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
以周香兰那时的条件,找杨凤喜是最好的选择。她不够漂亮,矮,胖,胸脯太高,但又是即将退休的吴镇党委书记的女儿。找个地位比她高的,人家看不上她,地位比她低的吧,她又看不上。她一见到杨凤喜,心想,就是他了。杨凤喜是吴镇五高中唯一的本科毕业生,又是个才子,会拉二胡,会写诗,有一双忧郁的黑眼睛,在那个年代,这是很时尚的对象,足以让人忽略掉他其他的东西,譬如农民出身,家庭贫困,姊妹众多。从长远看,以周香兰父亲的身份,肯定能把杨凤喜拉扯到仕途上,到那时,周香兰的一切就完美了。
但当年的周香兰并不以为自己有那样的势利和盘算,她以为自己是真的喜欢杨凤喜。喜欢嘛,那就要。年轻时的周香兰泼辣直爽,要自己想要的。能够拆散杨凤喜和张晓霞,那是因为他们爱得不够,跟她关系不大。到三十二岁那年,杨凤喜和张晓霞死灰复燃时,周香兰才意识到,她当年那么理直气壮,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她有势。这势虽然不够大,最终也没有帮上杨凤喜,但足以让年轻的周香兰肆无忌惮、勇往直前,也足以让杨凤喜半推半就,最终抛弃张晓霞。
这年夏天,吴镇的第一场雨开始下时,张晓霞因胃癌死了,死时浑身发臭,瘦到如骷髅一般。周香兰丰满的乳房因长满瘤子被割掉了,她曾经过分高耸的胸脯如今变为两个可怕的凹陷地。
暴雨连续下了二十多天,湍水上涨,漫灌过宽阔的低地、沙滩、树林、庄稼地,直抵沿岸村庄和小镇的边缘。吴镇也被淹了一半。但是,吴镇的被淹并非因为湍水,而是因为镇上的下水道太不畅通,水无处可流,就在大街小巷浩浩荡荡地奔涌,把陈年的垃圾从各个角落带出来,各种各样的垃圾又停留在任何一个拐角、突起和建筑物的后面,于是,腐烂的菜叶、动物残破的尸体、粪便、破衣服、旧鞋子和说不清是什么东西的东西混着泥水形成一座座垃圾山,浸泡在街前屋后。苍蝇、蚊虫终日在垃圾堆和吴镇上空欢乐飞舞,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繁殖,生长。傍晚雨停的时候,太阳照在酷热、潮湿的吴镇,垃圾上的泥浆开始蒸发,风一吹,整个吴镇都包围在恶臭中。霉菌在蓬勃生长,旅馆里到处结满蜘蛛网,巨大的蟑螂、甲壳虫、臭虫在走廊里慢条斯理地散着步,外地人一惊一乍,吴镇人都视而不见。
家家户户的被子、衣服、席子、衣柜都长满了绿色的霉菌,也没地方可晒,就任它霉着。到每年夏天七八月份的雨季,妇女得妇科病的特别多。吴镇医院里到处是拿着小玻璃片的妇女,玻璃片上面一小滴白色的东西是阴道里的分泌物,大家互相交换着病情,大声地骂着天气、男人和自己的孩子。那些得了性病的妇女也一改偷偷摸摸的习惯,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地和大家一道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混水摸鱼地谈着天气,暗自庆幸着雨季的来临。
雨季解放了吴镇人。就和那些得了性病的妇女一样,他们不用再偷偷摸摸,不用再找理由,不用再必须等到星期天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才去支麻将摊,而是理直气壮地三三五五吆喝着,把麻将桌支在刚刚倒塌的残壁之下,一堆堆破烂中间,斗得酣畅淋漓。孩子们整天在雨水、泥浆里趟来趟去,往行人身上溅泥点,和苍蝇一起,在河边、垃圾堆旁翻捡宝贝,拿棍子来回划拉,挑起一个个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的避孕套,比赛“掷铁饼”,在空中抡上几圈,“嗖”地一声扔进水里。
吃过午饭,周香兰把放在煤炉旁边的凉席铺到床上,用湿毛巾擦一遍,再稍微在炉子上烤一下,竹席干爽、清洁,没有雨季的粘湿感。她把义乳取掉,平躺在床上,薄薄的睡衣下,没有乳房的形状。
杨凤喜过来了,周香兰佯装让位置,侧躺过去,睡衣垂下来,遮住乳房的位置。从早上到现在,她一直躁动不安。莫名的烦躁和激动压迫着她的神经,她想说话,想跳起来,想要男人的拥抱和进入。这在她是少见的。她有多久没有肉体的冲动了?她几乎已经记不清最后一次和杨凤喜做爱是什么时候了。
她看着杨凤喜,杨凤喜面无表情地盯着书本。她试探着把手放在他腿上。他会有反应吗?会在张晓霞火化的日子,和她做爱吗?周香兰用手卷着杨凤喜腿上长长的腿毛。他为什么不拒绝她呢?他满可以说,今天太累了,早点睡吧。然后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躲过这一劫了。
周香兰的手慢慢划过杨凤喜的腿,向小腹攀去。杨凤喜放下书,轻轻牵动嘴角,朝周香兰笑了一下,黑色的眼睛随之变得遥远。此时的杨凤喜仍然是那个含蓄沉稳的男人。很少有人能看到杨凤喜的笑,不笑的杨凤喜只是一个平常的、甚至有点猥琐的男子。但周香兰有幸看到这笑,心事重重的,好像历经千辛万苦才抵达唇边的笑,这么多年来,她被这笑所迷惑,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尊、放弃自我,紧紧跟随他。
杨凤喜进入了她的身体。瞬间的充实,然后是放松和舒适,一阵阵眩晕向周香兰袭来。她的双腿更紧地盘着杨凤喜的腰。人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没有了乳房,她这虎失去了自信和欲望。反倒是杨凤喜看到她的可怜和虚弱,有时候主动配合她一下。
杨凤喜开始动作,为避免碰着周香兰的胸部,他总是双手撑着床,费力,缓慢,却有意外的体验,周香兰跟随他的节奏,脑子开始茫然地漂移。但是,有一句话,却越来越近,随时要从她嘴里跳出来,她已经憋了一整天,实在憋不住了。
“你说,张晓霞会不会死不瞑目?老情人连去看一眼都不去?”就在杨凤喜要加快动作的时候,周香兰突然说话了,她的眼睛仍然闭着,肥大的脸庞清白无辜,纯洁无比。
杨凤喜突然停了下来。像高速运行的机器突然停电了一样,“咔嚓”一声,没有惯性和缓冲,但是,里面的内脏却因这突然的停止而错位了。过了好长一会儿,他才挪动身体,离开周香兰。翻身下床,去了卫生间。
周香兰一动不动,瘫在床上。她的睡衣卷在胸部,曾经是乳房的部位如今变为两个略微下陷的半圆,其中一个半圆呈不规则形状,一直延伸到腋下地方,根根肋骨毕现。两只暗紫色的蜈蚣就竖趴在乳房下陷地的正中央,张牙舞爪地朝着外面扑出来,旁边是鲜红透亮的肉芽,丑陋、怪异,让人恶心。
张晓霞得了胃癌,是那种最疼的癌,肿瘤转移,压迫神经,连带脊髓疼痛,据说连骨头都是疼的。最后一个月时间,张晓霞躺在病床上,处于半昏迷状态,有时瞪大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很远很远的某个地方,有时又骂天骂地骂所有人,陈年烂谷子的人和事儿都被她骂出来。骂的人中,除了她丈夫、她的顶头上司、她的明争暗斗的同事,与她有暧昧关系但又不给她解决实质问题的副县长之外,就数杨凤喜和周香兰出现的频率最高。每天,人们竖着耳朵倾听从吴镇医院传出的或低或高或尖或利的骂声,把那些早已忘记的旧事再翻腾出来,一遍又一遍地讨论、传播。周香兰还知道,杨凤喜偷偷去看过张晓霞一次,也被张晓霞骂了出来。
“张晓霞今天火化,”周香兰朝着卫生间喊道,“你不去看看?和老情人最后告个别?”
卫生间里静寂无声。
许多时候,人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恶念就像周香兰胸部的肿瘤一样,毒害着彼此的关系。
周香兰从床上爬起来,到厨房去熬玉米粥,这是例行的晚餐。要煤炉,文火,一边熬,一边搅拌,至少得一小时以上,粥才能由稀变稠,再由稠变成均匀的糊状。等颜色从玉色变成金黄色时,才算大功告成。这是杨凤喜的最爱。二十几年了,杨凤喜每晚都享受着这金黄的粥。但周香兰很怀疑,杨凤喜是否记得自己每晚吃的是什么,他吃得潦草应付,没有任何感情。
面对杨凤喜,周香兰是有些亏欠的。当年她和杨凤喜同在五高中教书,而张晓霞却在乡下一个小学,只有星期天能回来。利用这一便利,周香兰开始和杨凤喜接近。她以为是她的热烈进攻和丰满乳房成功捕获了杨凤喜,但是,当她看到他在她父亲面前的毕恭毕敬时,她隐约感觉到,这个男人想要的并不是她。
三十二岁那年,杨凤喜突然大张旗鼓地重又追求张晓霞。他没有隐瞒周香兰,甚至,刻意让她看到他的破釜沉舟。他是豁出去了,到处追逐张晓霞,在张晓霞下班路上围堵,请张晓霞跳舞,不请自到参加张晓霞参加的酒场,和张晓霞丈夫打麻将交朋友,到张晓霞的弟弟家无望地等张晓霞的消息。吴镇流言四起,人们像看大戏一样地看着杨凤喜表演。他不再和周香兰保持每周一次的性生活,不再保持必要的交流,而是彬彬有礼,冷淡异常。周香兰跑到父亲那里哭诉。快七十岁的老父亲让她给杨凤喜捎一句话,这次,他一定帮到他。周香兰这才知道,穰县正在进行新一轮的干部提拔,县政府、党委和各大局都特别需要笔杆子,能写,会说,有学历,如得到选拔,直接到单位任副职。无论从哪一层面,杨凤喜都符合条件。但是,如果没有得力的人去跑动,他无论如何也上不去。之前那么多年,周香兰的父亲没有少为杨凤喜跑动,但一个退休了的乡党委书记,能量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大。
周香兰的父亲住到穰县,和昔日的朋友、下属吃饭,给上头递烟送酒塞钱,在家的周香兰时刻跟踪着杨凤喜,她看到杨凤喜和张晓霞一起往吴镇河坡上的庄稼地里去,她躺在庄稼地的另一端,听杨凤喜向张晓霞哭诉着“她咋恁像个妈,她就像妈一样,管着我”,听他们在柔软的花生地里、在金黄的蚂蚁草上翻滚呻吟欢笑,听他们用讥讽的口吻比较她和张晓霞乳房的手感大小和温度。她只能绝望地哭泣。她没有和杨凤喜厮打、吵闹,而是不停地给杨凤喜汇报父亲在穰县的进度,时而绝望,时而又充满希望,有时,又让杨凤喜进城陪父亲请的官员喝酒聊天,听种种许诺和活动路径。
有一天,杨凤喜又骑自行车带着她和儿子从吴镇的大街上穿过,到吴家烧鹅馆吃饭,而晚上,杨凤喜又用手抚摸她丰满肥厚的乳房,久久地揉搓。她知道,杨凤喜和张晓霞分手了。几个月之后,县里的提拔结束。她又一次亏欠了杨凤喜。
没有了乳房,如何面对杨凤喜?手术后第一次单独在卫生间里洗澡,周香兰低头看自己的胸部:可怕的下陷,丑陋的红色伤疤,是怎样的怪形状啊!周香兰失声痛哭。
她引以为傲的颤巍巍的乳房,有多少吴镇男人盯着她的乳房看,它挺立在那里,杨凤喜就是她的,别人无话可说。这对乳房,也确实给她立下了汗马功劳。杨凤喜喜欢揉搓着周香兰的乳房,喜欢在黑暗中吮吸着周香兰高耸的乳头,慢慢兴奋起来。
从乳房被切除后第一次做爱起,周香兰就小心翼翼保护着胸部,避免两人动作时碰到那里,她怕扫了杨凤喜的兴。杨凤喜从来没有就这一点发表评论,也没有安抚过周香兰,只是在做爱的时候,由抚摸乳房改为抚摸周香兰的下半身,好像周香兰从来就没有过乳房,他也从来没有感受过它。
可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手术后不久的一个晚上,杨凤喜兴奋的时候,忘了周香兰的伤口,紧紧地搂住周香兰用劲。周香兰只感到钻心的疼痛,忍不住大叫起来。也许疼得太厉害了,周香兰忘了在杨凤喜面前一贯的谨慎和小心,掀开睡衣,仔细地查看伤口是否碰破。两条紫红色的蜈蚣蜿蜒着爬在周香兰平坦的胸前,凶狠、可怕,在昏暗中跃跃欲试着向他们扑来。
在拉灭灯的一瞬间,周香兰抬头看了一眼杨凤喜。那是怎样的眼神?厌恶、忍耐,蕴藏着蔑视,还有冷漠和倦怠,他对此一点也不关心。周香兰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他厌恶她,厌恶她的胸部。
杨凤喜那一瞬间流露的眼神,让周香兰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恨了。她恨他。他不让她找出他的一点过失,他对她实在是完美无缺的好丈夫。在吴镇人眼里,不管周香兰怎样张罗家庭,张罗交际,张罗前程,都是她在巴结杨凤喜。说到杨凤喜,大家只是摇摇头,为一个优秀的男人被一个平庸丑陋的女人所控制而叹息。人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周香兰生病时杨凤喜的投入和悲伤,谈论杨凤喜的沉默和文雅,也可惜着杨凤喜的不值。周香兰失去了乳房,杨凤喜仍然享受着尊重。这场倾斜的战争她根本无法打赢。
疼啊……真疼啊……妈啊行行好让我死了吧死了吧疼得不行了妈啊别叫我闺女来别叫她爸来我谁都不想见谁都不想见……说我无情我就是无情谁不无情谁挡住我张晓霞的路都不行我忍了这么多年我不想忍了我是生闺女的气有时气到想把她打死我不是说笑闺女那么倔强她会吃亏的我要把她打过来我那老好人丈夫都说他是老好人他老好人个屁房子是我盖的家具是我买的里外人情都是我跑的人家说他是好人我是坏人我想着他至少还喜欢我我都快死了他还是那样没心没肺该吃吃该喝喝他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猪一样的人我张晓霞咋会和他生活一辈子丁国锋你个王八蛋你个缩头乌龟你女人都在外面混人了你还不吭声你女人都给你戴绿帽子了你还成天笑啊我咋嫁你这个人丁国锋你为啥不敢打我你来打我啊把我打死我想死啊丁国锋你个王八蛋来打死我啊……啊……
我疼啊老天爷你个王八蛋我又没背良心你让我得这不得好死的噎食病是谁在咒我你个王八蛋你出来……
雨咋还在下还在下啊……哗哗哗地不停了到底谁更无耻他不来看她他知道她在住院他不来看她她恨他可谁更无耻那么多人围着她那么多人听她的话她其实也喜欢啊真闲啊她从来没这么闲过干活的都是副职她兢兢业业兢兢业业地干她是单位的一把刷子她早晚会成一把手副县长早就许诺过她也暗示过他们局长只待找个合适机会她文章写得好她会弹风琴会跳舞会唱歌会喝酒这个位置只能是她的必须是她的她老公不要了闺女不管了和副县长说不清和局里一把手和好多人都说不清比男的都能喝喝出个胃癌把自己喝死了想当官想迷了把命也搭上了……我知道你们都在说我骂我笑话我有本事你们到我面前来你们谁不是小人谁不是乌龟王八蛋啊
疼啊……疼啊啊……啥溃疡转移灶肿块压迫神经侵蚀骨质破坏细胞异常增生脊髓印到骨头上了疼啊疼死了……闺女别哭我不是好妈我对不起你我不管你我只是想让你过得更好想让人家看得起我们你老妈不是想当官也不是就是想当官当官有人敬有人跟人活一辈子谁都不理你有啥意思你长得再好看也抵不过有个好爹好妈我张晓霞长得不算难看可不还是被杨凤喜那个鳖样子抛弃了他算个啥玩意儿他混得还不如我他连我都不如都把我抛来抛去想来就来想去就去他凭啥不就是你妈没有后台我死了有你爸呢你爸是个好人我其实喜欢他我只是看不惯他啥都行的样子没有追求活哩像个鳖一样鳖踩一下头还动一下你爸一动不动他脑子啥也不想咋都行咋都行不能咋都行闺女咋都行你活着别人就看不起你了你得有点想头哪怕别人恨你不喜欢你骂你那也比谁都不理你强疼啊……
……
妈啊……让我死了算了……妈啊妈啊你要是还稀罕你闺女就让她死了吧让我死了吧死了吧老天爷啊我又没背良心为啥让我受这罪啊你是个睁眼瞎是个混蛋老天爷你是个大混蛋……
下雨了……雨咋就下个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啊……他杨凤喜是个啥玩意儿啊一辈子就是个老师啥也没混出来他难受死了他一辈子啥也没混来这种人我张晓霞也瞧不起为了当官女朋友都不要了他不要我了他忘了追我的时候他啥样子他忘了他暑假里晚上走十几里路到我家就为看我一眼他忘了他每次走到拐角处都要回头看我一眼夏天的晚上天真是蓝啊那月亮挂在天上咋就那么亮那么静他回头看我一眼每天走到拐角处他都回头看我一眼他喜欢我他在河里摸我他摸住我的乳房他浑身发抖他哭了他说他一辈子喜欢我他一辈子都不让我受罪他说他会让我过上好日子他一句话不说就把我扔了我哭了多少眼泪啊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会不要我他怎么可能不要我那么亲那么亲就这样不要我了我不相信我和你爸爸结婚有了你之后还是不相信他不要我了我觉得他肯定有啥难处了他不会不要我都是周香兰捣的鬼恁大的乳房成天晃来晃去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他杨凤喜对谁都好对谁都彬彬有礼让别人以为他对人家有意思我离开他我照样能活我活得要比他还好他想当官想死了可就是当不上谁让他一开始不起好心眼儿他要周香兰不就是看上周香兰有个好爹谁不知道啊谁不明白啊我靠我自己我照样可以我过得比你好比你好
周香兰哎……周香兰你个骚货你毁我一生你有个好爹你有大胸脯你厉害你可以不要脸你抢谁不好你抢我男人你可高兴啊杨凤喜一辈子没当上官儿一辈子怨你一辈子不稀罕你你儿子连个大学都考不上你啥都没有你背良心你良心太坏了可是我不背良心为啥我得这背良心人才得的噎食病好人有好报坏人有坏报这是谁说的全他妈瞎扯谁在咒我啊……
……
杨凤喜杨凤喜你站住你别跑……杨凤喜你个缩头乌龟你出来你有胆量你来站一站啊你有胆量你来给我解释一下杨凤喜啊你个鳖娃儿你和那些臭男人一样你以为我这儿是跑马场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说再追我就又开始追我说不要我就又不要我你啥意思你说的那狗屁话“你会明白的”我会明白啥雨下恁大你站恁远我听不见听不见啊我会明白啥我啥也不明白我只知道你这个鳖娃儿又溜了“你会明白的”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到底喜欢我吗你是真喜欢我才又追我吗我都想好了我啥也不要了我跟你我不要仕途了天天喝酒天天应付男人太累了我要你摸着我睡觉我要你给我拉二胡我俩的工资也够吃够喝我把房子存款都给我那个老好人他养我闺女我放心我跟着你走我啥都想好了只等着跟你走你个鳖娃儿又溜了你不要以为我在乎你即使你要我我也不要你你想当官我也想当官你怕受牵连我还怕受牵连呢可是杨凤喜你个鳖娃儿溜得太快了你连给我一个拒绝的机会都不给就又溜了你太无耻了太胆小了胆小鬼谁挡你的路都不行你说过的话都是屁话
骨头疼啊……疼啊闺女我的好闺女去求求医生给我打支杜冷丁我这骨头都疼啊我不想活了给我要三支四支都打下去我就咽气了……啊……啊疼啊……你们都害我李朝晖你个鳖娃儿你可美了我死了你当上一把手了你个鳖娃儿坏透腔了你巴不得我死我知道你巴不得我早死我早一天死你早一天能当上一把手我不死我要活啊我好不容易熬出来了我凭啥把位置让给你啊凭啥我每天喝两场唱两场还要陪那些臭男人们说话哄他们亲他们让他们摸我都忍着我可忍到时候了我死了你上去了凭啥啊老吴你太狠心了胃癌又不传染你连来看我都不来你一个副县长来看下属很正常不会损害你的名声你摸我的时候咋不想着名声你让我陪酒的时候咋不想着名声我要死了没用了你连看我一下都不来真是狠心啊我就想给你说那李朝晖不是个好人不要让他当一把手他和我斗了那么多年我受了那么大罪当了那么多年的小媳妇他要是当上了我真是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张小焕你站住你往哪儿跑是你偷了张招弟的笔你非说我偷的你让老师打我你死了也不亏你你别跑你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我不能背一辈子黑锅啊我都快死了我得给大家说清楚张小焕我知道你埋在哪儿我非找着你
咦昨天我都走了咋又回来了这是到哪儿了真冷啊……闺女我的好闺女你去看一下天咋黑了雨是不是越下越大了越下越大了我冷啊太冷了你们想冻死我啊闺女我的好闺女你来抱住我我冷啊天黑了天黑了我怕啊……
杨凤喜盯着墙上的二胡。二胡的琴筒、琴皮和整个琴杆上都蒙着厚厚的灰尘,那发亮的深黑闪金色蟒皮琴筒几乎变成灰黑色,白色的弓毛也是深灰色,仿佛一个古老的遗骸,他能听到《二泉映月》的声音,如泣如诉,永无尽头,他就是那瞎子阿炳,坐在阳光与阴影交接的地带,坐在黑白大地之间,坐在时间的尽头,一天天地,如同酷刑。没有课的时候,杨凤喜就坐在书房的电脑前。二胡挂在电脑桌的上方,坐下来,头仰起的一瞬间,总是先看见它,像一个黑色的点,面目模糊,却又异常顽固。每次坐下,他都吞咽下一口唾沫,就像眼泪倒流回心里,他把这眼泪看作对他自己的致敬。
有多少年没动过了?他并不爱二胡,虽然他拉得很好。他第一次竖起父亲的二胡,放在腿上,像模像样地拉出几个音符,只是出于好奇。那时他至多八九岁的样子。从外面回来的父亲,看到他正在努力地拉,膝盖上还垫着他常用的那块破布,劈头盖脸就打。父亲的暴怒在他心里留下很深的印象,起先他以为父亲是爱惜二胡,几年之后,才明白,他父亲是不希望他也拉着苦腔苦调的二胡走乡串户,“那就是要饭”。
父亲只是一个农民,但却是一个不甘心的农民。“大小是个官儿,强似卖水烟儿。”没有一个农民不知道这句话,但大部分农民以为这句话跟自己无关,连个村长的职位都不敢想。杨凤喜的父亲却想得很近。他背着二胡,走过乡村的犄角旮旯,他也到过城市,到过北京天安门,看到过另一种生活。他在聪明的儿子杨凤喜身上寄托了他另一生的希望。
他看到杨凤喜和别的孩子一样张着牙齿没心没肺地笑,就是一顿猛揍,他告诉儿子,不准那样笑,不要让别人看出你的心思,要耐琢磨。他看到杨凤喜走路太快,腰板太直,就拳打脚踢,腰不能太直,不能比领导走路还快,走路要慢要稳。他看到杨凤喜吃饭乱撒,和他一样胡噜乱响,就拿筷子搅他的嘴。吃要有吃相,坐要有坐相,不要像饿死鬼托生的。
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杨凤喜为这莫名的规矩和礼仪挨了无数次打,他看见父亲虎视眈眈盯着他的眼睛就浑身发抖。到了考上大学,并很快成为学生会干部的那一刻,他才明白,父亲的教育是多么必要而且完整。他的谦恭有礼、沉默内敛,一下子就把他从众多还懵懵懂懂的农村娃中区别出来,也把他从众多单纯骄矜的城里学生中独立出来。他鹤立鸡群,天生一个“官坯子”。
他是在小学毕业之后才开始学二胡的,那时候是为了反抗父亲。他到父亲的卖艺伙伴那里,东摸一会,西学一点,居然很快就学会了。父亲越不让他拉,他越是要学,他迷上了那像呜咽一样的调子,拿着父亲的二胡,跑到河坡里,如醉如痴地拉,他喜欢那些腔调,觉得它们简直像是从自己身体里跑出去的东西。
大学时代,二胡成了杨凤喜获得女生关注的主要手段。每到春节,班级联欢,全校联欢,儒雅的杨凤喜坐在舞台偏右的地方,拉一曲《二泉映月》,悲伤无人能及,一时间风头无二。毕业之时,他“官”至学生会主席,得到了吴镇五高中最美的女孩张晓霞。
他怎么会想到他又被分配回吴镇五高中教书。他至少也应该是县里宣传部、组织部的一个干事,或哪一个局里领导的秘书啊。在那个年代,这并不是件很难的事,有许多乡里、镇里的秘书、干事甚至是从民办老师中选拔上来的。
电脑桌上堆满陈年的杂志、书籍、教科书,还有一些说不出年份的学生作业、墨水瓶、烟头烟灰,只留下电脑屏幕和鼠标那一小块儿空地。他在电脑桌前的活动空间就只鼠标那么大的地方,教科书无需再看也无需再拿,教了将近三十年的课,他可以倒背如流,多年来他一直空着手去上课。
周香兰照例在楼上楼下忙碌着。这院子,每天都被周香兰擦破几层皮。里里外外,里,包含卫生间坑槽下水道一米以下,外,可以是二楼墙外高挂着的空调主机,都被她拾掇得无处藏身。卫生间的死角,阳台的栏杆,院子里花盆的下面,角落处根本不用的水槽,都干净得让人心惊。在这家里,杨凤喜就像被脱光了一样,没有丝毫可以遮掩的东西。周香兰来回走动着,踩着沉重、急促的步子,但从书房门口经过时,却突然间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很卑微的样子。一想到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又装得很诚恳的样子,杨凤喜就有点恶心。
杨凤喜不让周香兰打扫电脑桌这一片地儿。这是他唯一的领地。它就像一个孤岛,以它的灰尘和杂乱来反抗这毫无节制的可怕的清洗,也仿佛一点异数,以可怜的方式体现着杨凤喜所渴望的与众不同的人生。他很少出去应酬,也从来不在外面吃饭,从学校回来就坐在电脑前,在网上斗地主,浏览网页,看小说,聊QQ。
第一个月的工资是四十四元五角,他记得很清楚。他拿着钱,想着给在他面前已经变得卑微且仰视的父亲,想着给分配在乡下小学的张晓霞,想着给为了供他上学而自己下学的妹妹,他东想西想,最后,到拐角楼的供销社花十元给自己买了一个上衣,花十元给校长买了一条最高档次的白河桥烟,又十元请同事、朋友吃饭,只留下十四元五角做自己一月的生活费。“要想成为人上人,就要舍。有舍才有得。”这是他智慧的老父亲智慧的话。
“一切都是空。”他在QQ上敲下这几个字。他的网名叫“孤独一生”。
“空就是无,无就是空。”他又敲下几行字。
自从和周香兰结婚后,他就再没有拉过二胡。从前,和张晓霞谈恋爱的时候,他欢天喜地拉着二胡,拉得情真意切,悲苦异常,张晓霞听得如醉如痴。可和周香兰在一起,他讨厌二胡,讨厌那哭也似的悲声,那声音像钻到他心里,刺耳得很。也真是奇怪,换一个听众,简直就像换了心,从前种种没有了丝毫踪影。他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乏味的男人。他被周香兰的气息包围着,跟着她走,起初不情不愿,有所企图,时间久了,也舒服安稳,无欲无求。
他并没有完全把希望放在周香兰父亲身上,他相信他自身的能力和资质,他相信他父亲给予他的气质和塑造。因此,当周香兰半是玩笑、半是侮辱地说他为了当官而和她结婚时,他心中发出轻蔑的笑,当周香兰骂他心狠手辣抛弃了张晓霞时,他更是不以为然。
他和张晓霞是真正的知己,她知道他在做什么。她可以一遍遍地听他拉悲切无望的二胡,就说明她明白他心中真正的想法。正因为如此,他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她。他丝毫也不悼念她。在医院看到张晓霞发臭的纸片一样的身体,深陷的死鱼一样的眼珠,他差点吐了出来,他只想逃跑。张晓霞声嘶力竭的骂声刚好给了他合适的理由。
四十四元五角。他拿了将近十年,周香兰的父亲越来越老,而他,如此优秀的他,竟然没有丝毫的机会,他不相信他就值这四十四元五角,那简直是对他的侮辱。他想,他干脆做一个山野闲人,从此离开江湖,拉拉二胡,写写诗,谈谈恋爱,他要彻底胡闹一次,和周香兰离婚,他要张晓霞,他的真正的乳房。
1993年,连续几次调资后,他的工资涨到三百五十五元,2004年,他的工资涨到一千六百多元,到2014年,才涨到三千元左右。在吴镇,这工资并不算低。但是,这都只是看得见的,他只有这看得见的。老师为什么就是老师?就是因为你只有那看得见的几张薄纸片,你只能勉强维持尊严,所以,你看那谨慎、整齐、说话小心翼翼,带着一股子小家子气的人,一定是老师,你看那嘴碎到处卖着力气传播闲话的,或闭着嘴巴好像和谁生气一样走在街上,或者拿卫生纸垫在长凳上认真喝胡辣汤的人,一定是老师。谁都能看出来你是老师。他们对你,那种故作尊重但又略含轻视的神情把你死死地钉在耻辱架上,你不得不带着这个羞耻的印记生活。他从来不去领他的工资,他始终觉得他不是那样拿着几张纸片的人。那不是他设想的生活。他的未来本应该一呼百应,前呼后拥,运筹帷幄,指点江山。
他身上自带的官派,稳重、含蓄、周到,一张嘴就是娴熟的场面话,甚至走路的形态,不紧不慢的八字步,都像个笑话一样,时时提醒他的失败和羞耻。他干脆闭门不出,把自己龟缩在电脑桌前,日复一日,在虚拟的空间和别人聊天对话。在网上,他却是一个大胆的解放了的人。因为隐匿的身份,他向不认识的人袒露他的内心,最冷酷最无情的想法,最辛酸最悲凉的心态,没想到,这反而为他赢得一批网友的热爱。他享受着这拥戴。
“不如一起走吧。”“红颜知己”马上在网上呼应他。她知道他的作息时间,任何时间,只要他一出现,她必定都在。
“悬崖峭壁,无路可走。”
“咋无路可走?你是高级教师,到南方应聘,肯定可以。我可以去打工。”很快,“红颜知己”发过来一个网页链接,杨凤喜打开一看,是南方一个中学的招聘广告,他完全符合要求,并且工资要比吴镇的高三倍之多。
“人生如结,无法打开。”
“你只要说走,我马上就离婚。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容易。”对方马上追过来一连串的话,其实她已经准备好了,连打工的地方都联系好了。他越是消极,“红颜知己”就越是积极,越是愿意为他献身。
当他知道“红颜知已”就是隔壁药铺家的王秀勤时,短暂的吃惊之后,他很觉得没意思。他只是无聊、无趣,打发时间,他不想和谁在现实中发生关系,更不想那个人就近在咫尺。他有多少次离家出走的念头,他都数不清了。但他走不了。他知道他走不了。周香兰只是他给自己设置的理由和障碍,每次他都是半推半就地重又回来。这就像一场游戏。他往外走,周香兰往里拉,拉拉扯扯中,又几年过去了。
他不再调情、诌诗,而表现出退缩之意,模模糊糊,不清不楚,试图让王秀勤忘了这档子事。王秀勤却越发带劲,有几次钻到他家去找他。她的乳房让他失望。是哺乳过的疲乏的乳房,空荡荡的,乳头发黑,可怜巴巴地耷拉在皮肤上,很难堪。但他仍然毫无抵抗能力。杨凤喜对女人毫无抵抗能力。从年轻时候,他就知道他的内敛和沉默能给他带来女人,他利用它一次次赢得女人的青睐,虽然他真正需要的不是这些。
“一切都是空。”他本身就是个“空”。他的二胡拉得一般,他的诗不值得一提,他从小就被训练着成为什么,到头来,他还只是吴镇五高中的老师。他的张晓霞没有了,他的仕途没有了,他最爱的乳房没有了,这几年,连他的学生也没有了,整个学校只有几十个学生,他无课可上。他什么也没有。可是到哪儿去?他不知道。周香兰的眼睛无处不在,甚至,他的QQ。他早已习惯了她的盯视。
没有和杨凤喜商量,王秀勤擅自开始行动了。她蓄意和自己的老公程林闹矛盾,每次闹完别扭,就得意洋洋地到QQ上和杨凤喜炫耀一番。在牌桌上,王秀勤也有意无意地拿话戗周香兰的茬儿,和她明争暗斗。这让杨凤喜恼怒和羞惭,但也听之任之。王秀勤如此强悍、坚决,堪比周香兰,也许真的就走成了。他似乎又看到当年周香兰和张晓霞的斗争,他就像一个宠物,一个象征性的物品,谁也不征得他的同意,就开始为争夺他而斗争。看似为他献身,可谁知道是为什么?
街面上突然热闹起来,邻居们由西向东朝街口这边奔过来,喊着“打架了,打架了”,杨凤喜也赶紧跑到门口。王秀勤正和程林厮打。王秀勤的头发被程林揪着,往地下使劲掼,她的身体跟着往下倾斜,单腿跪爬在地上,双手护着头发,毛衣扯了上去,露出白白的身体和大红胸罩。她嚎哭着,眼睛鼻子扭曲在一起,露出一口狰狞的白牙,一边叫骂着,一边“嘶嘶”地抽着冷气。程林稍稍松手,王秀勤趁机把头发拔出来,站起来,一个转身,扑上去抓程林的脸,程林躲闪不及,从额头到下巴几道血印被划了出来。愤怒的程林一个跨步上去,骑在王秀勤身上,把王秀勤按住,反剪双手,一边扬起头,给围观的邻居讲他们打架的因由。杨凤喜仔细辨听,似乎不是王秀勤在找程林什么碴儿,而是程林发现了王秀勤混男人的证据,说什么有人看见王秀勤朝邻居家里钻,说他冤啊,戴个绿帽子还不知道,说要把王秀勤家里人找来做证,不是他程林打她王秀勤,是她王秀勤先对不起他程林。
杨凤喜朝旁边的周香兰看一眼,周香兰正在看他。两个人的眼神没有任何交流,也没有任何内容,只是那么对了一下,就好像两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偶尔的互相对望。
杨凤喜转身回到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