包括学历、资历,现在,却当了经理助理,他只有像个辛勤的小蜜蜂一样,“嗡嗡”地飞个不停。这天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由得看了看陈建那个还空着的座位,我突然惊讶地发现,那正是一个非常适合经理助理坐的位置。坐在东窗下的东侧,抬起头来眼一扫,整个办公室一览无余。一个可以统揽全局的位置!
突然,一个问题浮现在我脑海里,假如当初我没有虚心或心虚地让了那么一下,而是直接按女副的问询执行,那这个位置就应该是我的!
而在北墙根办公的应该是陈建!
那么,陈建升官之后,会不会找个借口,再动一次干戈,和我调一个个儿?
不对,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纯粹是个伪问题。
因为如果当初我直接搬到了东窗下,那这个经理助理的职位也应该是我的!
这个想法在抬头寺得到了充分验证。
我去找抬头寺里的一位大师卜卦。大师虽然是位盲人,但据说看卦极准。他摸了摸我抽出的卦签,往上翻了翻眼皮,翕动着嘴唇说,雷泽归妹,缘木求鱼。我说,什么意思?大师唱歌一般念,月令不好,做事颠倒,打算的多,遂心的少。我说,如何解?大师令我再抽一卦,当然要再付一次费,这回大师没有唱歌一般念,而是拼命翻着眼皮,说,你待的位置不好。是白虎位。
我问,什么是白虎位?
大师说,面对宅门,东北角。
我大惊,我和苏姐待的正是北墙东边。大师又说,你本来是有机会的。我又是一惊。大师又翻了翻眼皮,说,只可惜命逢罗计两相冲,白虎当头又作凶啊!
底下还有“详解”,但我根本没听清。
走出寺门,我脑子里还存留着大师的那双眼睛。这双张开时也只有眼白的眼睛,居然能看出我是有过机会的。当然,我的机会到底怎么有的,到底怎么失去的,只有我最清楚。
是单经理给我打的电话。单经理很少在下班以后给我打电话,更少在晚上给我打电话。我握着话筒,好像感觉到单经理沉吟了一下,才说,今今,有件事,我先跟你通个气儿。我“嗯”着,只听单经理说,咱们部门打算提拔一个人哩!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大气都不敢出了,生怕漏听了一个字。单经理的措辞很谨慎,语速也慢了,你是咱们部的顶梁柱哩。当然,今今,你也知道,最终还得全总批。
这个电话让我一晚上没睡好。怪不得单经理,在这种事上,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够可以了。但这个被提拔的人,能提拔到多高?是小组长,还是副经理?副经理的可能性不大,已经有一个副经理了,总不能八个人的部门,三个经理五个兵吧?要是小组长,就没什么意思了,不过拿一点四的系数,也就是普通职员挣一千,小组长挣一千四。我走的是副高级工程师这条线,系数是一点六。再说我跟单经理并没有特殊的交情,几年来始终是单纯的上下级关系,他何以会青睐于我?联想到分不下去的办公室的卫生,我灵感突现,莫非单经理是想分化我们?是呀,他能给我打电话,就能给苏姐、陈建、大老刘他们打电话。而且他还提到了全总。很明显,这是暗示应该去找找全总。行啊,就为了这么一个系数一点四的小组长,让我们四个人争得死去活来,还要涎着脸去找全总,还不够丢人现眼的呢!
第二天我问苏姐,苏姐很痛快地承认了,给我打了。我不想当官儿,什么官儿都不想当。还得操心。我就干我的成本核算挺好。苏姐就是这么一个人,自己干了二十年的活儿就是一切。她的话让我又喜又愧,愧的是苏姐心里比我干净,喜的是幸亏没上当,没去找全总。
第三天,陈建就成了经理助理。我懊悔莫及,制药厂的官衔,除了总经理助理,少数部门也有经理助理,总经办就设有主任助理,系数是二点零,我本来是知道的,怎么那晚就没往这上头想?这个职衔已跨入中层行列,具备参加大调度会的资格了,在我们部的小调度会上,也从默不作声的听会角色转换成也要清清嗓子讲讲话的角色了。为什么不可以争取一下?成与不成,值得一搏嘛!两天后听说,陈建是找过全总的。摆摆自己的有利条件,很正常嘛,正是职场上的规范动作呀!其实全总对我是有好印象的,今年年初,他还专门把我叫去,表扬我的一份报表做得好。他的表扬虽然简短,但态度很真诚。他只说报表做得好,却没说好在哪里,因为那是只能心照不宣的。按照他的要求,我在报表中对一个数字做了“合理调整”,而这个数字一变,相关的一系列数字都得做出非常复杂的调整。你别说,这种活儿,也就是我,换了别人,很难做到这样严丝合缝。这些都是我的有利条件呀。我怎么就没去找一下全总呢?
是的,我本应该去,也可以去,但是却没去。正如大师所说,我本来是有机会的,却被自己错失了。为什么?就因为那一念之差。总经办可以设主任助理,生产部当然也可以设经理助理,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我怎么竟没有想到,而陈建却想到了?位置!
只因为陈建待的位置是——大师说的是什么?对,玄武位。
而这一切,原本都是我的!
五 衍生物——互助组
陈建包揽了生产部窗台上所有花草的培育工作,包括东窗台和西窗台。他左提一遍花洒,右提一遍花洒,他去松树下挖腐土,他拿着大剪刀“咔嚓咔嚓”剪枝。他原本就爱养花,但爱得默默无闻;当了经理助理的他,连爱花也爱得热切大胆了,爱得手有余香了。而我们所有的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陈建两手泥一身汗地忙,居然谁也没有过去搭把手的念头。
我那盆文竹就在陈建的眼皮子底下。抽个陈建不在的空儿,我坐在他的椅子上,把头略歪一歪,文竹细长的枝条就拂到了我的鼻子。那种感觉真好。我忽然觉得单经理和女副把他们的花儿放到他们的窗台前是对的,物我合一嘛。
可时间不长,单经理和女副的西窗台又经历了一次考验。
也是大扫除。女副发布了命令之后,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陈建不在。陈建因为照顾生病的父亲,已经请假三天了。女副朝西窗台望了望,嘴巴张了张,这会儿,我们早已拿起抹布、笤帚,闷着头,干起活儿来。女副从我们身边经过时,嘴巴又张了张,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其实,她说什么都白说,我们都想好了,一旦女副让我们帮着搞西窗台的卫生,要是停留在不点名儿的阶段,我们就秉承生产部的老传统,免开尊口;要是点了名儿,就痛快点回答她,有现成的两句话就在嘴边等着呢,只两句,绝不多说一个字,卫生区是分好的呀,我的卫生区还搞不过来哩!
想是想好了,但在我快要搞完自己那块卫生区时,那想法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是如此巨大,非但让苏姐、大老刘、余兰和王燕惊讶万分,连我自己都有点不认识自己了。我拿着抹布,踩着椅子,爬上西窗台,开始擦起本应陈建擦的玻璃。
后来,苏姐问我干吗要替陈建搞卫生,我解释,要是没人搞西窗台的卫生,单经理和女副在搞好隔壁的卫生后,一定会来搞的,他们绝不会让上次的不幸重演,我们想要为难一下两位经理的目的不会达到。这说法听上去就很牵强,其实也不是我的真实想法。我的真实想法要到后来的一次小调度会上才初露端倪。
开那个小调度会时,陈建已经上班。开会之前,陈建也已经对我的仗义相助表示了感谢。但这种仗义相助纯属个人行为,而在实行了集体办公、卫生区划分之后,两位经理和一位经理助理显然认为个人行为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只有程序,或者说制度了。
这个小调度会的主要议题就是制定这个制度。
还是女副先投石问路。女副说,都十一月份了,大伙儿的年休假都还没休完吧?我在想一个问题,要是有人休年休假,怎么保证这个人的工作不被耽误呢?没人说话。顿了顿,女副又说,要不然,咱们分分组?你们五个人,加上陈助理,两人一组,分成三个组,一个组的两个人,尽量错开休假,这样不就有保障了吗?
单经理说,这个办法不错。我看就这么办吧。大家自由组合一下。
沉默又持续了一段时间。事情有点邪门。按说,这么多年了,我们哪一年不休年休假?又有哪一次因为休年休假影响了工作?有人休假了,其他的人自会帮把手,有知道这项工作怎么做的,有知道那项工作怎么做的,实在没人知道的,打个电话问问就是了。不能说生产部的工作没出过纰漏,可是要说因为有人休年休假而出了纰漏,还真是没有。可是,听女副这么一说,又觉得这样做还真是大势所趋。工作就是工作,它的可靠性要靠规章、制度、分工、责任、奖惩等来保证,而那种建立在个人感情基础之上的自觉、主动、互助是靠不住的。现代工业管理,就是简化人际关系,排除人际关系。就像上回陈建休假,是靠我自愿相帮才解决的,如果我不自愿呢?问题就很难解决了。当然,我的“自愿”也是有目的的,而一想到这个目的,我就不再往下想了。还等什么?这不明明就是我的机会来了吗?难道我还想再错失一次机会吗?
于是我率先开口说,分组好。陈助理不嫌弃,就咱俩一组吧。
我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我,包括两位经理。爱怎么看怎么看,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我的机会我是定要抓住不放了。我这个口子一开,问题已经不再是分不分组,而是怎么分了。又因为我已捷足先登,把陈建给组合了,剩下的也就简单了。王燕随样学样,提出她和大老刘一组,剩下苏姐和余兰,不想一组也是一组了。
女副很满意,说,这周,大家就集中学一下怎么做好自己组里另一个人的工作。工作要点啦、工作方法啦、注意事项啦,都要弄懂学会。下周咱们就照今天说的去做了。自从有了陈助理发出问询,女副说话有时就不带问号了。
我立即开始学习陈建手里的那些工作。陈建成为陈助理之后,我们部门曾经做过一次职能调整,现在陈建做的全是比较重要的工作,原材料放行啦,生产车间盘点啦,协调各个车间合理使用蒸汽、电力啦。这些工作都是要下到车间,直接接触生产一线的,跟我原来的统计工作性质完全不同。让一个习惯了坐办公室的女职工天天换上工作服、工作鞋下车间,有点难为人了,我却心甘情愿,乐此不疲。其中有一项是复核签字。作为生产部的复核人员,要对关键工序的关键控制点复核后签字,有了这个签字,车间生产才允许进入下一流程。陈建告诉我,不单单要看关键控制点是否符合要求,还要看指标是否处在边缘状态,若连续七天都在边缘状态,即使没有超标,也不能再简单签个字了事,同时还要查找原因,进行分析,写出情况报告,上报质量部。
为什么?我问。
那种情况,说明生产已经不够稳定,可能存在安全隐患,一旦不能及时发现及时处理,就可能发生染菌事故!
这好办。不就多看几遍指标嘛。我说。
六 边缘状态
天转冷时,陈建把他的十五天年休假全休了。他父亲的病情很不稳定,需要人照顾。这半个月里,我替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连单经理都说,真难为今今了。头供暖气那几天,我的关节炎又犯了,只得早早就穿上了棉衣棉裤,腿上还得再搭一件小棉袄,需要起来走动时,就把小棉袄搭在椅背上,回来坐下,再搭到腿上。
休完假回来上班的陈建见了,问,腿疼?我说,关节炎。陈建说,关节炎可不能冻着。我说,我这儿一天到晚见不着日头,哪有你那儿热乎!陈建稍稍一愣,又微微一笑说,那你来我这儿坐会儿吧?
我脸上笑了笑,心里却想,坐会儿?那原本就该是我的位置!你陈建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装糊涂?这样一想,我心里就翻腾开了。陈建的年休假已经休完,据说父亲的病情也有所好转,很可能一时半会儿不用我再替他了,现在不趁热揭锅,那锅说不定就凉了。播种了,耕耘了,现在该是收获的时候了。
于是我就正式发难了。我说,陈助理,舍不舍得把你那儿的日头和暖气让给我几天?
嗯?怎么个意思?
我搬到你的位置上待几天。什么时候我的关节炎好了,我再搬回来。
陈建着实惊了。这时候,我发现办公室其他人都抬起了头,看着我和陈建。
我又加了一句,陈助理不会不知道吧,我这个关节炎,可是这半个月来替你下车间跑一线冻出来的。
陈建拿出眼镜布,擦了擦眼镜,然后他的眼睛就在镜片后头弯了,一丝笑纹从他脸颊上散开,我这儿有什么好的?搬到我这儿顶什么用?冬天的日头,本来就半死不活的,外面还有树挡着。再说了,咱们办公室的暖气哪一年都不热,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样吧,我才买了一套护膝宝,明天给你拿过来,你包上试试,准比换地方管用。
我冷笑了一声,不肯换就算了,用不着拿什么护膝宝来糊弄人。要是你那儿真不好,怎么舍不得换?几天都不行?又不是永远换,等我关节炎好了再换过来嘛。
陈建说,不是我不肯换,是换了没用。
我说,你的意思是——你那个位置和我这个位置——都一样?
陈建说,不光是咱俩的位置,咱们这个办公室的位置,哪儿不一样?
我说,既然都一样,你怎么不肯跟我换几天?
陈建说,正因为都一样,我才不跟你换哩。
我又笑了一声,你就是舍不得。可陈建你别忘了,你那个位置是我让给你的!
陈建往上推了推眼镜,但眨眼之间又笑了,用轻松的口气,说,好,是你让给我的。说完站起身,从小条桌上拿了暖水瓶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却又转回身来,笑嘻嘻地说,既然让给我了,哪有让完再往回要的?
我愣愣地看着他顺手关上的门。这一瞬间,恐怕我最恨的不是陈建,而是我自己。所有的心机全部白费,所有的付出通通打了水漂。你以为有付出必有回报?你以为人家都傻就你聪明?你以为……你以为你不动地方就能时来运转?你明明还坐在东北角的白虎位上,即便费尽心机,还不是“打算的多,遂心的少”?突然之间我又顿悟:可也是呀,我能去抬头寺,人家就不能去抱脚寺?我能找盲大师,说不定人家找的还是一个明眼大师呢!我能知道自己这个位置是白虎位,说不定人家早就知道他那个位置是玄武位了,怎么会舍得拿他的玄武位,来换我的白虎位?真是不折不扣的一厢情愿啊。
我真想哭,我真想揪自己的头发,可是我到底忍住了。我忽然想起陈建说的下车间复核签字时,不单单要看关键控制点是否符合要求,还要看指标是否处在边缘状态。经历了这次较量,我感觉我已经处在边缘状态了。
第二天一上班,余兰就趴在我耳朵根儿,说,今今姐,别生气了,我这个位置才是全办公室最不好的呢。
我扭过头,看看余兰,余兰又说,办公室白天又不让亮灯,要是碰上阴天,我连字都看不清呢。
是的,余兰就是那个整天整天背着光的人。但余兰的话有些夸大。并不是“办公室白天不让亮灯”,而是如果天气阴霾很严重,让所有人都看不清字,办公室是可以亮灯的;但如果阴霾得不够,只有余兰一个人看不清字,或者就算天没有阴霾,到冬天的四点钟以后,也只有余兰一个人看不清字,办公室的灯是不可以亮的。我们生产部一直是节能先进单位,按照两位经理和一位助理的思路,岂能因一人之私废集体之公?
我说,余兰,有机会你跟单经理提提,不让亮大灯,能不能给你买盏台灯。
明知道这话不过白说说,我还是说了,而且声音挺大,就为了让单经理也能听见。我还明知道他听见了也可以装没听见,但我又知道他装没听见其实还是听见了。听见了就得心里腻歪腻歪。可没想到的是,虽然单经理听见了装没听见,同样听见了的苏姐却没装没听见,而且紧接着大声说,单经理,你不能光给余兰买台灯,还得给我买瓶涂料。你看看我这儿的墙,一天掉下来多少白灰!苏姐提着一双工作鞋朝单经理晃,晃得白灰块像小雪片一般“扑扑”往下落,你看,这双黑鞋才在墙根放了一天,就成白的了。
单经理没法装没听见了,就笑笑说,你往那儿放双白鞋不就没事了!
单经理这话说得本来挺艺术,但对象却选错了。苏姐不爱开玩笑,也不会开玩笑,别人说个玩笑话,她往往回不过味儿。当下,苏姐就把脸一沉,说,我就是提个要求,你买就买,不买就不买,你让我放双白鞋在这儿,那我的黑鞋放哪儿?
我们都笑了,说,把黑鞋放到单经理那儿,天天熏着他!
笑声未落,猛听得“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急忙看时,原来是余兰的那面小镜子掉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粉碎。刚才还气冲冲的苏姐不知是因为受了惊吓,还是为了躲避那飞溅起来的玻璃碴子,发出一声惊叫,妈呀,这是怎么了?
余兰愣了一下,说,不怎么,不小心摔了镜子。摔就摔了吧。反正留着也没用,大白天地照照自己,居然看不清自己长没长鼻子。
我也心里一震:不仅仅是我,看来生产部也处在边缘状态了。这个词语在工业生产中的意义,其实我在大学里就学过。也有叫“临界状态”的,本质上是一种不稳定状态,理论上有可能朝好的方向转变,也有可能朝坏的方面发展,而实践当中却是后者居多。生活里也一样,赶上要出事,出起来一桩接一桩,止都止不住。就在余兰的小镜子摔了一周后,我把生产部里一多半人的水杯子全摔了。
七 不定期轮换制
从根儿上说,摔杯子这事还是因陈建而起。陈建要去集团公司培训三天。原以为他的年休假休完了,父亲的病情也好转了,该正常上班了吧,却又要去培训。行啊。第一天一上班,我就穿上工作棉猴,围上围巾,换上工作鞋,去了车间。干完活儿回来,刚坐下,大老刘就凑过来,说,今今行啊,这么冷的天,还替陈助理去干活儿,赤胆忠心呀,刚才单经理还号召生产部全体干部职工向你学习呢!
第二天一上班,我不仅没脱从家里穿来的羽绒服,还把工作棉猴也披在了肩上,一屁股坐下,随手又在腿上搭了件小棉袄,然后便开始瑟瑟发抖。女副过来问,今今怎么了?我说,我感冒了。
女副毕竟是女副。她二话没说,披挂了一下,就去了车间。陈建这套活儿,她早先干过,自是轻车熟路,她本人又是生产部副经理,她签的字当然合法有效。
女副一出门,王燕就踩着高跟鞋去小条桌前沏茶,沏完茶,把我的水杯子拿了过来,放在我办公桌上,说,刚打的开水,烫,正好先捂捂手,等凉点了再喝。
王燕这点小算计,我想都不用想就明白。她什么时候关心过我?何况又有那番话,无非就是想让那水杯子留在我的办公桌上。她对水杯的定置管理最不满,却想拿我当枪使,让我成为挑战定置管理的第一人。她爱喝茶,用的是一个透明玻璃杯,水杯里常年放着茶叶、玫瑰花、枸杞、陈皮等。水杯子实行定置管理后,别人都不喝茶了,唯独她仍然不放弃,早晨沏了茶,放到小条桌上,喝时再过去,高跟鞋每天都要“当当”无数个来回。
我可不想让人当枪使。王燕一离开,我就站起来,走到小条桌旁,把我的水杯子重新放回队伍里。正要往回走,不料转身时我披在肩上的工作棉猴的袖子甩了起来,连扫带刮,只听“嘁里咔喳”一阵响,小条桌上的水杯子纷纷掉了下来,一时竞分辨不出掉了几个,只见地上一片狼藉。就先察看小条桌上幸存的杯子。大老刘的钢化杯因为排在第一位,离得远,仍在原地昂然挺立着,保住了。余兰的陶瓷杯倒了,滚了一滚,是朝里滚的,没落地,也保住了。最后一个保住的是苏姐的不锈钢杯,落了地,却没摔坏。由此推算,一共摔坏了五个杯子,四个玻璃杯,一个陶瓷杯。
我愣了一会儿,拿起笤帚,开始扫那满地狼藉的玻璃碴子、陶瓷碎片,一边扫一边说,明天我给你们买杯子。
大家都说,不用,不用。
他们说归他们说,我该买还得买。怎么买?按理说,摔坏了人家什么样的,就该赔一个什么样的,问题是原来那些杯子一个杯子一个样,即便我还大略记得它们的模样,可一时之间我上哪儿去一样一样地找齐?退一步,不管颜色式样,只大体上照原来的质量和价格买,就有了一个杯子高矮的问题。杯子的摆放,是要按高矮排序的呀。之前,个人使用的杯子在前,排序在后,谁也说不出什么。而现在,却要现买杯子,而杯子后面是杯子的主人,弄得不好,岂不成了由我来给杯子的主人重新排一回序?万一排得不合适了,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在这一点上,我只对一个人有把握,如果我把这个人的排序往后错几位,肯定会得到多数人的赞同,这个人就是大老刘。这段时间,大老刘的钢化杯一派威严地排在长长一队水杯子的首位,整个儿一鸠占鹊巢的意思,余兰就曾趁两位经理、一位助理不在,笑着说,大老刘,你光个头高就够压迫人的了,还弄这么大个水杯子,就不怕经理们看着不舒服?苏姐也帮腔,大老刘你弄个水杯子在这儿充什么天下第一,快换换吧。大老刘却只是打哈哈,该换,该换,等它用坏了,立马就换。其实就是个借口,拖延着不肯换。这回可好,八个水杯子摔坏了五个,最该摔坏的大老刘的水杯子偏偏完好无损。
第二天,我提着一个大书包走进办公室,大书包里是五个一模一样的玻璃水杯。我先打声招呼,哪位原来的杯子比这个好,就请多包涵。一边打开包,一个一个地把杯子取出来,放在我的办公桌上。这个嘛,我确实早有预谋,他们在小条桌上怎么摆,我就不管了。
单经理过来看了看,说,好嘛,这样摆放起来也显得整齐,只是可别拿乱了。
陈助理就发出一个问询,要不然,贴个标签吧?
女副一边从自己的手包里往外掏东西,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贴个吧。说完,掏出了一个炮弹似的大钢化杯。我说不让今今买,今今非买。你们看,我有。
那是一个崭新的粉红色的高档炮弹杯,色彩靓丽,造型优美,线条圆润,细细的高高的,往小条桌上一摆,果然比大老刘的钢化杯高出二指。于是就排在了第一位,大老刘从此降至第二,苏姐的不锈钢杯第三,那四个一模一样的玻璃杯被拦腰贴了标签,按单经理、陈建、我、王燕的顺序一溜排下去,最后一个是余兰的陶瓷杯。
每次上前去喝水,我们都要避开女副的炮弹杯的锋芒,生怕一不小心被当胸击中。炮弹杯总是盖着盖儿,盖儿两边那两条红色的带子垂下来,像皇后娘娘凤冠上的两条大流苏。有它领头,大老刘的钢化杯再没了威严,变成一副武夫相了。有一回因为水烫,只能慢慢喝,我在小条桌旁多站了一会儿,我端详着那个炮弹杯,忽然心中一动:女副把它架在这里时,就不担心擦炮走火,打着单经理?
再一想,可也是,自从有了陈建发问询,接下来做决定的往往就是女副了,眼见得单经理有点儿找不着自己的位置了。
几天后,这种状况再一次得到验证。正是周末大扫除的日子,陈建去集团公司开会。我的感冒说好了也算好了,说没好还真是没全好,干完我自己那份,我就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不动了。单经理从隔壁干完回来,看看还没动过的西窗下,看看坐着不动的我,接茬就用手里还没放下的抹布擦开了西窗。随后女副回来了,也就跟着单经理擦西窗台。等陈建开完会回来,一切都已结束。
陈建说,今今你看可真是的,你还没好利落,就……
我截住说,那都是两位经理干的,我可不敢贪天之功。
陈建愣了一下,接着便发出了问询,要不然,咱们把互助小组的结组方式改一改?从固定制改为轮换制是不是更好一点?那样一来,不是就可以把每个人的工作都学会了吗?
无人回答。不过我还是挺佩服陈建的脑子快,明明不想和我一组了,或者说,明明没办法和我一组了,却想出了这么一个堂堂正正的理由。可也是,自从我和他一组之后,我很少休息,很少让他替我上岗,而我却总是在替他上岗,不错,这些都是我自找的,我是有私心的,但我这个私心全是为了改变这个阴差阳错的位置带给我的霉运,我错了吗?我没错,但我却不得不听大老刘的冷嘲热讽,我再也不想这样了。
女副不失时机地将问询转型为决定,嗯,这个想法有道理,好,就这样。
陈建立刻具体执行,说,今今那几项工作,我学得差不多了,下一步我打算学学苏姐的。
苏姐不明就里,说,我的工作没什么好学的,一看就会。
陈建说,那是您苏姐。我这么笨,看看可学不会,您得教我。
苏姐说,真要学?
陈建说,那当然。以后咱们俩就是一组了。
苏姐吃了一惊,说,我跟余兰一组,好好的,干吗要换?
单经理插了话,换换好,都多学点东西嘛。艺多不压身。
女副也说,苏姐您得充分发挥您的作用。
我笑笑,说,好,我就跟余兰一组。
余兰没接话,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不过她说不说说什么反正都一样,既然不能把大老刘和王燕拆开,她就只能和我一组。不过,这个小女生也不是省油的灯,起码不肯让人把她当哑巴卖了。快下班时,她忽然对苏姐说,苏姐,你真是傻实在!倒把苏姐吓了一跳,说,我怎么了?余兰说,换了我,就跟陈建讲,你那套活儿我学不会!苏姐摇摇头,不以为然,你说的咧,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今今能学会,我怎么就学不会?
八 巾帼明星岗
到年底准备参评巾帼明星岗时,生产部已经处于边缘状态的迹象更加明显了。
巾帼明星岗是集团公司组织的一项活动。你可以说它是一个馊主意,但你必须承认只有高人才能想得出这种馊主意。过去每次评先进选劳模,总是男的多女的少,直到有一回受到省妇联的点名批评,说你们一个制药企业,基本上男女职工各占一半,怎么到了评先进选劳模,男女比例就成了八比二?于是就有高人想出了这个馊主意,单给女职工设了一个奖项,设的又是集体奖而不是个人奖,以大大提高女性的获奖比例。它还设计了一套特殊的现场评比环节,实际上是通过对现场演示的强调,来降低对业绩的要求。饶是这样,有积极性的女职工仍是不多,所以又设计了一系列的“领导高度重视”制度,年初申报时,各级领导都要广泛动员,深入发动,凡具备申报条件的岗位,至少要有50%申报参加,经审核后登记立项,纳入项目管理。到了年终评比前,各级领导又要加强督促具体指导,如果哪个单位、部门出现年初已经立项而年终未能参加现场评比的,以“空项”论,要追究该单位、部门领导的责任,必要时给予通报批评和经济处罚。
我们部五位女士,正好符合申报条件,而且往年也申报过,大前年还得过一次优秀奖。其实也费不了多少事,平时稍微注点意,临近年终时把一年的成绩加以总结、提炼和概括,制作成Powerpoint,这个Powerpoint包括图片部分和文字部分。图片一般以实物照片为主,包括工作照和现场照。到现场评比时,把做好的Power-point打到大屏幕上,再由一名口齿伶俐的女组员到台上去演示、讲解一番,就OK了。就算只评个优秀奖,也能拿五百元奖金。当然,奖金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项工作”。
今年年初,领导一动员,我们也就申报了。那时候既没有集体办公制,也没有卫生风波,没有互助组,更没有互助组的不定期轮换制。没人拿它太当回事,报就报吧。可到了年底,该准备参加现场评比了,女副和单经理几乎磨破了嘴皮子,就是没人肯出头,去制作那个Powerpoint。这又不是分内的工作,只能自愿,不能强迫。
女副只得点名儿了,苏姐,你牵个头,大家一起做做?
苏姐说,我做不了这个。我脑子笨。
女副说,谦虚。让今今和你一起做。
苏姐说,我岁数大了,不想费这个劲儿了。你别找我了,我不做。
女副又点,今今,你就牵个头。去年就是你做的吧?
我说,去年是我做的,可我今年不想做了。
女副说,怎么了?
我说,我手笨,去年就没做好,今年不想再丢人现眼了。
一个脑子笨,一个手笨,女副又点了余兰和王燕。余兰说我要参加年底的技术练赛,没时间。王燕说我年底要结婚,没时间。女副跟单经理面面相觑了。女副自己是不会做的,她样样都来得,唯独玩不转电脑,而在这个Power-point里嵌入照片,还要用到Photoshop,这些,她更是一窍不通。更何况还有上台演示的环节!即便能够找其他人,比如陈建,把Powerpoint做出来,但总不能让一个大老爷们儿冒充“巾帼”去登台竞技吧?
女副从来没这么沮丧过。她深深低下了头。再抬起时,她嘴角牵了牵,嗓子不知怎么有些哑,说,项目完不成,是要影响到领导们的业绩的。
我们也都低着头。谁都不说话。只听得见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的声音。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以前,我们乐意为了大家的利益,做一些额外的工作,当然自己也是有好处的,比如这种巾帼岗,拿到奖金了,每个人都有份,那个主做的人还会因为做的工作比较多,而多得一点奖金。但现在,我们没有经过任何商量,居然异口同声地都不做了。没有官衔的群体终于又有了共同点,四分五裂的生产部,因此又恢复到干部、职工两大块。这种状态看起来更稳定了一些,但实际上却更加动荡不安,因为这两大块明显对立了起来,并有了拆台的表现。
这时候大老刘开口了。这儿本来没他的事,他偏来插上一杠子,你们都没听见李副经理的话?不光是单经理要挨批,连全总也要受牵连,你们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这话很险恶,大老刘还说得阴阳怪气,明见得是在挑拨是非。他反正是坐在凉水盆里了。可他也不想想,他这话表面上是在为单经理和女副帮腔,实际上却是在出单经理和女副的丑。我们这头呢,也没有赢得多少好感。这个大老刘,经常干一些两头不讨好的事情,不定哪天倒霉在这上头呢。
果然,女副听不下去了,怒声说,大老刘,你捣什么乱?咱们生产部从来就不缺人,要是有不愿意在生产部待着的,可以离开!
大老刘不吭声了,所有的人都不吭声了。
最后,还是单经理打破了沉默,单经理说,今今,你是女工委员,明天去女工委问一问,看看能不能去集团那边销了号。
我说,好。
什么事也不能总吊着,这就算个下台阶。
几乎明知是白问,第二天我还是去问了。制药厂的女工委不是独立部门,而是依附在总经办,女工委的负责人就是总经办的副主任,当然,是个女副主任。我敲开总经办的门,发现女副主任不在,别人告诉我,她正在跟主任商量事儿。习惯成自然,我就去了隔壁。敲了半天门没人答应,又回来问,人家说,嗨,早换地方了,在西头,233!就从东头203,找到了西头的233。门倒是一敲就有人答应,进去一看,里面有三张办公桌,女副主任和男正主任正一左一右坐在两张办公桌的两边。
事情很棘手呀,女副主任皱着眉,说,我可以帮你们问问,但销号恐怕不好办。都有编号呢!如果你们完成不了,就不要申报嘛!既然申报了,就做个Powerpoint嘛,很简单的。我说,哪有那么简单,不简单。女副主任眉毛一立,说,我跟你们说,你们要是空了项,主管女工的王副总的奖金得受影响,全总得挨集团领导的批评。
受影响就受影响,挨批评就挨批评,我心里想,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立项的是生产部,不是我们女工中的任何一个人。嘴上却说,知道了,我原原本本向经理汇报。这时候,我猛然注意到那三张办公桌不怎么对。嗯,肯定不对。那三张办公桌上不但不是空的,而且是满的,稍显凌乱的,各种办公用品一应俱全,桌面上还放着摊开的文件,说明两位主任并不是临时到这里商量个事儿,而是在这里正常办公了!另一位主任助理大概也只是暂时出去了。那么,总经办的部门领导已经违背了集体办公制,又独立办公了?
这真是个重大发现!
又碰巧在楼梯口遇到了总经办的文员小刘。我把她拉到一边,悄悄问,你们的主任们又单独办公了?小刘说,也不能那么说,两边都有位置。有时候在这边办公,有时候在那边办公。我说,啊?两边都占着?小刘说,可不是。我说,那什么时候在这边,什么时候在那边?小刘“呵呵”笑了,凑到我耳朵根儿,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几位领导,主要的工作就是变着法儿整我们,而商量这种事,自然要到小办公室,所以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在那边!
这话自然不可全信。小刘和男正主任有些矛盾,我早就知道。但我还是怀着不可名状的心情把这件事悄悄告诉了苏姐,没想到苏姐一脸平淡,说,今今,你整天不出办公室门,什么事都不知道。不是只有总经办,营销部、财务部也早那样了。
啊?怎么会?
营销部的经理说,他们的访客多,不是供应商,就是客户,没个接待的地方实在不方便,有时候谈生意,在大办公室里,人家根本不跟你谈,就申请了个洽谈室。财务部经理说自己的电话多,很多电话又涉及公司的财务机密,就申请了个电话室。
这么说,他们都回小间办公了?
哪儿呀!好容易逮着个机会,还不要间大的,还得离下属远点的。
这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里的“对策”?这“对策”可太高明了!好半天,我才说,那单经理和女副也可以找个理由,申请一下嘛。
肯定会,不过,等到他们申请时,谁知道还有没有那种大间?
九我是替别人干的活儿呀!
集团公司的染菌调查组在一个周一入驻制药厂,整个制药厂一下子如临大敌。工人私下里议论纷纷。以前制药厂也染过菌,但都是内部解决的,即便一批产品染了一大半,四五个大罐放了下水道,也没惊动过集团公司。很快有消息传来,这回染菌是几年来最严重的一次,一批全染了,而且是在冬季这种最不宜染菌的季节。直接经济损失超过50万元!
单经理和质量部经理陪同集团公司的调查组一同去调查,先去了原材料仓库查看了各种原料,又去了车间。车间的工艺很复杂,但集团公司对此早有准备,派过来的调查人员都是业内顶尖人士,对发酵、消毒、提炼等过程门儿清。他们从投料开始,按照工艺规程,一个工序一个工序地勘查、检验,一个疑点都不放过。
到第二天的下午,单经理推门进来,铁青着一张脸,说,苏姐,你跟我去一下。
苏姐站起来,说,干吗?
单经理说,别问了,跟我走。
苏姐就懵里懵懂地跟着单经理走了。
苏姐再进来时,脚步极轻,我没有注意。苏姐朝我对面一坐,我注意到了,就抬起头,可一句问询的话还没有出口,就听苏姐喃喃地说,怎么能怪我?怎么能怪我?我急忙问,怎么了?什么怪你?
苏姐说,他们说这回染菌是因为我!苏姐定定地看着我,说,我就在消毒工序上签了一个字!这个字还是替陈建签的!
我心里一惊,消毒工序是整个工艺流程里最为关键的一个工序,签错了字,肯定不是小事。我问,你签错了字?没在工艺范围内?
苏姐说,不是。在工艺范围内。
我松了一口气,说,在工艺范围内,签了字,那有什么错?
苏姐说,他们说要是在边缘状态,超过七天,就得进行调查。
是呀,陈建跟我讲过这种情况,连续超过七天在边缘状态,说明生产状态不稳定,可能存在安全隐患,须向质量部汇报,进行调查。不过我替陈建签字那段时间,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我问,这点,陈建给你讲过没有?
苏姐说,讲过。可我忘了看。
我半天没有说话。苏姐把双臂放到桌子上,整个脑袋往双臂上一趴,也半天没说话。忽然,她抬起头,一双眼睛红红的,脸颊也是红的,整个人都有些控制不住,她说,可我是替陈建签的字呀!要罚也得罚陈建呀!
一句话把我说愣了。不是为了保证工作不出纰漏,制定了严格的规章制度吗?怎么就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不对呀,这个纰漏恰恰就出在这种制度上!一个互助组里的组员替另一个组员签字,签错了,酿成了大祸。这叫什么?越俎代庖?李代桃僵?我忽然又想到,严格来讲,制药厂每个工人上岗之前都要经过培训,培训合格后颁发上岗证,之后才能上岗。而这一切,生产部所有的人都忽略了。从我们职员的角度讲,也不能叫忽略,而是好像有一种力量在推着我们走,我们也只能那么走。
大老刘蔫巴巴地过来了,说,说怎么罚了吗?
苏姐说,全厂通报,罚三个月奖金。
算了,就算花钱买个教训。大老刘说。我正要附和,哪料到苏姐猛然一挺身子,站了起来,哪有这个道理?那不是我的工作,我替他干了,我倒要挨罚?
我走上去按住苏姐,说,先坐下,咱们慢慢想办法。
办法根本没得想。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苏姐被通报批评,并被罚三个月奖金。但苏姐想不通。苏姐在我们办公室跟单经理、女副大吵了一架,不过,吵来吵去,也就那几句话。我是替陈建干的,为什么罚我?再说了,是你们让我替陈建干的,又不是我自己要去干的!
单经理说,是我们让你替陈建干的,你跟陈建一组。可是,是你没干好。
女副想息事宁人,说,下回注意吧。
苏姐说,还有下回?不行,我得去找贾总。
苏姐去找主管生产的贾副总时,在原来那几句话之外加了点新内容,我辛辛苦苦干了二十多年呀,什么时候出过一丁点差错?这回是我替别人干的活儿呀。我自己的活儿出了错,你就是开除我,我也不来找你们!
贾总没起作用,她又直接找了全总。
在全总的办公室里,苏姐的诉说又增加了点新内容,我在生产部待了二十多年了,我还当过省劳模呢。现在全厂子通报我,还罚我的款,有没有天理?我是替别人干的活儿呀!反反复复这几句话,说到最后,苏姐一脸泪。
苏姐成了祥林嫂。她从下到上找了一圈,找完回来,就跟我们唠叨,她找了谁,她怎么说的,那谁怎么说的。不管找的是谁,不管加没加新内容,她所说的那些话,中心一句都是“我是替别人干的活儿呀”!
这个“别人”终于坐不住了,他找到苏姐,说,三个月奖金我出,你就别去找了,行不行?苏姐说,你以为我那么在乎那几毛钱?陈建说,那怎么办?苏姐说,怎么办是我的事,你别管。
每次看到苏姐一脸坚毅地出去找,我心里就不知什么滋味,我是劝不了她的。苏姐这个人一根筋。一次不行两次,一趟不行两趟,苏姐整整找了两个星期。那段时间,我耳朵根儿常常响起苏姐的话,我是替别人干的活儿呀。我是替别人干的活儿呀一我是替别人干的活儿呀!
苏姐的诉说不仅没能扭转局势,反而让自己越陷越深。这天上班,我们听到了一个让我们大惊失色的消息,苏姐被调离生产部,到人力资源部“待分配”。可也是,苏姐从一进厂就干成本核算,干了二十多年还在干这个,现在不让她干这个了,你说她还能干什么?也只有“待分配”了。她失去了原来的位置,又不知道哪儿是她的新位置,她成了制药厂里一名没有位置的员工。
苏姐是报到的最后一天来收拾东西的。几天没见,苏姐的脸颊明显塌了下去,一双眼睛呆滞滞的,她根本不看我们,只默默地收拾东西。她掀起办公桌上的大玻璃板,一张张往起捏照片。如果说苏姐留着大玻璃板是为了压照片,现在这些照片终于还是没地方放了。在人力资源部,连她也只是挂着,有把凳子坐就不错了。她最后捏起来的是那张照有大红绶带的合影,合影大,上面还附着了一点灰尘,苏姐用衣袖擦了擦,小心地放到了牛皮纸袋里。苏姐抱着牛皮纸袋走到东窗台,看了看窗台上她自己养的花儿,什么都没说。她还没有退休,不能像从我们生产部退休的老黄一样,把自己在厂里养的花儿带回家去,而在人力资源部,就像没地方放她的大玻璃板和照片一样,她的花儿也没地方放。走到小条桌前,苏姐拿起自己的水杯,放到了包里,也什么都没说。
我跟在苏姐后头,说,苏姐,我决定做巾帼明星岗了。我一定把它做好!这里面当然还得把你做上,到时候还得请你多多配合!
我是在瞬间决定的。我要好好布置办公室,在墙上贴上宣传栏,在宣传栏里展示我们生产部一年来精诚团结、各司其职完成的各项工作。我还要贴上几面迎风招展的小红旗。我要把这一切都照上,嵌入到Powerpoint里,我要把一切都做得漂漂亮亮的。我还要上台去演示,我要把我们生产部的明星们巾帼不让须眉的风采演示出来,我要让制药厂所有的人都对我们生产部的巾帼们有个全新的认识。
十 “回头看”
巾帼明星岗的现场评比如期举行。
我是第三个上台的。我拿着一根指挥棒,一边指着屏幕上的Powerpoint,一边讲。其实,我根本就不用看Powerpoint,生产部所有的工作都在我脑子里装着。这一年来,我们五位巾帼明星发布生产指令,监督生产过程,考核指标,核算绩效,盘点结余,包括我每个月向上级部门报送的各种表格,一桩桩、一件件都做得规规矩矩、完完整整!
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往台下看了一眼。台下坐满了观众。第一排正中间是从集团公司专程过来的女工委的领导们,两侧是我们制药厂的领导们,全总、贾副总、王副总、吕副总等。他们有的看着我,好像又没看着,有的埋着头看材料,好像又没在看材料。
然后就开始分项陈述,分项陈述就要用到多种表现形式,数据、图表、实物照片等。当然也就少不了苏姐的照片。我做这个Powerpoint时,去人力资源部找苏姐拍照片,苏姐怨气冲天地说,我现在拍什么照片?你还嫌我丢得丑不大?我没办法,只得说,给我找几张你的旧照片吧。苏姐从窗台上拿起一个牛皮纸袋,扔给我,说,你拣着用吧。就是苏姐装照片的那个牛皮纸袋。我本来是要从里面找一张苏姐的单人照的,可翻拣那些照片时,苏姐那张斜披着红绶带的照片一下子让我百感交集,我就突发奇想,把那张照片扫描成了图片,嵌入到了Powerpoint中。这也没有错,做这种参评的材料,自然要把能贴的金全贴上。这份材料做完,女副审查时,在这张照片上停顿了一下,问我,这张照片,都多少年了,放到这儿,合适吗?我不假思索地说,有什么不合适?不就是一张照片嘛!女副狐疑地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女副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我在台上讲到这张大照片时,并没有一跳而过,而是用指挥棒指着苏姐的头像,加了一句,这是我们生产部职工苏晓慧获得省“五一”劳动模范奖章时拍的一张照片。我手里的指挥棒往下一点,说,这是当时的省委书记。我停顿了一下——我看到台下的观众都抬起了头。我相信观众们都记住了那张被红绶带映红的脸,可到最后的环节,也就是巾帼明星岗的员工们上台谢幕时,他们却没有找到那张脸。这也没有错,苏姐已经调离生产部了。
在提问的环节,果然有集团公司的女工委委员问道,怎么就四个人?不是五个人吗?那个苏什么,苏一晓一慧,是叫苏晓慧吧,怎么没来?
我回答,她已经调离生产部了。
评委“噢”了一声,再没往下问。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评委虽然是从集团公司来的,但毕竟只是主管女工活动的小官员,不好过问人事方面的事情,何况还是下属单位的。当然,我的用意并不全在这里,我注目看了看那一溜老总们,除了全总皱了皱眉头,其余人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我知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回到办公室,余兰偷偷冲我跷了跷大拇哥。大老刘趁三位领导不在,说,今今胆子挺大呀,不怕他们——说着,朝西窗下努了努嘴。我笑了一声,没有说话。我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做了这个Powerpoint,并上台演示,替他们解了围,从而不至于让领导们的业绩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影响,而且,我哪一个环节也没有出错,或者说出格,我怕什么?
我不仅不怕,在我的心底,我还希望我在台上的这一演示,能大小掀起一点波澜,哪怕荡起一丝涟漪呢。可我等了几天,厂里没有任何动静,倒是我们生产部,给了我一个不动声色的震慑。是一个上午,女副从文件上抬起头,注目看了一会儿苏姐的空位,说,小余,你搬到苏姐那儿吧。单经理闻言,也说,就是,小余,你那儿不是背光吗?搬过去吧。
苏姐的位置空了这么多天,两位经理一位助理谁也没提出过让余兰搬过去,偏偏在我上台演示之后,提出来了,这明明就是告诉我,今今,你别以为你聪明,能替苏姐说话!你以为苏姐还能回来?别痴心妄想了!
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苏姐能不能回来,并不是由你们说了算的,只要苏姐还在人力资源部,没有分到具体岗位上,苏姐就还有可能回来。余兰听到了两位经理的话,也点了头,但没有立刻搬,我还以为余兰跟我有一样的想法,哪知,到临下班,余兰悄悄问我,你说苏姐倒这么大霉,会不会跟这个位置有关?我愣了一下,什么都没说。第二天一上班,我一进办公室,就发现余兰搬到了苏姐的位置上,而且,那办公桌的桌面上已经摆上了一面崭新的小镜子。
到后来,我才知道,单经理和女副这回的安排,是有备而来。下一个周一一上班,我们就发现,办公室的正中央站着一位女工,女副给我们介绍,这是吴鑫,小吴。刚调到咱们生产部,接管苏姐的工作。又扭头冲吴鑫说,咱们生产部办公条件很艰苦,你就用苏姐的办公桌,位置嘛,你就趴桌子头吧。吴鑫显然不喜欢苏姐办公桌上的大玻璃板,掀下来,搬着,问,放到哪儿?我接过来,往文件柜顶上放,一时间悲从中来,难道苏姐真的回不来了?
瞅个别人不在的空儿,我问大老刘,你觉得苏姐还能回来吗?大老刘说,悬。我问,为什么?大老刘这个时候却答非所问了,说,别说苏姐,说不定我哪一天也得离开生产部呢。我吃了一惊,说,你瞎说什么呢?大老刘抬眼看了看我,说,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咱们李副经理说的。我又是一惊,说,大老刘,到底怎么回事?大老刘从喉咙里笑了一声,说,我撞到过她和全总。
什么?这回,我真的把眼睛瞪得铜铃大了。
真的。今今,当初你把她的水杯子摔坏了,我心里挺高兴,这是个机会呀。你知道我媳妇在商场上班,我就让我媳妇给她挑了个档次又高又好看的水杯子,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大大小小提了好几袋子,给她送过去了,说,商场的货底子,卖不了,权当替商场清清仓。这样子巴结她,还不行。还记得那回让你们做Powerpoint,你们都不做的事吗,她说,生产部从来都不缺人,有不愿意在生产部待着的,可以离开!那就是说给我听的!
我当然记得那天的事情,那话确实是说给大老刘听的,因为大老刘说起话来阴阳怪气的,但大老刘听起来,却有了言外之意,我脑子里又涌现出那个粉红色的炮弹杯领着钢化杯和其他一堆杯子的情景,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有谁能接触到完完全全的真相呢?
转眼就是新年。我的报表重新换了一个大册子,但旧册子还不能人档,新来的吴鑫对工作还不熟悉,对以前的事又不了解,需要时不时查阅我的旧册子。这让我觉得新账虽已建立,但旧账并未了结。然后就是全年总结。这也是每年年初的例行公事。我已经在电脑上调出了历年的总结,准备进行一番例行的“复制”与“粘贴”,单经理却在小调度会上传达了新精神。
单经理说,在刚刚召开的大调度会上,全总要求在制药厂各级、各单位、各部门范围内,严肃认真不走过场地开展一次“全年工作回头看”活动。全总说,以前我们每到年初,都要对上一年搞个全年总结,总结年年搞,搞来搞去老一套,成绩大大的,缺点小小的,错误没有没有的,空话套话连篇,据说有的人直接就在电脑上玩“复制粘贴”,号称只用鼠标不动键盘。今年你们别跟我再来那一套了!你们都给我回过头去好好看一看,好好想一想,过去一年里都有哪些事做对了,取得了哪些实实在在的成绩,还有哪些事做错了,造成了什么损失,即使是那些做对了的,是不是也有一些美中不足,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那些做错了的,是不是里面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也不要轻易就全盘否定……
单经理坐在西窗下讲,我坐在北墙下听。全总眼观六路啊,还知道人们直接在电脑上玩“复制粘贴”,可是,现如今,普天之下,谁写总结不是这么写?就说这次“全年工作回头看”活动吧,不就是回顾一年的工作,形成书面材料吗?还不是换汤不换药?又能换出什么花样来?
这回是王燕先开口,全总行啊,常有新思路新提法。
单经理接口道,对了。这回“回头看”,全总还说,如果哪位同志觉得有困难,不知道怎样“回头看”,没关系,你可以先不要动手,等一等,我给大家做个样子看看!
都觉得匪夷所思,在制药厂工作这么多年以来,还没有谁见过一个老总亲自做一样工作给工人当参照系的。全总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们就等着。
两天后,全总的“回头看”终于出炉了。完全没有预想中的那种声势浩大,电闪雷鸣。就是那么一份两页纸的红头文,格式还不是很正规,竟在题头左上角标了一个分类号:“回头看之一”。实际上,与人们的想象完全不同,全总的“回头看”根本不是那种对过去的一年进行全面回顾式的大文章,而是仅仅涉及一个很具体的问题:集体办公制!文件说,集体办公制自实行以来,一直存在着一些争议。现在“回头看”,经过实践的检验,集体办公制确实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但也对多年形成的办公秩序、工作流程、协作关系等造成了一定的冲击,暴露出它还有一些与当前的社情、厂情不相适应之处,经深入调查研究,咨询学术机构专家的意见,并经总经理办公会研究,权衡利弊,决定取消。从即日起一周内,各部门应有序地恢复到原来的办公格局,各部门经理回原办公地点办公。
总经办的文员小刘把文件送到我们生产部时,特别加了说明,全总有交代,文件要在干部职工中间传阅,不要采取一个人念大家听的方式。大家都识字嘛,自己看。又说,这个文件已经上了咱们厂的局域网,也可以从网上看。
于是都奔了电脑。
陈建第一个发表评论,这么大的事,也没在大调度会上讲讲,直接就下了文件。
单经理接口道,你忘了?上回大调度会,全总说了,以后要改进工作作风,简化办公程序。这就是第一炮啊,估计以后能利用局域网传达下去的指示就不再上大调度会了。
几乎是全厂哗然。生产部的办公室也乱成了一锅粥,不到半年的时间,办公格局从分到合,现在又从合到分,到底折腾个什么劲儿?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我做Powerpoint时,去质量部核实一份数据,正赶上质量部的人议论他们经理去跟全总申请记录室的事情。是啊,有一多半的部门都找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申请了这个室、那个室,全总能这么听之任之吗?可我完全没有想到,全总的“新政策”居然是让集体办公恢复到以前的办公格局,而且这回跟当初提出集体办公还不一样,那时候只是口头发布命令,现在却白纸黑字写在了红头文上。
让人更想不到的是,各种各样的议论挺多,动作却没有。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到星期五下班,我们居然没有听到一次“叽里咣当”的搬家声。整座办公楼,仿佛都在屏声敛息地享受着少有的安宁。吴鑫忍不住,天天楼上楼下地勘察情况,每次一屁股坐在我一侧时,都朝我噘噘嘴,以示没有变化。后来有一回,她趁经理和助理不在,凑我耳朵根儿唠叨,单经理他们怎么还不搬,搬过去我就不用趴桌子头了。我听他们说,上回全总发话以后,生产部是第二个带头搬的呀!
我说,此一时,彼一时也。
我能想象出单经理的为难之处。好几个部门,而且全是那些重要部门的经理们,已经有了新的王国,新的接待室、电话室、记录室,比原来那些小间要宽敞得多。怎么肯轻易再搬回原来的小间去?连总经办都没有搬嘛。单经理即使借别人几副熊心豹胆一气儿吃了,恐怕也不敢带这个头。那等于把整个中层全得罪了。当然,话说回来,不搬,就会得罪全总,可那毕竟不是他独自一个。
可全总毕竟是全总,全总拍桌子了。全总在周一的大调度会上,把会议室的大圆桌拍得“嘭嘭”响,震得圆桌中间的假花“簌簌”抖。总经理办公会的决定必须执行!“回头看”的决定尤其必须执行!三天内必须给我搬完,到时候我一间屋一间屋地查,哪个敢不搬的,就地免职!“回头看”活动这才刚刚开始,刚开始就给我来个有令不行有禁不止,往下还怎么进行?
单经理在小调度会上只这般传达了全总的指示,并没有讲到生产部哪天搬。整个这一天,办公楼里仍然很安宁。直到周二下午,吴鑫从外面回来,带来了新消息。吴鑫说,工会已经开始搬了,设备部好像也在做准备。
也难怪,最怕被就地免职的中层干部,莫过于工会主席。
单经理想了想,向女副发出问询,早晚是个搬,要不然,咱们明天一上班就搬吧?女副说,好,明天一上班就搬。虽然决策程序反常,但决策本身显然有效。单经理打开隔壁小办公室的门,查看了一番,又把窗户全部打开,透了会儿气。头下班前过去关窗时,随手带了一盆花过去。
周三一上班,单经理和女副正收拾自己的东西,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女副接了,撂下电话,说,先别收拾了,吕副总的电话,说有事,叫咱们仨马上都过去一下。吕副总分管干部人事,是中层们最怕的副总之一,单经理、女副、陈助理都不敢怠慢,赶紧跟着去了。
吴鑫朝我噘嘴,这个吕副总!再晚十分钟来叫,他们就搬走了!
我安慰她,没事,吕副总又不管搬家的事,不会变啦。
时间不长,十来分钟后,单经理、女副和陈助理都回来了。他们三个人谁都不说话,表情各异。前后不过相差十来分钟,气氛却大变了。我们都看出了这个大变,只是一时不明白哪里变了。
正在这时,一个人推门进来了。是总经办的文员小刘。发通知,发通知!红头文!“回头看”之二!陈助理迎过去接了,瞄了一眼,递给了女副,女副瞄了一眼,又去看单经理,单经理一推门出去了。门沉闷地响了一声后,女副清了清嗓子,说,大家都坐好,咱们临时召开一个小调度会,宣布一项决定。
我们都坐了下来。女副顿了顿,说,是一个任免通知。这样吧,我就不念了,大家传着看看吧。对了,大家也可以从局域网上看。
是“回头看”的红头文,上面这么写着:
回头看之二:
关于纠正803车间染菌事件的处理决定
经重新调查,803车间R30-5批染菌事件,主要责任在于生产部违反公司有关规章制度,未经培训,就派一个没有资质的员工代班上岗,生产部职工苏晓慧也须负失察之责。兹决定:
一、免除单广生产部经理一职,另行任用。
二、任命李倩为生产部经理,陈建为生产部副经理。
三、苏晓慧待岗一个月期满,返回原岗位,仍任生产部成本核算员。
十一 我的文竹死了
虽然发生了人事变动,搬家的事仍按原计划进行。女正经理李倩搬回原处,男副经理陈建也搬到隔壁的小间办公,不过把他的办公桌留下了。征得原单经理的同意,他的“一头沉”搬到了小间,交给陈副经理使用,而他的其他物品,也搬到隔壁小间暂时存放,等那个“另行任用”落实之后,再该去哪儿去哪儿。他们的花儿,也搬到了小间的窗台上,他们的水杯子,自然也不用在小条桌上排队了,女副拿起她那个粉红色的炮弹杯时,我突然记起大老刘说过,这个水杯子是他送给她的,包括这回的“回头看之二”,大老刘也有自己的看法,他曾神神秘秘地跟我说,瞧见了吧?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我又不知道说什么,就只好笑笑了事。
与此同时,我们的位置也重新做了安排。没有人问询“怎么安排”,也没有人就如何安排做出决定,好像一切顺理成章,自然而然。我回到了我待了八九年的那个位置,西窗下的西侧。苏姐的办公桌被腾了出来,放在了我的办公桌的对面,也就是她待了二十多年的那个位置。东窗下,是大老刘和王燕,大老刘在西,王燕在东,这两个人是彻底用不上“飞毛腿导弹”了。北墙边,东侧是余兰,西侧是吴鑫,虽然光线差点,起码不用趴桌子头了。唯一有点牢骚的是吴鑫,她腾出了原来苏姐的办公桌,再把东西搬到陈副经理留下的办公桌上,等于白白多折腾了一回。不过她也很快就自己想开了,说,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不是你的终归成不了你的。好像为了证明是真想开了,她把苏姐的那块大玻璃板,从文件柜顶上取了下来,挺细心地把已经落满灰尘的玻璃板洗净擦干,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苏姐办公桌的中央。
这时候,余兰独自在小条桌前忙活了一阵,我过去喝水时发现,她把水杯子的队列顺序重新排过了,我的杯子被她放在了头一个。
花儿们被重新搬回到西窗台。等一切就绪,我在我的失而复得的位置上坐下,然后用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其实不用看也已经想到了。位置还是原来那个位置,看到的已不再是原来的景象。是的,已经不是了。昨天下班,我去找抬头寺的盲大师,我说,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回到我自己的位置上。那个位置就是我的王国。盲大师翻着眼皮,一只手在我卜的卦签上摸来摸去,摸了足有两分钟,才说,你回不去,你根本就回不去。他的话让我怔了半天。
现在,我回来了,我却又根本没有回来。我把头略歪一歪,窗台上文竹的细长的枝条就触到了我的鼻子,可是已不再是原来那种感觉。不,感觉很不好。我又试了试,是的,很不好。我转过脸看了看,文竹的叶儿虽然还是绿的,但已经不是原来那种很滋润的绿,而是一种干巴巴的绿。我仔细察看了一下文竹的根部,怪不得,它的根儿已经烂了。
我的文竹死了。
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死的。从它的干枯程度上看,说不定已经死了好几天了,只是由于它对绿色的坚守不放,才让我们觉得它还活着。可它毕竟死了。我得另外再养一盆了。我们办公室里的人都养花,就连吴鑫调来时,也是带着花儿来的,我不能成为办公室里唯一不养花的人。可我不能再养这种纤细柔弱的文竹了。养什么呢?周日下午,我在花木市场逛了整整三圈,终于买下了一盆巴西木——粗粗矮矮的那种。
周一早上,当我抱着巴西木来上班的时候,苏姐也回来上班了。我把巴西木安放在窗台上的时候,她正掀起玻璃板,往玻璃板下摆放她的那些照片。她从牛皮纸袋里取出了一张大照片,放在了正中央的位置。我想,当然还是那张她当劳模、受到省委书记接见的大合影。可是一瞥之下,不对呀,照片上的人似乎变少了。我探过身子去细看了看,那不是去年逛植物园时生产部的“全家福”嘛!
昨天我特意去照相馆放大了一张,苏姐说。
责任编辑 伊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