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师范大学,福建漳州,363100)
迟子建于1984年毕业于大兴安岭师范学校。她从1983年开始写作,之后进入北京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研究生班学习。《群山之巅》是一部沉淀在作家心中的作品,到了作者知天命的年纪呈现给读者。
《群山之巅》写一个个身世、性情迥异的小人物——能预知生死充满“神性”的安雪儿,讲述“裹挟在死亡中的温暖故事”的法警安平,给逝者整理妆容的殡仪馆理容师李素贞,以及辛七杂、绣娘、金素袖、单四嫂等小人物有几十个之多。作家童年时领略到的铺天盖地的大雪、轰轰烈烈的晚霞、波光荡漾的河水、秋日雨后出现的像繁星一样的蘑菇、在雪地上飞驰的雪橇等等种种奇异的风景,那个寒冷的高纬度,是她梦开始的地方,美妙、神奇。迟子建通过二十多万字的小说,再次把自己永远热爱的故乡展现给读者,而读者既读到了一部好的小说,又体会到了人性的温情之光。
一个好的小说家,不管有多么精彩的故事,如果没有好的语言,那么整部小说可以说是失败的。用迟子建自己的话说——语言看似作家的“外衣”,实则是心灵流淌出的泉水,是检验一个作家好坏的标准。“龙盏镇的牲畜见着屠夫辛七杂,知道那是它们的末日太阳,都怕,虽说他腰上别着的不是屠刀,而是心爱的烟斗。”小说一开始寥寥几笔,语言功力可见一斑。迟子建的语言简洁又极具画面感,同时充满诗意。在描写辛七杂的父亲辛开溜时,“他青年时代参加过东北抗日联军,这本该是辉煌的一笔,于他却是一抹伴随一生的阴云”。在写到单四嫂时,“好在煎饼用纱布裹着,没怎么脏,可是新摊的煎饼香酥脆,经不起摔打,没一张完整的了”。
小说写风景,也许属于必然。小说要写人,人与自然无法分开。风景在美学、甚至在哲学上得到了非常丰富而深刻的理解。“松山山脉平均海拔六百米,它像一条舞动着的彩练,春夏时节被暖风吹拂得绿意盈盈,秋季让霜染得五彩斑斓,冬天则被一场连着一场的雪,装扮得通体洁白。”这里的风景是投射到作家心灵的,有一种真实感,使读者也感到一种满足。我最喜欢小说中关于风景的描写,它让读者在一定的时间内,从忙碌中起一份闲心,暂时中断一种节奏,而进入一种悠闲放松的心态。
21世纪的文学叙事已日益严密复杂和玄妙精致,众所周知,主人公、叙事和小说家完全不是一回事。当代文学这种叙事模式是需要被反思和突破的。显然迟子建的这个长篇在叙事上是下了一番功夫的。著名评论家潘凯雄用“链式环形”来定义《群山之巅》的结构。几十年时空的转换,几十个人物,在龙盏镇上的生活和活动,处理得非常巧妙。小说采用倒叙的方式,如辛开溜身上的那件衣裳,“补丁是衣裳的花瓣,每个花瓣都有故事”。每个章节都有回忆,既方便作者讲故事,又便于读者阅读。倒叙中的倒叙,回忆中的回忆,使得故事在推进时能悄然回溯。把历史的纵深感与当下生活有机地结合起来,把所有的人物置于倒叙之中,互相勾连,又让他们并肩前进。
生活正变得越来越疲沓、琐碎、庸碌和公式化,作者在写作过程中洋溢着一股充沛的激情。“绣娘快八十了,却还像年轻时一样,喜欢骑马出行。”在阅读迟子建的很多作品时,我通常会揣摩,试图分辨出,哪些人物来自作家的直接经验,哪些是间接经验和合理虚构,很多时候,读者往往不注意整体结构的有效性,而只注意各部分的布局。他们把激情隶属于伦理观,隶属于不容讨论的标签。这种束缚已经广泛流传,使得本来意义上的读者没有了,而都成了潜在的评论家了。我几乎总是不自觉地沉浸在小说故事里,借小说家的形象来想象这些人物的表情。“在群山之巅的龙盏镇,爱与痛的命运交响曲,罪恶与赎罪的灵魂独白,还有与我度过每个写作日的黑暗和黎明。”《群山之巅》是调动作者多年积累下来的生活经历,点点滴滴挤出来的。“有点呕心沥血的味道。这里面每个字如果是雪花的话,读者面对它们的时候,会立刻化成水。”除了小说的艺术感觉外,我们还能感受到小说家付出的艰辛。
寂寞的文字打动人,有赖于作家的执着和朴素。迟子建是一个将“日常性美感”奉为创作观的作家。美感是一种肉体的感觉,一种我们全身感受到的东西。据说,写作中的迟子建是一个安静的人,写长篇小说的迟子建尤其安静。从《伪满洲国》到《额尔古纳河右岸》,到《白雪乌鸦》,再到新近的《群山之巅》,她始终保持着一种静观默察的状态。小人物就是文学的珍珠。即便写到大人物,同样也会用小人物的思维去写。迟子建从未改变她对东北黑土地的书写,对大时代下小人物的书写。所谓地域性是指作者的童年记忆和文化经验,始终是作品中不可置换的主题,它让作品充满温度。“迟子建的每部作品都有自己的大世界观,同时,《群山之巅》关注了小人物的尊严。”这部长篇的人物,以一种平均笔墨,勾勒的是小人物的群像。无论你拎起任何一个人物,都可以走进这部小说中。比如拎起烟婆,你会看到林大花、安大营、安玉顺、绣娘等;拎起辛欣来,你会看到辛开溜、安雪儿、陈金谷、辛七杂等人物;哪怕是拎起卖豆腐的老魏,你也可以顺着他的行迹,找到唐汉成、单四嫂等人物。小人物单个出现时,也许并不惹眼,但一群有个性的小人物站在一起,情景就不一样了。小说家所需要的经验是实在的、具体的、连贯的。它几乎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小说要让人看到场景,看到活生生的人物,小说家的记忆之中,就必须有大量的材料。
没有自己特殊风格的作品不是好作品。迟子建在多年的阅读和写作中,无疑从无数优秀的作家身上汲取过营养,但最终形成自己的风格。屠格涅夫有一种苍白的唯美,川端康成的东方精神,以及文气十足的郁达夫,是对她影响最大的。她喜欢福克纳小说里人物精神的光辉,以及爱伦·坡、杜拉斯,迟子建对屈原、苏东坡、辛弃疾的诗词尤其喜爱。
中山大学教授谢有顺评说迟子建是“忧伤而不绝望的写作”。迟子建的作品有一种诚恳的力量,总是让人感到温暖、看到希望。安雪儿不长身体时,即使被众人奉为神灵,但她在众生中依然非常孤独,她能洞知世事,但没有人真正爱惜她。这样一个孤独的精灵在大地之上,内心的凄楚可想而知。她被强暴后怀孕,身体从侏儒的状态开始意外生长,这让安雪儿身上的母性焕发了出来,她本能地融入世俗生活。其实她本来就在世俗之中,只是过去没有人把她当正常人看待,她其实是一个没有童年的孩子。而毛边的出生,等于还给安雪儿一个童年。迟子建在写她时,显然意在于让一个母亲体会滚滚红尘中的各种美好,这个人物就是一个复杂的人性与神性交织的角色。在我们眼前,世界的偶然性,甚至比世界的必然性更为显然。我们对这个世界深表困惑,我们难以操守某些原则,我们容易跌落宿命论,皆是因为偶然性不时地闯入我们的视野甚至闯入我们自身。小说结尾,在群山之巅的土地祠前,单夏拥吻安雪儿,显然安雪儿已经“回”到人间,所以本能地发出绝望的呼救。
迟子建有着清醒的创作态度,因为她的理性和节制,作品蕴含一种蓄而不发的力量。阅读者自身对文本的细读及感性认识是很重要的。李素贞对于废人丈夫的悉心照顾,她与安平的感情,也情到深处。却因为在安平处过夜,意外让丈夫中毒身亡,从此活在悔罪之中。这个结局让人感到一种“彻骨的悲凉”。李素贞常年伺候自己瘫痪的丈夫,却因为在一个风雪之夜里,和情人安平的幽会,无意间铸成了丈夫的死亡。虽然她对丈夫无怨无悔了一辈子,但这种死亡意外使得她内心难以承受,她认定自己有罪。当她得知法院宣判自己无罪,她从良心上是无法接受的。写李素贞,作家的内心有疼的感觉,但结局还是温暖的,因为李素贞拥有安平的爱情。爱情总会唤醒女人的。
迟子建认为生活中真正诗意的是浸润在朴素的生活中的,所以她信奉用朴素的文字来表达传神的生活这一原则。“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这是《群山之巅》的最后一句话,李敬泽表示感同身受并感叹道:“在滚滚红尘中,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我们发明了无数技术手段,都是为了听见别人的声音,但我们又很可怜,内心很不愿意承认一件事——我们听不到别人的呼唤,自己的呼唤发出去,其实也没人听见。”《群山之巅》中的每个人,骨子里都是孤独、沉默的人,都是心里有事,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说给谁听的人。
以当前文艺的热点和前沿问题为中心,从现实的社会经验与文艺经验出发,《群山之巅》提出新的问题,提出深化与更新认识、探寻文艺发展的新思路,重建一种具有中国精神和中国美学特色的新型文艺评论。读完小说,我反思其中重要的叙事话题,反思女性作家写女性的故事,表达女性的自我意识,也思考迟子建作为一个地域色彩很浓的作家,作品如此广阔,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的作品并不是靠风光说话,最重要的还是人物的精神光辉起了作用,从中看到了人性的温情之光。