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禾

2014-04-17 01:25何大草
十月 2014年6期
关键词:小禾罐子婆婆

何大草

小禾有支三尺长的毛笔,斜挂在门后,像一柄剑,是书法大赛的奖品。每天晚饭后,她提了毛笔和一桶水,到逸夫楼前边的小广场练写字。她南大硕士毕业,留校教大学语文,住单身宿舍,吃学生食堂,穿红色套头衫,背双肩包,额前一排刘海,鼻尖略翘,带点儿天生的淡淡微笑,常被人误以为还在念大二。广场上写字的人,大多是退休教师,也间杂有附近敬老院、农贸市场的婆婆大爷,和谐、驳杂的灰蓝。小禾是例外。“丫头,咋看起来那么小啊?跟俺说,是不是万事不操心?”一个老婆婆说小禾。

“不是不操心,是没肺又没心。”小禾在石板上写了个魏碑的“心”字,很快风干了。

那婆婆也是个例外,东北漠河人,浓密的白发,不染不烫,风一吹,像托起一大蓬晶莹的蚕丝。小禾心里暗叫她银婆婆。银婆婆住在隔壁一个门禁森严的楼盘,叫峨眉国际,树荫浓郁,静谧冷清,一套大房子,是她儿子孝敬的,而他却常年在深圳做证券。

“谈场恋爱,人就长大了……还没谈过恋爱吧?”

小禾还没谈过恋爱。然而,她结过一次婚。研三时,一个老闺蜜的男朋友来找她,跟她商量个事。闺蜜大学毕业就去了美国,男友却陷在国内,办签证多次被拒,理由是移民倾向太严重。这男友叫周勇,泛泛而言,也可算小禾的师兄,他论文答辩时,被一个外校请来的老先生揪出二十几个错别字,大大挖苦一番,封他是“当代活仓颉”!从这天起,他声名小噪,被称作了周仓。周仓脾气好,不愠不怒,笑说,“过关就是王道。”周仓问小禾,听说已婚男人办签证,顺利得多,而小禾重情义,又侠气,能否帮个忙?小禾很疑惑,我能帮啥忙,美领馆我连方向都摸不到。周仓就解释,是想请小禾和他悄悄办个假结婚,他出去后,再通过略为复杂的渠道,办个真离婚。小禾很吃惊,甚至很生气,咋能这样呢!周仓就笑了笑,勉力克制住就要溢出的泪水。“我晓得我的请求很没有道理,虽然对你并无大伤害……可还是很没有道理,就当我没说过。”他一米八的个头,英气、潇洒,居然要哭了!小禾受不了。老闺蜜比小禾年长小半岁,长得像小S,也可能像小乔,有人说丑,有人说乖,但都说她跟周仓很般配,略似小乔配周郎。小禾玩笑时还叫过周仓姐夫呢,咋拒绝得了。

从民政局出来,周仓突然把小禾搂在怀里,小禾猝不及防。他身子宽广、热烘烘,她一下子就软了。周仓喃喃说,“你真好,”用嘴堵住她的嘴。只一秒,可能还要短,她把他推开了。

红色结婚证在小禾枕下放了几个月,之后,就换成了绿色离婚证。她本想扔了的,后来还是没有扔。她一时有点儿发怔,离婚证的绿,和老闺蜜、周仓的绿卡,都是同一种绿色吧?只不过,一个是尽头,一个是起点。

假结婚的主意是老闺蜜出的,这之后,她却再也没有理过小禾了,没有信、没有邮件,就当小禾已经死了。

南方大学建在穿城而过的桃花江畔,依水势而弯弯曲曲,林荫道东拐西拐,就像神秘的盘陀路,小禾刚来念书时,常走迷。她是个有点迷糊的女孩子。不过,越近、越小的事物,她却很有兴趣去观察。譬如,树叶的叶脉,自己手掌的纹路,飞到窗台的斑鸠,流浪的小猫和小狗……校园里流浪的猫狗不少,那是校园爱情的一部分:作为爱情的见证而宠养,爱情一旦终结,见证也就相忘于江湖了。小禾曾收养过一只小黑狗,赖皮,还跛脚,常受同类的欺负,也受人类的白眼。它被小禾收养后,过了几天好日子,突然失踪了。小禾难过了好一阵。

小禾姓夏,老家云南建水夏家巷,距本城两千公里远。已故的祖父,在药铺坐堂一辈子,属小城名医,活人无数,字也写得好,临过三十年汉碑《石门颂》,写得最好的,是“顺”字。别人求字,他大多写、“顺道”“顺路”“顺生”“顺手”;求医的,则多开顺气之药。家风沐浴,小禾拿毛笔比拿铅笔还早两年,她的字,祖父说,没有小女子气。她的专业是文艺学,硕士论文曾起念研究书法艺术。晚上做梦,碑林坍塌,全压在她身上,吓得她战战兢兢、汗出如浆。第二天就改了主意,避重就轻,写了《博物学与文学——以法布尔(昆虫记)为例》,顺利通过。《昆虫记》就放在枕边,是大三时一个男生送她的,用来夹情书。小禾把书留下,把情书烧了。原因是,他文字滚烫,字写得太差,看起来太不顺眼了。那男生如今在北大念博士,研究视觉艺术学。彼此再没有联系过。小禾也再没收到过情书,因为没男生自忖字比她写得好,何必讨没趣。

她任教的第一堂课,是散文欣赏,给生物系学生讲郁达夫的《故都的秋》。她亲自读了一遍,此前已在家对墙壁演练了三回,然后简要讲了讲郁达夫其人,随后请同学们自由发言,谈谈感受。同学们的眼睛冲着她,可没有人举手。她说好吧,我来点一个。

头排有个唯一埋头玩手机的女生,小禾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猛地站起来,又高又胖,脸蛋儿黑红,吓了小禾一跳,不觉就退了两步。“说啥呢?”女生笑笑,睡眼蒙咙。

“随便说,你的感受。”

“空洞!”女生撇了撇嘴角。

小禾又吓了一跳。“你是说这篇文章空洞?”

“是啊,可空洞了。他写的是北平,换成西安、太原、济南、开封,还有俺家洛阳……凡是北方的古城,都差不离,都成,全是抒情的句子,其实俺不去北平,也能写成这样。老师,你说这老男人咋这么抒情呢?”全班哈哈大笑。

小禾也跟着假笑了两声,不然,就没风度了。“那你说说,文章要咋写才算好呢?”

“写出差异吧,世上没有两棵完全相同的树,也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手掌。”她把手掌摊开,像两大张刚出炉的大饼,红彤彤的,冒着热气和自得。

“那,举个好文章的例子吧,照你的标准。”

“《乌篷船》,周作人的。”

小禾的屋子很小,一丈见方,她曾戏称自己是女方丈,放了衣柜,就放不下书柜,没几本书。她当晚就去图书馆把《乌篷船》读了。从前是读过的,这回又静静读了两遍,如饮甘醇,再比较《故都的秋》,嘴角浮出丝丝冷笑,不是嘲笑郁达夫,是自嘲。

过了一年,从前的同学、朋友来往都少了,长日无聊,小禾就去逸夫楼前写字玩。婆婆大爷见来了个小姑娘,纷纷围过来指点她,等她写出第一个字,他们纷纷就散了。她的字,跟他们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小禾在一群老人中,还是孤单的。幸喜还有一个银婆婆。

银婆婆问她,“咋不去读个在职博士呢?”

小禾反问:“读来做啥呢?”

“评职称啊,多少人都在读。”

“我倒是想读个生物学博士,可我考不上;从生物系大一读吧,我又太老了。”

清明前出了几天太阳,天气燥热,小禾换上了湖绿起碎花的丝绵裙,去上了一下午的课。回来时天阴了,雨水唰唰落下来,把她淋了个半湿。到了家,她擦把头发,倒床就睡了。当晚就发了低烧,头昏昏的。扛了三天,她还是去了校卫生科。一个正埋头玩手机的中年男医生,用药棉签当压舌板,察看了下她的扁桃体。他问,“你说嘛,你得了啥子病?”她说好像是感冒。他又问,“你说嘛,你想吃啥子药?”她就尽自己所知,报了几个药名。回家吃了药,她猛喝水,又压了两床被子,发了大汗。又扛了一周,感冒好了,却一直嗓子痛,咳嗽,半夜被自己咳醒,坐起身来,背上垫了枕头,继续咳,咳得掏心掏肺的。

上课成了问题。她就每堂课带一张盗版碟去放,从韩国言情到好莱坞的惊悚,都有。她颇怀歉意,学生却很乐得,看得笑嘻嘻。银婆婆不停地给小禾送上偏方,川贝蒸雪梨、枇杷叶熬黄连……每回小禾都用剧烈咳嗽以示谢意,但每回都不管用。后半夜,她咳着咳着想起祖父,淌下两行细泪。她晓得,自己病在气不顺。

早晚起雾,雾中有霾,她不敢再去逸夫楼前写字了,没课就窝在一丈见方的小屋中,翻几本翻烂了的书,打打瞌睡,连电视也没得看,空间太小,电视机无处安置。好在时间依然没声息地流走,夏天就在湿渍渍中来了,她的咳嗽渐渐松了下来。有天给数学系上课,为了讨好这些孩子,她举罗素为例,说明优秀的数学家可以获诺贝尔文学奖,可最牛的文学家,却连数学及格都很难,钱钟书数学考零分,鲁迅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这时候,末排角落里,有个人举了手。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小禾一进教室就注意到了他,以为是教务处的人来检查工作。现在他举手,她也就顺手朝他点了一下指头。他起身发言,普通话,带点东北的口音。“沈括是一个例外,他起初是个文学家,后来却以科学名著《梦溪笔谈》闻名后世。”

“是吗?”小禾假笑了下,他的话连同他的身份,这会儿都让她吃不准。“我记得,他首先是个科学家,其次才说得到《梦溪笔谈》具备一定文学性。”

“那可能就是老师记错了。”教室里一片寂静。

“我记性好得很!”她一字一顿,坚定道。

“凡事都有例外。”他表情十分淡定。

小禾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是来踢馆的?她正在搜索字句,下课铃响了,学生们哄然乱了起来。她收拾杯子、讲义,心有不甘。

那人却径直走到她跟前,很礼貌地叫了声:“夏老师好。”小禾面色缓了下来。他敦敦实实,鬈发,看得出是络腮胡,却刮得脸颊发青。他说,“我刚从美国回来,周仓拜托我来看看你。”

小禾像猛呛了一口冷风,说不出话,突然大咳,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半晌止不住。他掏出纸巾递给她。她擦了眼睛、鼻子、嘴巴。走到教学楼外一大架紫藤下,他告诉她,自己姓史,美国朋友叫他史密斯,中国朋友叫他史密达,都是乱弹琴,她叫他老史就行了。小禾问他跟周仓什么关系。他说,先后同学,周仓正在西太平洋大学念博士。小禾笑了笑,笑得很勉强。老史也笑了笑,是善解人意、包容的笑。

“那家伙就让我代他看看你,也没捎礼物,也没捎句话……”他挥了挥手,“让我们把他忘了吧。”

“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小禾很想跟他解释,却无从说起,只得又咳了几声,由他去了。

他们去北大门外的巧合咖啡馆坐了会儿。老史给小禾点了杯爱尔兰咖啡,小禾连连摆手,只要了杯白开水。老史笑笑,也只喝了杯袋装的立顿红茶。他说,他在国内学油画,到美国后改学设计,再改学统计学和金融,这个月才回国,做资本运作。小禾不懂资本运作是什么,他就举例说,我如果要投资一部两千万的电影,可我只有一百万,咋办?我就去融资,找个地产商投三百万,矿老板投五百万,制药公司投七百万……风险共担、利益共享,搭班子,找好编剧、好导演,就把事情做成了——好莱坞就是这么干的。

小禾还是不懂,但她晓得电影和好莱坞很神秘,原来如此,她有些佩服地点点头。

老史拿了份薄薄的小画册给她看,印得很精致,封面是个很性感的女子,很像苏菲·玛索,也许就是她本人,她茫然地看着前方,一个男人忧伤地看着她。上边全是法文,小禾一个字也看不懂。老史说,这是他刚投的一部中低成本言情片,正在做后期。小禾要说什么,却又咳了起来,这回是真被水呛了下。

老史伸出手,弯了下,在她背上很体贴也很得体地拍了几下。“咳了多久了?”

“一两个月吧,我都快记不清了……”

“别咳成慢性支气管炎了,”说着,他身子挪过来,用耳朵贴在小禾的背上,示意她深呼吸。“呼吸粗了点,但还好……别吃抗生素了。”

“……”

“吃点中药吧……我有个同学的老外公就在同仁堂坐堂,中医还真是老先生才靠得住。”

“……”

老史抬腕看看表,说他还要去办个事,改天再聊,随后就叫服务生,“埋单!”小禾争着把钱付了。她说你是远客,当然是我请你嘛。他大大方方地笑笑,友好地接受了。

小禾一个人走回宿舍去。再次走过那一大架紫藤下,她感觉背上有点儿痒痒的,怕是掉进了毛毛虫,弯手过去抠了抠,却没有。是老史刚才贴过耳朵的缘故。她想起老史的呼吸,均匀,有力,很男人。

两天后的下午,小禾歪在床上打盹儿,门拍响了。

老史站在门口。小禾疑惑他咋能找到这儿。他不解释,递上一大包中药。他说,是请那位老外公开的,不治急症,调心养气,已经煎熬妥当,分为九个小包,一日三次,一次一包,在开水中烫热,剪开小口子倒入杯子,缓缓喝下即可。小禾连连道谢,自忖该请他入屋坐会儿,但房间太窄,而且很乱,而且有点儿犯疑,他凭啥对我这么好?正踌躇着,他却说我走了,还忙呢,你多保重,有空我们再聚。他摆摆手,在楼道中消失,留下一串匆匆下楼梯的声音。

药汁浓浓的,深棕色,烫了之后,有股好闻的熟草味,令小禾想起自己的祖父。除了祖父,还从没人给自己煎过药。药杯嘀答响了一下,她落了一颗泪。她不是个容易落泪的女孩子。

三天后,药吃完了,她嗓子似乎清爽了一些。但老史没有再出现。

过了夏至,阳光透亮,气温大热,小禾早晨起床,洗漱、如厕、吃早点、喝杯白开水、备课,到中午,发现自己竞一声也没咳,陡然神清气爽。下午去上课,经过浓荫森森的紫藤下,又恍然若有所失。

晚饭后,她恢复了去逸夫楼前小广场写大字。银婆婆见了她,喜滋滋的,说她长漂亮了、白嫩了。她脸一红,银婆婆又说,看嘛,还白里透红呢,好乖。那天傍晚,她用清水在石板上写了《诗经·风雨》的全文。写到“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时,前边的诗句已在风中消失了。她背心、腋下出了汗,臂腕发痛,痛快的痛。

小禾参加了高考阅卷,领到几千元阅卷费。银婆婆问她阅卷啥感受。“挥汗如雨,杀人如麻。”她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把银婆婆吓了一跳。

她把阅卷费存入银行,加上父母、哥嫂的资助,再加上这两年的积蓄,存款已有九万七千元,足够买一套小户型的首付了。她计划放暑假后去看看楼盘,把期房定下来,然后回老家住半个月,再去西安或曲阜走一走,访访那儿的碑林。她感觉自己写字又有心得了,却也有点儿写僵了,不晓得该咋找到一条新路子。

就在这个时候,老史跟她不期而遇了。他站在紫藤下,怀抱一口带耳环的青花瓷罐,衬衣的袖口挽得老高,风托起他的鬈发,笑吟吟,满是惬意,还有一点儿疲惫……这是下午的五点四十六,也许还稍早一点点,因为,五点四十五刚下第八节课,小禾捧着教材、讲义,与他相距一丈,学生们流水般从他俩身边流过去。

老史说,他去北京折腾了两个月,累得像牲口,刚回来,飞机晚点三小时,肚子空空,没胃口,可是心情好,路上经过废品收购站,看见这口水罐,价钱论斤卖,十元一斤,想起小禾,就买了给她抱过来。

“水罐跟我有啥关系吗?”

“周仓说,你字写得好,不逊书法家,给你做笔洗。”

“要那么大的笔洗吗?像只水桶了。我又不画画。”

“一辈子长得很,说不定你哪天就画画了。”

小禾不说话。

“是吧?”他问。她不应。他再问,“是吧?”她咬咬嘴唇,不答。他把罐子递给她,她不接。

他俩坐在紫藤下边的长椅上,罐子就放在两人中间的脚下。罐子是青花,但蒙了灰尘,灰溜溜的,不起眼,很普通,有点儿像农家盛水的器具,小禾用指头勾起罐耳,放下去,当的一声,倒十分清越,罐口嗡嗡响着,宛如有人对着深井喊了一声。

小禾终于说话了,可是跟罐子没关系。“你是在北京忙资本运作吧?”

“是啊。”

“筹拍好莱坞模式的大片?”

“不,这回是策划一个大画展。”

“齐白石还是徐悲鸿?或者,陈丹青?陈逸飞?”

“不不不,我不搞画家的画,太俗套了。我搞一个全球范围的名人画展,譬如,丘吉尔、希特勒、乾隆皇帝、毛泽东,活着的有苏菲·玛索、索菲亚·罗兰,还有张曼玉、章子怡……都在搜罗中。”

“王维也画得非常好。”

“对,他也在我们的搜罗范围内。”

“他只留下一幅《江山雪霁图》,好像在日本人手上,好像,还很可能是假的。”

“哦……你知道得真多,难怪周仓说你是才女。”

“我就晓得这么一点点……我请你吃晚饭吧,食堂咋样?有点儿委屈你。”

“食堂?不如去你家。”

“那更不好意思了,我门外就一只煤气炉,只能煮面条……”

老史抱起罐子。“回家吧。”

进了家门,屋里窄得没处放罐子,小禾把它搁在地上,用脚踢到床下。

“就像踢在我身上。”老史笑道。

小禾有点儿脸红,干咳两声来掩饰。

“咳嗽还没好?”

“好了。”

“我不信,嘴张开。”

小禾把嘴张开。老史顺手从白瓷杯里拿了小勺,插进她的嘴里,压住她的舌头。“说‘啊——”

小勺是不锈钢的,亮晶晶,冰浸浸,有金属的质感和力量,她感觉很不舒服,然而又很舒服。“啊——”她听话地发出长音。

他把眼凑到她嘴边很近。“是好了。”

“真好了?”

“是啊,好了。”

小禾抿嘴一笑。

“你,真乖。”

“我……乖吗?”

老史把嘴压在她嘴上。很长的一个吻。但又不像吻,像吮吸,就像要把对方吸干了似的。

小禾没有做爱的经验,兴奋,也惊慌,但老史很老练,也很体贴。他进入的时候,她感觉就像那只金属勺,有力量,然而更温暖,她的身体,整个地都被温柔地撑开了……事后回忆,她依然有无限的惊讶,做爱,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老史在小禾屋里住了七天。七天中,还有两天去了趟重庆,通过英国领事馆,联系勃朗特姐妹的水彩画。“是写《简·爱》《呼啸山庄》的夏洛蒂·勃朗特和艾米莉·勃朗特三姐妹吗?另外那个我总忘了她的名字……”小禾说。“是安妮,她写了《爱格妮丝·格雷》。她们还有个兄弟勃兰威尔是画家,落魄、倒霉的画家。”老史拍拍她的脸,“等着我回来,啊?”“嗯。”

第二天晚饭后,老史回来了,两眼红红的,是疲惫中的亢奋。他说一切都成了,英国人对文化输出很热心,还主动要替他联系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素描。

“一切都妥当了?”小禾快乐得不敢相信。

他搂住她,食指弯着在她鼻梁上刮了下。“当然,妥妥的!只是……”

“只是啥?”

“前期运作经费还差一小截……不过,会有办法的。”

“我爷爷常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差多少?”

“不多不多,十一二万吧。我到了北京想法去银行再贷点。”

“不用了,我刚好有这个数,哦,是略差点。”

“不……”

“我不是白给你,你要连本带息还给我。”

“要多少?”

小禾不吭声,闭了眼,脸烧得通红。

两个人上了床,通宵做爱,直到老史累得在黎明的曙光中沉沉睡去。小禾也累,却趴在他身上舍不得下来。后来,忽然担心他死了,把耳朵贴在他毛茸茸的胸口,听到均匀、踏实的心跳,这才松口气,莞尔一笑。

老史飞到北京去了,带着小禾的银行卡和密码。三个多小时后,她收到他的短信:“顺利到京,想你。”小禾有好多话要说,沉吟良久,只回了三个字:“也想你。”傍晚时,再次收到他的短信:“万事齐备,东风和煦。谢谢你,想念你。”小禾回:“早些回家。”发送前,又改了一个字:“早些回来。”

当晚老史没有音信。大约是跟朋友小庆喝多了。第二天早晨小禾去上课,走到那架紫藤下,忍不住,给他发了个短信:“你好吗?想你。”直到下课经过紫藤下,还没有收到回复。她给他拨了电话,通了,但没有接。下午又拨,已经关机了。接下来三天,她拨打了不止几十次,但都是关机状态。又拨了三天,还是关机。她明白了,他是个骗子。

小禾默默难过。然而,连她自己都奇怪,她没有上当受骗的感觉。她重温着她和他在一起的六个晚上,她记得他俩做爱的每个细节,每一瞬都是美妙的。她觉得,她可以这样重温很多年。

她没有报警,报了警又该如何说?也没有对任何人讲,不能增添父母哥嫂的担忧,又没有适合倾诉的朋友。

沮丧、失落……是有的。这之中,包含着她没钱去支付小户型首付了。而且,也没钱去西安、曲阜看碑林了。气温一日日升起来,小屋热似蒸笼,显得更逼仄了,这是天气加了憋屈造成的。她想自己搬不了新屋,至少可以把床转个方向吧。

小禾挽了袖子就干。床下传来咚的一声,滚出个东西,是老史留下的罐子。

灰扑扑的罐子,她用清水洗干净,再用棉布擦拭过,青花就亮眼了,白如象牙,青是豆青,豆青中还有几抹朱红,泛一层莹莹的光,她看着,是好看的。晚饭后,她再给罐子盛了水,用红裤带,还是本命年系过的,穿过罐耳朵,就提了毛笔和罐子,到逸夫楼前写字去了。

银婆婆虽然人老耳背,但眼睛还很尖,一眼就盯上了小禾的罐子。

“古董吧?你真舍得啊。”银婆婆笑道。

“古董?”小禾也笑,是三分苦笑、七分自嘲。她掐头去尾,把古董的真实来历说了一番。

银婆婆蹲下去,把罐子摩挲了几把,眼里漾出些欢喜。“俺就缺只插马蹄莲的花瓶呢……俺买只漂亮水桶跟你换吧,丫头?”

“婆婆喜欢?送您吧。水桶我有的。”

“这哪成?”

“我屋小,这罐子是累赘,送出去,好比卸了块石头呢。”

“呵呵,照俺儿子的话说,就是解套了是不是?”

小禾愣了愣,傻笑,连连点头。

暑假中,小禾回了故乡建水。家人问起买房、谈恋爱的事,她答说都还没有合适的。建水古风犹存,屋顶长草,井水清冽,高原气候,阳光透亮而又微微缺氧,小禾这次返乡,特别嗜睡。睡醒了,吃一碗紫米狮子糕,坐在门前临街的一棵巍巍黄杉下,喝茶、写字。邻居、路人围过来看她写,啧啧称赞,把她写的“顺气”“顺道”“顺利”一一捡回家去。她写累了,躺在马架上眯眼歇息,蓦然想起老闺蜜、周仓、老史……宛如前尘往事了。

文化馆的老馆长来请小禾去书法班教课。她教了一个月,挣的钱,给父亲买了好烟好酒,给母亲买了一条围巾,还买了食品把冰箱塞满,就登上了回程车。回家乡是回、回南大是回,从念大学起,她就弄不清自己到底属于哪儿了。

开学就是雨水淅沥,一直下到中秋节后。终于雨水收了,秋风正变得硬朗,沿着桃花江,飒飒突入,草尖泛黄,落叶飘飞。小禾星期六睡了懒觉起来,看见窗台上梧桐叶堆了一叠。她去了小西门外找吃的,那儿苍蝇馆子成堆,排成一字至少几里长,有几家卖滇味的,从汽锅鸡到过桥米线,统统不地道。她挑个小旮旯儿,吃了碗赖汤圆、两块叶儿粑粑出来,正遇上银婆婆。

银婆婆提了活杀的两只仔鸡和一兜蘑菇,热情邀请小禾去她家吃晚饭。小禾自然推辞,但银婆婆非常坚持,不像是客套,她也就点了头。

小禾下午在家洗衣服,洗被单、枕套和被套。一块绿皮证书从枕头下跳出来,她没认出是什么,翻开了才清醒,是跟周仓的离婚证。照片上的女孩刘海乌黑,目光淡定……不是淡定,是麻木,无所谓……似乎也不是,是学雷锋做好事的坦然?好像也不像,应该再多一点点,该是自嘲吧。可自嘲什么呢?小禾把离婚证撕成几块,扔到窗台上。

她出门时,阳光还很亮堂,一跨入峨眉国际,忽然就像夜幕已然低垂。这是她头一回进这个楼盘,梧桐、黄葛、香樟树、油麻藤……荫天蔽日,阴惨惨的,渗入皮肤,她打了个哆嗦。银婆婆住花园洋房的一、二层,提了筷子来给小禾开门,脚趿绣花红绸缎拖鞋,脸上化了淡妆,白发、酡红,喜滋滋的。客厅空旷,旋转楼梯通向上边,枝形吊灯亮得刺眼,长长的红木西式餐桌,中央放了一束龙爪菊,金灿灿的。小禾愣了愣,才认出那盛花器物,正是自己的水罐。

菜端上来,一钵热腾腾的小鸡炖蘑菇,两盘荠菜大包子,还开了几听大马哈鱼罐头。“都是俺漠河的家乡菜,在这儿做一顿不容易,荠菜是俺在花园里种的,比种玫瑰还难伺候……”银婆婆指了指窗外带白色栅栏的园子。小禾正要说给添麻烦了,楼上下来一个年轻人。

“我儿子阿牧,回来看看俺,昨晚到的家。”银婆婆说。

阿牧冲小禾很有礼貌地点头,微笑。但小禾看得出,他是个严肃的人,很黑,很瘦,矮个,脸也很小,黑框眼镜几乎占了他脸部的一半,而且,他走路时还有一点儿瘸,他走得很慢,以把这点瘸降到最低。

小禾心里有点儿难过,刻意抬高下巴,不去看他的脚。

吃饭时,她问阿牧,“阿姨说你是做证券的?”他点点头。银婆婆替儿子补充,“他是哈工大毕业的,本该去造核潜艇,他改了行。俺说学门本事不容易,咋说丢就丢了?他说,没改行,证券业就是世界的潜水艇。你说逗不逗!”银婆婆被自己说笑了,小禾也礼貌地笑了笑。阿牧吃着包子,没表情。小禾暗想,这话他说不出来。她又想,他真是银婆婆的儿子吗?那么矮小,都说东北大汉呢。

银婆婆像知道小禾在想啥。“阿牧爸爸是广州人,‘反右那年正在中山大学念哲学,多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就成了右派发配到漠河教小学了……世间的事咋说得清?没‘反右,也不会有阿牧……可怜他死得早。”

小禾瞟了眼阿牧,他正在吃第三个包子,就像没听见。

晚饭吃完,银婆婆坚决不让小禾帮忙收拾。“你们年轻人多聊聊。”

聊啥呢,小禾暗笑,他就像一个哑巴加半个聋子。两人相对沉默是很难熬的,她没话找话。“做证券,很不容易吧?”

“还好,跟数字打交道。”他嗓音很低。

小禾立刻想到铺天盖地的数字,头皮发麻。“我最怕数字了,小学起,只要考数学,头天准失眠。”

“每个人都有怕的,怕的不一样。”他轻声笑了笑。小禾听出,笑声里有友善和包容,心里不觉热了热。

“那你怕啥呢?”小禾问。他不吭声,像在思索,良久,说,“怕我妈不开心。”

轮到小禾沉默了。自己的爸妈开心吗?从来没想过。一周通一次电话,只有妈在唠叨,“注意身体哦,凡事高兴些。”

说话像一只球,这回掷到了阿牧手上。然而,他坚决不担负起义务。小禾只好再次开口了。“那,你妈妈开心吗?”

“你说呢,她跟你在一起时间多。”

“……”银婆婆说过,漠河冬天冷到零下五十度,这儿是南方,暖和得多了,可儿子又去了更南边。小禾想换个话题了。“除了证券、数字,你还做点别的吗?我说的是爱好,比如,我会写写字。”

阿牧瞟了眼桌上的菊花。“你很了不起。”

“哪里,我写得还很一般呢。”

“我是说你的眼光。”

“……”

“这罐子……”他伸出一根指头,黑而干缩,如一截乌木筷子。指头敲在罐子上,几乎没声音。他下手非常轻。

“这件假古董?”

“是古董。我业余就是玩古董的……里边水很深。”

小禾觉得是个笑话,可阿牧根本不像个讲笑话的人。

“值钱吗?”

“很多钱。”

小禾哈哈大笑,也不晓得为啥笑,笑声在客厅中嗡嗡回响。“够买小户型的首付吗?”

阿牧久久不吭声,就像受到了触犯。“算了!”小禾觉得无趣,拍拍桌子,站起来就想告辞。这顿饭吃得累。

“买套别墅,也够了……”他盯着桌面,轻声,像在认错,吞吞吐吐。“也许,还有剩。”唯其如此,他的话,不像是谎话。

小禾扶住桌沿,稳了稳。“凭啥呢?”

“我昨晚研究了很久……”

“你?”

“我在这一行泡很久了。”

“哦……你说这里边水很深?”

“你忘了,我的专业本来就是造潜艇。”这是他头一回幽默吧?

银婆婆早已无声无息回到客厅,拍拍小禾的肩,让她坐回去。“阿牧还想在大理开家古董店,说让我管理,我哪懂!”

小禾摇摇头。“这种事,我还是不相信。”

阿牧把菊花抽出来,扔在桌上,把罐子举过头顶。“你看看,这儿还烧了枚朱砂印,是明代成化官窑出品的。”

“看了我也不懂。”菊花根部的水在桌上流,就像一汪汗。

银婆婆说,“阿牧眼神准,从没看错过,不然,不会做到公司总监了。”

小禾瞟了眼阿牧,阿牧的眼睛在黑框眼镜后,灵火般闪烁了一瞬。“阿牧的意思,如果你要卖,过两天你就可以搬进来,还有尾款要补你。”阿牧点点头,以示他母亲所言是实。

“是让我跟您做伴吗?”

“不,俺过两天就去深圳,还是想跟阿牧一块儿过……那边就是热得很。”

“哦,是去抱孙子吧,管它热不热。”小禾笑了笑。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像假笑。

“俺倒是想抱孙子,可儿媳妇还没影子呢。”银婆婆也笑起来。

“夏老师如果不卖,也可以搬进来,罐子还是你的,今后要卖,请首选我。”阿牧说了,银婆婆又补充,“你过来,就算帮我拾掇拾掇园子,那些菜多水灵,我放不下。”

“我……”小禾头晕晕的,有点儿回不过神,“我想想吧。”

国庆节,小禾搬进了峨眉国际。两口蛇皮袋,就把她的全部家当塞了进去。银婆婆随阿牧走了,但就像没走一样,屋里陈设如旧,小禾楼上、楼下地跑动,仿佛会忽然看见她从某个房间走出来,笑盈盈的。明代的青花罐子还摆在餐桌上,但没再插花了,小禾把自己的长毛笔插进去,正合适。还买了许多长长短短的毛笔,挂在一个笔架上。又买来一块大毡子,每晚伏在餐桌上写字,很过瘾。再没去逸夫楼前写字了。这跟合群、寂寞与否没关系。

银婆婆隔两三天会来一个电话,所说主要跟园子有关,提醒小禾浇水、锄草、喷农药……园子有百余平方米,种的全是菜,除了荠菜,还有花生、扁豆、丝瓜、苦瓜、青椒、西红柿,有些小禾还叫不出名字来。她爱上了这些菜蔬,早晨起床趿了拖鞋就去菜园子。她喜欢扒开叶子,用鼻尖去嗅湿渍渍的黑土,还用手指去拨弄蚯蚓和蚂蚁。每天,都能看见细微的变化。

阿牧只来过一次电话。他可能怕小禾误会,首先说明自己不是催她卖罐子。随后告诉她,他已在深圳文化街开了家小小的古玩店,试试水,雇了个刚毕业的历史系女生,专业是对口的,但人胖、嘴笨,还坐不住,成天玩手机,幸好母亲常过去看看,帮忙打理。“母亲常念起你,说你在就好了。”

“我也挺笨的啊。”小禾说。阿牧在电话里说话,比面对面健谈。

阿牧笑笑,并不反驳,话锋一转,说想请她写个店牌,现在是电脑出来的美术字将就用,难看死了。

小禾谦逊一阵,答应试试,又问店名。

阿牧说,“顺字号古赏。”带点日本味和忽悠味。

小禾心里咚了下,他也喜欢“顺”?她继承祖父的书艺,写“顺”字最拿手了。

小禾新买了一刀上好的夹江生宣,写了一晚上,却没一张是满意的,地上扔满了纸团,宛如白惨惨的雪球。写到后半夜,笔毛发叉,已是废笔,而人也累得半瘫,剩不了几口气。她不甘心,咬了嘴皮,拿纸团拧了又拧,拧成一个纸蛋,浸了墨汁,恶狠狠抹了五个字。

睡到中午起来,小禾先去菜园转了一圈,回客厅小心看那五个字,实在是平生写得最丑的,全无风情,要说风骨,倒是硬如枯枝。“去他的,就这样了。”泡了一碗方便面,小禾用顺丰快递把题字寄了出去。

第二天早晨还没睁眼,听到手机丁零一声。收到短信:“夏老师,笔法古奥,无比喜欢,不尽谢意……阿牧。”她吐了一口气,接着又迷糊睡着了。

后来,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老史回来了,和她在床上做爱,极尽缠绵。

醒过来,她掐掐手心,是痛的,抹抹眼角,并没有泪水。她光着脚板走出卧室,走到餐桌前,把那只青花罐子凝视了很久,伸手把它抱在怀里,心里掠过一阵强烈的冲动,想把它摔得一地碎片。

责任编辑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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