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留留
当
黄豆人儿手插在口袋里,骑着马慢慢从街角拐过来时,路人们都假装没看到他。
他们假装没看见他过长的不自然的裤腿,没看到裹在裤腿里面硬邦邦的木头脚。
他们假装不知道,藏在竖起的衣领后面的黄豆人儿的脸,正布满狡猾的笑容;更不知道他特别缝制的两个大口袋里,装满了豆子。
他们也假装不知道,在越过北面冰川的开满鲜花的山谷里,黄豆人儿建立了一个秘密基地。那儿是和他个头一样矮小,而且还可以变得更小的小人儿们的乐园。据说,冬天他们躲在雪白雪白的棉花团里,而到夏天,他们乘坐着荷叶在水中荡漾。他们永远不必工作,不必发愁食物不够吃,因为他们足够小,一穗玉米就够他们吃一年,而在充足的阳光和雨水下,植物不用任何肥料、增大剂和催熟剂,就能产量惊人,结出硕大无比的果实。
然而,缺乏冒险精神的人们还是不愿意变成小人儿。这也不能全怪人们缺乏冒险精神,黄豆人儿越是卖力,越是在长达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屡战屡败、不遗余力地向他们推荐,他们越是心怀忐忑——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如果小人儿的生活真那么美好,黄豆人儿何不自个儿偷着乐,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推荐给大家呢?莫非是想当小人国的王吧?所以,他们格外提防小人儿手中的豆子——那不是普通的豆子,人踩在上面,结结实实摔一跤不算,还要像颗黄豆一样蹦蹦跳着摔跤,一路蹦下去、摔下去,越摔越小,一直滚到黄豆人儿建设的小人乐园里。
人们交换着眼色,默默又小心翼翼地闪出一条路,尽量自然不能露出破绽。他们担心,要是黄豆人儿看出他们已经知晓他的打算,多疑的他会受到惊吓,要是出于自我防卫的本能,把豆子洒向人群,那不啻是一场灾难。
据一位此刻正驾驶直升机给树木喷洒药物的林业人员介绍——他是这场灾难的唯一幸存者,当然,也可以说他是唯一没有赶上好机会的人,他看到一条会活动的路,那条路在黄豆人儿经过后迅速合拢,在他所到之处又迅速开启,弯弯曲曲延伸到了本地一家知名饭馆的门前。
还是这位直升机驾驶员的消息,当时,他已经看到饭店的两个伙计匆忙奔进店里,打算把门关上。但是,这家饭店的大门也颇有一些年头,属于应该保护的文物,为了尽量减少对它的破坏,这两扇红木大门从来就没有关上过,而且日复一日修缮性的刷漆,让这两扇大门沉重无比,门轴也生锈失灵。
此刻,在不远处,黄豆人儿正马蹄嗒嗒向他们走来,人们仿佛听到了黄豆在他口袋里滚动的声音。如果硬性关门的话,难免会打草惊蛇,导致事态恶化。于是,在紧急情况下,这家店的店长急中生智,一个箭步冲到门外,像迎接任何一个会带来利润的顾客一样,大喊了一声:“欢迎光临!”
呆若木鸡的服务员们像停电的木偶重新充了电,机械地散开,端茶的端茶,送手巾的送手巾,拿菜谱的拿菜谱,大厅又是一派熙熙攘攘的繁荣景象。停止吃饭的顾客们,也重新恢复了窃窃私语,在店员们好心的暗示下,他们目不斜视,根本不看正在下马的黄豆人儿,假装根本没看到他进门时摔的一跤——那是木头脚绊到了红地毯上。
爬起来后,黄豆人儿摆摆手,拒绝了送来的菜谱。这又让人们心里一惊,他们以为自己做错了事,黄豆人儿可能根本口袋里就没有几个钱,声称不要钱,又会引起他的怀疑。一个机灵的顾客站起身,打算宣布今天所有吃饭的人都由自己来买单,以巧妙地给黄豆人儿解围。谁知黄豆人儿已经抢在他前面走到了摆放食物的橱窗前,“来碗胡辣汤。”
是的,人们没有听错,他说的确确实实是“来碗胡辣汤”,这个名字不胫而走,一时间,说不清楚全国有多少人在询问这个“胡辣汤”——一种据称以胡椒和辣椒为主,加了炒制好的面筋、豆腐皮、粉条、黄花菜等佐料,据说含有三十余种天然中草药,又酸又辣、又鲜又香的食物。这是这家店的招牌菜,类似于北京的老豆汁儿,只有地道的老顾客才会点,普通人根本降不住这个味儿。
在点单的时候,黄豆人儿折下衣领,露出了他的脸,两撇精心伪装的小胡子向上翘起,纹丝不动地遮着他圆滚滚黄豆粒似的眼睛——那是黄豆人儿最醒目的特征。
不知所措的大师傅明白了,他这是想冒充老顾客。师傅活动活动捏了太久勺子麻木的手腕,熟练地从锅里捞出一碗汤,可他的手还是在抖,切成长条状的豆腐皮、面筋、粉条、海带扑噜噜顺着勺边往下掉,所以,落到碗里的,只是一碗颜色浑浊的稀汤。
黄豆人儿不满地皱了皱眉道:“太稀了,不要了!”
无论大师傅如何捞了冒尖的一碗上来,他都摆手拒绝,转而点了一种叫“豆腐脑”的小吃。卖豆腐脑的师傅是个年轻人,“甜汤还是咸汤?”他像对普通顾客那样不客气地问。
弄清楚顾客想要咸汤后,他特意加了格外多的榨菜、虾皮、紫菜,颤巍巍得像要坍塌的大山。黄豆人儿没再说什么,接过碗坐到角落的桌子上,扑里扑噜地吃起来。
先前那位不走运的大师傅,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沮丧地把那碗清汤寡水的胡辣汤倒进锅里——按照常规,顾客没有沾过唇的食物,他们是可以这么干的。
接下来,似乎一切正常。黄豆人儿打个饱嗝,结过账后,重新竖起衣领,骑上马离开了——仿佛他此行没有任何恶意,只是为了来吃碗豆腐脑。
成千上万的人拥进店里,打听黄豆人儿,顺便也吃碗东西。简直是盛况空前!洗过的碗碟来不及擦干就重新盛上食物摆上桌,原先只负责舀一样食物的勺子开始混用,在豆腐脑里出现胡辣汤的粉条,人们也毫不在意。人们的注意力不在食物,他们热烈地讨论着黄豆人儿。
“他干吗要踩着高跷呢?”一个孩子问。
“他只能变小不能变大,只有踩上高跷,才能冒充正常人。”
“他和报纸上长得不太一样!”一位大妈兴奋地说。
“那当然,报社这么干是为了麻痹他,让他以为没人知道他的真面目。”一位大爷回答。
“我发誓,我摸到了他口袋里的豆子!”一个前小偷说,“要不是我洗手不干、痛改前非了,我就把他的豆子给偷出来了。”
“我举起了拐杖,想为民除害,可我又拿不准,到底哪儿才能打到他的身体而不是木头。就在我迟疑的时候,他就跑过去了。”
在他们热烈讨论的时候,负责打豆腐脑的师傅,一直抱着双臂、鄙夷地看着他们。等他们说完后,他慢悠悠地说:“你们呀,你们都是在吹牛。”
“你才吹牛呢!”
“吹不吹牛,哼,我们待会儿看。”豆腐脑师傅很自信地说,“知道我为什么给他增加很多的虾皮、紫菜和榨菜吗?那是为了掩盖……他中招了!”
听了他的话,有位顾客气愤地想站起来,可意外发现自己的腿好像短了一截,怎么也挨不着地儿;而坐在他旁边的一位,人不知怎么出溜下去,下巴紧顶着桌子。拎着大茶壶给大家倒水的服务员,要费好大劲儿才能让壶底离开地面,那简直不是拎着,而是举重一样举着茶壶了。至于刚才说话的豆腐脑师傅,则在双手扒着锅沿喊救命了。
“阿嚏、阿嚏!”人们打起喷嚏来,听到喷嚏的人,无论有没有吃这家店里的饭,也跟着“阿嚏”起来。一时间,空气里到处都是浓浓的黄豆味——像药味,把胡辣汤浓重的麻辣味儿都盖住了。
房间、桌子、盘子大得吓人,刚才还盛在碗里、美味可口的汤,此刻不怀好意、危险重重,成为随时吞没人的深渊。人们聚集在椅子下面瑟瑟发抖——这没有四壁的房子,是他们最后一点屏障了。然而,无论他们如何抓紧了椅子腿,如何不让自己飞起来,有部分人还是开始觉得头重脚轻,身体发飘,有种想要蹦蹦跳的感觉……
黄豆人儿身体沉重地离开了这家店。在跨上马的时候,有东西绊了腿一下。他以为是随身携带的佩剑,就没有理会。他此刻正为装满了豆腐脑的胃而烦恼,刚才硬吞下去的食物冲撞着他的喉咙,想争先恐后地闯出来。为了打消这种感觉,他努力去想些愉快的事情,比如,甜滋滋的白云,爽口的鲜花,回忆他在冰川背后、峡谷中的乐园。在那里,藤本月季、珊瑚藤、铁线莲、蔷薇、茑萝、凌霄混合在一起播种,任由它们攀爬生长、交错开放,与人类的胡辣汤截然不同的是,繁复的颜色令它们赏心悦目,而气味上却各不相叠。他的办公室,就位于这堵鲜花墙的第十九层。他给它起了个拉风又好听的名字——“鲜花办”。那里没有报纸,没有文件,没有电话铃声,没有警卫。那里唯一有的,除了花香还是花香;他唯一要处理的公务,就是在灿烂的阳光下,根据空气中的花香来判断新开了什么花。
然而,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他还是时时会想到正常世界里的这些傻大个儿。他们活着浪费粮食,倒下浪费土地,他们自以为是,因为领悟不到黄豆人儿一蹦与天比高的快乐而更加洋洋得意,一粒黄豆蹦过,地面纤尘不惊,世界寂静无声,不需要任何电梯、缆车,黄豆人儿能到达他们想要的任何高度,钻进人的头发、口袋,便能随时开始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可傻大个儿们,自恃身高和体重上的优势,简直不把黄豆人儿放在眼里,他们严加戒备,顽固不化,拒绝改变立场、换位思考,因此他才用了欺骗的手段。
点胡辣汤只是一种姿态,杀了他他也不会喝看起来像浑浊的泥水一样、红不红黄不黄、稀不稀稠不稠的胡辣汤。在退回汤的时候,他悄悄把藏在手指缝里的黄豆粉弹了进去——那是由上亿颗黄豆提纯的精华。精明的大师傅浑然不觉,把汤倒了回去,还拿巨大的铁勺搅了几搅。
随后,他点了那个豆腐脑。他没打算吃它,虾皮、榨菜粒像碎石头子儿一样磨痛舌头。多事的大师傅显然为了讨好他,才让佐料像座山一样高出碗沿,在师傅看来是优待,在他看来是折磨。那白白的豆腐看起来像白云,泡了水的紫菜像一种苔藓,可味道相差甚远,这被雨水淋湿了的破棉絮,充满了潮湿、腐烂等各种令人不快的味道。在不得不努力吞咽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可怜的人们啊,你们过的是多么糟糕的生活啊,你们就从来没有想过改变吗?
在尝了一口后,他本不想再食用的,可为了不让食客们起疑,让弹进胡辣汤的黄豆粉进入更多人的胃里,他硬是一口一口吞了进去,酸度调节剂、抗结剂、消泡剂、抗氧化剂、漂白剂、膨松剂、着色剂、护色剂、增味剂、防腐剂、甜味剂、增稠剂……他还闻出了一两种营养强化剂的味道,它们是用来让人类更高更强壮的。
黄豆人儿骑在马上前进着,不知何时,马蹄不再发出清脆的“嗒嗒”声,而是沉闷的“吱啦”声。这更加重了他的心烦,他催动马匹,希望能快快到达他的乐园。在那儿,他特意保留了一种名为“催吐萝芙木”的植物,它的花和果都算不上好看,但在治疗腹痛和催吐上有神效。
可是马的行进速度越来越慢,吃力的样子仿佛驮着一座山,当他试图用木头腿去夹马的肚子时,脚下沉重无比,马狂躁地叫了起来。此刻,他走过东大街,来到了人烟稀少的丁字路口。马彻底停了下来。
他想下马查看,却发现动不了身子,特意加长的木腿,像钉子一样嵌在了下水道的栅栏里。在马经过的路上,有两道又深又长的泥沟,正好在马蹄印的两边,那是他的木腿一路上磨出来的,难怪马走得这么慢,而自己又一直听到“吱吱”的声音。
黄豆人儿着了慌,他拔出宝剑,打算砍掉这碍事的木头,却发现拔出来的只是一把短到不能再短的匕首,原先那把不长不短、威风凛凛的宝剑不见了。
“难道刚才的路上,被人给调了包?”他想。然而,匕首的背面,把手的部分,清清楚楚刻着他的名字。
如同他在胡辣汤里暗算他们一样,大师傅也在豆腐脑里暗算了他。他的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添加剂的身体,对强化营养剂分外敏感,在短短几秒钟之内,他已经长得超过电线杆了。
一群蹦蹦跳跳的小人儿,豆子似的从他的脚边滚过,子弹似的开往冰川以北的鲜花谷。他想象得出,在花的世界里,每一枚叶片上面,每一朵花托里,都有一个小小的人儿沐浴在阳光之下细嗅花香。在他的设想中,他们一开始或许会惊诧,但终究会感谢他。可是他无缘接受他们的感谢了。
他再也回不去棉花团、鲜花办、荷叶船了。就算能回去,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一屁股就能压垮一座房,动动手指就能粉碎一堵墙。
他的乐园,无非是一座花坛和一堵花墙啊!
望着白茫茫的云海,他伤心地哭了起来。
喷洒农药的飞机盘旋着,一个戴飞行员帽子的人打开舷窗,仿佛在问他“为什么哭”。
他现在非常想喝一碗胡辣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